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将杨二皮的货物及时送往抚仙湖,铁马帮当天夜里就整顿人马,开始朝雷公岭前进。
别看阿铁叔的马帮只是一支民间运输队,内部分工却十分明确。
八个汉子,分前哨后卫,一队在前面开路,一队在后方盯守。
阿铁叔介绍说,现在日子太平了,道上少有匪患。
雷公岭这样的险峻,要搁在往昔,绝少不了占山为王的土匪。
我环视了一下雷公岭的山势,高耸陡峭,密林如云。
唯一能通车马的就是我们脚下这条盘山小道,的确是一处易守难攻的万夫敌。
通过一路上的接触和交谈,我慢慢了解到为何装备精良的杨二皮要劳师动众请阿铁叔出马。
只为一个字:快。
雷公岭幅员有限,若是没有此山,去苗寨不过半日光景。
可它横山一拦,寻常人家想要翻过去,起码得耗费四五天的时间。
唯独纵横云贵的铁马帮,他们拥有一套翻山绝技,能叫车马在一日之内,飞渡绝岭,到达对岸。
查木一路跟在我屁股后边,不停地宣讲铁马帮如何威风,搞得我对如何一日之间飞渡绝岭充满了好奇。
可这猴小子实在可恶,话说了一半就跑到前边追香菱去了,只说等咱们爬到山腰上自然能见识到此地的神奇之处。
老胡,杨二皮的事,你怎么看?他自己的买卖,爱干吗干吗,咱们操这份心干吗?我嫌四眼那股事儿妈劲,就劝说道,我刚才都打听好了,只要下了雷公岭,一直往南就到月苗寨。
运气好的话,明天天黑之前,咱们就能跟Shirley杨会合。
到时候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咱们过咱们的独木桥,至于杨二皮那点破事,我是真没兴趣知道。
四眼你最近是不是闲得腚疼啊,老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我这不是好奇吗,四眼鸡贼地朝我靠了靠,你说他急什么呀,是不是赶着去会老情人?我差点被他这句话噎死,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这话跟谁学的?怎么跟胖子附体一样。
四眼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听小查木说的……他说那些箱子里装的,说不定是聘礼。
这不是扯淡吗,啊,附近除了月苗寨哪还有活人地方,他去抚仙湖给鬼提亲啊?话才说出口,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后身一道火辣辣的视线如鹰爪一般盯了上来。
扭过头去一看,杨二皮骑在马上,手中举着火把,满脸铁青地瞪着我。
在这黑夜笼罩的山道上,显得格外阴森。
照理说,杨二皮和我之间的距离起码十米开外,不可能听见我和四眼在议论些什么,可看他这脸色,也不像是单纯的便秘啊!怎么这老东西有顺风耳不成。
四眼也注意到杨二皮毒辣的表情,他扯了扯骡子的耳朵,朝我摇摇头:荒山野岭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是少提为妙。
我说还不都是你小子开的头吗,怎么到头来又成老子的不是了,你们这些读书人真难伺候。
没劲,不跟你废话了,我去前头问问,阿铁叔准备怎么飞渡雷公岭。
我快步走上前去,避开了身后紧盯不舍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了山道,我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
可这山上除了树木就是石头,又高又陡不像能藏人的地方。
我暗自告诫自己,不能乱想,人吓人是要吓出事来的。
从江城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我们一路走来,三四个钟头过去了,队伍里没有一个人叫累喊停的。
就连杨二皮那群平日里好吃懒做的痞子兵也咬紧了牙关,跟在马帮后边行进。
我们脚底下的路越走越窄,虽然有火把和照明灯开路,可心里还是不踏实,要知道离我们一展臂不到的地方就是断崖,脚下稍有踉跄就会换来粉身碎骨的下场。
也不知道Shirley杨他们是怎么翻过去的,是不是已经安全抵达月苗寨。
因为山道已经无法容两人并行,我只好看着阿铁叔的后脑勺与之交谈。
