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孽缘不算缘

2025-03-26 12:44:34

拒绝徒弟、改收小弟的妖皇大人心里想甚麽你别猜。

事实上高冷言谈、邪魅外表的妖皇大人有点儿冤, 他只是嫌麻烦不想教而已。

但别的妖看不透,他还会看不出来那只九色鹿的来龙去脉麽?这麽一只极少入世的神兽突然领着一只狴犴来妖界求拜师,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好麽。

最妥善的法子就是一顿棒棍打出去。

但能成一方尊主多半心里有数——特指对某些神神叨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天道感应——妖皇大人不能否认他其实隐隐绰绰觉得这只小老虎以后有大用,与其放任自流不若监而管之。

至于现在……现在那只小老虎就是个弱鸡,翻不起浪来,也帮不上忙。

特别良善体贴的妖皇(随意)丢本功法过去,心道横竖还有一只假装是普通鹿妖的九色鹿看着, 出不了乱子。

再说水至清则无鱼,妖成精则升平,还有甚麽好让他这个妖皇担心的。

于是心很大的妖皇再一次决定出去游历天下, 心心念念那雄浑奇秀的山川,妍丽多情的娇娘,辣口绵长的琼浆。

艺高人胆大,不惧风雪寒。

若是遇上有趣的人与有趣的事, 盘桓数月也是有的。

千年后的妖皇凤嫡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掐死这一趟出远门的自己。

年幼无知不是借口,傻不是错, 但傻还出来给人骗,就是不可推卸的自我责任了。

那秋日天远,丽景灿灿。

人间正黄熟时节,多美食, 富美酒。

入乡随俗着了件印花敷彩纱棉袍的凤嫡行在山下小镇的青石板路上,听碌碌车辕,闻叫卖声声。

前面路口不知为何人满为患,且有喧嚷之声。

细闻似乎多惊喘疾呼, 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妖气。

凤嫡心中一动,拔足便凑热闹跟了过去。

原来是镇上猎户入山捕得一头狐狸,以栅木为栏围之,断其爪牙,纵百姓观。

那狐狸白面金毛,双目圆睁,龇牙咧嘴嘶嘶作声,望着倒端的一副凶恶之相。

凤嫡匿在人群之后细细打量,深觉与其说这狐狸凶神恶煞,不若说是人多声杂惊得虚张声势罢了。

凤嫡心念一转,便又分出一缕妖力探查,验得果然是只妖兽。

可惜无人指点开化,且修行日短,是故尚未开灵智。

他心知这小兽想必是存于镇外山谷之中,常以林野雀鸟鼠果等为食,应不曾伤人。

凤嫡耳中一动,复又听笼前有农户打扮之民正在诉苦。

言说这狐狸偷食所养鸡鸭,又道家贫无依,这狐夺食分明要害自家无食绝户。

言时捶胸顿足,涕泪泗流,众人皆道这狐贼委实可恨。

是故有好事者忿忿不平,随意捡了地上小石瓦片之类往笼中掷去,喊打喊杀声威赫赫。

那狐狸躲闪不急,有中额前眼上的,一时伤了痛极,乘隙攀住栅栏愤声嘶吼。

其怨气涛涛,观者一时不备都大惊失色,更有胆小的无不惊退跌倒。

有胆大的回过神来便要打杀这狐狸,一时群情激奋都喧嚷着理当如此。

凤嫡心中鄙夷,抿了抿唇随人群左摇右晃之时暗中捏个法诀,那笼子栅栏便悄悄扭曲了几分,恰够这金毛小狐狸自缝隙间窜出。

这小狐狸倒也机敏,往前用力一扑奋力脱出后撒腿就往人腿间逃窜出去。

众人皆惊讶,仿佛躲闪不及互相闪避,反倒自相拉扯扑下一片,闹得个人仰马翻。

这小狐狸快速冲出人群,默默回首一望,冲凤嫡这边似乎颔首欠身三下。

却又转至另一侧点了一下脑袋,方疾走奔逃去了。

待人群回过神来,这小狐狸早不知所踪。

众人叫骂一阵,也只得怏怏罢了。

