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胭很温柔, 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她让御膳房做了两个孩子喜欢的佳肴,陪着他们吃饭, 又耐心地听铭李背书,听唯烟讲趣事。
两个孩子起先的时候还有些局促,时间一久,露出漂亮的笑脸, 一左一右窝在她身侧,缠着她讲故事。
倪胭就真的给他们讲一些有趣的小故事。
——这些故事都是她小时候听来的。
海底神怪、各路神仙。
唯烟和铭李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我还想听将敌国坏蛋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儿!唯烟举着小拳头,眼睛亮晶晶的。
铭李在另一侧连连点头。
好。
倪胭柔声应着, 继续给他们挑一些不血腥残暴的事情。
倪胭陪了他们整整一日,一直到晚上把他们两个小家伙哄得睡着了, 她才悄悄走出房间, 离开皇宫, 去了桑玄城。
这两日, 她已经听说了桑玄寺的事情。
曾经香客云集的桑玄寺如今已经变得十分萧条,而那在敌军侵犯时放下佛门清规戒律挺身而出的十二僧, 只剩下雪无和慧无两个人。
我听说百姓觉得佛祖被鲜血玷污, 不再来这里了。
倪胭说。
雪无弯着腰, 将种子洒进菜田。
小十二跟在后面洒水。
他走到倪胭面前, 微笑道:也好,清净。
倪胭从台子上跳下来,踮着脚尖擦去雪无脸上的一块泥,笑着说:那你跟我走吧。
咱们去看遍天下风景, 逍遥快活。
雪无弯腰,在木桶里洗了手,笑着问:不做你的女帝了?倪胭摇头:一点都不好玩。
她绕到雪无面前,蹲下来,仰起脸望他,问:好吗?雪无洗手的水喷溅出来,一滴清水溅在倪胭的脸颊上,倪胭皱了下眉。
雪无擦了手,扯着身上红色的袈裟替她把脸上的水滴抹去。
好啊。
他说。
倪胭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不过她很快笑起来,她之所以还留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雪无的七颗星。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倪胭刚回到宫中,心腹手下前来禀告段敬仪死在了囚牢中。
被干死的?倪胭漫不经心地问。
手下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诡异。
虽然他跟在倪胭身边有不短的日子,也早知道倪胭说话口无遮拦,一点不似女子。
可是猛地听她这么说,他还是心里吃惊不小。
嗯?倪胭挑眉看他。
手下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立刻收起心神,回禀:算是吧……他、他绝食,身体变得很不好,然后再那个……所以就……哦,知道了。
那……他的尸体要怎么处置?剁成肉泥喂狗。
倪胭懒洋洋地踢了鞋子,转身走到美人榻上,舒舒服服地靠在小几上,你问问那六个‘人’吃不吃,不吃的话再喂狗。
……是。
手下硬着头皮下去。
对了,他又转过身来,陛下,他还咬破了手指给您写了一封血书。
您看……倪胭嫌恶地皱眉:烧烧烧!是!·倪胭靠着小几小睡了一会儿,命人将骆孟叫到房中。
她毫不隐瞒,直白地说:我要和那个臭和尚私奔去了。
骆孟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笑着说:好啊。
宫里这么闷,你又不喜欢那么多政务。
嗯……嗯,出去挺好的,挺好的。
倪胭朝他招了招手,骆孟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朝她走过去。
倪胭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你会遇见一个好姑娘,她温柔懂事贤惠善良,绝对不像我这样坏。
骆孟很想告诉她,他今生不会再遇见什么姑娘了,因为他心里装满了她,他的眼睛便再也看不见别的姑娘了。
可是他向来很听她的话,只会木讷地点头,说:嗯啊,好。
