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就没再回来。
毕业典礼的时候,童言回到学校。
她是前一天到的上海,办了所有的毕业离校手续,当晚住在沈遥家,次日才到校。
班级里二十三个人,十二个直升或保送到外校读研。
余下的五六个拿到了各自想要的名校offer,沈遥如愿以偿,真的就去了耶鲁。
周清晨倒是没继续念书,而是拿到新加坡政府的工作,静静意外成了飞上枝头的小凤凰,开始忙碌地陪他办手续,顺便筹备自己跟随出国的事。
毕业是个分岔口,却没有路标。
7月之后,每个人都开始沿着自己的路,走向迥然不同的人生。
早在实习时,宿舍就基本被半空了。
床铺都是空着的,墨绿色的铁架子,还有木质的床板都□着,如同刚才入校时的模样。
书架也是空的,蒙着层灰,沈遥进来溜达了一圈就崩溃着走了,开始各处寻人道别。
宿舍里又没法坐着,她最后只好提前走到礼堂前,傻等着典礼开始。
前晚和沈遥挤着单人床睡,现在才觉得,腰有些疼。
她在台阶上坐下来,把腿蜷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礼堂大门口的人进进出出的,准备晚上的毕业晚会。
还记得上届的晚会就是在露天,她和沈遥还挤在图书馆门口凑热闹,时间哗啦一翻篇,就轮到自己了。
据说这两天本来是阴雨连绵,今天却放晴了,晨风吹过来,带着淡淡的湿气。
她两只手臂环住小腿,反复地想着他的名字。
过了这么久,仍旧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清晨的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他整个人都拢在日光里,随手捏着根粉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顾平生。
礼堂里走出四五个人,都是阳光剧社的学弟学妹。
还有已经开始在电视台工作的艾米。
频繁的恭喜毕业后,艾米留下来,靠着她肩并肩坐着:怎么?未来是大律师,还是法官?检察官?不知道,童言是真的不知道,我不想做和法律有关的事,特别不想。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任性的舍弃本专业。
因为和他相关。
你是文科啊,不做本专业的话,出去会很不值钱吧?好像真的是,她认真思考了会儿,除了背书,没有什么会的。
现在想想还是理工科的好,起码有项专长。
你会唱歌,艾米笑著说,而且唱的特别好听,去考个普通话吧,我推荐你去电视台实习。
她随口应了,继续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发呆。
从明天起,再开始考虑未来的事情。
今天是作为学生的最后一天。
毕业典礼持续了两个小时,她穿着学士袍站到最后,上衣都湿透了。
等到终于宣布结束,所有的帽子都飞上天时,童言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袍子脱下来,让自己透气。
汗涔涔的短袖贴在身上,她低头摸纸巾,就猛地被站在身后的沈遥撞了撞手臂。
顾平生。
她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沈遥扯到了外侧。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所有法学院的老师,还有院长。
他真的就站在院长身侧,看着老人家说话,身上是很简单的休闲衬衫,白皙而轮廓清晰脸孔,眼神仍旧是波澜不惊,她那么远远地看着他,每个细微的动作就在她的眼中,被无限度地放大着。
沈遥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很快,广场上的三千多人都解散开来,比火车站还要拥挤混乱的场面,拥抱告别,合影签字,有哭的有笑的,亦有疯癫闹着的。
曾经最受欢迎的老师,在毕业典礼这天回来,总能牵起很多人的回忆。
除了沈遥和她,几乎所有人都上去,穿着学士服合影留念。
堂堂法学院的老院长,倒是成了陪衬,笑呵呵地站在每个学生的左侧,而顾平生则被提出各种要求,配合着留影。
