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绿影婆娑, 夏日的风与光滤过来,热燥尽散, 只剩清凉, 咻咻往人身上飘。
他往她那边瞧去,她半倚栏杆, 手里一柄团扇懒懒地扇着。
宽大的门襟随风微微晃荡起伏, 白嫩细长的脖颈线条极美。
当年初见,惊鸿一瞥, 她也是这样侧着身往旁看,纤细的身形穿起戎装, 柔与刚并济, 英姿飒爽, 风华绝代。
很多年以前,他就开始在脑海中描她红妆云鬓为人-妻妇的模样,后来念想成真, 果然如他想的一模一样,佳人脱下战时袍, 换上蕙带荷裳,光彩艳丽,盈盈娇俏。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的对镜贴花黄,为的不是他,而是为别人。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如愿以偿。
这些年, 他想要的权势都已到手,以为早该满足,却还是觉得不够。
午夜梦回,梦里,他总是看见她一身嫁衣上了别人的八抬大轿。
他拼尽所有换来的婚约,却博不过老天爷的无情安排。
造化弄人。
旧事似刀自心头割过,萧泽紧捏玉扳指,平静的嗓音如泉水缓缓流淌:怎么不说话?难道我戳中郡主心头痛了?她转过脸来,问:原来你也觉得崔清和配不上我么?他静静地看着她,试图探究她话里的情绪,良久,压住欢喜的情绪,轻启唇齿道:你为崔清和死心塌地,全南朝人尽皆知。
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德音郡主,甘为人妇退居府宅,任是谁听了此事都会觉得惋惜。
她莞尔一笑:萧大人说话果然含蓄。
她摇弄团扇,示意他坐下说话。
他正要往石凳上坐,听得她道:坐这。
他顺着她手下动作看去,竟是让他挨着栏杆一处坐。
萧泽嘴角抿得更紧,思忖数秒后,终是撩袍施施然与她并面而坐。
她一手靠在栏杆上,渐渐挨近,一手摇着扇子给他吹风,扇面轻腾,风里有她的香气,不知是唇间朱红的气息还是华彩曳裙的熏香,香甜酥软,缓缓送至他的鼻间。
她说:萧大人,从前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你了,你大人大量,莫要怪罪我,可好?她靠得更近,香气扑面,软软地往他身边挨,萧泽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面上从容不迫,内心却已动荡不安。
因着这个前未婚夫的身份,他特意避嫌,鲜与她有正面往来。
今日入府相见,也是百般思虑后,为了讨个说法,这才递了帖子。
她早就忘记他这个陌路人,从未在意从前的婚约。
是他自己一心记着这个身份不肯放下。
他帮衬她的夫君,到头来还要为了顾及她的夫妻感情,从不敢在人前与其搭话。
萧泽敛起眸子,我哪里敢怪罪郡主。
她不经意地拂过他的衣袖,捞一截搓在指腹摩挲,萧大人今日不是要我的交待吗?我这就给你个交待。
他凝着眉,等候回应。
她曼声道:萧大人,实不相瞒,我不想当这个代王妃了,所以从前咱俩的盟约,就此作废。
如今我是陛下那边的人,自然帮衬着他,我知道,朝中很多人都等着看陛下重蹈其兄覆辙,但只要我霍德音在一日,皇位上坐着的人,就只能是陛下。
她的手顺着袖角团花刺绣缓缓往上,隔着单薄的衣料,将他的手臂摁住。
她的笑容妩媚多娇,声音却无情无绪。
萧大人,这个交待,你满意吗?萧泽斜斜一缕视线飘过去,仿佛并未听到似的,道:你将刚才的第一句话再说一遍。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问:哪句?他道:你说不想当代王妃那句。
她怏怏地往后坐,懒得说。
他猛地一下扼住她往回抽的手,平白无故地冒出句话:霍德音,如果没有当年寐城那一战,你会不会……会不会什么?她凝视他的眼睛。
和崔空龄天真下掩饰的狠戾不同,萧泽的狠写在明面上。
他看着人时,笑意是温和的,眼睛却是寒冷的。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她,眼中寒光尽褪,只余迟疑不决与小心翼翼。
萧泽嘴唇阖动,后半句迟迟未能说出,犹豫许久,最后化成浅浅一声叹息,没什么。
凡事没有如果,何必旧事重提。
更何况,在意这段过往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
德音并未挣扎,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另一手摇着团扇覆上去,正好挡住两人相连的手。
