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筠真君的目光短暂地在主剑舟上停留了一下, 似是扫了一眼怀薇真人,又似是在确定千崖峰的几名弟子是否已经登舟,也或者兼而有之。
怀薇真人像是被对方的眼神烫到了一样, 飞快转过了眼,脸色比之前更要难看了许多。
她与怀筠真君做了这么多年的道侣, 自然能很快地推测出怀筠真君所做的大部分决定背后的动机。
夏亦瑶方才觉得,一定是怀筠真君要给怀薇面子, 所以才逐了她去其他舟。
但怀薇真人当然不会这么认为。
若是要给面子,一开始夏亦瑶就绝不会有上剑舟的机会,甚至会被剔除出去往比剑大会的名额之外。
所以怀筠真君绝不是在给她面子, 而是另有原因, 比如……平素里,她便已经非常尖酸刻薄了,此时心情不佳, 自然更加极尽嘲讽。
她的目光在谢君知身上微微一顿,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 心底却冒起了一声冷笑,心道谢家人本就各个都是短命鬼, 不操心自己那点儿破事, 还有闲心去管别人, 真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这话她当然不敢说出来,只这样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怀筠真君却是神色如常。
且不论修仙界与凡间都本就没有什么一夫一妻制,更何况,其他的一些凡俗礼节的约束对于寿命接近无限长的的修士来说,也确实显得不合实际。
只是他与怀薇多年道侣伉俪的形象有些深入人心, 许多人在初时的震惊后,便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此刻时间一久,关心的人更是不怎么多。
若非怀薇真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闹得十分凶且难看的话,怕是这件事甚至一点风浪都激不起来。
他更在意的,自然是……究竟是谁将这个消息递到了昆吾山宗来。
以及,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虞寺调查了这些时日都没有眉目,他也不好亲自追查,便也只能就此先作罢,先去比剑大会,再等对方或许重新有所动作。
――这也是他比平时格外更担心宗门中情况的原因,否则,他也不会特意向谢君知开口,再答应他的这三个条件。
既然几位峰主从大殿中走出,便是到了启程的时候。
怀筠真君扫过一张张稚嫩面孔,这些弟子依然年轻,却也已经大半都经受过了历史旧影秘境的磨炼,脸上自然多出了几分成熟和老练。
他倏而提声开口道:我们中,有丹修,有符修,有音修。
但无论是其中哪一种,所有人都会清风流云剑,都会结昆吾剑阵,所以我们……都是剑修。
满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怀筠真君,等他再说下一句话。
所谓剑修,便是以剑证道,以剑明道。
怀筠真君的声音传遍宗门,便是没有被选入比剑大会的弟子,甚至外门的八千弟子,也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沉沉响起:剑意一往无前,昆吾剑修便应追随这剑意,一并一往无前!比剑大会,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
他重新环顾众弟子,再开口道:赢。
场间寂静片刻,旋即爆发出一阵声浪。
赢!我们要赢!昆吾剑修!一往无前!无数人喊出无数声音,山间林间震动一片,又有声浪从更外的山而来,再撞击在昆吾大阵上,有些散于云端,更多的则涌动于天地之间,最后再汇聚成一片撼天动地。
怀筠真君一步上剑舟,冲着怀薇真人微微一笑,怀薇到底还是给了他这个面子,与他执手并立,再露出了一抹颇为生硬的笑容。
虞兮枝却透过振奋的弟子们,看向了谢君知的方向。
好巧不巧,谢君知也在看她。
他一如既往,似是生来就与这样的热闹与喧嚣格格不入,就如他的白衣与这满山昆吾道服格格不入一般。
他眼神中的恹恹还在,却也好像比初见之时散去了一些。
而这样隔着人潮与她对视的时候,所有躁动与喧嚣便一并入潮水褪去,只剩下遥遥相望的他与她。
虞兮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第一次下山做任务时,有大知知在身边,第二次去往空啼沙漠时,有小知知在肩头,第三次去九宫书院,却也得了他一张大知知的纸符。
唯独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给她。