班里同学还以为顾平生是特意来陪她,自然也以为童言远远躲开只是为了避嫌。
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在如愿合影后,还走到童言身边表达着临时占用顾美人的愧疚。
最后还是她先离开了那里。
无处可去,就走进礼堂看晚会的最后一次排练。
她是历届的主持,自然没人会阻拦她进入。
到阳光剧社的节目时,她就在后台,站在巨大的幕布后,看着台上七八个男女生,拿着夸张的艺术强调,在演绎着毕业离校的场景。
舞台前的观众席大部分都空着,只有演职人员在观摩。
有几个人从后侧的幕布绕过来,忽然就对着她的方向,礼貌叫着:顾老师。
童言忽然就紧张起来……有人在身后说:辛苦了。
并不是他的声音。
她手都有些发软,却庆幸,真的不是他。
身后的那个老师似乎是新的学生会老师,并不认识童言,只和几个学生低声交流着晚会的安排。
她继续看着台上认识的人彩排话剧,手机忽然响了声。
低头看,是顾平生发过来的短信:原本是想要和你说几句话,现在却发现,这么做对我来说不是很容易。
童言同学,恭喜你顺利毕业。
顾平生后台是谁开手机?不知道彩排的纪律吗?因为是话剧彩排,台上有扩音器材,这样的声响足以打扰到每个人。
后台的人都看向她。
童言看着手机,恍惚着发现自己犯了错,撩开幕布,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杜老师,是我。
童言啊,杜半拍看到是她,很快就笑起来,我们历届的校晚会主持,今年好像是你的毕业年,怎么样,有没有直研?她摇头,和这个常年合作的老师寒暄了几句。
那晚她直接离开了上海,没有去观看属于自己这届的毕业晚会。
她坐的是卧铺,半夜睡不着就跑到过道的休息椅上坐着,不停接到沈遥的短信,告诉她有多少人为了纪念毕业在跳湖,有多少人抱着维纳斯的石膏像合影。
这样彻夜不眠地告别学生时代,真的是疯狂而又让人心酸。
火车驶过轨道的声音,机械而有节奏。
她看着看着,竟然就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
等到五六点开始天亮时,童言醒过来,走道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开始走动,她从书包里翻着洗漱用具,平凡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依旧是和气的声音,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要来接站。
童言猜到她是为了顾平生的事,没有拒绝。
平凡的车停在火车站对面,隔着一条马路。
她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见到他姐姐,还是非常尴尬。
平凡看出她的顾虑,等她上车后,很快说:不要太有心理负担,我早就说过,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理解,说完,就从后座拿出一叠打印好的文件,递过来,这是TK自己亲自写的,拜托我带给你。
童言拿过来,是房屋买卖合同。
出售人是顾平生,而购买的自然就是她。
我拿到的时候还很奇怪,他为什么不选择赠与,而是买卖?顾平凡语气刻意轻松着,笑著开他的玩笑,他说赠与比较复杂,需要他本人出现才能办理,买卖就简单了很多。
你只需要签字,剩下的手续我来帮你们操作。
平凡说着,已经把笔递给了她。
童言没有接。
言言,他这么做是尊重你,在我们心里,都已经把你当作他的太太。
虽然两个人不得已分开,但这也是他必须要做的。
而且你相信我,如果你不接受,他也一定会坚持换别的方式,把这套房子给你,平凡把笔放到文件上,笑了笑,你知道,他真的很固执,挺让人讨厌的。
让我想想。
她说。
还有我会办一个联名户头,把你放在他那里的所有钱,都移到我和你的户头里,大额的取用我会直接授权,所以其实,我只是个挂名保障平凡继续说着,事无巨细。
车里的冷空调打在身上,冰冰凉凉的,他的每个安排都很妥当,毫无瑕疵。
到平凡说完,眼睛已经明显泛红了,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这个不省心的弟弟,从来就没有让我轻松过。