萧大人有话直言便是,何必遮掩。
俊朗男子的深情目光,望在眼里总是赏心悦目的,更何况,这目光里还带了几分隐忍,糅在一起,格外有趣。
她见他不说话,声音愈发软糯,笑道:萧大人,我知道你因为我临时变卦而心有不快,这样,我补偿你可好?他被她的亲昵冲得头昏脑涨,呐呐问:什么补偿?她道:萧大人至今尚未娶妻成家,我正好让姨母赐下一门好亲事……话未说完,他站起来,我不需要。
她轻扯他的衣袖,别生气嘛,我说说而已,你不要,那就作罢,我重新想法子弥补你。
他低眸望她。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霍德音,何时用过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她那专属于崔清和一人的娇甜语气,此刻却是对着他。
他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覆她皙白的手,这一次,你既然选定陛下,那就莫要再反悔。
竟然是要再次和她同坐一条船。
德音急忙道:不反悔,陛下根基不稳,日后还请大人多多在朝中周旋。
上头有姨母,下头有萧泽,睿宗帝的帝位定能固若金汤。
他无奈问:那代王怎么办?她将代王捧到高位,如今却要转头去做保皇派。
代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绝不会轻易放手。
立场不和的两个人凑一起,说是夫妻,不如说是仇人。
他想她是因爱生恨。
崔清和命好得很,得了她的爱,还能得她的恨。
管他作甚。
德音话音刚落,抬眸眼前人忽然一阵风似地晃过,待她回过神,他已迈入竹林。
数秒,他重新走出来,手里拎着个人,往她跟前一摔,冷笑:你未免太松懈,在自己的府里,竟还让人偷着听墙角。
德音定晴一瞧,地上的人竟是霍灵羽,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此刻正可怜兮兮地喊她:姐姐。
德音蹙眉,语气疑惑同萧泽道:不对呀,我明明让人在外把守,没道理她能进来。
萧泽低下腰,从袖里缓缓掏出把匕首,霍德音,你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不清楚吗?外面那个望风的小厮,被她杀了。
德音觉得头疼,看向霍灵羽:当真?灵羽咬紧下嘴唇,她戒备地扫了眼萧泽,回眸朝德音道:姐姐,你别相信他,他不是好人。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瞒不过去,停顿片刻后,她又继续道:我只是不小心掏出了刀,那个小厮不知怎地,迷了眼,不小心往刀上撞,就这样死了。
蹩脚至极的借口,亏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德音叹口气,说罢,为何不惜杀人也要跟过来,刚才都听到什么了?萧泽没有她这样的好耐心,取下刀鞘,刀尖锐利,直抵少女喉咙。
他像是在看一件死物,沉静的眼神波澜不惊。
霍灵羽倒也不怕,她昂起头,将嫩白的脖颈往他刀下送,说出的话让人大吃一惊:萧泽,有我在,你别想靠近姐姐一步。
萧泽毫不客气。
刀划开一道血痕,渐渐加大劲往里抵。
德音伸出手,移开他的匕首,萧泽,她是我亲妹妹。
良久。
萧泽收回匕首,他擦拭刀上的血迹,唇角抿出凉薄的弧度,霍德音,你的妹妹,可不是寻常人。
你好自为之。
德音一愣。
离开的时候,萧泽将匕首塞到她手心,说是让她防身。
没了萧泽,姐妹俩并肩往回走。
霍灵羽脖间流着血,鲜红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浸透衣襟。
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口,乖巧地去捞德音的手,姐姐。
德音停下脚步,训道:霍灵羽,上一次我怎么说的?你竟又在府里杀人。
仅仅为了窥探她与萧泽的对话。
疯了吗?灵羽带了哭腔,姐姐我错了,可是我听到萧泽找你,所以一时情急犯下错误,姐姐,你不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可怕。
德音:我不知道的事,你怎么知道的?灵羽急得跺脚,反正我就是知道。
德音想起刚才萧泽的杀意,如果没有她在跟前拦着,他铁定会杀了霍灵羽。
她好奇问:你和萧泽有仇?灵羽擦掉眼泪,提到萧泽,她便满脸不自在,声音弱了下去,大概是因为当年姐姐退婚,所以他记恨我吧。