要好好的。
倪胭说。
嗯,好。
照顾好自己,要活到一百岁。
倪胭说。
骆孟傻傻地笑了一声,说:那个……照顾好自己还能办到。
活多大岁数我做不了主啊。
倪胭在他胸膛摇头,轻哼了一声:我说行就一定行。
你得答应我。
嗯,好。
骆孟点头,你说一百岁就一百岁,绝对不多活一天。
倪胭笑了,在他的后背打了一下,把他推开,挑着眉眼,含笑望他:还学会贫嘴啦?骆孟深深望着她。
你笑了就好。
我已经跟铭李说过,他以后会喊你父亲。
骆孟的眼睛忽然有点湿。
你自然是会对铭李好的,只是也顺便疼一疼唯烟这可怜姑娘罢。
倪胭叹了口气。
一定,一定。
骆孟重重点头。
那我走啦。
倪胭与他擦肩而过。
骆孟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倪胭回头瞧他,他又觉得冒犯,慌张松开手。
他张嘴想要赔罪,热泪滚在嗓子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倪胭温柔地轻笑了一声,重新走回他面前,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侧,说:骆孟,你看着我。
骆孟不敢看她,他怕自己不争气地流眼泪。
——她不喜欢窝囊没用的男人。
他得忍着身子里从四处涌上来的眼泪。
看着我。
倪胭又重复了一遍。
骆孟吸了口气,才慢慢转过头,用刻意压制过眼泪后的红眼睛望着她。
倪胭偏着头,目光温柔:我的骆孟呀,是个英雄。
他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百姓人人爱戴他,都说他是国中第一武将。
骆孟咬着牙关不敢告诉她,他不想保家卫国,他只想保护她、照顾她。
倪胭轻轻地吻他紧绷的唇,低声说:保重。
骆孟再一次重重点头。
她走了,红色的衣角抚过他的手背。
他想抓,却不能抓。
她走了,他终于可以哭出来。
其实倪胭根本不用格外嘱咐骆孟照顾唯烟。
在唯烟和铭李这两个孩子里,骆孟对唯烟好一万倍,为她建宫殿,给她这天下最好的一切。
因为,这孩子长得像她啊。
骆孟真的活到了一百岁,他一百岁生辰的那一日安静地走了。
她让他活到一百岁,他不敢早一天走,也不敢多活一天。
·倪胭和雪无离开了皇城,也离开了桑玄城,他们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山山水水。
眠风宿水。
倪胭的容貌太过出众,偏偏雪无是个和尚。
两个人举止亲昵,路人瞧见总忍不住指指点点。
和尚,我给你弄个假发吧。
倪胭枕在他的腿上。
雪无微笑摇头:我们走我们的路,世人说世人的闲话。
各有各的逍遥,何必介怀。
倪胭侧过身,将脸埋在他的怀里,闻他僧衣上的味道。
她慢慢蜷缩起来,安静地入眠。
雪无垂眼望她,解下身上的袈裟盖在她身上。
他将手搭在她的肩头,抬头望着不远处被风吹动的嫩草。
月色打下来,是温柔的。
正是阳春三月时节,最近多雨,青草长得很快。
有一小块土块被顶开,他含笑望着一株小草如何一点一点顶起土块。
弦月慢慢地移,朝阳升起时,小草终于破土而出。
雪无的嘴角露出慈悲的笑。
倪胭早就醒了过来,她声音有着清晨的慵懒低哑:瞧了它一晚?是。
倪胭皱眉:我不美吗?为什么就不能瞧我一晚?雪无俯下身来亲吻她的嘴角,说:好。
倪胭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坐起来。
雪无,你陪了我三年。
雪无干净的手指理着倪胭睡得凌乱的长发,慢慢梳理。
倪胭凑过来,软软地靠在他肩上,闷声说:我本是一只小花妖,得了你的心才能飞升。
可是你的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我好像永远得不到。
是不是该放弃了……她睡眼朦胧地抱着雪无的肩:可偏偏在你身边很舒服,觉得自己的魂儿都变安宁了……她打了个哈欠,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雪无侧着脸瞧她,问:你想要我的心?倪胭迷糊中嗯了一声。
雪无微笑点头:我给你。
倪胭只是笑:咱们回桑玄寺吧,我忽然有点怀念爬窗户吓你的日子。
还有……故意入你梦的时候。
