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25-03-26 12:45:15

六月的颐州, 天蒙蒙下起淅沥细雨,风吹过道路两排洋梧桐树, 簌簌旋起飘零几片深沉墨绿的叶子。

雨势渐大, 卖报的孩童和街边卖烟的女郎跑起来往廊下躲雨,橱窗前挤满了人, 玻璃后摆着的红宝石蛋糕被人影遮住。

店里头靠窗的位子, 天鹅绒铺就的桌布上一杯暖热咖啡,少女单手托腮, 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老板平日不喜欢与客人太多接触,嫌麻烦怕招惹是非, 这时却忍不住走上前。

小姐, 外头的人是否挡着你看风景了?需要我赶他们走吗?少女回眸看他, 干净的脸蛋白璧无瑕,两弯细细的淡眉仿若笼了层雾,不笑时如隔远山蹙若西子, 笑起时娇柔纯净,美得令人屏息。

十五六岁的年纪, 介于少女与女人的界限,天真稚气与妩媚妖娆转换自如,乍见时像一朵洁白的丁香花, 再看时却灿若一株嫣红玫瑰,带着刺的那种。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不必,看他们躲雨, 也是一种风景。

老板点点头,禁不住往少女身上多打量几眼。

少女穿得朴素,一身湖绿竹布及腰短袄过膝裙,七寸倒大袖下一双白白瘦瘦的手,保养极好,仿佛新生婴儿那般娇嫩。

虽然衣着简单,但一看就是矜贵人家出来的千金。

少女问:老板,今日陆军署的专车过去了吗?老板道:还没,就快了。

新来的督军排场大,听说是南京那位元帅的四儿子,今年刚过二十五就坐上了陆军署总座指挥的位子,到底是本家势力强劲,刚来就镇住了下面一众牛鬼蛇神。

颐州是叶家老家,别处比不得,连出行防范都比旁处松懈,这家店往前几里就是叶公馆,虽是划出来的一片禁区,但未设关卡,只是两排士兵轮流看班,到底没太过分扰民。

老板见她杯底已空,殷勤地准备为其免费续杯,少女莞尔一笑,婉拒他的好意,丢下一个银元,不等找零,缓步离去。

廊外躲雨的人见屋里出来个女学生,撑开一把油纸伞,伞微微抬起,露出张水灵的脸,柔美青涩,眉眼间溢满年轻的纯真。

众人一愣,惊叹真是个美人胚子。

路上顶雨而行的人没几个,方才的微雨早已化成狂风暴雨,蒙蒙地竖起雨织成的雾,这样的天气赶路,无异于蜉蝣在水里荡圈,未寻着方向就已被拍落。

少女撑伞往雨中一站,悠悠地前行,与旁边匆忙行进的路人不同,她似乎很享受这一场大雨倾盆。

通灵玉不太满意自己的新身份,它飘进南姒的耳旁问:主人,这次为何不让我化成活物?南姒低头摸了摸腕间的玉镯,你做活物时吃太多,我怕养不起你,这次化作玉镯,我成天贴着你不也很好吗?通灵玉怏怏地缩回玉镯里。

雨飘进来,打湿脑后两条黑辫子,南姒继续前进。

通灵玉重新翻开这次的任务,仿佛发现什么兴奋的东西,道:主人,这次你要扮作纯情女学生咧,能行吗?在它的脑海里,南姒完全跟纯情二字搭不上边。

南姒拨开额前微卷的留海,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只要任务达成不就行了吗。

她翻看起这次的宿主记忆。

身体的主人叫宋幼秾,父亲原是清末的道台,后为生计所迫,做过教书先生,母亲是官宦家的小姐,战乱与家人失去联系,夫妻俩膝下就只这么一个女儿,虽不太富裕,但也无太大烦恼,一家人其乐融融,倒也过得快活。

美好的生活停在宋幼秾十五岁那年,父母意外去世,留下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

家里尚有些储蓄,若是俭省度日,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幼秾念着父亲的遗愿,坚持将书读完后再考虑以后的事。

像以前那样上学,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在此期间,幼秾经好友许曼春介绍,结识了城中纺织大亨家的二少爷吴似鸿,两人一见钟情,孤女自以为寻到了交托终生的依靠,正准备谈婚论嫁时,却被无情抛弃。

许曼春这时站出来告诉她真相,原来她只是被当做许曼春与吴似鸿调情的工具,许与吴立下赌约,若是吴能与幼秾共度春宵,许便答应吴的求婚。

幼秾一病不起,成了颐州的笑话。

就在病中,幼秾消失多年的舅舅舅母寻上门来,以照顾为名,霸占宋府,并吞掉了幼秾的家产,并且要将她嫁给老头子做妾。

幼秾拖着重病的身子出逃,最终一口气没缓过来死在路上。

通灵玉又飘出来,顺着雨丝凑到南姒耳旁,不等它开口说话,南姒问:这次任务达成的条件是什么?通灵玉道:怨气消减合格的必要条件有两个,不再受旁人欺压,以及让报答叶怀南的恩情让他获得幸福。

叶怀南曾经是宋幼秾父亲的忘年交,宋父很欣赏叶怀南,与其结拜,因叶怀南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幼秾小时候曾唤他一声小四叔。

得知宋父去世后,叶怀南曾向宋幼秾伸出援手,只是当时宋幼秾心气高傲,受人影响,不愿与军阀来往,所以婉拒了。

后来宋幼秾逃难的路上,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叶怀南,叶怀南给了她临终前的关切,这一点温暖犹如雪中送炭,将饱受摧残的宋幼秾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以至于死后宋幼秾依然无法忘怀,想着一定要报恩。

以叶怀南的身份,应该不稀罕她的报恩吧?那可不一定,幸福可不是身份高贵就一定就能拥有的东西。

主人,这个任务,很多人就跪在了叶怀南身上。

南姒敛起神色,知道了。

越往前人越少,眼见着就快到叶公馆,南姒整整裙角衣襟,同门禁处的士兵道:你好,我是来找叶督军的,能让我在这等等吗?士兵本来很不耐烦,一看到她那张脸,眸中闪过一抹惊艳,踟蹰片刻后道:那就在这等着吧。