望着人群散去,若有所感的凤嫡便又往先前小狐狸另看那处望去。

似有一道清影闪过,细观却是熙熙攘攘人散人去,凤嫡一无所获。

妖皇大人略一思付,便懒得再管闲事,只低头径直出城去了。

行到城外山中,见林深木葱,果实累累,倒也真是秋日丰收之相。

凤嫡行到棵树下便住了步子,忍着笑道:出来吧。

树后草丛中细细索索一阵,先前那只白面金毛小狐狸便探头探脑冒了出来。

凤嫡看它浑身毛皆不顺,还有几处沾灰破败,也是可怜。

更别提拔了牙的嘴角依稀可见血迹,左爪又被打断了,这便心软俯身道:过来。

那小狐狸略一踌躇,似乎不敢。

凤嫡浅笑伸手道:过来。

那小狐狸这才飞快扑进他怀中,又讪讪地用爪子拨弄一下被自己身上尘土血迹污了的衣袍。

凤嫡笑了一声,将右手覆在这小东西身上,不过转眼之间那些伤处便好了。

小狐狸张了张嘴,有些疑惑地舔舔唇间,才发觉连被拔了的几颗牙都重新长出了,这就欢喜地呜呜叫了几声。

凤嫡抱着这小狐狸摸了几把笑眯眯道:你这小东西当真偷了人家鸡麽?那小狐狸抓住他袖子,呜呜着奋力摇头。

凤嫡便又道:那你也一定曾偷过别家什物,这才捉你。

小狐狸急急又唤了数声,跟着似有愧疚垂下脑袋来,尾巴摇晃着又呜噜起来。

凤嫡听后笑道:原来如此。

那只黄鼠狼我便替你捉了,交于那农户以偿一二。

小狐狸欢喜地又叫了几声,凤嫡便捏捏它的耳朵:长这般大又无伤人害命之冤孽,你可愿往妖界一行?那小狐狸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懂。

凤嫡便笑了一声,伸指在它眉心一点。

那小狐狸只觉得浑身舒泰,而胸腹中一股暖流竟缓缓转圜起来,循循往复不休。

已开灵智,且说两句好话,本皇就收了你这小弟。

凤嫡看它喜不自胜的样子不觉又笑了。

那小狐狸怯怯道:妖皇大人好善心,小的,小的无以为报。

见他并无不悦之色,便又壮起胆子道,不知小的可有幸得大人赐名?凤嫡啧了一声:我妖界亦是六界一员,岂有这般畏首畏尾之态?便又摸着狐狸背毛一想,罢了,我也不擅取名,你今日起便混叫个古月吧。

小狐狸歪头道:古月,‘胡’也,古月很喜欢!凤嫡便与它玩闹一阵才放手让它去了:你且回妖界去,谨记不可伤人害命,不可逆天反道。

好生修行,且有你的造化。

那小狐狸虽恋恋不舍,但也不敢造次。

恭恭敬敬匍匐在地,垂首三下算作给自家妖皇磕头,罢后方起身跑远不见。

凤嫡见那一抹金黄跑远了,面上笑容不变,那笑意却瞬间淡了:看够了?还不滚出来!一阵风过树梢,并无甚麽出现。

凤嫡敛了笑去,鼻中一哼回身举袖,便见一股劲风直直往十步远处树上割去。

哗啦一阵树枝应声而断,一个身着青黛道袍的男子翻身而下,端正立好后行个礼,面上含笑:道友安好。

凤嫡观他那身衣袍款式,腰带下更有两边环佩,转念想到此处近离象山,想来是那山中仙门的修行弟子了。

这道士望着尚幼,真实年纪还当真不好说。

毕竟修道一途多的是改换样貌的法子。

便又再观他形容举止,倒是可称形貌既伟、雅怀有概。

一身凌然正气,若保而用之,混是叫妖最看不顺眼的正道之貌了。

是以凤嫡故作嫌恶地上下打量这少年人一番:哪里来的小子胡乱攀咬,谁是你家道友!那道士却朗笑道:妖修人修,不都是修行一脉?既皆属登天一族,有何分其类?凤嫡呵了一声:说得好听,喊打喊杀、捉我族人剥皮取丹时,怎麽不说是一类?!那道士面上一怔,皱起眉来很是为难道:我离象宗内离晴峰一脉确有御兽一支,但我观师弟妹们行法作态,分明爱煞自家妖兽,何来兄台所言那般凶残?凤嫡一听便道果然是大宗的内门子弟,眼中所见皆是美善良全,这便冷笑道:是麽?既然你们离象宗如此好,为何不道法自然、令妖自便,非要加以魂束驱使?那道士正色道:不可不可,妖兽若不开灵智则野性难驯,免不得要伤人的。