德音道:他记恨你作甚?灵羽一惊,随即释然,姐姐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当年是我劝姐姐退婚的。
她想起什么,怔怔地盯着德音。
她现在还记得萧泽第一次来寐城时的情景。
他躲在暗处看着德音姐姐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一双眸子里全是占有欲。
原以为他不过一个小小的萧家庶子,却没想到他竟能使通关系将婚书递到父亲跟前。
如果让他娶了德音姐姐,她肯定再无机会待在姐姐身边。
还好老天有眼,及时降下祸事,又让她成为姐姐的眼中宠,她哭天抢地地求了姐姐退亲。
思及此,灵羽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很快又黯淡下去。
赶走一个萧泽,又来一个崔清和。
但不管怎样,与萧泽相比,崔清和显然好得多。
傻得跟个愣头青似的。
至少不会主动跟她抢夺姐姐的爱。
灵羽回过神,见德音丢下自己已走远,忙地跟上去。
她迫不及待地引起她的注意力:姐姐,你知道吗?除了退亲的事,还有一件事。
德音问:什么事?灵羽煞有介事地靠近,我知道他的秘密。
德音回头,望见少女衣裳上满是血迹,但少女却毫不在意,仿佛不知道自己受了伤,瓷白的鹅蛋脸泛起诡异的笑容。
少女说:姐姐,萧泽和姐夫有过协议,只要他日后能助姐夫成大事,姐夫便将你送于他。
你看,这两个男人都不是真心爱你,他们有所图谋,只有我才是真心对姐姐好的人。
德音恍惚觉得这话好像在哪听过。
宿主死前受到极大的刺激神志不清,甚至有意隐去一段记忆。
这时候隐约想起来,原来是霍灵羽将几年后要说的话提前递到她耳边。
只可惜,她不是霍德音,她不在乎这些真心不真心的。
更何况,现在崔清和就是想送,也没那个筹码了。
她淡淡地回一句:你知道他的秘密,他怎么没杀了你?少女始料未及,她原以为这番话说出来,姐姐肯定会震惊,怎么……灵羽掩住眸中的失望,低低道:因为他知道姐姐疼爱我,若是贸然杀了我,姐姐肯定会伤心欲绝。
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出来。
她想起萧泽将她拖到花园准备勒死的情景,忽地一阵喘不过气。
要不是她说的话合他心意,说不定她那日真的就会死在那。
只要你放过我,我保证让王爷和姐姐一直无法圆房,我会替你看着崔清和,绝不会让他碰姐姐一根手指。
男人真好骗,萧泽果然动心。
之后她说想要勾搭崔清和,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
但是现在计划全乱了。
姐姐不再痴迷崔清和,甚至转头支持小皇帝。
以萧泽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在崔清和身上得不到想要的,来找姐姐肯定会有所动作。
她怎么可以让这种男人直接靠近姐姐。
别说杀一个小厮,就是刚才直接杀了萧泽,她也不怕的。
只可惜,没等到她动手,萧泽已经先一步划破她的喉咙。
这时候她感知到疼痛,趁势往德音身上一倒,上演一开始就该拿出来的戏份:姐姐,我不行了……好像要死了……特意抹一把沾满血的手,楚楚可怜:灵羽流了好多血……姐姐你看……里屋。
大夫开了药,周妈妈好奇问:二小姐怎么伤到脖颈了?还好伤口不深。
德音随意搪塞个理由,吩咐她处理好竹林的小厮尸体,好好安葬。
周妈妈猜到始作俑者是谁,加上上次男宠的事,她终是忍不住劝道:郡主,二小姐从小就不正常,虽然你现在不再惯着她,可我还是怕她会对小姐不利……十八岁的姑娘,杀人不眨眼。
周妈妈想,灵羽小姐就是个十足十的疯子。
德音:你忘记了?我杀过的人,比她多。
周妈妈:那不一样,郡主是为国为民。
杀的全是该杀之人。
周妈妈还要再说什么,忽地屋里闯进一个人。
崔清和一身月白大袖衫衫,行步顾影,冷声吩咐:全退下,本王有话要与王妃说。
周妈妈看向德音,德音点点头。
他并不急着上前,确认侍人皆退后,从袖里掏出什么,窸窣一阵声响。
德音探身往前一瞧,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把大铜锁,将门从里紧紧锁死。
她一愣,问:你要做什么?崔清和回过身,一双黑眸似深潭深不见底,眉间隐隐氤氲怒气。
待他走近,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禁不住往后退。