童言也抱住她: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平凡告诉她,虽然结局并不美好,但毕竟我们曾是一家人。
一家人。
她曾经那么渴望得到,完整的一家人。
如果他有个健康的身体,那该多好。
她一定会不顾家里的事情,死皮赖脸缠着他,反正顾平生真的很优秀很能赚钱养家。
可他的身体这么差,或许本就只剩二十年的寿命,却会因为拼命工作,再减短五年、十年,甚至更多。
这样的后果,她想都不敢去想。
最好他能离开,去任何的地方,不需要太多的存款,也没有那么多负担。
没有爱情,他总会为了这么多爱他的家人,好好对待自己。
尾声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六月,是欧洲杯的疯狂月。
演播室里只坐了她一个人,节目快开始了,另外那个却还没来。
童言撑着头,也因为整夜未眠,有些疲倦,随手翻看着手里一叠稿子。
耳机里导播边喝着豆浆,边有些没好气地嘱咐她:还有五分钟就七点了,麦明迟到你就先播报现场路况。
她举起左手,打了个ok的手势。
仅剩两分钟的时候,有人拍她的肩,是迟到的搭档。
好险好险。
搭档按着她的肩膀坐下来,深深地喘了两口气,清了清喉咙。
你还是申请换到晚间节目吧。
童言把耳机递给他。
你眼睛怎么也这么红?对方接过耳机。
昨天是我奶奶的忌日,睡不着。
她很快说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小时的直播节目,不断地播报路况和互相调侃闲聊,麦明特别喜欢足球,尤其是德国队的铁杆粉丝,话题自然而然就往那些话题扯。
童言不太懂,只是随口搭腔,有着他去引导听众的情绪。
他说得口干舌燥,听众来电节目就扔给了她。
每个月只有这么一天是电话互动节目,是她和特邀的交警共通接听。
小可,我是交通台老听众了,你的早间直播和晚间节目,我一直在听麦明见怪不怪,忍俊不禁地用口型说老粉丝。
童言龇牙做了个鬼脸,对着那个还在表白的热心听众说:谢谢你。
本来是关于新道路政策的话题讨论,没想到那个听众说完多么喜欢的心情,就自觉地挂断了电话,这次连特邀来的交警队长都被逗笑了。
差不多还有五分钟就要结束,她用严肃的表情,警告身边的人自己要喝水。
麦明才终于抖擞精神,用纯正而又磁性的声音接过了互动工作:你好。
你好。
声音低沉而又温和,很有质感。
她听到的一瞬,愣在了那里。
这样的声音她不可能忘记。
这么久,她再没听到过,却还是记得清楚。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童言犹豫着,问他。
可以。
是顾平生。
她坐在那里,始终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身边搭档因为她的抢白,也有些莫名其妙,可看她也准备继续说,马上就用带笑的声音说:今天我们的主题是西城区电话连线忽然发出嘟嘟嘟嘟的声音。
应该是信号不好,断线了。
这样的状况经常出现,搭档只是笑著对听众调侃句,这位听众听到大众偶像小可的声音,紧张地挂断了。
说完就开始接入了下一个电话。
等到节目彻底结束,所有人包括交警队长都摘下耳机,起身活动身体,童言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丢了魂似的。
导播提醒她结束了,回头就去骂那个看球差点迟到的家伙,童言这才慢半拍地收好东西,把耳机摘下来扔到一边。
走到门口,握住扶手,推开。
走出去,正碰上有同事迎面走过来,笑著说:今晚那边话刚才出口,童言马上转身回去,哐当一声撞上了门。
李醒,给我刚才那个听众的电话号码,她拉住一个人,忽然就急的跟什么似的,那个人有些傻:等着啊,我给你查查你要哪个?就是那个只说了一句,马上断线的。
翻查的人噢了声,笑著问:谁啊,是不是老熟人啊?这么着急。
边说着边在便签纸上抄下来,递给她。
还想八卦两句,童言已经拿着纸跑了。
她找了个空着的小玻璃房,把自己繁琐在里边,盯着便签纸上那一串数字,却忽然开始犹豫,要不要去拨这个电话。
在两年前奶奶去世的那个深夜,她难过的快要死掉,终于控制不住去拨他的电话号码,才知道他更换了联系方式。