哈哈哈哈哈,你问如何一夜飞渡雷公岭?阿铁叔将步伐停顿了一下,扭过头来坏笑道,我听林魁说,你很有些本事,怎么样,能不能猜一猜?我心说大爷你胃疼啊,我要是喜欢玩猜谜语,我干吗找你折磨自己的眼球,我随便找匹骡子也比你那张黑脸强不是。
嘴上只好顺势回答他:这个,我估计其中必定包含了智慧和汗水的结晶,是从先辈手上接过来的秘艺,能够充分体现马帮上下的胆识与气魄。
对不对?你这个娃说话,怎么跟广播里一个调调。
阿铁叔不屑道,绕了半天,没一句大实话。
城里人都是这个德行。
是是是,您教训的是,我收起笑脸,思考了一下,人是长不出翅膀的,何况还有货物马匹。
在这山上该是有缆车之类的装置,顺风而下,直达对岸。
这下阿铁叔干脆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在我肩头重重一击:好小子,这都叫你看出来了。
不错,雷公岭上是有一处缆索,但寻常人是绝对不敢轻易攀用的。
这是为什么?阿铁叔指着我们脚下的万丈深渊道:雷公岭太过险要,无法修筑大型工程,所以上头空有缆绳连到对岸,却挂不住铁盒子车。
唯一的方法就是用绳子拴在人畜身上,顺势滑下去。
他一说完,呼呼的山风一下子从山下卷了上来。
我举起手电朝下边照了一下,整个光柱没照多远就被黑夜吞没。
也不知道我们已经上到了多高的地方,一想到待会儿要从无依无靠的缆绳上独自滑到对面,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吐沫。
怎么,怕了?阿铁叔摸摸络腮胡,有些纳闷儿道,我也是奇了怪了。
按理说,攀索道是不得已的下策。
我们也只有在实在着急赶路的情况下才会用。
结果那个杨老板,上来就问我最快的路程。
我对他说了雷公岭索道的险要,他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个劲地说好,非要在两天的时间内赶到抚仙湖。
也不知道他运的是个啥,真叫一个要钱不要命。
他见我还在思考,又说:你不用担心,这索道又不是非要你们也跟着去走,待会儿我们的大部队下索道送货,然后叫查木带两个人,陪你们走山道去寨子里。
脚下抓紧点,也就三四日的路。
我说阿铁叔你想多了。
我们也是急着去找人,既然这索道大家都走得,我怎么好退,那不是叫杨二皮看笑话嘛!没想到阿铁叔并不同意,他说:你们这是没见过厉害。
这索道走人的交易,我们帮里每年也总有人马折损,要不是他急着去抚仙湖,我也不愿意从这里走。
你和那个小眼镜,是去找人,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关节。
再说,俺已经答应林大夫要照顾你们,万一出了篓子,俺阿铁的脸往哪里搁。
不成不成,你们给我定心爬山,索道不是给你们这些外行人准备的。
我将阿铁叔的这番话转告了四眼,问他的意见。
四眼不满地说:怎么计划又变了,咱们不过是去月苗寨而已,怎么一天变三变。
你们这些人办事真不牢靠。
不是我说了算,鬼知道它上边还有一个索道。
我是无所谓的,别说索道了,蜀川的驿道我也是爬过的。
哦,你这意思,是为了照顾我?四眼推了一下眼镜,告诉他,我们跟大部队走,翻山什么的太累,秦爷不高兴。
四眼和我都有意走一走传说中的雷公岭索道。
两人打定了主意,跟着马帮一条道走到底。
他杨二皮走得,我们自然更走得。
阿铁叔拗不过我俩,只说一会儿到了地方,保管吓得我们不敢再说胡话。
这个时候,已经午夜时分,山风呼呼地朝山头上刮,我走在半人宽的崖道上,总有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因为山路的宽度有限,队员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别看马匹比人壮,可四条蹄子就是不一样,爬起山路来比我们这些两条腿的要轻快许多。
因为路况的关系,货箱已经无法像在平时那样用两匹马同时来驮,进入陡崖前,赶马人已经将货箱两边的帮衬都撤去,改用麻绳捆缚在马背上,任由马儿横扛着走道。
货箱凭空多出来那么一截露到悬崖外边,全靠马儿掌握着平衡在险道上行走,看得我胆战心惊。
查木说这些老马常年走山路,掌握平衡的本领要比人高出许多,我们无须担心。
可看着它们摇摇晃晃的样子,我心里就像悬了一把刀子,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我看了看前后,大部分人已经拐过了前方的山道,向山腰进军,在我身后的是杨二皮一干人等,以及马帮里面负责殿后的两个小兄弟。