崔清和上前一把扼住她的手腕,问:刚才萧泽找你说什么了?他勒得这般紧,力道极大,与平时清贵温儒的模样完全不同。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崔清和,既紧张又生气,没有半点往日假惺惺的作态与懦弱,甚觉有趣:怎么?你担心他同我说什么?崔清和往前逼近,都已经这种时候,我不在意他和你说什么,我只知道,他曾与你有过婚约,你不该与他私下会面。
她笑起来:我该不该做什么事,与你何干?再说,我就算与他有什么,你也管不着。
崔清和低吼:霍德音!我是你丈夫!只要咱俩一日是夫妻,我爱怎么管就怎么管!她凑近,两人咫尺相隔,她盯着他,毫不示弱:崔清和,你忘性真大,之前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这么快就不记得?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趁我发怒前,松开你的脏手。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松手。
他红着眼,你无非就是弄死我,你来啊,往这刺,刺死我。
他将几案上的匕首拿起来,我认得,这是萧泽贴身携带的宝石匕首,好哇,这才见上一面,就已经互赠定情物,霍德音,你可真厉害,先是男宠,而后又是萧泽,你干脆勾尽全天下的男人得了,不就是要报复我吗?你尽管来,我受着。
50他大概是气极了, 不管不顾就往她身上扑。
从前百般厌恶不肯触碰的人,如今却恨不得立即将其压在身下。
男人的欲望炽烈而纯粹, 带着征服的念头, 上手便要扯开她的衣襟。
她踢开他,被他拦住, 我是你的夫君, 我若想与你欢爱,天经地义。
文弱的男人此时犹如恶鬼附身, 不等德音回过神,他已经撕掉她的外裳, 白嫩肌肤露出来, 犹如强烈迷药, 迷得他心神荡漾。
德音下意识去拿匕首,他立即将她手绑住。
短短数秒,趁她不备, 他已建立绝对优势。
她问:崔清和,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崔清和一愣, 继而覆上去,我爱你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当初你请旨赐婚的时候,可没问过我爱不爱你。
他作势就要亲她,脑袋低下去,寻着双唇, 忽地闷声一痛,动作戛然而止。
德音望着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他脸上神情惊愕,似痛苦不堪,再往下看,不知何时,他的身体里竟多出一把刀。
她这时忽然想起来。
屋里除了她和崔清和,还有另一个人。
霍灵羽一直昏迷,现在竟然站起来,摇晃着虚弱的身子。
她拣到德音未来得及拿到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刀刺进崔清和身体里。
崔清和不敢相信地往回看,少女一张脸惨白,怒吼:不准你碰我姐姐!王府上下乱成一团。
德音看向床上的人。
福大命大,说的就是崔清和。
被霍灵羽那样捅一刀都没事,大夫说刀伤刚好避开要害,只要静养数月,便能痊愈。
德音松口气。
还好没死绝。
折腾到半夜,全府手忙脚乱,德音让周妈妈领着人出去,吩咐今日的事不可外漏。
崔清和已经醒来。
灵羽挨着德音,少女此刻已经完全清醒,庆幸自己的失误,没有一刀毙命,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崔清和毕竟是皇子,不是那些可以任意宰杀的庶民。
她不是姐姐,没有太上皇绝对的庇护。
她的庇护只有姐姐。
崔清和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看向床边的姐妹。
少女瑟瑟发抖挨着自己姐姐,一脸无助地恳求道:姐姐,我不想死,我不想被当成刺客处死……她没有封号没有权势,若是崔清和告她一状,肯定难逃死罪。
虽然姐姐现在对崔清和不理不睬,但毕竟是姐姐喜欢的男人,过去她还可以仗着姐姐的宠爱有恃无恐,但如今……她要是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姐姐。
灵羽急忙晃动德音的手臂,眼泪刷刷往下掉,姐姐,不要将我交出去,我以后肯定更加听话,你别抛弃我好不好。
德音紧蹙眉头,少女的哭诉没完没了,她听得耳边嗡嗡作响。