后来,她也换了号码,换了住址,再没试过找他,不管初工作遇到如何波折,在马路边呆呆地坐上大半夜,或是父亲在奶奶死后,终于彻底从死亡中彻悟时,她都没有再试图找顾平生。
总有许多的峰回路转,这一秒绝望时,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她不想说太多的如果,父亲的转变是用奶奶的去世换来的,算是残酷的生活中,得到的久违的希望。
所以她永远不会认为,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变化,那么当初就不会分离。
但总会想起,或多或少。
在经过的地方,在特殊的日子想起他。
她把玻璃房的百叶窗合上,输入号码,拨出电话。
电话很快接起来:你好。
我是童言。
两端都是良久的沉默。
这是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通话,这几年她从实习到播音,接过成千上百个电话,从没有这么紧张,连呼吸都不敢。
我刚刚听到你的节目。
他终于开口。
我知道,她重复着说,我知道。
我只记得你十几岁的声音,变化很大,他停了停,说,但能听出是你。
他说话的语气,真的没变。
好像两个人不是分开了很久,而是昨天才道别,说过再见。
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她的声音忽然就哽咽了。
他笑起来:我在听。
很多话,非常多有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我现在在机场高速上,如果北京还像过去一样堵车,会需要三十分钟到市区,告诉我你的地址,他仍旧在笑,声音温柔,我在这里有两天行程,如果不够你讲完所有的话,可以申请休年假,如果还是不够,可能就要申请调回中国办事处了。
他的话,不间断地从电话那边传过来。
她又是哭又是笑,最后没了力气就蹲下来,把手机紧紧贴在自己左脸,努力听他说每个字,这么清晰的声音,而他,也听得到自己说的所有的话。
没有变,没有任何的改变。
纵然回首,荆棘密布,纵然生来,命运苛责。
岁月却终究是,善待了他们。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从去年十月开始连载,到现在二十多万字,谢谢你们看到最后。
这个故事,是我迄今为止的最爱。
惯例结尾废话一次。
关于故事最后的转折,可能许多人都不理解,什么为了爱而放弃很矫情,什么可以断绝父女关系。
童言其人是真实的存在的,也就是这些障碍对她来说,真的就是那样的。
我与她聊天时,问起过,这样的父亲,有想过放弃吗?她的答案是二十岁的时候很恨,甚至得了严重抑郁症。
甚至会半夜惊醒,因为怕父亲为了钱跑进来,掐死她。
可是到年纪越来越大,才发现血缘什么的关系,是难以放弃的,也是不能放弃的,这就是亲情。
或许对生活的这些问题,真的是各人各命,遇到了才能体会。
不管怎样,比起那些七老八十无人养老的老人的新闻,她会让我更加相信感情,相信亲情。
故事的结局,也并非是我开的金手指。
真的是一段死亡,换来了彻底的醒悟,所以谢谢老天,你善待了她。
我是特别不会讲道理的人,尤其是在文中写感悟。
但是总觉得这样的故事,写出来,可以让人温暖,让人珍惜自己现有的。
^_^番外 欠你的再见(1)和童言分开的那一年冬天,他回到费城。
原本因为签证问题,出境七天居住,顺路去做手术后的身体检查。
没想到检查过后,新项目很快就来了,对冲基金投资,费城和中国办事处共同合作的项目。
外公的身体渐有好转,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回去的理由,顾平生最终决定将七天出境无限期延长,留了下来。
到圣诞节,罗子浩和平凡不约而同过来做客。
罗子浩到的早,平凡却因为先去看个朋友,到这里已经平安夜的傍晚。
外边浓烈而温情的节日氛围,推开门却只有两个大男人相对坐着,不停打字看电脑。
今天圣诞节?平凡都觉得自己错入别的时空了。
罗子浩长吁口气:圣诞快乐,终于能有个活人和我说话了。
平凡忍俊不禁。
顾平生要想不搭理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只要移开视线,他的世界就属于自己的。
