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皮直勾勾地盯着我,蹲在水中一动不动,他脸上的皮肤如同浸泡多时的尸体,又肿又烂。
我上前一步要拉他,他却像发了疯一样的往后退去,嘴里不断地嘟囔:我送,我送,我一定送,不吃,我不吃……我怕他犯了失心疯,也顾不上那么多,连跨了两大步,将杨二皮牢牢地按住,朝岸上大叫:杨老板出事了,快来人帮忙。
杨二皮那两个伙计原本在岸边观望,一听当家的出事,非但不上来帮忙,反而转身往林子里跑。
阿铁叔和豹子二话不说朝我这边跑来,边跑边问怎么回事儿。
我看了看杨二皮,此刻既不喊也不闹,如同失去了心智一般,颓坐在水里。
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早就不见了,四下也没有灯,我怕他乱来,一直半扶半按着,也腾不出手去寻找落水的东西。
杨老板怎么烂了?豹子手中举着探照灯,他一看杨二皮的脸,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结巴道,不,不会是被人用了,药……他药字刚刚出口,阿铁叔已经一掌呼在他脑门上:别瞎说,先搀到岸上,让香菱瞧瞧。
火光下,杨二皮的脸散发出青铜器一般的锈色,脸颊上肿了大片,个别地方破了洞,里头流出又稠又黏的腐汁。
我见豹子并不愿意上来接人,就和阿铁叔联手,一人一边,叉住了杨二皮的左右臂,将他拖上了河岸。
一出水就看见香菱挎着医药箱在岸边接应。
她和查木将杨二皮扶到铺设了防水布的临时床位上,四眼远远地跑来问我怎么回事儿。
我指了一下杨二皮,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二皮脸运的货可能不干净。
四眼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反问:他走私?具体的我也没看清,不过箱子里装的东西挺邪门。
他那两个伙计呢,跑哪儿去了?他们进林子了。
四眼指着我们身后密不透风的树林说,我看他们满脸大汗,龇牙咧嘴的模样,还以为是拉肚子了呢!这事没这么简单,我们得通知阿铁叔,叫他留心。
我说完又回到岸边,阿铁叔一听有人进了林子,神色大变。
他大呼危险,两手一挥,豹子和剩下两个养马人,立刻翻身上马,朝林子里追去。
我问他怎么回事儿。
查木黑着脸解释:你们汉人不懂规矩。
这片林子是月苗寨的外围要塞,一般人入夜之后是不准通行的。
林子里到处都有暗哨,没接到寨里土司的通知,一旦发现有人……就直接射杀,喊都不用喊。
这还不是最糟的,阿铁叔凝神道,我们刚才坏了渔灯,给寨子里带来了经济损失不谈,更破坏了双方长久以来的友谊。
那两个汉犊子要是再一闯,回头更不好解释,闹不好会破坏两族人民的友谊。
我没想到一入苗地就会平添如此多的忌讳。
又想到那两个贸然闯进林子的伙计可能凶多吉少,当场急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查木说:要不我也追过去,我阿哥是寨里的民兵,守夜的人大多认识我。
人越多越乱,豹子他知道进退,要是追不上……那只能怪他们命短,我们断不能一错再错连夜闯寨。
丫头,你瞧瞧杨老板这是怎么弄的,其他人就在林子口扎营,一切等豹子他们回来再说。
香菱将杨二皮的衣领剥开,一股脓水夹杂着恶臭一下子涌了出来。
原来他烂的不仅是脸,就连身上也开始发疮。
你们都让开点,我要给他检查一下。
她一开口,围在杨二皮身边的人纷纷后退,阿铁叔也拉着我退到边上。
四眼问做身体检查,为什么不能有人在场。
查木快嘴答道:才不是一般的体检呢,香菱姐要看看他身体里是不是有‘药’。
我已经无数次听人提起过药,也知道这是当地居民对蛊物的通称,只是不知道香菱要如何分辨杨二皮是否中了蛊,如果她真有这样的本事,说不定我们不需要深入苗区找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白眼翁,只要她指点一二,就能了解圆形虫的来龙去脉。
因为好奇,我特意选了一个比较刁钻的位置,透过人墙偷看香菱对杨二皮进行体检。
小丫头先是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一枚五角绿叶,然后放在口中嚼碎了,最后将碎叶糊在杨二皮的人中位置。
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只好耐心等待,看她下一步的动作。