不多时,一队汽车直直驶来,沉重铁门缓缓打开,车门脚踏边守护的全套武装士兵跳下来,迅速排成方队阵型,士兵们在雨中站得笔直,抬手向车里的人行礼。

副官打扮的人恭敬地打开车门,举一把诺大的黑洋伞,立正敬礼:督军。

此时隔着门禁处的栅栏,南姒抬头望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迈着腿从车里下来,一身齐整戎装,戴着军帽,黑色呢子披风,飒爽威严,举手抬足利落干净。

车灯亮起,从他脸上一晃而过,映出英俊硬朗的侧脸线条。

有一种男人,从内到外透着冷漠,脸上写满生人勿近,人若是敢碰他一下,他当即就能将人的一双手削下来。

叶怀南就是这样的男人,高傲冷寒,连带着他身上那点子小洁癖,一并衬托成了神圣不可冒犯的戒律。

他伸出手。

即使隔着手套,也不肯轻易去接旁人碰过的东西,冷眼等着副官将手帕层层包住伞把,这才接过来。

他正要往里去,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四叔!士兵们下意识举起枪杆子对过去。

门禁处的守卫兵冒出一身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身边柔弱的女学生竟然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叶怀南往后看,看到一方小小瘦弱身影,学生打扮。

在颐州,他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一个人还在上学。

叶怀南挥挥手,同副官交待一声后,不愿在雨中多做停留,径直往前。

副官走到南姒身边,请问是宋小姐吗?督军请您进去说话。

旋转楼梯,脚步声踢踏而起,叶怀南不急不慢地扣紧袖口,边走边往下探。

客厅站着的人,狼狈至极,一边手拎着钱袋一手拎着伞,那伞湿哒哒的往下滴水,一如她湿透的额前碎发,少女并未察觉到他的出现,低着头看地上,双脚不安地挪动。

一看,原来鞋也湿透了。

张妈喊出声:四少。

如今叶家一家人都在南京住,父亲将他放到颐州历练,颐州是老家,他这次回来,老宅子用惯的人一并带过来了。

叶怀南吩咐她:去找套干净的衣服让宋小姐换上。

忽地想到什么,问向南姒:我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拿丫鬟的给你穿,介意吗?她乖巧地摇摇头,不介意的,谢谢小四叔。

叶怀南一愣。

她喊他小四叔,他多多少少有几分惊讶。

刚回颐州时,他得知宋氏夫妇逝世,念及过去情分,曾去宋府拜访。

宋幼秾半点想要求助与人的念头都没有。

提起来,他算她的长辈,与其父结拜情谊犹在,按道理,他该替宋父照顾她。

可是宋幼秾疏离的模样,很快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不是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

留下五百大洋与一封书信,让她以后有困难时,尽管开口。

叶怀南扫了眼玻璃茶几的手袋,大致想到她此行的目的。

以她的性子,大概是来还钱的。

南姒换好衣裳出来,望见叶怀南坐在沙发上,一双穿着军靴的长腿叠合,英气的眉,深邃的眼,干净过头的装束,他姿态慵懒地看报,并没有抬眼瞥她。

南姒看了看周围,选在他身边坐下,小声呢喃:四叔。

叶怀南放下报纸,不动声色地往旁移了移,精致的唇轻轻吐出一句:不害怕我了?南姒摇摇头。

叶怀南问:冒这么大的雨来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南姒抿唇道:我来谢谢四叔的。

叶怀南盯着她净白的鹅蛋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受了他的好意,他心安理得,她不受他的好意,他也问心无愧。

仅仅为了钱的事?他从小跟着父亲东奔西走,看透一个不谙世事女学生的心,绰绰有余。

她将头埋得更深了。

原本宋幼秾确实打算来还钱的,还完钱后她就没再与叶怀南有过交集了,直到死前的短暂相遇。

南姒想,一个孤女,就该有孤女的姿态。

她轻轻道:四叔……你前几日的提议……还有效吗?叶怀南僵住。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之前那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现在又主动跑来请求。

叶怀南心里有些烦。

他起身,过些时候再说,你自己考虑清楚了,我并不强求。

外面雨大,等雨停了你再走。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径直上楼。

通灵玉新奇地道:呀,主人被拒绝了。

南姒单手抚摸左脸,客厅里挂着的红木雕花镜照出少女上半张脸,她扬起眉眼,纯净的眸里透出异样光彩。

第二日艳阳高照,昨日被暴雨冲洗过的天,蓝得像是要滴下来的琥珀,蝉鸣声起,阳光肆无忌惮地晒着大地。

叶怀南从官邸出来,刚要上车,副官道:督军,宋家小姐又来了。

叶怀南皱紧眉头,不理她,走罢。

他坐上车,车开过拐角时,车窗外闪过一个人影。

她在太阳底下站着,手里不安地缠着辫子,踮起脚往官邸出口的方向眺望。

叶怀南收回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第三日,第四日照常如此。

他也不好叫人将她撵走,就只能任由她天天在那等着。

终于这天叶怀南耐不住性子,叫人将车停下。

他一身军装神情冷峻,衣肩上的军衔领章在太阳下折射出刺眼的金光。

他垂眸睨向地上蹲着的人,喊了声:幼秾。

她抬起头,没有起身,看到他,先是眼睛笑,然后嘴角溢出话:小四叔。

又甜又乖巧。

亲昵得仿佛多年亲人。

叶怀南明知故问:有事吗?她的手伸过来,捞住他披风一角,语气糯糯的:我考虑清楚了,就依家父的嘱托,以后让四叔照顾我。

叶怀南盯着她碰过的披风,死气沉沉的目光像被欠了百万大洋。

少女扶着他的衣服缓缓站起来,她柔弱的眼神笼成一束光照向他,洁白的面庞写满期盼。

她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向他展示着自己的孤苦伶仃。

大概今天实在热得慌,不想在日头下多待一刻,许久,叶怀南沉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幼秾:四叔,我让神尊来报恩了。

叶怀南:瑟瑟发抖27叶怀南从没照顾过人, 尤其是照顾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孩子。