完完全全没有人可以打扰。
平凡不管到哪里,都要和教友共渡圣诞节,望弥撒。
罗子浩不堪寂寞,同去感受了一次教会的节日,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次日清晨,顾平生正在厨房煮牛奶。
安静的厨房里,除了烧煮的声音,就再没有了别的声响。
忽然一个牛皮纸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抬头,看见顾平凡说:我帮你都办好了。
他打开牛皮纸袋,把所有文件都拿出来,发现还缺了一部分:好像还少了赡养费的部分。
顾平凡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切了两片,咬进嘴巴里:我的大律师,你别忘了我可你的前辈师姐,怎么可能连这些都办不好?问题你家顾太太也法律系出身,真的一个字一个字去看,唯恐占了你什么便宜差不多了,大概农历新年以前都给你。
我以前从来没代理过这种事,双方离婚,却唯恐对方吃亏。
他复又低头,一张张看了下来。
这厨房实在干净过分了,平凡本身也不个会煮饭的人,可这么看着仍觉得有些孤家寡人的凄凉感。
她靠在冰箱门上,忽然抿唇打量他。
顾平生察觉她的视线,微侧头,示意她有话直说。
童言分手时候,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她想了想措辞,最后还决定直截了当,我其实暗示过她,我和你都不会介意她先离开你很简短的沉默后,他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都不算真话。
顾平凡扬眉,吃完手里余下的面包片,忽然又说:我记得你小时候不这样的。
你喜欢吃什么,从来都不让我碰,如果没有那样菜,你宁可吃白米饭,也不碰其它的。
TK,你占有欲不很强吗?玻璃杯里盛着牛奶,他举到嘴边,慢慢喝了两口。
有些烫。
以前在家里喝,童言从煮好到最后放到他面前,都温度刚好。
你如果试着争取,童言不会这么坚持。
平凡说。
如果她你的妹妹,而我和你没有关系,你会不会也说出这些话?劝导你妹妹接受一个不会彻底痊愈的病人。
顾平凡沉默着,笑了笑:远近亲疏,终究还有区别,说到底我还自私了。
如果你以后的先生,随时都会离开人世,你会不会每天都焦虑不安?或者说悲观绝望。
顾平凡笑笑:乌鸦嘴。
她没有正面回答,却等于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看时间到了,试了试牛奶的温度。
还不对。
她不知道怎样的耐心,才能每天把这种小事情,都做到完美。
还有些话,他没有再说。
童言始终刻意掩饰,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家庭真实状况,就连平凡,甚至她最好得朋友沈遥,只知道她的父母离异,却并不知道究竟如何的让人失望。
他记得自己二十三岁以前,所难以启齿的,就这种至亲带来的屈辱感。
虽然深爱着母亲,却也因为母亲对有妇之夫的眷恋,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只能生活在太阳的背后。
折磨他二十三年的情绪,同样在童言身上重演着,对亲人不能舍弃,却深深自卑的情绪。
二十岁的她,心性还没有完全成熟。
却因为爱着一个叫顾平生的人,所承受的,远比当初的他还要多。
最初触动自己的童言,穿着宝蓝色的晚礼服,站在追光灯下,边对着伴奏者挤眉弄眼,边深情投入唱歌的小女孩。
而最后印象里的她,却已经开始无所不学,经常会一本正经给自己把脉测心跳,永远都要知道自己在哪里,不平安。
有太多次,她就这样红着眼睛,还要对着自己笑。
圣诞节过后,很快就新年。
因为今年外公的重病,特意要求他务必农历新年回国。
年三十晚上,家里的小孩子都跑出去要看放鞭炮。
人一但过了三十岁,就会觉得时间飞快,他甚至还记得清,去年的这个时候童言如何趴在自己怀里撒娇,说第二天要来看外公,得到允诺后,又笑得如何不顾形象。
可欢欢喜喜来了,却连长辈的面也没见到。
顾平生似乎特别受家里的小孩子欢迎,过了午夜十二点,那些小霸王们在外边玩够了,一个两个的顾不上脱掉羽绒服,就挤在他身边问东问西的。