大概是怕她不应允,少女将刀递到崔清和手里,梨花带雨:姐夫,我错了,我让你捅一刀,不,捅两刀,这件事就此掀过去,行吗?德音上手夺过匕首,语气平常,同少女道:你出去,回自己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少女抹掉眼泪才敢往她跟前凑,心里头欢喜,姐姐这是要护着她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要和姐夫单独待在一起吗?还是我来陪你罢。
德音转眸看她,霍灵羽,不要得寸进尺。
少女站起来赶紧往外走,步伐踉跄,回过头甜甜道:姐姐,谢谢你。
再次得到想象中温暖的庇护,她整个人似重新活过来,刚才的恐慌全被丢到九霄云外。
想到什么,朝床上的人说道:姐夫,你该有些骨气,说好不碰姐姐,就不要碰,你是个男人,得对得起自己的原则。
崔清和气得直咳嗽,一咳胸口更疼。
一张俊脸血色褪尽,他抬眸,望见德音正在看自己,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打量。
她道:崔清和,让你不老实,吃苦头了吧?活该。
他好不容易压下情绪,喘着气瞪她:我要真死了,定拉着你妹妹陪葬。
她神色不变,今天的事,我不追究你,你也不要追究灵羽,咱俩就当两清。
他知道她是要为霍灵羽求情,嘴角浮起讥讽的笑意,霍德音,你的夫君差点让人捅死,你竟然这般冷静。
果然今时不同往日,好,好得很。
她不说话。
崔清和支撑着上前,一双手捧起她的脸,你就如此恨我?她拂开他的手,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不是恨你,我是压根不在乎你。
他咳出血,怔怔地躺回去,头仰着发呆,良久,他抬起眸子瞧她,你不是想让我不要追究灵羽吗?好,你求我,像以前那样求我。
她笑起来,眉眼娇媚。
崔清和心中舒畅几分。
她还是肯向他服软的。
他以为她会立马讨好她,却不想等来的却是嘲笑。
德音抽出一直抚弄的匕首,握住刀柄,刀尖径直对着他刚包扎好的伤口处,动作优雅地往里戳。
就冲你今日闯进我屋里的放肆举动,我就能杀了你。
他痛得全身痉挛,却还是忍不住抓住她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坚持己见,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求我。
她将刀抽出来。
他使出全部力气捞住她的衣袖。
求我一次,只要你开口像以前那样唤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她转过身来。
他惊喜。
一巴掌无情掴过来,冷冷扇在他脸上,扇得他心灰意冷。
她丢下两个字转身离开。
下贱。
直到德音的身影消失不见,崔清和依旧没能回过神。
身体裂开的伤口处血汩汩往外冒,他望着床牙上的浮雕螭虎,忽地想起当年刚与霍德音成亲时,她娇羞地坐在这张拔步床上,轻声细语地问他能否共寝。
那个时候,他敷衍她:等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
再没有以后了。
许久,崔清和捂着伤口颤抖躺下,有什么顺着眼角滑落鬓边,他一抹,竟是眼泪。
指缝的血与泪混在一起。
又腥又苦。
崔清和鼻头一酸。
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霍德音了。
……自那日萧泽回去后,果然有所行动,朝中风头渐转,睿宗帝处事也比从前沉稳许多,萧帝经常当众夸他。
每次得了萧帝的夸赞,睿宗帝便要写信给德音,自从她上次提醒他不要写太露骨的话引人怀疑后,他便简洁叙述,将萧帝于何时何地夸的什么话,一点名,信尾再提醒一句,告诉她切莫忘记两人约定。
他静候她前来施恩。
霍灵羽见他总是与德音书信往来,心痒难耐,有一次大着胆子将信翻出来,问德音:陛下为何总是给姐姐写信,太上皇夸他的话,他为何要告诉姐姐,跟个小孩子似的,这种话也要拿出来炫耀。
德音盯着她,你以后再窥我的事,就直接滚出王府。
灵羽忙地半跪下,趴在她膝盖头,姐姐原谅我,我刚发过病,疼得死去活来,理智全无,这才起了贼胆窥姐姐的事,以后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断魂丹的效用,霍灵羽已承受三次。
少女很能忍,一次都没有抱怨。
她抬起头,试探地问:姐姐,今天能陪灵羽一同用午膳吗?德音拒绝。
少女又问:那么晚上呢,我发病后夜里总是睡不好,能让我今夜宿在姐姐这里吗?德音:不能。
少女正欲再说些什么,转眸望见窗棂外崔清和的身影。