事后回过劲,才发觉做人太讲信用可能是件伤脑筋的事。

女孩子提着皮箱, 不用他说, 她就已经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搬过来了。

她当着他面,从箱子里掏出地契和银票, 连带着宋父生前写的信, 一并奉给他。

低眉顺耳,小心翼翼地说:小四叔, 那天你说要照顾我,我便已将宋家家产全部变卖, 再无地方可去, 只能劳烦您了。

说完又掏出一封信, 是以前叶怀南与宋父书信往来时,两人提及身后之事,叶怀南立下誓约, 说定会护宋幼秾周全。

她修长细白的手摸着那封泛黄的信缓缓展开,少女娇憨的声线一字字往外吐着信中所言内容。

发音清晰, 音量拿捏恰当,柔柔地将话送进叶怀南的耳朵里。

叶怀南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半点神情。

念完了, 她抬眸楚楚可怜地看他,四叔,以后幼秾就跟着您了。

叶怀南瞧了她的模样,这时内心悔恨不已, 觉得可能要像养女儿一样养着她了。

面上眉头却未皱半分,依旧一副冷漠的模样。

不过多加双碗筷而已,你放心,我会替你父母好好照顾你,待你念完书,再替你找个顺心如意的好人家,到时候四叔会备好嫁妆,风风光光地将你嫁出去。

她张着水汪汪的眼睛望过来:我也不一定要嫁人,只要四叔不嫌弃,我愿意一直待在叶家。

叶怀南想,她刚失去双亲,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做依靠也是情理之中。

他点点头,转身同张妈道,以后这就是我亲侄女,吩咐下去,谁要是敢怠慢小姐,自领责杖赶出府去。

说完他就往楼上走,走到一半,才发现身后悄无声息地跟着个人。

她咬着下嘴唇问:四叔,您还没收下我的东西呢。

叶怀南扫一眼她怀里的木盒,全是变卖的宋家财产。

他边说边往书房去,这些你自己留着,我不需要。

她站在书房门口不敢进去,眼巴巴地望着,双手揉搓衣裙,局促不安。

我的就是四叔的,总不能白受四叔的恩情。

他一听,忽然觉得这个小女孩还挺懂事,不像家里那些嚣张跋扈的姊妹,什么好处占了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不帮是本分,帮了是情分。

至少她明白这个道理。

叶怀南语气有所松懈,以后不必这么拘谨,有什么事就跟四叔提,至于你的东西,还是自己拿着更放心。

她看了他一会,清脆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坚毅:四叔不要,那就扔了。

弯腰将木盒放在门边,转身跑开。

叶怀南一愣,没想到她会这般任性,想了想,最终还是收下,就当暂时替她保管。

日子一晃数月,叶怀南从繁忙的军务中回过神,终于抽出空回想新得了侄女的生活。

虽然叶家大,逛完整栋别墅都需要半天时间,但多个人,即使没怎么占地方,总归有一两处不方便。

更何况他性格孤僻,一向不喜欢与人过多来往。

本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一切还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化。

——宋幼秾太没存在感了。

与其说是没有存在感,倒不如说是有意为之。

她仿佛知晓他的性情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雷点,从不同桌吃饭,从不多说一个字,每日等在门口和他打个招呼,然后就上楼睡觉。

分寸得当,礼貌周全。

叶怀南想,真好,一点都不费事。

这夜叶怀南在外应酬,比平时都晚,副官问:要派人回去跟小姐说一声吗?她来了两个月,和他身边四个副官关系熟络,也不知道使的什么法子,这时候竟为她冒出句话来。

桌上的人看过去,被话里的小姐挑起了兴趣。

众所周知,叶怀南没有女人,这小子洁癖,二十五了还没成婚,有人猜他下面那根东西有点问题,曾经试过送女人一探究竟,但人家不领情,而且还把送礼的人打了一顿。

颐州叶四少的枪杆子最硬,没人再敢往枪口上碰。

如今听到叶府有女人,一个个都竖起耳朵,恨不得副官嘴里能多吐出几句。

叶怀南瞪过去,嫌副官多嘴,转眸见满桌人全往自己身上盯,一时不太自在,闷声道:家里的侄女。

众人一听是亲戚,八卦的心灭掉大半。

有人笑问:四少,您这侄女多大了,许亲没有?谁要能攀上您这门亲事,那可真是家里烧高香,回头我就让家里几个小子捋顺条了,您瞧瞧有没有能看上眼的?叶怀南捏着手里的雪茄,弹钢琴似的弹了几下下,烟灰点点往下落,沾到军靴上。

立马就有人上前讨好地弯腰擦拭,他看都不看一眼,缓缓吐出细白的烟圈,道:我侄女还小,过两年再看。

回去的时候,车从大门行驶进去,在喷泉旁停下。

他下车,张妈照例带着佣人迎来,接过他的披风,道:厨房煲着鸡汤,小姐让备下的,四少要是饿了,我这就去端来。

他惊讶于她在叶家的如鱼得水,连张妈都心甘情愿被她使唤。

这时候回过神,发觉她的不起眼,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他示意自己在外吃过,不必麻烦。

说着话,一脚踏入屋里。

瞬间灯火通明,少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欢喜地凑上来,甜甜唤一句:小四叔,你回来啦。

壁灯刚好指向两点,咚咚塑料鸟跳出来报时。

叶怀南掩住眸底的惊讶,点点头,余光从她身上掠过。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白色荷叶边真丝睡袍,外面披了件外衣,沉沉乌黑的头发披散肩后,洋娃娃精致的五官透着几分通宵的困倦,此时见了他,眼里的倦怠瞬时化成安心。

不得不说,除了拿工资的佣人,家里有个其他的人等自己,回来时心里头确实是暖的。

叶怀南往里走,这个点了,还不睡?她跟过去,从张妈递来的热水盆起揉起毛巾,动作自然,拧干了水,折叠成半递到他跟前:我习惯了。

她说的习惯,当然不是说晚睡。

每晚她都会等他回来,他也习惯了。

只是今天等到这么晚,倒是出乎意料。

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每个毛孔都透着舒服。

所有的烦闷都化作水汽,被毛巾轻轻一揩,全都消失不见。

他将毛巾丢进盆里,抬眸望见她仍在旁边站着,知道她肯定有话要说,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问出声:怎么了?她说:明天我想重新回学校上学。

