城南,医馆。
嬴晏坐在内间,对面坐着一位年长医者。
屋内有浓浓的药香,即便前后都开了敞门,依旧浓郁扑鼻。
大夫手里拿着药方在读,桌边摊开了一包草药,正在细细比照,配好的草药纷杂,凭着行医多年的经验,分辨了一会,大夫便察觉不妥。
瞧见大夫眉头微皱,嬴晏心下紧张,可有不妥?这……大夫神色迟疑,缓声道,这药方中多加了一味乌芝草。
嬴晏微愣:乌芝草?大夫解释:乌芝草有安眠之效,是制做安和香的主料。
听此一言,嬴晏脸色顿时煞白,指尖掐进了肉里。
这安和香她知道,香气幽雅,燃之可绕衫三日而气味不绝,安眠之效甚好。
只是此香不能久用,不然会对其产生依赖,一日不燃,便不能安睡,又因制作繁琐,用料金贵,便逐渐被弃用。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患失眠之症的达官贵人愿用此香。
想及自己两夜辗转难眠,嬴晏心中不安愈甚,只听大夫又道:老夫行医多年,未曾听闻有人将乌芝草加入汤药中,夫人可是断用此药后,夜间失眠?嬴晏点头:确有失眠。
大夫叹气摇头,神色颇为苦恼,这……且容老夫想想。
观他神色,嬴晏便知此事多半不妙,层层皁纱遮挡下,一张莹白的小脸紧绷,鹅黄色的袖口紧攥着,捏出了一道道褶皱。
行医多年,见惯形形色色病人,大夫深谙宽慰的重要性,又出声道: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这乌芝草寻常可养,并非千金难买之物,虽诱人依赖,却并不损体。
言外之意,若是无解,怕是以后她得日日用着乌芝草了。
嬴晏心底一片寒凉。
她不解,陈文遇为何要在药中加乌芝草?是开药方的大夫过失?还是他有意为之?*紫宸殿。
永安帝在偏殿,龙袍松松垮垮的穿着,身边有数名貌美妃嫔伺候。
一派欢声笑语,奢靡热闹。
永安帝少时便风流好美色,更是喜新厌旧。
为太子的时候,东宫便有不少美人,那时上头有先帝压着,永安帝尚且知节制,每日里于政务兢兢业业,颇有贤君之风。
后来登基为帝,便再无所顾忌。
一开始的时候,有苏皇后偶尔劝告,永安帝尚且收敛,自苏氏被废后,每年数个美人新入宫,祖制定下的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早早就满了。
饶是如此,美人还是流水一般的往宫里送。
永安帝一向重保养,如今四五十岁的年纪,这样日夜放纵,身子还没有被掏空,前两日的时候,永庆宫姚美人刚诞下一皇子,赐名为域,排行二十八。
还有两位妃嫔刚刚有了身子。
美人玉手执酒,递到永安帝唇边:陛下好酒量,再来呀。
永安帝搂着美人纤细肩膀,正欲仰头喝下,再外面伺候的大太监郑礼忽然前来,站在帐外,禀道:陛下,谢指挥来了。
谢昀?永安帝闻言,眼底迷离渐渐褪去,他伸手便推开身旁美人,理了衣衫,大步朝外走去,谢爱卿在何处?郑礼扶着他往外走:谢指挥在正殿等陛下。
……紫宸殿正殿。
殿里稍显昏暗,鎏金饕餮纹三龙首足铜香炉里香雾缭绕,龙椅旁边的立着一把乌木椅,此时一容貌俊美的男人正坐在上头,懒洋洋地靠着,手里拎着本奏折在看。
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监国太子。
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正殿,周身帝王威严,不见方才醉生梦死,只是眉眼间尚有轻浮。
朕叫爱卿久等了。
永安帝温和的声音响起。
这一句君臣之间的客套,本是寻常之极,可放在这位一向自视甚高、刚愎自用的帝王身上,颇有惊世骇俗之感。
永安帝在龙椅上坐下,和颜悦色问:爱卿来此,可是有何大事?谢昀似是习以为常,也不知谦辞。
他淡声道:幽州叛军起义,已经连破十三城,如今正在山海关与我军胶着,司将军年事已高,臣以为,应当换人前去平乱。