对人有益则为良禽,对人有损则是孽畜,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们‘人’的利益想法。

凤嫡嗤笑道,如此坦荡的无耻,真真叫某大开眼界!那道士张了张嘴,面上神色很是疑惑挣扎。

似是想说甚麽辩驳,却又无言以对。

凤嫡哼了一声觉得索然无味,便举步欲行。

忽而想到一事便又住了步子:先前城中,你施法让那些刁民各自慌乱扑倒,也算于那小狐有援手之恩,他日必有报偿。

那道士小声道:不值甚麽的。

我原行到这处,感到有妖兽作恶之气,已将那黄鼠狼——凤嫡颇为不耐地一甩袖子:我又不是你师父,和我说这些废话作甚?便又皱眉看他一眼,莫非你还想夸大挟恩?没得叫人齿冷。

那道士急急道:我,我并无此意。

凤嫡翻个白眼,大步走开了。

那道士却追了上来:这位妖兄且住——凤嫡啧了一声:甚麽妖兄!那道士肃容正颜行个礼道:这位兄台,我自小拜入宗门修行,久居山中见识短浅,确实不曾细细想过方才你所言那些。

我仍不觉兽可肆意为害,但也不能否认兄台所言有理。

所以你到底想干甚麽?凤嫡心底隐隐有些不耐,也就拉下脸来冷声道。

那道士却扬起笑来:我居不远处离象山,山下有清溪云流,不知可否请兄台泛舟论道?凤嫡抬起头来,看着那双黝黑的眼睛:你身为道修却与妖修同处,不怕被你宗门除名麽?那道士笑得越发灿烂了:这有甚麽?道法万千,一视同仁。

不辨善恶不分是非,那才是要除名的呢!凤嫡没答话,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这个小道士……倒很是有趣啊。

就不怕他这大妖怪嗷呜一口将他吞吃入腹麽?人修取妖丹炼药,妖亦会夺人精气道行。

他这是扮猪吃老虎,还是当真不谙世事。

凤嫡心道自己堂堂妖界尊主,还怕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不成,是以颔首应下,倒要看看他有何乾坤。

那道士果然一脸欣喜,约定明日相见之事,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后来许多年日里凤嫡细细思量过,他始终不清楚若他没有依约前往会如何。

或许他会错过取自那一年河中鲜美的鱼,或许他会错过一个敏而善思的人族道友,或许他还会错过那年,甚至是他生命中最美的一个秋景。

云润林清,舒缓日和。

山远水滟,小舟乌篷。

船上独钓的道士满脸平静,细看不难发现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唯有那两只眼睛里殷切期盼的流光熠熠生辉。

直到钓上鱼来不断晃动的钓竿打断了他的某些冥想,才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收杆。

却又不想叫那挣扎不休的鱼甩了满脸的水。

立在岸边树后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的凤嫡据此判断,这当真是个涉世不深道行低微的小道士。

否则,谁敢与妖皇这般相约游历,又有谁敢与妖怪坐而论道。

那些时日最终凝在笔端纸上,化作了一副貌似寻常的山水工笔。

不过妖皇天生促狭的性子让他小小作弄了一番对方,将那精神奕奕的少年郎转个蜷缩身体的钓叟,望来说不出的猥琐胆怯。

道士看着画上自己变作面目丑陋、颊生黑斑的样子,反而嬉笑着说:美丑善恶,也不过皮相之姿。

不如再弄了白发稀疏————当中再秃一块更妙。

凤嫡合掌大笑。

道士面有无奈之色,眼中却柔光一片:也不错。

凤嫡那一刻觉得喉咙里有些痒,便低咳一声道:好了秃子,看着你的竿,莫要叫鱼再湿了袖子。

道士轻笑了一声,不再扰他,转头稳稳握住了竹枝。

凤嫡看着他如玉似璞的修长手指,心中不禁缓缓一动。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又所谓马失前蹄,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路走多了自然总会……崴了脚。

妖皇之尊,走的路其实也不能算少。

那时的凤嫡这般想,约莫是该他走到这处山下的溪边,崴了脚。

既然崴了,那也不必学小儿女情态,坦坦荡荡应着就是了。

情之一字,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之说。

只有进一步,再近一步,求个两情相悦善始善终罢了。

若是求不得……嗤,先求了再说。

(番外完)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这文在老L拖拉玩耍 有事的大背景下终于完结,感谢看官们不离不弃。

下个文应当是开《喵总拍片记》,咱们新文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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