叶怀南松口气。

宋家的事大致都处理完毕,总是要往前看的,她主动提起想回去念书,也是好事一桩。

叶公馆就他一个,家里又无女眷可带她出席外头那些小姐们的茶会,难为她闷在叶公馆这么久,不吵不闹。

他自以为贴心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她说:叶公馆离学校远,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大概是怕他觉得麻烦,话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声。

灯光打下来,她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肤似剥壳鸡蛋,小小的唇上下微抿,睫毛又长又浓,未施粉黛,天然去雕饰的美,清纯至极,眉眼那一蹙,仿佛娇嫩芙蕖在雨里被吹得东倒西歪,害怕紧张又迷茫。

叶怀南看着看着就迷了眼。

这样的相貌,搁哪儿,都是顶尖的。

意识到自己的过度停留,他收回视线,往旁挪开步子,刻意离她隔了段距离,我让副官开专车送你。

她往前,一蹦一跳小跑着跟在他身侧:陆军署的专车太郑重,不适合我一个学生用,普通汽车就好。

此时两人往楼上走,她的屋子在走廊左侧,上了楼拐进去第一间就是。

泛黄的灯光下,她等着他的回应。

叶怀南点点头,好。

她的声音里透出喜悦,用洋文跟他说谢谢。

叶怀南也是留过洋的,流利清晰的发音回她一句不用谢。

多日的冷漠疏离因这简单的两句而磕开口子,仿佛只属于两人的交流模式,她倚在门边,一改之前江南软语的晚安语,用洋文短促地说了句晚安。

叶怀南也照样回她一句。

她单手抬在胸前,又挥了挥手,说明天见。

这种单纯的依依不舍令他觉得温馨又好笑,逗小孩子般似的,看她站在门口还未进去,白色睡袍下露出一双瘦削的脚腕,一只脚微微抬起搭在脚背上,仿佛猫咪一般,眼神怔怔地看他。

叶怀南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睡吧,明天见。

因这一句,第二天睁眼起来,第一个瞧见的就是她。

她端了早餐,语气诚恳地说道:我怕四叔今夜回来的晚,过了时辰,就不算今天了。

平素她从不打扰他早起的准备,怕他瞧了她觉得不习惯,连早餐都不曾上桌一起吃,只是在夜里等他回来,说句晚安就算是两人每日必要的叔侄交流了。

叶怀南将军帽往头上一戴,从她手机接过早餐,今夜没有应酬,不会晚回来。

一起吃吧。

隔着西洋长桌,他漫不经心地往那边探。

她的餐桌礼仪极好,可见宋父平日的费心教导,今天要回学校念书的缘故,穿了学生装,和那天在日头底下等他的装束一样,领口处打了补丁。

相同的色系,稍微有点落差,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等吃完饭,他让人开新买的美国小汽车送她,两人站在门边,不远处外头士兵全副武装,等待着履行接送督军的重任。

叶怀南转过头,过两天我带你去做几身新衣服,一年四季各式各样的全都备下。

她歪头看他,轻柔道:我衣服够穿,四叔不必费钱。

他皱了皱眉:你越这么说,我越要带你做贵的,住我这,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是想叫人笑话我吗?她下意识抬手遮住衣领处的缝补痕迹,低低地应了句,嗯,我知道了,一切都听四叔的。

得了乖巧的一句,他心里倒冒出愧疚来,觉得自己语气可能重了些,想补上一句,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

转眸忽地望见她红彤彤的小脸,嘴边还留着喝过的牛奶痕迹。

刻意放柔的话到了嘴边:你这里沾了东西。

他比划着,她瞪眼照着他说的方向去擦,怎么也擦不对,偏生还不停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问:好了吗?叶怀南叹口气,只好自己动手替她擦拭。

指腹碰上去,弹性白嫩的肌肤触手生温,脂膏似的,软软滑滑,从唇角滑过去的一瞬间,她忽地笑起来,弧度刚好令他的手指陷入那汪浅浅的梨涡。

他慌张地收回手,面上不动声色,好了。

她低下头拿手帕替他擦手指,也不说平时拘谨的话,语气柔顺自然:要我打水来洗手吗?他爱干净,但也没到这种过分的程度,顺手拿了她的帕子又擦了擦,说:不用。

车来了,要我送吗?说出来,自然是客套话。

他还要赶着去陆军署,哪里有功夫送她去学校。

她贴心地回应:有四叔这句就够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人送着上学?走的时候两人擦肩而过,她轻轻吐出一句晚上见的洋文。

叶怀南来不及回应,她就已经钻进了车里。

等她的车缓缓开走,叶怀南才上车。

想起哪里不对劲,低头一看手里还捏着帕子。

开了窗,想要丢,动作一半又停住,重新塞回口袋里。

他阖眼,脑海中冒出昨夜她穿睡袍倚在门边的样子,忽地开口问前面开车的副官:宋小姐好看吗?副官不假思索回答:好看。

叶怀南不说话了,压了压帽子往下遮,正好挡住脸。

好看是好看,就是年纪太小了。

才十五。

28圣玛丽安女子中学是颐州有名的女子学校, 出入者非富即贵。

当初宋父托关系将宋幼秾送入学校读书,为的就是让她能接受最好最新潮的教育。

停学了几个月, 重新回去念书, 老师欣赏幼秾的才华,同时怜惜她丧父丧母, 在学业大考上并没有过多为难她。

只是简单布置几篇全英文章让她写, 题目出得也不难,她来学校前就已经写好。

在叶公馆这几个月, 除了熟悉叶家情况,摸清楚叶怀南的喜好外, 南姒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