我两手扒住山壁,整个人呈大字形,一点一点地朝弯道口挪。
我那匹小骡子就跟在我身后,它侧头看我,估计是不明白为何要如此辛苦。
这个时候,要是忽然有什么东西碰一下,我估计自己就只能烂在云南这片热土上了。
有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我前脚刚跨过弯道,四眼尚未来得及拉住我,身后的山道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脚下一晃,整个人倒向身后的悬崖,四眼一把扯住我,两人在水平线上晃了半天,这才稳住了身形。
我回头大骂:哪个王八蛋,想死啊!却看见杨二皮那伙人,一个个见了鬼似的,不要命地往前跑。
好家伙,三尺宽的山道上,这群人疯了一样,鬼哭狼嚎地往前冲,好像根本没看见脚下的悬崖。
有一个冲在最前边的,大喊道:有鬼,山上有鬼!哭着喊着,朝我这边扑了过来。
这下可轮到我头疼了,虽然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变故,可我脚下这方山道,只能容一人勉强站立,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跑,我连挪的地方都没有,眼看着不是被他推下去,就是要狠心将他放倒。
别跑,别跑!这边站不了人!我将整个身体贴在山壁上,对那人猛地挥手。
他却好似没看见一样,一个劲地朝我跟前蹿。
四眼侧身站在我前边,他瞪了我一眼,示意我狠下心来。
就在我犹豫的当口那家伙已经扑到了我面前,两手紧紧地拽住我衣领,因为无处落脚,他已经半个身体挂在悬崖外面,可整个人还浑然不知,光晓得在我耳边大吼:不见了,不见了,有鬼!我被他这一下拽得失去了平衡,两人一起朝山崖下倒去。
Fuck!四眼一个箭步俯身下来,抓住了我的左手。
我倒在山崖上,上半身完全悬在外头。
杨二皮的疯伙计早就吓懵了,只知道抓着我的上衣,不断地往上跃,可他越动,我们这边越是危险。
弄不好,三个人都要掉下去送命。
山间的横风从我脸上刮过去,疼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见那家伙不停地喊救命,我被他喷了满脸唾沫星子。
心说你个大傻缺,让你跑让你跑,妈的,临死还要拖老子垫背。
我们出事的位置太过尴尬,刚好是山道转弯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边的人都只能干着急。
四眼一个人拉我们两个,憋得满脸通红,眼镜就剩半个耳朵挂着。
老胡,踹他下去。
四眼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狠辣。
我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本能地用悬空的右手拽住了挂在我身上的倒霉孩子,想将他稳住。
四眼见我不听他的,当场急了:再不松手大家一块儿死,他值吗?他这一开口,手中的力气顿时松了几分,我一下子滑出许多。
他急忙又是一扑。
得,这下我和那倒霉孩子彻底挂在悬崖上了,四眼趴在地上,两手死命抠住了我的手腕,使出了吃奶的劲,眼看他手背已经磨出血来。
我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伙计,他现在似乎已经清醒过来,低头看了一下黑糊糊的山地,而后泪汪汪地对我喊:别松手,别松手,我不想死。
我被他拽着衣领,脖子都要卡断了。
心说待会儿你小子没死,老子先叫你勒晕过去,那这笑话可就闹大了。
正想安慰他两句,就听头顶上咔嚓一声。
我急忙抬头一看,原来是杨二皮那老家伙,他黑着老脸站在崖口,手中举着一把黑黢黢的王八枪正朝我们瞄准。
我脑中顿时冲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喊出来,眼前一热,被喷了满脸鲜血。
脖头一松,原本拿我当救命稻草的伙计,一下子摔落下去。
杨二皮俯身,与四眼一道将我拉了上来。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我甚至来不及喊一声小心,就眼看着那家伙遭了杨二皮的黑枪。