小舅舅,fingers crossed,小小的女孩,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叠,比了个祈祷的手势,我做的对吗?顾平生忍俊不禁:小姑姑教你的?不啊,小外甥女得意洋洋,昨天我坐爸爸的车,广播里有个姐姐教的。
她说有人教过她,如果怕物理考试不过,就做fingers crossed,祈祷好运。
或许太过相似的情景,他竟想起童言。
小外甥女伸出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很认真地说:外公要健康长寿,小舅舅也要健康长寿。
这样的简短对话,他回到费城,还会想起。
就在和视频会议的最后,所有的律师都在收拾文档时,他忽然用中文对着中国办事处的几个项目助理说:我需要一份资料。
视频里,都曾跟随他奋战过的人,马上领会精神,拿过纸笔记录。
去年农历新年,确切日期农历二十九,北京所有广播电台的晚间节目录音,应该从五点到十一点之间的节目。
对方记下来,不疑有它,在想到他的特殊后,马上说:我们会准备好文字格式。
他说:好,停了停又道,把语音文件也发送给我。
晚上收到中国办事处发来的东西,他翻看了所有的文档,终于找到那段似曾相识的话。
虽然完全的文字记录,他却在字里行间,确认童言。
晚间的交通台节目,名字很平实:有我陪着你。
两个主持人,而童言就其中之一的实习主持。
整个节目她说得话并不很多,只在节目快接近尾声的时候,接到个高三考生的电话。
理科的考生,却始终焦虑于自己的物理成绩。
本来应该冠冕堂皇的安慰激励,她却偏偏拿出自己在物理上的失败经历,告诉那个高三的小听众,没有什么考试值得好怕,如自己这般大学物理重修四次的人,还顺利找到了工作,坐在这里做电台主持。
顾平生忍不住笑了,她对大学物理的重修经历,还真记忆深刻。
看着一行行的文字,甚至能想象出她说话时的神情和动作。
做文字录入的人很负责,连实习主持在小声笑都详实记录。
fingers crossed,祝你顺利通过考试。
最后的她说,曾经有一个人在她最后一次物理考试前,教会她做这个手势。
把你的中指放到食指上,交叠在一起,祈祷幸运降临。
他翻看了很久,终于站起来活动身体。
那时她回校期末考试。
在去机场的路上,她始终坐立不安,轻用脸蹭着他的肩膀,等到他终于忍俊不禁低头时,才很纠结地问他:如果我物理再不过,就不能毕业了,怎么办昨晚做的模拟试卷八十六分,你现在只心理问题,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的中指搭在食指上,教她做祈祷手势,考前做个fingers crossed,肯定会顺利通过。
童言噢了声,伸出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很认真地说:fingers crossed,物理通过,顺利毕业,领证结婚。
番外 2和顾平生分开的那年冬天,奶奶癌症复发。
平凡始终在和她沟通各种的协议,她一面要认真避开顾平生给她挖的陷阱,一面要掩饰自己长期陪床的精神状态。
幸好,顾平凡很快就要返回美国,正式进入医院实习。
她怕耽误平凡的工作,终于签下赡养费的协议,唯一条件是要全部打入和平凡的联名账户里。
顾平生当初让平凡办这个联名账户,就是因为怕她被父亲的债务拖垮,为她留些不能被近亲占有的积蓄。
所以这样的条件,很快,他就接受了。
到第二年春天,奶奶的癌细胞终于扩散到身体各处,在医院撑了一个多月,就离开了人世。
她记得那天晚上,是凌晨两点四十三分。
因为长时间不能进食,奶奶走的时候已经是瘦骨嶙峋,彻底脱了人形。
最后的十几天,是父亲和她轮流守夜。
几乎每天来,奶奶都是红肿着双眼。
她以为是父亲又做了什么事,起先还是避开旁人劝父亲如果想要钱,就等奶奶熬过这场大病。
后来有一天,她半夜下了节目赶来,正好碰到病房门口的吵闹场面。
奶奶竟然趁着护工和父亲没留意时,只穿着短衣短裤,跑出了病房。
她从电梯间走出来,正看到几个护士都拦不住有些神经错乱的奶奶,围观的人不停低声说着老太太估计是癌细胞扩散到脑子,有些疯了。
父亲站在大门口束手无策,不停地掉着眼泪喊妈这样的画面,让她瞬间就没了理智。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紧紧抱住奶奶,低声安抚。