倒不是她喜欢看, 而是原身喜欢, 多少有些影响。

她将叶怀南的那些藏书全翻看了一遍,他喜欢读莎翁,原版的英文下面满是注释, 书页里夹着几页密密麻麻的墨蓝字迹,很久之前留下的, 纸都泛黄了。

他自己译的,用词幽默精准,有专业翻译家的水准。

后来她也曾翻到几本法语书, 看不太懂,只知道他也爱在上面写注释。

透过飞扬飘逸的字迹依旧能感受到他当时看书的兴致。

张妈说,四少爷从小极有念书的天分,什么书都爱看, 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请来的先生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在外国留学时,本来打算继续念下去,说要念博士,老爷不准,父子俩沟通很久,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四少一回来再不提念书的话,直接就从军了。

南姒来这里,没见过其他的上将少将,唯一能对比的就是叶怀南身边的副官。

光从气势上来说,别人确实矮了半截,倒不是因为军衔的落差,而是因为叶怀南天生就有种高位者的威严,加上他身上那股子文人的气质,总给人一种清冷神秘的感觉。

很多时候南姒偷偷看他写字,斯文,内敛,优雅,偶尔写到不顺畅的地方,抬眸一个凌厉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能毫不犹豫地将钢笔当做凶器插进敌人大动脉。

南姒想,还是从军更适合他,这样的男人,外表再怎么高冷,骨子里依旧是嗜血的。

想了一堂课的叶怀南,待下了课,同学围过来。

宋幼秾人际关系不错,她成绩好,每次考试都拿第一,虽然家境不如旁人,但到底是书香世家,这时候的女学生,对文采斐然的人总有种崇拜感,总觉得那人自带光辉。

这里的女孩子入学堂念书,大多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真心喜欢念书深造的,另一种是借念书往自己身上贴金。

如今的名流交际圈,说出去哪家太太没念过书,纵使丈夫权势再大,也会惹人瞧不起。

各家有头有脸的正经太太,大多都是圣玛丽安女子中学出来的。

同学慰问她家中事情,让她不要太伤心,南姒致以感谢,转眸望见许曼春走来,当即敛起神色。

许曼春长得一张尖尖瓜子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小耳朵,哪都小,唯独胸大。

她爱打扮,穿着学生装都要弄出几分时髦的花样来,加上精心练过的姿态,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精致的风情。

只是这几分精致,和幼秾一比,就显得粗糙了。

许曼春将她拉到一旁,开口第一句就是:同样都是休学,你就好命了,不用留级,还有那么多人关心你,我就惨啦,大病一场,病中无人关心,回学校还要重读。

她看她紧贴握着自己的手,并不急着挣开,脸上笑道:你上学期各门不及格,这次又停学几月养病,留级也是情理之中的。

许曼春气嘟嘟地看着她,质问:你那为何不来看我,我在病中,无聊得要死,亏你自称是我的好友,竟一次都不曾来探过。

她说的病,其实就是重感冒。

只是因为她自己不喜欢念书,幼秾不在,无人伴她,所以借病停学。

南姒看着她的眼睛,提醒道:曼春,我父母去世,家里只剩我一人料理后事,你不也一次没来探过我吗?许曼春噎住,目中并无愧疚,只是惊讶地看她,小声嘟嚷:幼秾,从前你不这样咄咄逼人的。

南姒笑着,不动声色地甩开了她的手。

从宿主的记忆里,她大致可以得出许曼春和幼秾成为朋友的原因。

幼秾这边不用说,心软善良认死理,是最容易被人绊住的那种类型。

而对于许曼春而言,学校里层次太高的人不会捧着她,层次太低的她瞧不上,像幼秾这种综合条件中等,虽然长得好看成绩好但家境不如她,且处处与人为善从不轻易招惹是非,相处起来很简单。

其实说是朋友,更不如说是调剂品。

对于许曼春而言,宋幼秾就是她学校枯燥生活的一个陪伴者。

许曼春从小娇养,自私惯了,病中嫌幼秾不探她,停学归来又抛下她留级,她自觉可怜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不熟悉的班里,半分优越感都找不到,回头看宋幼秾,不仅没有因为父母逝世而自暴自弃,反而更比从前受大家欢迎。

许曼春不服气,她想,宋幼秾不该是现在这副淡定自若的样子,该更惨些才是。

幼秾,你现在回来上学,付得起费用吗?许曼春抛出一句,眼神紧紧地盯着南姒。

试图从她脸上探出几分落魄。

南姒哪里不知道她的想法,问:我付不起的话,你会帮我付吗?许曼春立即道:只要你求我,我可以让爸爸预支我的零花钱替你垫付,但你需得告诉大家,是我替你付的。

南姒摇摇头,谢谢你曼春,还是不了。

许曼春不甘心地追上去:你总有一天要求人的,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的好朋友呀。

南姒停下脚步。

她真不知道宋幼秾是如何忍受许曼春的,但她是真的忍不了。

既然是好朋友,又何必说求这个字呢,好像你要看我笑话似的。

许曼春被戳中心思,当即有些慌乱,口是心非地说:我没想看你笑话,我单纯想帮你而已,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一点都不讲道理。

她话虽这样说,心里头却又渐渐高兴起来。

宋幼秾急了。

恼怒成羞就说明她现在确实过得很艰难。

许曼春抱着一种救世主的心态,重新揽上南姒的肩膀,幼秾,是我不好,过两天我带你出去玩散散心好不好?离得近了,这会子看到宋幼秾衣领上的补丁,她心中越发满足。

虽然宋幼秾处处比她强,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读书再好相貌再好,也注定要做下等人的。

许曼春想,宋幼秾该早早地明白这个道理,不要总是做出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那种品性,不是她这种阶层该有的东西。