从千崖峰离开的时候,虞兮枝特意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几次自认为不留痕迹地带着期待的目光看向谢君知,却最终也一无所获。
所以她此刻只觉得有些心里空落落的,就算刚才吃了个惊天大瓜,也难以弥补这种空荡荡。
她身边分明有易醉、程洛岑、云卓和黄梨等一众同门,还有她的阿兄虞寺在面前,可她却无端觉得自己从脚趾到头发丝都透着些不自在,甚至有些坐立不安。
――尤其是想到剑舟一旦出发,不出片刻便要看不到谢君知了,她心底便更是如此仿佛猫挠一般难受。
这样的情绪有些汹涌,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虞兮枝微微出神,自然也便任凭自己这样有些怔然地一直看着谢君知,还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之前在千崖峰的时候,没有直接开口去问他要一只小知知来。
她当然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也并不是缺乏经验,更与自不自信毫无关系,只是……或许就只是,单纯的,希望自己的身边一直有他在。
剑舟发出了些许的震动与嗡嗡作响,怀薇真人几乎是甩开了怀筠真君的手,然后面无表情地下了剑舟。
几乎是她落地的同一瞬间,剑舟腾空而起,虞兮枝的目光瞬间被拉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撑在了剑舟的一壁,再猛地回过神来。
高空的风吹乱她的鬓发,她颇有点讪讪地坐下,却见易醉反而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怎么不和小师叔挥挥手,告个别?虞兮枝心中猛地一跳,佯作镇定道:在千崖峰不是告别过了吗?那能一样吗?易醉拧眉道:比剑大会少说也要一个多月时间,你要那么久都见不到小师叔诶!虞兮枝欲言又止:……你不是也见不到吗?易醉看了她片刻,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那能一样吗?!你和小师叔的关系,和我和小师叔的关系,能一样吗!虞兮枝脱口而出:哪里不一样?不都是一个山头胸口绣千崖两个字的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她心里这样下意识这样想,却不免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
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自己明明算得上是心知肚明,却要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易醉神色古怪中,多了一份痛心疾首,但他到底还记得这是剑舟之上,人多口杂,于是传音神秘道:你明知道的,我看见你们拉手了!虞兮枝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到现在都忘记和易醉解释这件事了:那是因为……她起了个头,却又突然发现这件事很难解释。
毕竟谢君知曾经受伤的事情之后,还会牵扯出他为什么受伤、而她又为何会心有所感等等问题来,实在是难以三言两语说明白的。
易醉却压根就没打算听她解释,眼神再多了几分狐疑:拉手就拉手,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想拉就拉呗,我还能拦着你们不成?虞兮枝:……她想问为什么没什么好解释的,又想问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们,转瞬又觉得后一个想法有点问题。
如此一语塞,易醉就已经完成了挑眉、似笑非笑、再微微摇头这一系列生动表情,末了还拍了拍她的肩,再道:二师姐,平平无奇,恐怖如斯。
偏偏他最后这一句没有传音,于是虞寺便也听到了。
许是快要再见到西湖天竺那位小师妹了,所以虞寺的心情肉眼可见地非常好,他转过头来,好奇问道:我阿妹哪里平平无奇,又哪里恐怖如斯了?不如展开来讲讲?虞兮枝:…………阿兄,我倒是忘了问你和风小师妹的事情。
虞兮枝生怕易醉再胡乱比比歪歪什么,先发制人道:你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我要有嫂子了吗?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呀?我和风小师妹一起掉进湖里的话,你会先救谁?虞寺愣了半天:……不是,等等,为什么你们要一起掉进水里?虞兮枝刚要胡搅蛮缠说你别管那么多先回答,便见虞寺竟然真的沉吟片刻,再道:倒也无妨,风师妹水性极佳,不如让她去救你便好。