香菱一直盘腿守在杨二皮身边,一丝不苟地盯着老头的脸,那神情好像一眨眼就有什么宝贝要飞了一样。
不一会儿工夫,香菱忽然弯下腰凑到了杨二皮面前。
我伸长了脖子想看她在做什么,却被阿铁叔大喝了一声,要不怎么说为人不能做亏心事,经他这一吓,我差点跳起来。
阿铁叔瞪了我一眼,比画了一个掉脑袋的手势。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说苗蛊果然忌讳颇多。
很快,香菱就站起身朝我们走了过来,我见地上的杨二皮未有什么改观,急忙问她结果。
香菱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手,说:你们看,是青鱼。
我起先只当自己听错了,再仔细一看,只见香菱手中握着刚才嚼烂的叶子,一条又小又怪的青色鱼苗慢慢地从烂叶里钻了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我和四眼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马帮中的人却各个如临大敌,有人呸了一声,喝道:我早说这貂皮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他染了药,还敢托我们运货。
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其他人纷纷议论起来,都说杨二皮不是个东西,不应该再替他送货。
阿铁叔面色如铁,他横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杨二皮,嘴唇上下抖动,最后一跺脚,喊到:不管怎么样,先扎营。
香菱,杨老板暂时交给你,好好照顾。
为数不多的养马人立刻炸开了锅,有人不愿意,说队伍里有人中药,这是晦气到家的事情,会伤了其他人的福寿。
这些养马人平日里都极其义气,为了兄弟放血插刀全不在意,偏偏对苗地的蛊物忌讳颇深,宁可冒阿铁叔的怒火,也要将杨二皮踢出队伍。
阿铁叔握起拳头,我当他要揍人,不料抖了几下又松开了,想来是不愿意对自家兄弟们动粗。
香菱忽然拍手,对着众人道:你们这样嫌弃他身上有药,莫不是在暗示,也要把我赶出去!香菱出生在用药世家是众人皆知的事,她这么说是故意让他们为难。
果然几个汉子都不敢得罪香菱,忙连声说不。
既然没有意见,那都散了,喂马,扎营,等豹子回来。
谁再提丢下货主的事,谁自己来领鞭子。
阿铁叔乘机接过了话头,他一挥手中的马鞭,大伙立马散去,拾柴的拾柴,打桩的打桩,纷纷动手布置营地。
阿铁叔环视了一下,对我苦笑道:世道不同了,人心握不住,队伍不好带啊!哈哈哈哈,让你见笑了。
我冲他摆摆手,问有什么能帮忙的。
他看了一眼香菱和查木,对我说:自打接了这批货,我就浑身不对劲。
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自己没什么,就是担心这两个小家伙……胡老板,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出了什么纰漏,希望你能看在林大夫的面子上,照顾他们一程。
不知为何,我从阿铁叔言语间听出一股难言之隐,边点头答应边安慰他说:不过一时背运,太阳总是要升起来的。
睡一觉,明天自然好了。
这时,树林中响起了急促马蹄声,阿铁叔苦笑:只怕这一夜,连觉都没得睡了。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望了过去,只见豹子和另一个同伴从漆黑的树林中一跃而出,他们骑的马不断地嘶鸣,马背上各扛着两个人,看样子都晕过去了。
豹子下马,他满头大汗,快步朝阿铁叔跑了上来:他娘的,要不是老子的马快,四个人都要死。
原来豹子他们进去树林之后不敢驱马,怕声音太大暴露了目标,到时候吵了守夜人,别的不说,先一通硬弩铺天盖地地一射,躲不躲得过都够戗。
豹子追着那两个伙计的痕迹一路跟到了树林深处,他知道再追就要出事,果断决定后撤,不想前头却忽然出来了嗖嗖的箭雨声。
他知道这是守夜人的机关被触动了,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救人,却看见有人影朝他们的方向移动,仔细一看正是先前逃脱的汉人伙计。
那俩家伙被吓得屁滚尿流,惨叫连连。
豹子看不过,一马当先冲进林中,左右开弓,拽起两人就跑。
没出息的东西,后来就晕了。