南姒问:去哪?许曼春笑:甭管去哪,反正到时候我来接你,你也不用特别打扮,就穿平时的衣裳罢。

南姒应下。

在宋幼秾的记忆里,回学校后许曼春借关怀之名带她出去游玩,其实是想让她难堪,只是那时候宋幼秾傻,以为许曼春是一番好心,是自己太敏感而已。

很久之后回过神,才发现许曼春其实就是想羞辱打压她。

不用你接,我现在不住宋府了。

许曼春诧异,而后想到什么,你把房子卖了?天呐,你现在过得也太苦了。

南姒含笑。

等许曼春走之后,通灵玉飘出来,伏在南姒耳边,主人,你脾气有变好咧,竟然没有当场撕烂她的嘴。

南姒笑:偶尔也要耐心一回嘛。

——夜晚,叶怀南比平时回来得早。

他刚到客厅,便看见少女倚在沙发里看书,双腿摊开本厚重的书,低头看得入神。

他放轻脚步,不打算惊扰她,准备上楼。

刚走了没几步,忽地少女抬起头望见他,眼眸满溢欢喜,小四叔,你回来了呀。

叶怀南点头:嗯,回来了。

旁边张妈轻声道:小姐还没吃饭,说是想等少爷回来一起吃。

少女赶紧出声打断,语气羞涩:张妈……叶怀南停住脚步,转眸望见少女张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局促不安,像是怕给他添麻烦,但又满心期待着,两相犹豫下,最终小心翼翼地打探:四叔吃过晚饭了吗?其实他已经吃过了,这时候却吐出一句:没有。

热饭热菜摆上桌。

她并没有像早上那样坐到对面去,而是大着胆子坐他身边。

坐下去了,既兴奋又害怕,时不时地回过头望他,怕他不喜欢。

叶怀南心头涌上奇异的感觉。

他不是没被人奉承过,少女拙劣的讨好技巧连外面那些马屁精的十分之一功力都不到。

可他一点排斥的想法都没有,反而很受用。

受用之余,又多了几分愧疚。

他想起张妈那天同他说,小姐总是悄悄躲起来哭。

当时觉得她丧父丧母,偶尔情绪失控也是正常的。

现在想来,是他疏忽了。

失去双亲已是惨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更是雪上加霜。

她来这些日子,他对她确实太冷漠。

说是当亲侄女,实则还是像个陌生人。

她才十五,花一般的年纪,不该活得这般敏感不安。

叶怀南反思过后,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敷衍了事。

既然许下誓约,就要言出必行。

他主动往她碗里夹了菜,说:前阵子四叔忙着军务上的事,没时间照顾你,如今得了闲,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四叔陪你。

她脸上露出浅浅两个小梨涡,说:真能陪我吗?四叔不会觉得麻烦吗?他说:不会。

得了他的话,她很是高兴,说:那以后我能天天和四叔一起吃早饭晚饭吗?他犹豫片刻,说:好,但是夜晚有应酬时,你就别等了。

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他忽地想起什么,抿抿嘴,道: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这样拘束,放开些,我不吃人。

她吐吐舌,知道了。

自这天之后,叶怀南果然亲和不少。

他没做过家长,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想要做个大家长,免不得郑重其事。

虽然还是有些生硬,但比刚开始时好多了。

日子又过半月,很快到了和许曼春约定的日子。

至约定这天,南姒提前下了车,走了一小段路和许曼春汇合。

许曼春穿着时髦,一身金色的旗袍,脖间手腕戴满珠宝,乍一看贵气,多看几眼,就觉得有种偷穿大人衣服首饰的小孩样,撑不起行头。

许曼春见她依旧穿着家常衣裙,两根黑辫子落在肩头,没有过多的修饰,虽然朴素,但落落大方,加上她清纯可人的脸庞,有种我见犹怜的楚楚气质。

许曼春愤懑地收回目光,想到即将要去的地方,心里头总算舒畅几分。

上流社会的交际,可不是光有一张好看的脸就能行,得有身份,有钱有势。

像宋幼秾这种无父无母的穷学生,入了那样的场合,是要遭人白眼的。

等到了地方,许曼春指着门同她道:你知道吗,今天来的可都是些大人物,听说督军也会来呢,我千辛万苦才弄到入场的资格,你可小心些,别丢我的面子。

南姒摆出幼秾的招牌式柔弱小白花笑容:好的呢。

果然如许曼春所言,达官贵人全来了,差不多整个颐州的大人物都在此聚集。

许曼春逛一圈,她人微言轻,和人插不上几句话,只能回来和南姒说话。

南姒正在吃东西。

许曼春见她吃得认真,半点误入浮华的狼狈模样都没有,心头不满,道:你不觉得紧张吗?南姒笑:为什么要紧张?许曼春差点吞口而出看你这身打扮不怕别人笑话吗,临到嘴边又咽下去,说:因为今天在场的都是些贵人,平民老百姓轻易见不着的那种。

南姒很给面子地回了句:嗯。

许曼春见她不急不忙地还在吃东西,伸手打断:你是不是几天没吃东西了,我跟你说话呢。

她声调颇高,引得周围人往这边看。

许曼春立即恢复大家闺秀的姿态,微笑着朝别人示好。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许曼春踮脚往前探,望见一个人被拥着走进来,笔挺的军装,身形飒爽,神情倨傲冷漠——是新来的督军叶怀南。

众人自动让出条道来,往日不可一世的高官表现得极为谦卑,恨不得伏到地上去,虽是这般殷勤,然而无人敢真的贴过去。

隔着半米的距离,怕弄脏他的衣服。

在场所有女子纷纷整理仪容,许曼春也不例外,她从手袋里掏出口红抹了抹,余光瞥到身后幼秾淡定自若地站在原地,并未因大人物的到来而有半分神情变化。

大概是看呆了眼。

许曼春想着她现在的穷苦日子,心中越发得意,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满溢而出。

忽地听到她朝谁喊了声四叔。

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年轻英俊的督军停在跟前,低头柔声对宋幼秾说话:你跑到这,也不跟我说一声,跟同学一块来的么?等会同我一起回去。

众人惊住。

谁也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叶督军竟会如此柔和亲昵地同一个女学生讲话。

周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南姒视若无睹,眼里望着叶怀南,嗯。

她将切好的蛋糕递过去,要吃么,我刚尝过,味道不错。

她在家里时,就老是喜欢将爱吃的献宝一般献给他,如今到了外面,还是这样。

叶怀南接过她的蛋糕,老爱吃这些甜食,小心牙疼。

南姒笑道:好啦别训我,你去忙你的。

叶怀南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不少。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枯燥的交际场合忽地变得有趣起来,心里头软了一块,连带着脸上也扬起微笑。

