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胭缓慢地呼吸着。
她离开这个身体太久, 这个身体又受过箭伤,如今虚弱得很。
她闭着眼睛缓了缓, 才转头望向雪无,虚弱地哑着嗓子说:我……她叹了口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没资格说什么。
雪无站起来,走到窗前桌子那儿倒了一杯水, 回到倪胭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将水杯递给她,低声说:醒了就好。
倪胭看他一眼, 垂下眼睛喝水。
如今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不想花费太多的心力。
雪无重新将倪胭扶着躺下, 转身走到厨房, 将带回来的灵芝递给五婶。
五婶是骆孟请来照顾倪胭的妇人。
那妇人听说倪胭醒了过来, 惊喜地要命, 赶忙给她熬补身子的汤药。
倪胭醒来发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掌心里的星图发生了变化,段敬仪和骆孟的星图居然都又升了一星, 变成了六星。
想来是她的魂魄突然离体, 不知道怎么刺激了那两个男人, 才让他们忽然亮了一星。
可惜雪无这个替补上来的人没有星图, 倪胭对他的攻略过程完全不得而知。
夫人呐,您终于醒过来了!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骆将军回来之后一定特别高兴啊!您可不知道,上个月有一回都下半夜了,忽然有人一个劲儿地敲门。
吓得我还以为是官府的人找到这儿了。
没有想到竟是骆将军孤身骑着马赶回来就为了看你一眼。
他啊, 在你床前真的就看了一眼,立刻又骑着马赶回营里去了……倪胭喝着补身体的汤药听她絮絮叨叨。
哎呦,瞧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要惹你烦了吧?哎呀真是不应该……没有。
倪胭笑着摇摇头,我睡了那么久,有你在我身边跟我说说话也挺好的。
五婶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五官瞧着特别让人舒服,让倪胭想起她的养母了。
她那个养母啊,也是一副慈母的面孔,总是喜欢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偏偏她一点都不讨厌。
那就好!这段时间你一直睡着,都是我一个人。
哦,还有雪无大师每天会过来一趟,可雪无大师又不说话,这可把我憋够呛……五婶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雪无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没有进去说一声便悄声回了桑玄寺。
·雪无跪在受罚祠,对着佛祖匍匐跪拜。
她问他心里可有他的时候,他坚定地说心中只有佛祖。
然而此时面对慈悲的佛祖,他却再也做不到问心无愧地说出心中只有佛祖的话。
雪无。
怀道住持站在门口,抚着长须。
雪无身形微晃,他伏地跪拜不敢起身,语气灰败:师父,弟子破了戒。
请师父责罚,即使被驱逐出寺,也……清泪落在他的手背,接下来的话也怎么都说不出口。
跟为师来。
是。
雪无起身,默然跟在怀道住持身后。
怀道带着雪无去了庭院,站在回廊望着八角亭里的风无和山无。
我娘给我做的鞋可舒服了!你又下山回家了?嘘!别让师父听见了……小十二从假山上探出头,笑呵呵地说:可是我听见了!我要跟师父告状去!你你你!小十二你赶紧下来。
不,我要跟师父告状说六师兄放不下凡世!小十二一脸的调皮。
风无指着他笑起来,挑起眉问:果子糕要不要吃?小十二伸出小手:我要五块!成交!风无假装勉为其难地同意,伸开双臂把小十二从假山上抱下来。
嘘!山无在一旁笑,你们两个小点声儿,一会儿被二师兄听见了,小心受罚。
小十二苦着脸一本正经地点头,压低了声音:二师兄最死板了……雪无转头去看怀道住持的表情,怀道住持只是浅浅的笑着,颇带着点慈祥的味道。