豹子将二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大喝他们,别他妈的装孙子,快睁开眼睛,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们当家的,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两人早就被一连串的事情吓破了胆子,他们支吾了好一会儿,连比画带解释,我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只知道杨二皮这批货是要送去抚仙湖,而且是大主顾的意思。
杨二皮曾经对他们几个手下说过,这批货物关系到他杨某人下半辈子的生活,要是有了闪失决不轻饶。
奇怪的是,他这趟出门既没有带自己的得意门生,更没有让他的宝贝儿子陪同,只挑选了一些外帮的人跟随。
这两个伙计,一个叫阿蛮,一个叫老幺,都是槽帮新进的人丁。
我好生奇怪,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买卖,杨二皮怎么会只招一群酒囊饭袋同行,这不是摆明了给自己找不自在嘛!大伙都不说话,等着阿铁叔发话。
他沉吟了一下,开口说: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怎么闹都没意思。
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把窝子扎起来,避开涨水的河滩,聚到树林入口处。
至于这两个人,豹子,他们都放在你的帐篷里,好好看管起来。
大家按平常的分配,都忙起来吧!阿铁叔说话极富感染力,我们眼下分明疑云丛丛,他几句话的工夫就把大家给打发了。
我从货马上取了一些扎帐篷用的工具,跟四眼两人扎起了自己的帐篷。
马帮扎窝之后大家各自散去,我和四眼聚在帐篷里讨论刚才发生的一幕。
你也看见了?废话,那么显眼的东西,化成灰我都认得。
四眼点点头: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那里头藏的……真是黑粽子?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面,杨二皮的反应太过激烈,我没来得及仔细辨认水里的残肢是不是从粽子身上掉下来的,不过那股特有的腐臭味,差不离是从尸首里散发出来的。
我说:杨二皮现在都快烂成梭子了。
咱们胡乱推测也不是办法,反正眼下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再开一箱出来瞧瞧他们运的到底是什么?四眼说私自拆看他人物品是违法的,我问他然后呢,四眼扶了一下眼镜,严肃道: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咱们不能过于迂腐。
我个人认为你的意见是可以接纳的,并且打算在行动上予以支持。
你丫屁话越来越多了。
想看就承认呗。
别天天掉书袋,这里是苗疆,不是华尔街。
我带着四眼摸出了帐篷,先看了看那几个养马人的动向,发现有几个已经赶着马放食去了。
香菱在篝火旁烧水,阿铁叔跟豹子两个人则坐在他们的帐篷门口,一边闲聊一边抽烟袋。
至于存货的大帐就设在树林边上,我估摸着杨二皮那两个伙计现在必定是守在他们掌柜的面前,不会花心思去看管那一堆黑箱子,现在四下无人,正是去查看货物的大好时机。
四眼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块儿黑布头,叫我把脸包上。
说待会儿就算被人碰见了,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我们。
我拗不过这位大律师,只好接过布头胡乱扎了一通,随后两人猫着腰、背着火光迅速地潜进了存放黑箱子的大帐里头。
为了防止被外面的人发现,我们没有带上手电,而是将大帐背对营地的一面开了一道小口,引了一点儿月光进来用作照明。
这座囤货的帐篷是由四根主杆和一张巨大的防潮帆布搭建而成,看上去虽然简陋,但在潮湿高温的云贵地区却十分实用。
整个帐篷大概有四五平方米的样子。
杨二皮的货箱就堆放在帐篷正中央,先前碎裂的那口箱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被马帮还是杨二皮的人收了去。