旁边阿谀奉承的人见他笑了,心里头纳闷。

刚才哄了那么久都不见露个表情,现在见着个女学生,瞬时兴高采烈起来。

许曼春迟迟未回过神。

她刚才,是不是看错了听错了?宋幼秾怎么可能认识叶督军?她瞪大双眼看向南姒,你……眼前人嫣然一笑,仿佛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似的,淡淡抛下一句:曼春,忘记告诉你,我现在住叶公馆。

叶督军,是我小四叔。

不多时,在人群的注视下,高傲的督军大人准备离开,他一改冷漠作风,温柔地催促刚才打扮朴素的女孩子跟上来。

不知道女孩子说了句什么,督军坚毅冷峻的面庞竟露出笑容,甚至主动走到前方为她开路。

南姒想起什么,回身莞尔一笑,朝许曼春挥手示意告别。

许曼春整个人僵如死尸。

——车里,叶怀南往后一仰,取下军帽搁在腿上。

他喝了点酒,此时酒劲上来,有些头晕。

车里安静得很,连她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他睁开眼,想看她是不是在看风景,来不及正看,余光瞥见她靠在身侧。

倒不是在看风景,是在看他。

叶怀南蓦地又将眼闭上,说:若是你喜欢来这种场合,以后我带你来,正好能多认识些人。

她乖巧地应下:嗯。

数秒后,她像是回过神似的,问:多认识人做什么?叶怀南:以后你总是要嫁出去的,趁现在多挑挑。

她不回话了。

叶怀南咳了咳,双手抱肩,以更舒服的姿势坐在后椅上。

过了一会,耳旁听得衣料窸窣的声音,大概是她在动作,或许转回车窗边看风景了。

正想着,忽地额间一凉,有什么触上来,柔柔地贴着他的额头,轻俏一句:四叔,你好烫呀。

交叉的手臂也碰到柔软的东西,是她的身体。

他不安地挪了挪,少女并没有远离的意思,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

这下好了,连他的脸都被她捧在手心。

脸也好烫呀。

她很娇小,轻盈得半边身子都贴他身上,依然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分量。

叶怀南猛地一下睁开眼,想脱离这种不安的氛围,还没开口,视野里闯入她那张天真烂漫的脸,盈润杏眼饱含担忧。

他所有的斥责顿时咽回肚里。

喝了酒的缘故,过一会就好了。

他说完,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别担心。

她端坐回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四叔没事就好。

叶怀南重新戴上军帽,压低帽檐,遮住了脸,这才无声地长叹一声。

回了叶公馆,张妈见他们一起回来,惊奇笑道:这下好了,以后少爷出入各样场合,正好让小姐作陪。

这几个月,宋幼秾为人如何,张妈全看在眼里。

这小姑娘性子安静,懂事听话,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对家里的佣人体贴尊重,没有半点小姐架子脾气。

难得的是,她对少爷知恩图报,什么事都以少爷为先,就光这点,张妈就喜欢得不得了。

张妈想,少爷老大不小了,要是能早点娶亲,说不定她还能帮着伺候小少爷。

南姒笑盈盈接她的话:我可不敢丢四叔的脸,他要真带我去那些重要场合,只怕会被人笑。

叶怀南走在她身后,有四叔在,谁敢笑你,只要你愿意,以后只管跟我去。

她边走边回头,捂嘴嗤嗤笑看他。

灯下她的影子细细长长,叶怀南抬头,看她纤细身姿透出青涩的曼妙,清纯性感,娇憨迷人。

这一瞬间,他想,世上所有最可爱的词都能用在她身上。

洗完澡叶怀南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由地开心肖想幼秾穿旗袍的样子。

一个女人,若是能将旗袍穿得窈窕唯妙,才称得上是美人。

他想了半天描不出来,忽地门边传来敲门声。

叶怀南双手压在脑后,沉声问:谁?糯糯绵绵的声音传来:小四叔,是我。

他微愣半刻,本来不该让她进屋的,鬼使神差地就说了句:门没锁,进来吧。

门缓缓打开,她穿着新做的淡粉色丝绸吊带,没有披外衣,瘦白的手臂,圆润的肩头,曲线优美的脖颈,领口微敞,精致的锁骨下露出少女尚未成熟的身形。

叶怀南屏住呼吸立马将视线移开。

他压住胸腔过快的心跳,冷冷道:怎么了?她站在门边并不进来,害羞地对他说:小四叔,你今天还没对我说晚安。

他敷衍快速地道了句晚安。

她并不满意,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英文版和法语版的也要听一遍。

他下意识说:我又不是留声机。

话虽这么说,几秒后还是乖乖张嘴,耐心地满足了她的要求。

她颔首一笑,:四叔真好。

叶怀南喉头一动,咳了几声,将被子往上拉,正经道:快去睡吧。

她没有动。

叶怀南忍不住看过去。

就在视线触及的一瞬间,她调皮地朝他吹口气,嘴唇微拢,动作太快,看不清是吹泡泡那样还是亲嘴那样,就已经将门带上。

叶怀南脸一红,熄了灯躺进被里。

这个时候闭眼,忽地轻而易举描出了她穿旗袍的样子。

然后脸更红了。

——自那日宴会后,许曼春好几天没去学校。

她无端地在家里发脾气,闹了好些天,缓过劲正好在许家宴会上遇到旧友吴家少爷吴似鸿。

吴似鸿追求她有段时间了,许曼春心里欢喜,但一直吊着没答应。

许曼春学习不行,但钓男人还是有一套。

她家境殷实,年轻漂亮,身材好,除了性子有点不讨人喜欢,其他都好。

吴似鸿就喜欢她这样带点泼辣的女孩子,富有挑战力。

这天吴似鸿又约她,许曼春怏怏道:你是不是只能约到我?别人瞧不上的,我可不要。

她想起宋幼秾。

事后她有托人去打听过,什么都没探出来,叶家的事,岂是别人想探就能探到的,里里外外封死,不带一点透风的。

只知道如今宋幼秾确实住在叶公馆,至于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叶督军的侄女,谁也不知道。