虞兮枝:……?她被这个答案惊呆了,心道虞寺可真不愧是她阿兄,这截图思路可真是了不得极了,也难怪几日不见就已经和风小师妹拉拉手手,易醉没见到的地方,说不好还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接触呢!不然他怎么连她水性好都知道!阿兄,他不对劲!大家如此说说闹闹,虽然声音并不多么大,生怕打扰到独立于剑舟头的掌门真君,却也很快就热闹成了一小片,虞兮枝方才因为谢君知而有些怅然若失的心情也被这样那样的对话冲散了大半。
……但谢君知的心情却并没有被冲散。
几峰峰主目送剑舟远去后便要自行离去,却见谢君知竟然还站在原地不动,兀自抬头看向云端,不免有些疑惑,怀疑是否有什么自己看漏了的地方。
于是几个人复又重新向着剑舟的方向穷极目力看去,却也什么都没看到。
谢君知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几个人走了没走,他在想虞兮枝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
她看他的眼神有许多种。
却唯独从未曾像方才那样。
他觉得那个眼神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如此沉思片刻,正要作罢,这才回过神来,见到周围三位与他一样远眺的峰主。
谢君知不由失笑:你们在看什么?韩峰主一愣:小师弟又在看什么?谢君知这才反应过来,心道自己在看什么关你们什么事,面上却依然笑容温和,诚实应道:在看……一个眼神。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道什么眼神值得这么入神地去看?难道是怀筠真君最后递给怀薇真人的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还是其他哪位随行教习和长老之间的暗潮涌动?敢问……是什么眼神?济良真人实在好奇极了,不由得追问一句。
不料谢君知竟然也一脸沉思:是啊,到底是什么眼神呢?第143章 阿兄,这种心情,就是喜爱吗?剑舟破云过海, 从凡间向天际看去,只觉得似有巨大的影子于云间翩跹,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再仔细去看,却又消弭无形之中, 好似方才恍惚所见,只是梦幻泡影。
比剑谷距离昆吾山宗的距离并不如九宫学院那么远, 是以便是不怎么快地前行,不到半日时间也足够抵达。
还未降落时,众人便已经带着好奇地扒在剑舟边缘向下看去。
只见孤明河切割两岸荒野, 一侧赫然如荒野中出繁华, 炊烟袅袅,人声鼎鼎,便是如此高的云层之中, 也可以感受到其中撤车水马龙,人间烟火, 烟火人间。
繁华包裹处,自然便是比剑谷。
而另一侧靠近比剑谷的对岸, 虽然放眼而去, 还是荒原, 却也依稀有了些人烟,显然是被吸引来,在此聚集的村落。
这样荒野平地起绿洲的感觉十分奇妙,让人见之便忍不住去想,若是以后这茫茫戈壁都被这样的人间绿意环绕, 化如此腐朽为繁华,是否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逆天而行。
可惜当初辟出此处的那些前辈大能们都已经纷纷陨落, 就算此举真的能造福凡间,所能得到的功德,也只能归于各门派,抑或由他们的后代蒙阴。
看那边!又有人惊呼一声。
这边!这边也有!又有其他声音此起彼伏。
剑舟行至比剑谷上空,只见八方虚空之中都有影影绰绰乍现。
不同于上次九宫书院的会晤时,大家到底算是到九宫书院做客,秘境乃是共赢之地,自然不用大张旗鼓,点到为止。
但此时此刻,既然名为比剑大会,所谓比剑,便是兵戎相见,要争个高低出来。
弟子们要用剑、用十八般武艺争个高低上下,去赢那头名,各个宗门的声势自然也要跟上、更何况,此次乃是掌门真君们声势浩大地集体出行,排场排面当然一个都不能少。
各方都是掐着点来的,早到显得太过积极,晚到则失了礼数。
比剑谷本就位于五派三道的中心处,各处来此的路程距离一直,是以如此剑舟未落时,便在虚空碰面,也是正常。
既然已见虚影,八方剑舟便全都悬停于虚空之中。
只见云影绰绰,沉沉浮浮,八方却静立。
一时之间,竟无人主动打破这片寂静。
程洛岑看得稀奇,却听老头残魂道:知道为什么没人动吗?这群人心里呢,出场啊,都讲究个压轴,谁先出来,就像是自甘宗门弱别人一头。
还有这种说法?程洛岑稀奇道:但也总要有人开口吧?除非是你们大昆吾的掌门先开口,毕竟昆吾还是仙首,谁也不敢小觑。
又或者……老头残魂思忖片刻:由释道先出声。