他挥了下手,带着雪无悄声回到受罚祠。
怀道住持望着金身佛像,眼中一片虔诚。
但凡生灵皆有所欲。
七情六欲,欲有不同尔。
为师圆寂之日,你和众师兄弟可会悲痛?怀道淡淡笑着,一味的克制心中所欲能成为佛门清净弟子,却成不了佛。
雪无猛地抬头。
怀道慈悲地望着雪无,道:雪无,你悟性极高,是为师众多弟子中最得意的那一个。
但自从遇见那个女人,你的心便乱了。
弟子惭愧!怀道摇头:为师早料你有这一劫,是为师纵了你这一遭。
世间之事本无绝对的对与错。
三千繁华虽过眼云烟,却有它让人痴迷之处。
去吧,遵从自己的本心。
成佛与逍遥皆在一念之间。
怀道缓步离开受罚祠,而他的声音却留在雪无耳畔久久不歇。
雪无对着佛祖恭敬跪下,他双手合十虔诚诵了一夜的经文。
天亮的时候,他缓缓睁开眼,眼中恢复了树下抄经书时的干净。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道极浅极浅的弧度,一派随和从容。
他将佛珠放在蒲团上,起身走出受罚祠,面带微笑地下山去。
山上,小十二拉怀道住持的袖子,不解地问:师父,七师兄去哪儿?去他该去的地方。
小十二挠了挠小光头,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怀道大师低着头望着身上的红色袈裟,缓声道:等他想穿上这身袈裟的时候。
·倪胭开门,看见雪无站在门口。
倪胭问:和尚为何而来?雪无微笑回答:为你而来。
倪胭不由多看了一眼,这和尚……好像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她向一侧退了一步,让开门口的位置。
门重新关上,屋内的光暗下去,一片晦暗。
光从窗棱间照进来,照亮了几许跳跃的尘埃。
雪无转过身,将手搭在倪胭的腰侧。
倪胭弯起眼睛,娇娇地笑:和尚,你该不会是真想和我快活了吧?是。
倪胭微怔,重新望进他的眼。
他的眼睛干干净净的,是倪胭见过最干净的眼眸。
她慢慢收起笑,眉心轻蹙。
雪无低下头,动作极为缓慢地贴上倪胭的唇。
四唇相贴,他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试探。
倪胭偏过头避开,眯着眼睛瞧他,她指了指天,低声喃语:和尚,你的佛看着呢。
雪无淡然地笑着,一脸坦然。
他说:佛祖不仅能看见你我,也能看见我的心。
他搭在倪胭腰侧的手试探着微微收紧,又缓慢地抬起另外一只手,搭在倪胭另一侧的腰身。
慢慢地将女人揽进怀里。
微屈的小臂,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虔诚的味道。
那种带着蛊惑意味的香变得更为浓郁,好像他已经彻底溺在了这种幽香之中。
他将倪胭抱在怀里,慢慢低下头,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凑到她白皙的脖侧闻了闻。
他嘴角的浅笑慢慢漾开。
一种喜悦逐渐蔓延,这种喜悦他很熟悉。
从小在寺中的时候,每一次师父夸他有佛缘,悟性极深时,他心里便是这种欢喜。
但凡生灵,谁能彻底隔绝七情六欲?真正做到无悲无喜,又无欲?没什么可耻的。
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扯开倪胭腰侧的系带,她身上的绫罗裳松开,那种幽香越发浓郁了。
他用这双捧着经书、捻着佛珠的手去解她身上的衣服。
红纱褪落,露出女人完美的身子。
他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身体,干净的眸中一副极为认真的神情,虔诚得不像话。
倪胭含笑望着他,手指抚过他头上的受戒。
手指缓慢下移,抚过他温柔的脸颊,落在他的肩上。
她掌心下是他的干净僧衣。
倪胭忽然轻笑了一声,无奈摇摇头:不行,我总觉得我在玷污你。
她从雪无的怀里退出去,甚至侧过身去。
她睡过很多男人,可偏偏这一次,她下不去手。
有一种很不忍心的感觉。
雪无朝前迈出一步,重新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说:众生平等,没有谁玷污谁的道理。