甚至有护士上前,都被她挥手打了开。
那个晚上,她也像是疯了一样,拽着父亲的手臂,硬是把他赶出了医院。
回到病房的时候,所有怜悯的,同情的,感同身受,或是漠然旁观的目光,都被她拉上的帘子挡了开。
硬是拔下来的针头,弄肿了本就已经很难扎入的手背,她轻轻给奶奶揉着,始终笑著说: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您真是的,越老越小孩儿了。
怕吵醒同房的人,童言说话的声音始终很小。
她刻意讲了一些节目里的有趣事情,大多是年纪小的观众来电,或是那些痴男怨女不知所云的话。
说到最后,忍不住自己都笑起来。
言言,奶奶指着自己的头,哑着声音说,奶奶这里都清楚,不糊涂。
童言嗯了声。
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你爸爸愧疚,对我们愧疚,奶奶拍了拍她的手,我怕我等不到他幡然醒悟最后受苦的,只剩了你。
她鼻子瞬间发酸,险些就掉出眼泪。
只能努力笑著说:都十二点了,还不睡?小顾这次的病,是不是很严重?老人家本已经闭上了眼睛,又想起了他,上次也是走了小半年这次,应该快有九个月了?不是很严重,就是需要复健,她的语气有些心疼,他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走的时候反复叮嘱我不要让您知道您现在住在这里,我也不敢让他知道,否则他肯定会想办法回国对对,老人家急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们还年轻,他身体这么不好,要紧着他自己的治疗来,没关系,奶奶明白。
童言抿嘴笑笑:所以您要好好养病,否则他回来,肯定饶不了我。
我呢,就负责拼命赚钱,让你们两个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她停了停,又说,我们领导问我,要不要去早间交通路况节目代班,原来的主持人刚好要生产了,要休息几个月。
这样,我又有机会加工资了,起码奖金肯定会加。
早间节目?你现在的是九点开始,又要往医院跑年轻就要奋斗啊,童言把奶奶的手放到棉被了,轻声说,不说了,睡觉睡觉。
老人家又握住她的手,絮叨地嘱咐:这几天啊,我觉得精神好多了,都说心情好,癌症自然就好了。
千万别让小顾回来,要回来,也要健健康康了再回来。
童言点点头。
她知道奶奶不会计较,计较一个生病的人不来看望。
可是如果让老人家知道自己和他分开,恐怕才是致命的打击。
幸好奶奶早已对他的病心知肚明,经过上次五个月的分离,这样的□个月,也好应付。
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谎话能拖多久。
只想着,多一天是一天。
后来,就再没有后来了。
那段时间,她请了自工作以来最长的假期,整整一周,料理奶奶的后世。
后来她没再回家住过,反倒是和同事合租了房子。
那个家,是顾平生当初急着回国,匆匆买来给她和奶奶住的,也是分手时,他坚持留给自己的。
她拒绝了所有,惟独这房子像是帮了她一个忙,给了奶奶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记挂的孙女会很好,无论如何,仍旧有人当作宝贝来宠。
当谎言的目的结束,她根本就不敢自己去住这么大的房子。
因为早间路况直播节目和晚间的节目同时做,白天又要开策划会议,她把房子全权委托给了中介。
本以为北京这两年购房政策严苛,房子不会那么快脱手。
据中介吹嘘,这真的是风水非常好的房子,看童言也不着急脱手,就慢慢地找合适的买家,尽量抬高价钱。
可只是一个月,就有人直接付了全款。
她去签协议的那天,天气燥热,偏偏还碰巧得了热伤风,她把那个烂熟于心的银行帐号写下来,不愿意再去银行。
买房的人倒也好脾气,跟着中介去了银行转账。
她和年纪较小的那个房产中介留在房子里,无所事事,索性绕着屋子慢慢走了一圈。
这里,那里的仔细看着。