释道?程洛岑微微皱眉。
他那日在九重书楼中听到了关于渡缘道的些许事情后,私下里也找了许多相关的资料来看,自然对其有了更深一些的了解。
……又或者说,了解越多,疑惑越深。
但程洛岑的困惑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他看了那些渡缘道的释法后,真的有所悟有所感有所懂,恐怕下一步,他也便要头发落地,出家去也。
不错,释法大成中,有一条是什么舍身喂虎,舍己为人,如此大的大宏愿都尚且说得出口,区区这样场面之下,第一个出来说话,不也正随了他们的道义?果然如老头残魂所料,他话音才落,云层便微开,有剑舟徐徐向前。
那剑舟通体金棕,粗看还算是深色,但若是细看,竟然舟身上镌刻了许多释像,而那些细密的雕像上,无数释者或双手合十,或捏各种释诀,如此汇聚在一起,便有了释法金光笼罩于这一层深色之上,从而交织而成了这一层金棕色。
若是长时间盯着那剑舟去看,竟然还会有些头晕目眩感。
剑舟之上,黄袍绛紫袈裟的僧人慈眉善目,立于舟首,身后一众年轻僧人则着褐色僧衣,齐齐双手合十,垂眸而立。
渡缘道掌门了空大师宣一声释号,再开口道:五派三道齐聚一堂,如此盛况,却是久违了。
见诸位老友多有进益,善哉善哉。
有第一人开口,接下来的顺序自然便不多么重要了。
这一声后,云层再开少许,又有一几乎可谓过分华美的剑舟破云而出。
红衣老道立于舟上,挑眉朗笑道:进益不敢说有多少,哪里比得上了空大师竟然已经修成伏虎不败金身,纵观渡缘道上下千年,恐怕也没有多少人在大师的境界和年龄金身大成的。
了空大师谦和一笑,再要说什么,却听一道声音响起,却是宿影阁的欧阳阁主也笑眯眯驱舟前行,先道一声恭喜大师,再看向四周:诸位老友,怎么还不出来相见?虞兮枝有些愕然地看着宿影阁的剑舟,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有些见识短浅。
那日去九宫书院,她自觉已经见过各式各样的剑舟,虽然装点各有千秋,却也总是剑舟的大体样子。
可宿影阁这剑舟,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想象。
这完全就是一幢移动的亭台楼阁!这不仅仅是剑舟,也是欧阳阁主的本命法器,否则为何上面只有他一人。
虞寺到底听说过一二,低声道:据说这亭台可大可小,收放自如,乃是欧阳阁主毕生心血之作。
虞兮枝偏头去看,果然见到那华美精巧亭台之中,石桌之上,一盏茶,一枚杯,确实处处可见一人独处之相。
欧阳阁主这亭台的细节越发生动,细微处有大道,让人叹为观止。
谈楼主的声音响了起来。
西雅楼的剑舟较之便显得中规中矩了许多。
谈楼主本就不甚在乎身外之物,根本未曾在这种事情上下过功夫,便是此刻见到如此多气势汹汹的华美剑舟,他面上也依然泰然,显然并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也是因着他的这份恬然淡薄,西雅楼的众弟子也神色淡淡,一副比渡缘道的和尚们更超脱凡俗的样子。
虞兮枝看着站在谈楼主身后的谈明棠竟然也是如此神色,不免有些想笑,这位师姐脾气分明火爆,处处都喜欢争个上风,绝不可能表里如一,只可惜老父亲在前,谈明棠自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站在后面,如此景象,却也实在罕见。
就连易醉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谈师姐是转性了吗?她这样,还挺让人不习惯。
等一会儿下了剑舟,谈师姐保证立马让你习惯。
虞兮枝笑了一声,再看虞寺东张西望的样子,显然在等西湖天竺的剑舟,再看易醉,虞兮枝便不免想到了孙甜儿的事情。
她才要开口问一句,却突然觉得易醉看谈明棠的眼神似是有些深深。
于是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若是孙甜儿不主动,她这样开口,反而显得要去助推什么,若是易醉心有所觉,恐怕反而会误解,再平添一份烦恼。
左右此事与她并无关系,就如同虞寺与风小师妹的事情上,她不会插手一般,易醉这边,她自然也不想干涉什么。
眼看虞寺眼神微亮,虞兮枝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果然见到一艘精巧妙极的剑舟从西雅楼的剑舟一侧驶出,那剑舟形如古琴,便是这样向前,也有环佩叮当之声响起。
浅浅几声,也有仙乐凤鸣之意,再有一懒散女声响起:都别藏着啦,一会儿落剑的时候总要相见的,再这样磨磨叽叽,我都要睡着啦。
那声音虽然懒散,却分明带着几分嗔意,而这样的嗔意却并不缠绵,反而有些清脆,便如那琴声一般,让人闻之心喜。