怎么,你不服?杨二皮亮了亮手枪,要不是老子,你和这小眼镜,早就完蛋了。
此时在我们前面渡过弯道的人也已经回过神来,阿铁叔的声音从前边出来:后面的喊话,谁掉下去了?他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折回来。
杨二皮回他道:无妨,我自己的人失足。
我们马上就过来,阿铁你别急。
阿铁叔沉吟了一下,声音再次响起:你们自己当心,这地方摔下去,那是连尸体都找不到的。
我看了一眼杨二皮身后的伙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本他那支十个人的队伍,不知道为何只剩八人,而马帮里,负责殿后的两个小兄弟也不见了踪影。
杨二皮见我的脸色,自知瞒不过去,他朝前走了一小步,蹲下身来,对我耳语:这山上不干净,已经有三个人被叼走了。
我忙问他怎么回事儿。
杨二皮朝头顶上看了一眼,摇头:鬼知道,刚才还好好的,我一扭头,跟在最后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你说怪不怪,前一秒,人还好好的跟在后边,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这盘山道又长又陡,根本藏不住人。
那两人就算是失足摔下悬崖,起码也应该喊一声,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消失了?杨二皮见我不信,又放缓了语气:老子哄你干吗,你没见我自己的人也丢了吗?原来杨二皮最开始发现有人丢失,并未声张。
他怕耽误了行程,所以一直没有喊出来,直到刚才,马帮里头那两个殿后的人也失去了踪影,他才慌张起来。
而他手下那些个伙计,一看情况不对,纷纷吓得魂飞魄散,到处乱跑,这才有了刚刚的一幕发生。
此刻杨二皮身后那几个人,各个神色慌张,坐立不安,不停地朝四周张望,他们想靠成一团,又因为山道狭窄,不得不各自为伍。
我说这事太诡异了,一直瞒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还是要尽快通知前边的人,叫他们做好防范。
杨二皮一把拉住我,我当他要阻止我报信,不料他却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脸色,问我:这个,这个胡老板,依你看……阿铁他知道之后,会不会不肯走?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担心送货的事。
你睁开眼睛看看,已经闹出人命了!这话刚喊出口,山道前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就听香菱又尖又高的声音传来,大喊道:小六不见了!我们后边几个人一听又有人不见,心里顿时大惊。
杨二皮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枪械,脸色霎时变得蜡黄蜡黄的。
我不敢等,招呼四眼立刻朝前头走去。
弯道那边的路况不比我们这头好多少,山道稍微宽了那么半尺,能容一个成年人阔步而已。
我刚一过去,就和一个人打了照面,仔细一看,是满头大汗的查木。
他两腿直打哆嗦,一看来人是我,带着哭腔道:不,不好了,小六不见了,眼睁睁不见了!他身后呆站着的是马帮里的其他人,大家唧唧喳喳吵个不停。
越过人头,我看见阿铁叔正趴在崖边,香菱在他身边不知道正说着什么。
四眼和杨二皮紧贴着我跟了上来,我问查木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抹抹眼泪说:我,我也不知道。
我走得慢,在最后一个,小六就在我前头,本来还说着话,我低头系了一下草鞋,他,他就不见了。
杨二皮一听这话,整个人都退了两步,他浑身一震,追问道:凭空不见了?连个声音都没有?查木看着我,只知道不停地摇头,并不回答杨二皮的提问。
这时,杨二皮身后的人群里又爆发出来一阵骇人的叫喊声,我心说不妙。
果真没出两分钟,又有一颗人头从后边探出来,他两手抱着山墙,对杨二皮喊道:不好了,当家的,又有兄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