原本十口大箱,眼下只剩九口,三三一垒排列得十分整齐。
我们想偷偷打开其中一口,只好两人一叠爬到最上面一层去一探究竟。
我先蹲在地上,将四眼抬了上去,而后依托木箱之间细小的缝隙作为垫脚处一跃而上。
四眼爬在箱顶问我拆哪一箱。
我左右看了看,觉得没啥大的区别,就挑了一口最左边的黑木箱。
这箱子上有蜡封,不好弄。
四眼挑了一下箱口的封条,现在拆了,回头肯定有麻烦。
我想了想,问四眼要了打火机:你挡着点光,我把蜡条边缘烤化了,这东西就是个摆设一揭就开,回头再给他们糊上去就是了,再说一路颠簸,有个别地方破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和四眼跪在箱顶上,一个放风,一个拆箱,很快鱼头纹的蜡封就被烤软了。
我用刀子一挑,将它整个剥了下来搁在一旁。
最麻烦的要数那些左一层右一层的防水布,我都开始怀疑杨二皮运的其实是一箱山芋干,他就是怕干货遇潮才会如此重用防水布。
四眼说:你快别乱猜,我都快笑死了。
我摇头说你定力还不够,要多向王凯旋同志学习,在对待这些乐观向上的问题上,他一向优于常人。
总算把黑箱子上的寿衣扒了个干净,露出了里头的黑漆大木箱。
可我们又遇到了新的难题,这口箱子居然是用寸长的钢钉钉死了的,四角皆有钢钉封箱的痕迹。
杨二皮防得也够严实的,还留了一手在里头。
我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
现在想撬当然是没问题,我们手头有铁器,可到时候只要人家当场一拆,立马露馅儿啊!何况这钉子每个都有寸把长,要起出来颇费工夫。
不过,事情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要是无功而返,我面子挂不住不说,也对不起人家四眼的一番热情。
我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该撬的还是要撬,势必要将隐藏在角落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罪恶都拖到阳光底下,绳之以法。
当然,如果事实证明杨二皮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那就最好不过了,要不然回头立马扭送派出所。
我打定了主意之后就让四眼去下边把风,自己掏出从马队顺来的马蹄钩开始倒腾箱子上的钢钉。
才起了半枚,就听四眼在下面悄声道:老胡,外头有动静,快下来。
我顺着帐篷外的月色一看,果真瞧见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朝大帐方向走来,忙把防水布胡乱一裹,蹿下货箱。
不想外头的人已经举灯而入,我俩来不及逃出帐篷,只好躲在货箱背面,祈祷不要被人发现才好。
那人一进帐篷就把手中的煤油灯挂在墙柱上,我只瞥了一眼,知道是个男人的背影,却没看清楚那人的正脸。
不过他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在停货的地方亮灯,那肯定是在队伍里说得上话的人,此人如果不是阿铁叔,那八成就是杨二皮。
不过杨二皮已经浑身生了怪疮,此刻躺在病患帐篷里面奄奄一息,不太有可能会出现在此处。
那么,来者是阿铁叔?他跟我一样,不放心杨二皮的货?我屏息将身体贴在货箱上,生怕被人看出破绽。
好在煤油灯火力不旺,只有些许昏黄的微光。
那人与我们隔着货箱,就站在我们对面,四眼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咬紧了牙关。
我瞪了他一眼,心说好好一大老爷们儿,没事自己吓唬自己玩,整得跟大姑娘似的,你他妈的再掐老子,老子一脚把你踹出去。
四眼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立刻撒开了手,改掐自己去了。
因为看不见对面的人在做什么,我只好靠听觉在判断他的行动。
起初先是听见敲击木箱的声音,而后又是踱步声,看来此人绝不是杨二皮,来者跟我们一样根本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拆箱检查。
果然,没走几步,那人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又听见砰一声,然后就是布料摩擦之声。