西湖天竺的那位岚绮御主身后,一张覆着面纱小脸悄悄探出来,妙目四转,又有一丝落寞。
她动作偷偷摸摸,又哪里能逃得过岚绮御主的感知,她宽容一笑,俯身对风晚行说了什么,少女的眼中顿时又有了光泽,还慌忙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面镜子,再对镜仔细整理一番,旋即重新眼中含笑,端然而坐。
虞兮枝用脚指头都能猜到,那御主所说,八成便是虽然你看不到你的虞寺哥哥,可你的虞寺哥哥便是在云层中,也可以看见你呀一类的话语。
她再偷偷摸摸去看虞寺。
她九千万少女梦的阿兄确实正在看风晚行。
他长相本就极其俊逸,如此认真地看一个人时,便好似天上地下,他的璀然星眸中,只有那一道影子,而他因着风晚行刚才的举动,不免也有了几分笑意,这样看去,他的眼中有些温柔,有喜爱,也有些宠溺的笑意。
虞兮枝心头微微一动。
她有些怔然地看着虞寺的眼睛,不知为何,她觉得这种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程洛岑看云卓的时候,有温柔和喜爱,但更多的似乎是欣赏,而非宠溺。
易醉方才看谈师姐的时候,更多的则是些似乎怕被发现的小心翼翼和自己都无所觉的喜爱。
那日在九宫书院,她见黄梨与那书院少女说话时,倒是有宠溺,可其中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慌张。
所以她还能在哪里见过呢?许是她这样盯着虞寺的时间太长,眼中的困惑太浓,虞寺看风晚行看得再专心,也到底没忘了自己还有个傻乎乎盯着自己的阿妹,于是收回目光看向她:怎么了?虞寺素来宠爱她,是以在看她的时候,从来都也温柔又宠溺,她早就见惯了虞寺的这个神色,此刻自然极轻易地便分辨出了其中的那份不同。
她到底还是有些不确定,于是好奇问道:阿兄,你看风小师妹的时候,在想什么呀?这事儿早就传得十里八荒都知道了,此刻被虞兮枝这样直截了当地问,虞寺虽然有一份窘然,却也很快散去。
他笑着抬手摸了摸虞兮枝的头发,到底是对着自己的亲阿妹,虞寺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于是大大方方地认真答道: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在她身边,她什么时候才可以对我笑,和我一个人说话,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嗯……刚才她努力照镜子再坐直的样子也很可爱,让我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虞兮枝听着他的一字一句,总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事情要呼之欲出。
她咬了咬下唇,再问道:阿兄,这种心情,就是喜爱吗?虞寺回头看她,粲然一笑:不然呢?第144章 那不是十里孤林的小树枝,而是虞兮枝的枝。
不然呢?虞兮枝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击中, 倏然睁大眼,再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那双眼不像是虞寺这样光华璀璨, 而是更加潋滟,更加内敛, 眼瞳有些淡,有些恹恹, 还贴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温和。
但那双眼看她的时候,所有这些神色都会尽数消融。
他会在看书的时候,偶尔向她这里扫来一眼;会在六十六剑洞中, 坐在她身后, 一手支头看着她,接住她每次看向他的眼眸;又或者突然兴起,折一只小树枝, 对她对一剑后,再穿过千万丛林, 向她递来一眼。
近来她又长了些个字,但他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 所以他在看她的时候, 总是微微垂着眼, 再含着点浮冰碎玉般的笑。
从前她不曾注意过,也从来没有想过什么,直到此刻,她才突然意识到,他看着她时的笑, 与他平时浮于表面的温和不同。
他在看她的时候,就在在看她一个人。
就像是虞寺在看风晚行的时候, 眼中便没了别人。
这就是……她方才问虞寺时,几乎是脱口而出,此刻意识到了什么,心跳徒然加快,喃喃自语,却又难以重复出那两个字来。
喜欢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
虞寺却笑了笑,再弹了一下虞兮枝的脑门:更不应该吞吞吐吐,难以启齿。