倪胭咬了下嘴唇,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老实说,我以前是骗过你不少。
可我对你说过的话也不完全是假的。
我真的是青楼女子。
妓,妓你懂吗和尚?你懂的吧。
拜托,别让她再说得更清楚了。
对着雪无身上的这身僧衣,她有点开不了口。
那又怎样?雪无不解地问。
……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抓我吗?因为我以前是他的皇后,而且还生过两个孩子。
倪胭再去看雪无,雪无仍旧浅浅地笑着,眼中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倪胭忽然笑了。
行吧。
她偏着头,摘下发间的步摇,乌黑的长发落下来,落在白瓷一样干净的身上。
和尚,这是你自找的。
倪胭拉着雪无的衣襟将他推到床榻,她跪坐在他身边,俯下身来吻他,技巧性十足的吻勾人魂魄。
涂着丹蔻的手扯开他身上的僧袍,扔到地上。
温柔的吻缓慢下移。
倪胭抬眼瞧他,终于见他的眼中攀上了情欲。
雪无抬手去拿桌子上的酒葫芦,扯开塞子,将浓香的酒灌入口中。
他擦去嘴角的酒水,笑:其实酒的味道不错。
倪胭凑过去舔干净他唇角的酒渍。
她跪坐在他身边,微微弯着腰,纤纤如葱的玉指优雅擦掉唇上的酒,在灰暗的木屋中,姿态动人心魄。
雪无喉间微动,放在一侧的手握了又握,终于抬起来握住倪胭纤细的胳膊,微微用力一扯,将她拉到一侧,俯身压在她身上。
他极近极近地望着倪胭的眼睛。
他是温柔的,也是笨拙的。
倪胭出奇地耐心,握着他干净的手一路指引着他,教着他。
合二为一时,倪胭问他:和尚,你真的不要你的佛啦?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唇:贫僧今日只想要你。
倪胭一阵娇笑,忘情地吻上他的唇。
然后教着他慢慢解锁新姿势、新玩法。
一夜颠鸾倒凤。
哦,不止一夜。
雪无在这处农家小院住了一个月,每一日每一夜都和倪胭厮混在一起。
他的僧衣和她的红衣落在一起,纠缠在一起。
他夜里常在倪胭的耳边说着取悦她的话,认真的样子就像曾经虔诚诵经的模样。
倪胭趴在他胸口,望着他的眉眼,开口:和尚,再说点情话来听听。
雪无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说:贫僧痴恋你的身体,想余生日日夜夜与你相伴。
倪胭笑,笑得双肩抖动。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雪无的怀里,轻声问他:和尚,你心中的佛呢?这不是倪胭第一次问他。
可是他和之前每一次一样,都用沉默来回答。
倪胭不再说话,安静地偎在他怀里。
她知道他并没有放下他的佛。
白石头说雪无没有七星图,攻略过程一无所知,等攻略成功的时候,他的七星会在一瞬间亮起来。
他的星图没有亮,他心里记着他的佛。
·骆孟赶回来的那天听五婶说倪胭醒了过来,他顿时大喜,激动地冲到倪胭房间将房门推开:烟娘!床榻上,是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骆孟脸上的笑僵在那里。
对、对不起……他落荒而逃,一口气冲出院子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再一口气跑回来,将开着的房门替她关好。
他后背抵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如果不这样,他觉得自己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实在吓人,恐怕心脏会随时从嗓子眼跳出来,一命呜呼。
房间里传出来女人的娇喘之音。
他木讷地抬步,走到庭院枯树下,在石凳上坐下。
又是一年寒冬腊月,皑皑白雪将整个世界温柔覆盖着。
他一身银色铠甲,好不威风。
他想告诉她,他手里的兵马已经从八千变成了八十万。
他想告诉她,他杀了很多人。