永安帝大惊,已经打到山海关了?山海关若破,便是直冲燕京而来。
他并非愚蠢,只是既想享乐,又想守住这祖宗江山,故而这些年来,一面重用文官,一面贬斥武官,一面提拔宦官,三者之间,平衡微妙。
在此之上,他又提拔了谢昀,为他手中忠心不二的利刃。
谢昀神色淡薄,嗯,半月之前,便已打到山海关。
这群乱臣贼子!永安帝怒骂,真当我大熙无人不成?说着,他将目光挪向谢昀,询问道:爱卿心中可有人选?谢昀淡笑:臣以为沈嵩甚是合适。
乍然听此名字,永安帝愣了片刻,方才想起沈嵩是谁,沈嵩是沈成的儿子,二十年前熙邑交战,沈成战死,熙朝损失惨重,那时他降怒沈家,若非群臣阻拦,早已将其满门处死。
永安帝犹豫半响,摇了摇头,爱卿可还有其他人选?谢昀勾唇轻讽,随口道:臣也可带兵前去平乱。
爱卿?永安帝微愣,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爱卿若是前去幽州平乱,燕京谁守?说罢,永安帝连连叹气,捶胸顿足,泱泱大熙,竟无一人可用。
谢昀没搭腔,静静看他。
过了许久,永安帝又问:爱卿以为沈嵩……可信?谢昀抬腕抿了一口茶:沈家忠心赤诚。
永安帝闻声眉眼逐渐舒展:朕信爱卿。
说罢,他吩咐郑礼拟写诏书:命沈嵩为兵马大元帅,调兵十万,前去幽州平乱,至于监军……他顿了顿,正神色迟疑,只听谢昀懒洋洋又道:臣听闻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文遇,素有才思奇略。
陈文遇?所谓监军,君之宠臣,国之所尊,永安帝自是想派身边最信任的宦官前去,当属郑礼,闻言,他沉吟半响,最终点头:按爱卿所言。
郑礼握笔微顿几息,而后挽袖继续拟诏。
拟好诏书,盖过玉玺,永安帝眼底含笑,看向谢昀:有爱卿在,朕江山无忧。
谢昀不置可否。
缭绕的香雾笼罩在他的眉眼,仿佛又阴谲了几分。
*嬴晏从医馆回了肃国公府,便换回男装。
上善院很安静,此时谢昀还没回来。
嬴晏坐在树下石凳,指尖轻点,心乱如麻。
旁边站着素秋,瞧见自己殿下神色不太好看,便上前关切问道:殿下此行,可是遇见麻烦了?嬴晏缓缓摇头。
春风和煦,暖阳挂天,她却觉得如坠寒窟。
在母后与霜露病逝之后,她能信任的、敢信任的只有陈文遇。
不知坐了多久,嬴晏蓦地起身。
素秋跟上:殿下去哪儿?嬴晏声音淡然:回宫。
宽大袖口下,素白的指尖紧握,她得知道,陈文遇是蒙在鼓里,还是有意为之。
嬴晏没回昭台宫,而是直接去了紫宸殿。
在紫宸殿外面候着的是一位名叫王才和的司礼监太监,嬴晏已然敛好了情绪。
她从容上前,笑问:王公公,陈公公可在殿内,我有事寻他。
王才和知晓眼前这位殿下同陈公公有交情,便眯眼笑道:殿下稍等片刻,咱家这便去叫人。
嬴晏颔首:有劳王公公。
王才和入内,行至陈文遇身侧,低声道:陈公公,十四殿下寻你。
彼时陈文遇正执握朱笔,在奏章上勾勒重点,以作批朱,永安帝放权,大多折子只由两位秉笔太监批朱,再由太子过目与诸臣商榷,无法决断的再上呈永安帝。
若是没有疑问,便由司礼监大太监郑礼盖玉玺印,便可下发六部。
陈文遇动作一顿,抬眼:十四殿下?王才和点头:就在殿外。
陈文遇撂笔起身,朝外走去,步履急切,边走边想到,嬴晏素日里低调,不曾有过棘手大事,这几日她日日去肃国公府,莫非被谢昀发现了女身?刚出了殿门,便瞧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檐角漆红大柱旁。
她身子侧立,露出一半容颜,盯着白玉栏杆,似在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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