剑舟开始下降,虞兮枝一手捏着剑舟的边缘,手指微微发白,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心中觉得有些不可置信,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下意识想要去验证什么。
她伸手入芥子袋,想要掏一张传讯符出来,手指碰到符纸,却又微微顿住,觉得便是点燃一张,自己也要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万一……万一是她想多了,自作多情怎么办?念及至此,她有些失落自己此刻已经在千崖峰千里之外,想要去看什么,却也看不到,却也有些庆幸自己在此处,有足够的距离和时间去消化自己方才意识到的事情。
她心底惴惴,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若有所悟是真的,希望谢君知真的用那样的眼神与她对视,却也不知道若真的如此,她……她要怎么再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他、他真的会……对她有喜爱之意吗?虞兮枝有些茫然地冒出这个念头,却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自问一遍自己的心意,觉得自己是否实在是道心微乱,胡思乱想时,却又想到了虞寺的话。
喜欢……喜欢真的不是什么需要藏藏掖掖的事情吗?可是阿兄喜欢的是风小师妹,他们虽然并非同一宗门,算来却也总是平辈师兄妹,这份喜欢自然坦坦荡荡。
但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却是那个独身一人守在剑冢、一人一剑名满天下的昆吾小师叔啊。
她真的能坦荡吗?剑舟终于落地,沈烨等人早就各自等在了前方,与自家宗门的掌门见礼,再言简意赅说几句这几日情况,旋即展示一番此刻比剑谷被清理结束后的样子,再引宗门中人去各自的客栈休息。
走过许多虚礼,掌门聚首时,再寒暄几句,此间气氛活络起来,便自然有在秘境中相熟的各门派弟子互相见礼问好,再勾肩搭背地闲聊起来。
便见一袭红衣穿过层层人群,自以为自己猫着腰十分隐蔽,实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悄然落在她身上。
有从未见过她,却早闻大名,想要一睹这位据说是修仙界最美小师妹风采的,也有听闻了她与虞寺那些绯闻后,有些许探究地想要一看究竟的。
是以风晚行自认偷偷摸摸,实则实在是高调无比地这样一路从西湖天竺的队列里,一溜烟跑到了昆吾山宗的队列中。
她每天都有和虞寺用传讯符聊天,好似有说不尽的话,什么都想要分享给他听,也早就想好了见到他要说什么,可是等到像现在这样真的见到了,风晚行却将自己想说的全都忘了,只这样看着虞寺,带了点傻气地笑弯了眼。
风晚行的笑容太过纯粹,修士之间本无太多男女大防,风气实则十分开放,于是虞寺便也笑了,再冲她伸出手。
他这样坦然,动作也这样自然,风晚行本来停在他一丈之处,便是怕他有所顾及,毕竟她喜欢虞寺的事情,她自认为天上地下应当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是以见到虞寺这样时,风晚行心中的喜悦更盛,眼睛更亮,再上前几步,扑入虞寺怀里,勾住他的脖子,再脆生生地说了一句:虞寺哥哥,我想你啦。
虞兮枝觉得自己这样盯着她不太好,又有点想要掩饰自己心情般,移开眼,便见到黄梨竟也微微羞涩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再从怀里掏出了用油纸包得漂漂亮亮的玫瑰饼,绯红着脸递了过去。
虞兮枝:……明明是秋天,看起来却如此春意盎然。
易醉抱胸站在她身边,再莫名带了点嫌弃地看了看虞兮枝,在她开口前便截断了她的话:可别说你和我感同身受,我们不一样的。
虞兮枝欲言又止,却听易醉又叹了口气:看到大师兄看风晚行的眼神了吗?虞兮枝心中一动,心道自己或许可以问问易醉,看看她的感觉是真是假。
只是这个问题还挺难开口,她酝酿了一下,却还没想好要怎么问。
然而听不用她问,易醉的声音已经加重了嫌弃,复又想了起来:那眼神,啧啧,简直就和小师叔看你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你们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正大光明点儿?虞兮枝愣住。
她觉得自己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