我心说不好,看样子此人是要爬上顶端,去拆最上面的木箱,万一他朝底下随便看一眼,那我和四眼可就彻底暴露了。
四眼也发觉情况不对,偏了偏脑袋,示意我趁对方在攀爬之中立刻出去。
我虽然也好奇箱中的物品,可万一被马帮的人当场逮住,那可真有理说不清。
于是我俩就趁那人翻箱顶的工夫,从帐篷背面猫了出去。
我们出了帐篷之后并未走远,四眼拍了拍身上的草叶,问:咱们要不要绕到前面去看一看里头是谁,就当是路过?我说你这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去找香菱他们聊一聊,看看谁现在还没有归队。
四眼点头说好,于是我俩假装散步,慢慢走进了营地中央的篝火堆。
胡大哥,你们怎么还不睡?香菱正抱着一本书在啃,见我们来了立刻站了起来。
睡不着,起来透透气。
香菱看了看天,不解道:都这个点了,再过三四个钟头天都亮了。
你们哪来这么好的精神?四眼哈哈一笑说:时差时差,刚从国外回来。
哎,杨老板那两个伙计怎么样了?早睡下了,被豹子捆回来的时候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我最看不惯这种叛徒了,关键时刻自己落跑。
我随口问她杨二皮的伤还有得医嘛。
不想她神情无比认真道:有人下药必定就有人能解药。
他那一身青鱼不知道是得罪了谁家的药师。
我虽然想帮他,可断断不能坏了规矩,破了人家的蛊。
我知道她这么说是怕我为难她,要她替杨二皮解药,忙说只是随口一问,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四眼假意环视了一下周围,忽然指着亮灯的驻货大帐说:那里怎么有灯?不是货仓吗?香菱看都没看,笑道:我们锅头不放心货,睡前要检查一遍。
你们要是不困就等他回来,聊两句再走。
我与四眼对视了一下,看来香菱并不知道阿铁叔的真实用意,只当他是为了货物的安全在做例行检查。
我打了个哈欠推说困了,就跟四眼两人离开了篝火堆,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怎么不趁这个机会,去看一看。
有香菱跟着,铁锅头不敢为难我们。
话是这么说,可他现在必定已经发现货物被人动过了,我们此刻再去找他,不是不打自招嘛!那怎么办,到嘴的鸭子又让它飞了。
老胡,我发现你的求知欲已经大不如前了。
你小子才认识我几天,就满嘴胡话。
既然暂时看不了那就算了。
明天咱们就要进寨了,你早点睡。
那你干吗?我去杨二皮那边看看,我眼皮老跳,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走之前得跟他打个招呼。
封建迷信。
四眼摇摇头,裹起外套倒头就睡。
我拉了拉衣领走出帐篷,外头白日已经露出了小头,天灰蒙蒙的。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跟守夜的豹子打了个招呼,就低身进了杨二皮的帐篷。
因为是病号房,所以他的帐篷比我们住的要高级一些,细心的香菱在帐篷外面起了一个小灶,整个帐篷里暖洋洋的。
杨二皮一个人躺在军大衣铺成的野营床上,呼吸平稳,要不因为他满脸烂疮,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先前会做出那些发疯一样的举动。
我将挂在一边的油灯拨亮了几分,凑到他床前。
火光下,杨二皮那张烂得变形的脸怎么看怎么吓人。
我蹲在他边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都是前辈,大家这次又走的一条道,他出了这样的意外,又叫人摸不着半点头绪,实在是窝火。
按他伙计的话来说,他这次送货去抚仙湖,是极不情愿,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他是被人威胁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把他中蛊的事,与送货联系起来呢?我觉得自己的分析很有道理,忍不住出了神。
忽然,我浑身闪了一个激灵,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果然,我低头一看,杨二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笔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两只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光。