睿宗帝精力实在太过旺盛,为了暂时躲他,德音以照顾崔清和为由,已经两月未往宫里去。
崔清和倒也知趣,主动瞒下霍灵羽捅他一刀的事,静心在府里养伤。
刚开始一个月,他躺在床上要死不活,后来慢慢地好转,逐渐下床走动,走着走着就往德音院子来。
德音一次也没有让他进屋。
他就在院子里晃荡,有时间坐上一天,什么都不干,就对着屋门发呆。
德音同灵羽道:你去将他请进来。
少女一愣,不太情愿。
崔清和进屋来,刚开始端得欢喜模样,后来下意识捂住伤口,装得一瘸一拐的样子往前来,找我何事?德音道:过几日姨母寿宴,你与我一同出席。
他早就知道此事,一直等着她开口。
如今等到,立马应下,多说了一句:今年宫里不兴穿冠袍,你要再裁件新衣裳么,我与你做件同样式的,到时候好一块穿进宫去。
她想了想,随意。
他坐下来,寿礼备好了吗?今年不同往年,需得多费些心思,前几日有人来探我,送了一尊双鱼兆瑞玛瑙花插,用一整块玛瑙雕刻而成,极为壮观精致,你添进九九寿礼中,正好增几分气势。
她当即吩咐人去拿。
崔清和见她肯收下,心中不由地放轻松,拣了最新得的趣事,聊起家常来。
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庆北候的二儿媳和三儿媳打起来都告到应天府去了,你猜是为了什么?不等德音回应,他自顾自地说起来:说起来也是荒唐,弟弟睡了嫂嫂,哥哥睡了弟媳,这样的丑事竟然往外挑。
他说得来劲,回眸望见德音脸上淡漠的神情,根本就没有用心听他说话。
这样的情景何曾相似,从前德音与他话起家常,他也是这般姿态。
他问出她在他跟前说过千百遍的话:你是嫌我烦么?那我不说了。
他作势就要走出去,每一个动作都格外缓慢。
从起身到踱步至门帘下,至少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忽地她开口喊住他:伤好了点吗?他忙地回头,好多了。
她说:你好好养着,过几日进宫莫要让人瞧出端倪。
他应下:好。
说完她就没有回话了。
崔清和脚步踟蹰,走到屋门边又重新返回去,并不挨近,隔着屏风,同她道:那日的事,是我孟浪,挨你妹妹那一刀,确实是我活该。
她总算肯抬头看他。
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他低眸。
对于她的冷嘲热讽,他已经习以为常。
总比不理睬要好得多。
他继续往下说:上次我问你,是否要和离,你说不和离,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从前很多事是我不对,你要怎样我都随你,老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仇,我不求你什么,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德音扶了扶鬓边步摇。
通灵玉这时适当地飘出来,凑在她耳边说:是这样的,主人,我一直忘记告诉你,崔清和养病期间,顺便将自己对你的好感养到了70分真爱值。
男人,再一次让它见识到什么叫上赶着犯贱。
通灵玉重新附回去。
德音道:别在我跟前说这些令人恶心的话,我不爱听,快回去罢,门边风大,站久了小心染风寒。
她的语气不耐烦,话听在他耳里却很是令人欢喜。
她这是在关心他。
崔清和笑道:我这就回去。
至萧帝寿辰当日,崔清和早早地整理好仪容,迈进德音院里静候。
他站在门边,伸长脖子往里面瞧,瞧见她腰若流纨素,纤纤作细步,挨得近了,瞧清楚,更是惊艳。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此等绝色佳人,乃是他崔清和的妻子。
他以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上前扶她,没来得及碰到,便被一旁跟随的霍灵羽拍落。
少女殷勤地笑道:我来扶姐姐。
等到了宫门口,刚下马车,便望见皇帝仪仗簇拥而上,原来是睿宗帝特意在此等候。
表姐。
两月不见,少年长高许多,殷切目光深沉渴望,他自然地从取代霍灵羽,一双手搭上她的臂膀。
陛下。
她弯腰施礼,正好被他抱在怀里,隔着宽大的衣衫,少年不安分地摩挲皙白肌肤。
他说着免礼的话,动作却未曾停下,表姐何须多礼。
人群之中,一身销金刺绣的紫袍男子踱步而出,从威严仪仗旁走过,气势如山。
他低声唤了声:郡主。
德音抬起头,正好对上萧泽的目光,如火光滔天,漾得人面上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