他想告诉她,他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可是他不能死在战场上,无论如何也要留着一口气回来见一见她。
凭着这一口气,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活下来。
他想告诉她,他懂什么是战争了。
他想告诉她,她给他的药很有用,如今他脸上的疤痕竟然真的不见了,可是他仍旧戴着面具。
因为他怀念她弯下腰来,手指亲昵地叩响他脸上的面具,夸他棒。
·房间中,倪胭发出餍足的低音伏在雪无的胸膛。
雪无修长干净的手指卷着她的长发,说:贫僧居然从未喊过你的名字。
你叫李烟儿,烟儿。
倪胭想了想,摇头:不,我叫厌。
没有姓,单名一个厌字。
厌,令人厌恶的存在。
雪无沉思了片刻,说道:应当是永不厌。
倪胭笑着从他身上起来,她起身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外面真的变天了。
和尚,我要走了。
她站在床旁,回头望着雪无。
雪无干净的眼眸缩了一下。
他问:可还会再见?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做。
我们躲在这里快活了一个月,也到了各回各位的时候了。
雪无沉默地望着她。
一种不舍的情绪慢慢在他心头蔓延。
倪胭穿好衣服,俯下身来吻了吻他头上的受戒,温柔地说:雪无,你不属于这三千红尘。
也不应该留在一个女人的身边。
你的佛,你的苍生在等着你。
倪胭将柔软的长发挽了起来,插上点翠的碧玉簪子,回头再望他一眼,推门出去。
又下雪了。
倪胭走入雪中,朝着骆孟走去。
她将手搭在骆孟的肩上,笑着说:回来了?骆孟一惊,急忙抹了把脸,慌忙转身站起来,低着头,讷讷地应了一声:嗯啊。
倪胭摘下他脸上的面具,望着骆孟俊朗的五官,满意地点点头。
这下可是顺眼多了。
果然好了呢。
其实她可以在瞬间消除掉他脸上的疤痕,可是这里毕竟是凡间,她便没有那么做,只是让药效变轻,让他脸上的疤痕逐渐消掉。
其实骆孟的长相的确不错,属于很俊朗的类型。
大概段敬仪当初也是为了生出来的孩子好看,才从侍卫里挑出相貌出众的。
倪胭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骆孟。
以前骆孟太过畏首畏尾,性子有些让倪胭不喜。
如今他换上戎装,而且经历了战场的打磨,这个大男孩终于变成男人了。
倪胭抬手抚过他身上的铠甲,含笑开口:这样穿好看多了,又威风又俊朗。
骆孟仍旧低着头,闷声应着:以后一直穿着!倪胭轻笑了一声,歪着头瞧他,打趣:你训兵的时候也这样低着头的吗?骆孟愣了一下,慢慢抬头正眼望她。
想我了吗?倪胭问。
骆孟点头。
他先是缓慢地点头,紧接着又重重再点头。
倪胭笑,笑得风华璀然。
她望着他,张开双臂,冬日的风吹拂着她宽大的红衣袖口,绫罗裳也跟着向后吹拂,整个人像要飞起来一样。
骆孟扯开嘴角,露出干净的牙齿,弯下腰来,用力抱住倪胭。
倪胭的手臂环过他宽大的腰身,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他。
雪越下越大了。
倪胭下巴抵在骆孟的肩窝,望向门口的方向。
雪无站在门口,一身干净的僧衣。
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两个人遥遥相望。
雪无双手合十,慢慢合上眼,朝着倪胭虔诚地作了一揖。
倪胭微微点头,眼尾嘴角带着温柔的笑。
·第二日,倪胭骑上马,跟着骆孟赶去军中。
雪无踏过皑皑白雪回桑玄寺。
一路上他见了很多流民、土匪、敌国军队。
居然是腊月二十九,马上要过年的时候,可是这天下百姓再也顾不得什么年不年、节不节。
桑玄寺的僧人都搬到了塔中,偌大的寺庙挤满了流民。
小十二手中握着棍棒,哼哼哈哈地跟着大师兄练武。
山无和风无一起抱着一个快要生产的妇人,不停劝慰:女施主再忍一忍,隐婆马上就来了!苍老的怀道住持睁开眼,抬头望着慈悲的佛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