小中介不知道,还以为她刚才掉了什么东西:童小姐在找什么?她不好意思笑笑:什么都没找,就是舍不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那个小中介笑起来:这房子据说是因为风水好,卖的价钱真不错,如果再加一些,能买到非常不错的。
童小姐如果想要再买,我现在手里就有。
因为这半年的早晚班,她瘦了很多,本来就小小的身子,更显得单薄。
她因为是电台的DJ,并不需要露脸,穿的也非常随意,仍旧像学生。
如此漂亮的女孩,可以独自卖出这样的房子,甚至看上去没有什么家人约束。
小中介自然想的多了些,更觉有生意做。
她听得哭笑不得,摇头不去解释。
那个联名账户取款有上限,存款却完全不受限制,她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忽然就有一种暴发户似的满足感。
顾先生你一定忘了,赠与属于单方法律行为,无需征得你的同意。
顾太太的合同法考分可是91。
即便是自己去世了,这部分的财产也不会和父亲有关,完完全全都属于他。
到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有我陪着你俨然已经成了情感专线,甚至根据领导指示,偶尔还可以根据节目需要,为观众点歌,烘托气氛。
为了平安夜策划的节目,她特意请来艾米。
不过短短三年,艾米已经因为主持话题访谈节目,成了个非常令人看好的地方台主持。
甚至到北京的这个交通台来做节目,也有不少观众提早打来电话,表达自己的兴奋。
你让我叫你小可,还真是不习惯,艾米和她提前进入演播室,坐在转椅上,忍不住笑,为什么不用真名?我觉得你的名字,特别好记,而且根本就不像普通人能起的名字,你要说它是艺名,决对不会有人怀疑。
没你这么高调童言把稿子扔给她,我可不想让老同学听到我主持节目,都能想象的出,他们边听节目边爆笑的样子。
慢慢就好了,艾米语重心长拍着她的肩膀,当年我主持节目,我妈还特意存下来网络视频,刻盘给所有亲戚人手一份别提多窘了。
知足吧,那是为你骄傲呢。
两位,导播打个哈欠,一看就是大龄剩女啊,平安夜就顾着老同学聊天了,一个电话都没接?节目结束没有约会?两个人无视导播的挑衅,继续低声聊着天。
直到十点整,马上就恢复了专业的声音,切入工作状态。
今晚是特别开的专场,有知名女主播艾米和小可主持的谈话节目。
两个声线极好的女人闲聊着,偶尔会接听来电,大多数都是点歌,或是穿着着回忆,曾经渡过的平安夜。
我和小可是老同学,艾米递过去一个眼神,当年她曾经在大学谈过一场非常轰动的恋爱,我敢说,每天晚上都会有女生在宿舍扎小人诅咒她,能得到那么好的爱情。
告诉我,你有没有和大众情人渡过非常浪漫的平安夜?有,那天晚上,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很俗的,是在电影院里。
哇欧~艾米眯起眼睛,羡慕的快疯了。
连导播都乐起来,在耳机里不停说:自爆了,自爆了。
清淡的背景音乐,都是欧美的老曲子。
她说完这句话,似乎心情也是大好,很自然地把话题转了开。
只不过接下来的所有来电,都成了当年如何在平安夜约会,甚至有人会对她很兴奋地说,初吻也是在电影院什么的,她才觉得自己真是惹了麻烦请熟人来的坏处,就是无时无刻地想要爆料你的往事。
到节目快结束的时候,童言后悔的肠子都青了,艾米仍旧不依不饶,暴露她曾经是校园歌手大赛的第三名,最擅长就是唱高难度的外文歌。
导播也马上被调动起了情绪,让她以清唱,再渐入原唱来收尾。
她被胁迫的难以招架,忽然就想起了,那段日子,和顾平生最初分开的时候她整夜整夜循环的一首歌,终于轻声哼唱了起来。
杰西卡·辛普森的一首2001年的老歌,《when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前调出乎意料的忧伤,可是却让她想起,那个晚上,头次见到他竟然也会没有了主意,站在火树银花的新天地里,不知道接下来去做什么,不知道该如何约会。
When y ou told me you loved me,Did you know it would takeme the rest of my life.小说下载尽在http://bbs.txtnovel.com---书香门第【一树梨花一溪月】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