转瞬间,宋幼秾就成了高贵的叶家小姐,许曼春简直气得快要发疯。

她同吴似鸿道:我有个朋友,平时最是守礼封建,你若是能让她为你着迷,我便服气,从今往后你要怎样,我都随你。

论玩女人,吴似鸿自认没输给过谁。

许曼春的提议,新鲜又有趣,吴似鸿看着她,只觉得这女孩洋气得很,思想开放,很合他意。

当即便应下了。

许曼春很是高兴,她大方地表示:我替你牵线。

转天许曼春就去上学了。

所有和许曼春相熟的人都收到舞会邀约,地点定在吴家。

许曼春特地跑来跟南姒说:幼秾,你一定要来哦,这次所有的同学都会去,你作为我的好朋友,可不能掉链子。

南姒看了看制作精良的请柬。

就是这一张请柬,让吴似鸿走进了宋幼秾的生命。

让她尝到爱情的甜蜜和其后痛心疾首的背板。

通灵玉飘出来:主人,去不去啊?南姒慵懒地抚摸玉镯,去,怎么不去,不但要去,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地前去赴宴。

叶怀南一回到家,就看到佣人往里搬箱子。

怎么了?张妈道:少爷给小姐做的衣裳到了,小姐正高兴地一件件试呢。

话音刚落,楼梯口站了个人,扬声道:四叔。

叶怀南抬头。

楼梯上的少女浅笑芬芳,穿着青花乔琪纱旗袍,开叉处露出雪白婉媚,高跟鞋踩着红木地板,一步步往下走,淡淡的色彩,淡淡的妆容,却形成一副古典艳丽的美人图。

她挨近了,他才看清楚她耳垂坠着玲珑小巧的红宝石,那双戴着碧绿玉镯的皓腕轻轻地来晃他的手臂,我这样好看吗?他低下头,正好望见她开襟盘纽处的扣子松了一颗,没有急着回答,示意她注意胸口处的盘襟。

她双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脯,下巴微昂,竟是请他效劳。

不知何时,张妈带领佣人离开,客厅只剩他们二人。

叶怀南深呼一口气,冷着脸上手。

她在他面前转圈,似是要将自己的玲珑有致全部凸显给他,又问:四叔,你还没回答我呢。

叶怀南不假思索:好看。

他指了指旗袍下端,就是叉太高,不适合你。

半开的旗袍一直延伸,他几乎能看到她白嫩的大腿。

那天夜里他的想象此刻全都成真,她穿着旗袍在他面前晃荡,细柔的腰修长的腿以及形状可爱的胸。

要命。

叶怀南想。

真是要了老命。

好看就行,我那还有叉更高的,四叔要看吗?她猛地上前,胸几乎贴过来,叶怀南倒吸一口冷气,摇头:不看了,就这样,不用换,挺好。

四叔,我要去参加同学的舞会,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叶怀南赶紧趁她说话的空隙往沙发一坐,双腿叠在一起,拿起今日的报纸,假装看新闻,嘴里道:你们小年轻聚会的场合,我去不合适。

她跟着坐过去,并未挨着,坐他对面。

单腿一抬起,搭在另一条腿上,开叉处往上涌,露出大片白嫩如莲藕的肌肤,一说话,腰肢微扭,那腿越发不安分。

四叔要是不去,我就只能找其他的男同学做舞伴了。

她轻轻怨怨的一句,听得叶怀南耳朵痒痒的。

他放下报纸,目光从她大腿处一掠而过。

她穿成这样与别的男同学跳舞,只怕舞步刚起,男同学就已经酥麻。

不行。

她撅嘴,为什么?叶怀南没有说为什么,他沉吟片刻后说:好吧,我陪你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南姒懒懒地伏在沙发扶手上,一双漂亮的眼又媚又俏,谢谢四叔。

至舞会当日。

许曼青早早地在吴家候着,她指挥佣人摆盘干活,姿态俨然若吴家少奶奶。

虽然是场小型舞会,但依吴似鸿喜好奢侈的性子,处处昭显吴家财力,请了乐队和歌星,誓让客人宾至如归。

花园里佣人搬花篮拉彩带,陆续有车驶入吴家。

许曼青穿着荷叶西式百褶裙,一双高跟踩在花园前铺就的洋砖上,同旁边穿西装打领结的吴似鸿笑道:今天勾不勾得住宋幼秾,就看你的本事了。

吴似鸿嘴角含笑地抬起她的手亲了亲,你不妒忌就好。

接下来看我的。

人都到齐了,就差宋幼秾。

许曼青用脚尖踢了踢吴似鸿,让他去大门等。

吴似鸿刚到门边,前头一辆美国汽车驶来,车一停,立即有人前去开门。

袅袅走下个美人,皮肤白得发光,梳黑髻挽在脑后,令人惊艳。

吴似鸿想起许曼春评价的那句话:人群中你一眼就能看到她。

说的就是宋幼秾了。

吴似鸿愣愣地看着,上前准备招待客人,车里却又下来个人。

西装马甲三件套,身姿伟岸,气势逼人。

是叶怀南。

这一场舞会,因叶怀南的到来,而变得郑重起来。

谁也没想到堂堂的督军会陪宋幼秾参加同学间的舞会。

许曼青几乎咬碎了牙,恨恨地盯着人群中央的宋幼秾。

吴似鸿有些惊慌,问:现在怎么办?许曼青回头剜他一眼:什么怎么办,一切照计划进行呀,她人就在那,你还不快些上去邀她跳舞。

开场的第一支舞,一般都是主人起舞。

吴似鸿平时气焰嚣张,做什么都自信满满,如今到了叶怀南跟前,立即就怂了下去,畏手畏脚地看向宋幼秾:宋……宋小姐……我能请你跳支舞吗?宋幼秾不回答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看向叶怀南。

叶怀南替她回答:不能。

他说不能,吴似鸿自然不敢反驳,一时想不出其他话,赔笑道:那……那祝你们玩得开心。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溜走,仿佛多待一刻,就会被谁一枪蹦了。

此时音乐声起。

南姒点点叶怀南的手背,四叔,我想跳舞。

叶怀南怔住,我……发愣的一瞬间,她已经牵起他的手往自己腰间搭,言笑晏晏:我不怎么会跳舞,四叔看着我点。

作者有话要说:通灵玉:悄悄告诉你们,神尊大人忍得很辛苦,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