方才跳得已经极快的心,竟然还能跳得更快一些。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易醉:你……你说什么?易醉被她亮亮的眼睛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什么我说什么?我说你和小师叔什么时候……不,前一句。
虞兮枝却打断了他,急急道:小师叔看我的时候……怎么了?就和现在的大师兄一样,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啊。
易醉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句心里话,旋即又飞快捂住嘴:你可千万别告诉小师叔我说过这句话啊,恋爱怎么会酸臭呢?恋爱可好了,我也可想拉手手抱抱亲亲举高高了呢!我、我也想酸臭的,没有看不起酸臭的意思!他说完这句,顿时悲从心起,叹了口气,想走,却被虞兮枝一把拉住了袖子。
你再说一遍。
虞兮枝咬着下唇,定定看着他。
说什么?易醉愣了愣。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虞兮枝惴惴又带着些期待的眼眸:就、就是前一句……!易醉这样怔然了片刻,慢慢反应过来了什么,神色古怪道:那个,二师姐……难道你们……日常出入对方房间,时不时拉个手手,再去后山对月练剑一消失就几个月,吃火锅还能给他喂绵糖糕等等等等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可置信道:你还没看出来,小师叔有多喜欢你?虞兮枝有些茫然,她看着易醉一字一句,听着易醉一声一顿,分明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可连在一起,她却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心底仿佛已经有巨大的喜悦泡泡一点一点涌了出来,在本来就并不多么平静的湖面一下一下破裂开来,再有一连串的声响迭起。
虞兮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明明想笑,眨眼的时候却觉得视线有点湿润。
她有些无措,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怎么了,却听到易醉有些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G,不是,等等,你怎么哭了?可不是我惹哭你的啊,和我没关系的啊!怎么小师叔喜欢你,你还哭起来了?这不对劲啊,二师姐?二师姐,你醒醒,这不是个高兴的事情吗?你、你别哭啊!此刻所有人都闹闹哄哄,竟然一时之间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有少女蹲下身,用袖子使劲擦着自己眼眶里冒出来的眼泪,一只手却还没有松开面前少年的袖子。
于是易醉不得不随着她一起蹲下来,再手足无措地开始找手帕,还没找到,却见虞兮枝已经自己捞出来了一条有点眼熟的素色手帕,用力将眼泪擦干净。
她的声音因为这份哽咽而鼻音很浓,眼眶和鼻尖更是一并通红,但她似乎顾不得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狼狈,就这样看着易醉,有些结巴道:你、你再说一遍。
易醉沉默片刻,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接过虞兮枝手中的手帕,抖开看了看,明白了这份眼熟是从何而来,心中叹息一声,再叠好,抬手帮她擦了擦眼角沁出的眼泪,敛了脸上的神色,认真郑重道:二师姐,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小师叔喜欢你。
在紫渊峰试剑台上,他不愿意你去西雅楼或是白雨斋,所以亲自来问你要不要去千崖峰,他为了你而容忍了我们其他所有人的存在,他教你剑,带你进六十六剑洞,亲手拉你入剑冢,为你挑剑磨剑,做了小知知纸符人给你,对了,他还写了一道枝字符。
易醉苦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字符,只是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喜欢,便要将你以为的事情兑现,所以硬生生创造出来了一道枝字符。
你还没看出来吗?那不是十里孤林的小树枝,而是虞兮枝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