出乎倪胭意料,雪无并不意外。
也是该回去了,马上就要到怀道大师和雪无其他几个师兄弟的祭日。
小十二已经长成高高瘦瘦的小少年了。
他低着头在桑玄寺门口扫落叶,猛一抬头,看见雪无牵着倪胭的手回来。
他愣了一下,立刻咧着嘴笑:七师兄你舍得回来啦。
哎呀呀,你不知道,我收了好多个小弟子。
现在我不是寺中最小的啦……小十二一边讲着,一边和雪无、倪胭往寺中走去。
倪胭悄悄抬头去看雪无的表情,他微笑的脸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浅淡。
三年了,这三年里他几乎一直都是这样微笑着。
花开的瞬间,救回受了伤的小麻雀,又或者教训了嚣张的恶匪,他都是这样浅浅地微笑着。
喜怒哀乐?好像没有。
就连他说你的臀真美这种话时,脸上都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从容微笑。
第二天,雪无带倪胭去了后山草木葳蕤处。
只是当初的小木屋早就消失不见了。
雪无寻了一处平整的高石,端正坐下。
倪胭跳上去,在他身边蹲下来,笑着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看,生机无限。
雪无微笑着望向下方。
春风吹过,青绿色的草丛慢悠悠地飘晃。
绿得晃眼。
倪胭眯着眼睛望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托腮望着雪无,开口:是不是到了分开的时候?老实说,有点舍不得。
分开,是另外一种交融。
倪胭皱眉摇头:停,别这样跟我说话,我听不懂。
雪无望着倪胭的眼睛:你喜欢蜷缩着入睡,一种保护自己的姿态。
有时候,你夜里会做噩梦。
你做噩梦的时候不会皱眉,不会哭闹,只会紧紧抿着唇,脸色平静。
因为你永远不会向别人寻求庇护。
说这个和分开有什么关系?雪无淡淡地笑着:万事不可强求,不愿意原谅的,或者不愿意忘记的,遵循本心就好。
倪胭微怔。
像被戳到了某一处,倪胭皱着眉起身,口气不善:我讨厌别人说教。
分了分了。
再见。
她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她穿过碧绿的草丛,穿过温柔的风,离开后山,走到前院的时候,掌心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
倪胭一怔,立刻抬手,掌心里雪无的七星图瞬间全部亮起。
她正疑惑间,看见小十二带着几个小和尚去禅室。
小十二身上穿着红色的袈裟。
倪胭这才想起来雪无今天一身干净的僧衣,没有披袈裟。
小十二!倪胭叫住他。
小十二回头瞧见她,双手合十,作了一揖。
一如多年前的雪无。
小十二身后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和尚小声问:住持师父,我们去哪儿呀?倪胭猛地回头,朝着后山跑去。
远远瞧见雪无未曾动过的身影,她穿过碧绿的草丛,穿过温柔的风,终于回到后山。
雪无面带微笑地坐在原地等着她。
等倪胭走到近处,雪无站起来,在高石上俯下身来摁住倪胭的后脑,用力去吻她。
或者说,这已经不是一个吻。
血腥味儿两个人口中蔓延。
他们吻了很久,久到喘息加重喘不过气来,才分开。
两个人望进对方的眼中,忽然相视而笑。
雪无双手合十,深深作揖,微笑道:厌,多谢你渡贫僧。
倪胭微笑着望着他干净的眼眸。
雪无的心很大,可以装下菩提,装下三千凡尘。
他的心也可以很空,可以放下一切。
佛曰成全,若她要他的心,给她又何妨。
掌心里刺痛还没有彻底消失。
亮起的七星是对她的爱,也是对苍生的爱,更是佛的慈悲。
和尚……雪无坐下来,安静地合上眼,干净的手指捻过佛珠。
他在山风中坐化,嘴角带着慈悲的笑。
五戒之后,执着与成全,最终放下一切,立地成佛。
倪胭望着他轻声呢喃:和尚,其实你也曾渡我……倪胭逆着风笑了。
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兴许下次她再去西天干架时会遇到他。
彼时,说不定要称他一声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