事出突然,我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杨二皮不知吃错了谁家的药,二话不说,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我料到他病成这样还有力气起身,就问他是不是饿了,想吃东西。
杨二皮一听我这句,反应奇大无比。
他像疯了一样,扯开被子,两手高举在头顶,嘶吼:不吃了,我不吃了,让我走,我要跑,要跑。
说着一把推开我,连鞋也不套,直接冲出了帐篷。
我立刻追了出去,大喊:快来人,杨老板跑了!都醒醒!我这一吼,如同炸雷,在黎明前的营地里炸开了锅,很多人衣服都没套好就跑了出来。
阿铁叔原本是靠在篝火边和衣而睡的,他一听出事了,如同被蛇蝎叮了一般,立刻跳坐起来。
四眼迷迷糊糊地从帐篷里探出头来,问我怎么回事儿。
我见杨二皮朝树林深处跑去,也来不及跟他解释,随手抄起一杆养马人的猎枪就奔进了树林。
阿铁叔在我身后大呼站住,我头也不回追着杨二皮一路长驱直入。
很快四周的景色就不认识了,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高枝茂叶,云贵高温潮湿的地理条件造就了一片又一片壮丽的林沼。
这里有不输给亚马孙丛林的复杂生物循环系统,更有数不清的瑰丽神秘的大自然壮景。
不过眼下我可没心情去在意这些,虽然是黎明时分,外头天光乍放,可林子里依旧黑黢黢的,如果没有照明物,根本看不清脚下,人就像在原地踏步一样。
我手里只有一杆枪,只好不时地用打火机照明,查看地上的足迹。
这只火机是四眼随身携带的,说是高级货,美国特产的防风火机,能抗十级台风。
我对此嗤之以鼻,说他崇洋媚外。
四眼气极了,就将火机丢给我,让我自己看。
我原本只是随意一收,不想此刻却成了救命的关键。
我蹲下身去,查看地上的足迹,果然见到一组新留的脚印,脚印前深后浅、东倒西歪的,一看就是发了疯的杨二皮留下来的。
我追着脚印一路往前,没几分钟线索就断了。
我举起火机在地上排查,脚印直到此处就断了,我怕杨二皮临时换道,又朝周围几个方向找了一会儿,都没有发现他的足迹。
此时阿铁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见有火光,急忙朝他招手。
你这个年轻人,真不要命,单枪匹马就闯进来了。
他此刻只穿了一件无袖的坎肩,露着大半个胸膛,腰间插着匕首,一手提着手电,一手握着头巾。
我问他这是干吗,他说这块扎染的头巾,是月苗寨里通用的物品,他怕遇上守夜的民兵难以解释,所以从查木那里借来的。
我也来不及去佩服阿铁叔的冷静,指着地上的脚印说:人不见了,你看看,好好的脚印,一到这里就断了,像……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阿铁叔蹲下身来,他用手捏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随后说道: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
你忘了在山上的事吗?被他这一提醒,我心中恍然大悟,立刻抬头朝空中望去,一撮黑不溜丢的东西一下子扑入眼眶。
阿铁叔顺着我的视线朝上一看,立马朝我扑上来,用大手捂住我的眼睛:别看,是吊死的。
我心头先一惊,后又疑惑,吊死一个人而已,你捂我眼睛算什么,老子又不是娘们儿。
不料阿铁叔接着说道:苗地吊死的人,是要找替死鬼的。
千万看不得,你对上它的眼睛,就要被勾上去陪葬。
我只当阿铁叔说的是志怪民俗,一把甩开他的手:阿铁同志,现在是一个讲科学的年代,不要老宣扬这种迷信传说。
我抬头看了一眼树杈上,白花花的,好像真吊了一个人,披头散发,脖子拉得老长,舌头吐在外面。
四下只有微弱的火光透上来,这要是单独一人看见这样的光景,恐怕不吓死,也要吓瘫。
阿铁叔可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一掌拍在我脑门上:别乱看,这地方不兴胡说八道。
我不愿跟他争,只是为这个枉死的姑娘可惜。
听说苗地多有殉情自挂的习俗,不过看她一个人吊在这里着实可怜,不知道是哪个寨子里的人,为何寻短见。
我问阿铁叔要匕首,想把人放下来,他往后一退,果断地拒绝了我:这种事情做不得,你看她一个人吊在这里,说不定是被情郎骗了。
你要是插手,就会被缠上,下场凄惨。
再说,她家人寻不着她,自然会来找人。
苗地的习俗,尸非至亲不葬,鬼非孤魂不打。
咱们在人家的地方你还是习惯的好。
我绕不过这个老苗疆,只好答应不去过问此事,我催他快走,两个大男人,站在一具吊死的女尸底下,不知道的还不知怎么想呢!阿铁叔见四下都没有杨二皮的影子,也不愿意在此地久留。
他说天色已经放光,寨子里的民兵应该撤回去休息了,咱们再找两圈,实在没有就回营地看看。
我实在想不通杨二皮又疯又病能躲到何处去了,而且他一再狂喊不要吃了,不要吃了,难道这家伙是吃撑了河鲜,才落得如此下场?我甩了甩头,叫自己赶紧忘记这种荒谬的想法。
两人在林子里又转了十来分钟的样子,还是没有杨老头的影子。
我说这么绕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依照你之前的计划,先退出去再说,指不定人家发完疯已经回去了。
阿铁叔原本一直走在我前头,他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并没有给予反应。
我正好奇,以为他找到了线索。
不料他突然回过头来,愣愣地问了一句:天怎么还不亮?我起初没闹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仔细一看,方才天色还慢慢开始放光呢,此刻四下却是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夜晚。
我俩对视了一下,深知不好。
我慢慢地抬起头,朝头顶上瞥去,果真看到一道白花花的东西,悬挂在我们上空。
不会这么巧吧?同一片林子,不同的地方,都有人上吊?这话说出去鬼信啊,才隔了十来分钟的路,这个数量也密集过头了吧!阿铁叔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低头去检查地上的脚印,而后沉声对我说:这地方,咱们先前没来过。
她……她在跟着咱们。
我被他这句话弄得脖头一亮,忍不住就将视线移到了悬挂着的女尸身上。
她脚下的鞋早就没有,脚底板上沾满了泥巴。
一想到阿铁叔的言论,我不知为何真就联想到有一具女尸一直跟在我们头顶上,我们走到哪儿,她就挂到哪儿,别提多瘆人了。
这怎么弄?对付僵尸,我有办法,可这种鬼怪之事,我经验可不多。
平时用得最多的也就是跑,闭上眼睛一路瞎窜。
别慌,阿铁叔朝自己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而后运了运气,低头默语,各位大仙,我二人路过此地无意冒犯,这位仙女姐姐不要见怪,待来日,我们出了林子,自然将您的真身所在传到各处,好叫后人祭拜。
冤有头债有主,您放我们走吧!他说完之后脸色一变,又指着树杈破口大骂:你这个小不正经的泼蹄子!吃了狗胆,拦你爷爷的道,我有关二爷神脉护体,又得岳将军亲传宝刀!说着就真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在空中比画。
我看着想笑,又觉得不严肃。
仔细一想,人家的战术战略很明显,先礼后兵,连哄带骗。
只是不知道这女尸是吃软还是服硬,别闹到把人家撂火了,真就飘下来跟我们对着干。
我对鬼神之事,向来心存敬畏,不过眼下,我们对这位吊死的姑娘可没有半点愧疚。
她要是不明事理,敢跟我们对着干,那我可管不了别的,先将她拖下来暴打一顿再说,好男不跟女斗,可没说不跟女鬼斗。
阿铁叔一连串贯通古今的国骂,足足说了五六分钟。
我见他终于停下来喘气,就问效果如何,他摇摇头:感应不到,咱们走吧!看能不能绕出去这次。
我看着四下漆黑的天色,心说不靠谱,看来这位姑娘可能是苗家人,听不懂汉语,要不你再用土话问候她两句,大不了给她揪下来就地掩埋,我看那些小洋片里头都是这么放的。
阿铁叔坚决不肯碰尸体,他说既然有规矩,就有它的道理,不是亲人的尸体,是碰不得的。
我说那行,咱们再走两步吧,我瞧瞧看,她是不是真跟着咱们。
说完,我故意拉着阿铁叔快步朝前跑去,也不管东南西北一通乱闯,两人马不停蹄又跑了十来分钟,停下来抬头一看。
得,这位姐姐算是真盯上咱们了,树梢上毫无意外地挂着一个女尸。
我见阿铁叔死活不肯将她解下来调查清楚,只好出了一个馊主意:要不,咱俩分开走?他奶奶的,爷就不信,你还能分成两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