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那日是难得的艳阳天, 徐南风穿着一身绣金的凤袍,与纪王并肩穿过文武百官,踏上柔软的红毯, 一同登上汉白玉台阶的尽头。
苍穹之下, 天阙之间,百官山呼万岁。
意外就在此时发生。
徐南风忽然觉得身子有些不大对劲, 腹部隐隐有些痛意,登时脚步一顿。
刘怀察觉了, 忙握住她的手关切道:怎么了?徐南风咬了咬唇, 捂着腹部茫然道:是不是……要生了?在这个时候?!刘怀神色一凛, 伸手扶住徐南风的肩,温声安抚道:南风,别怕, 勿要紧张,我这就送你回殿。
不可。
徐南风深吸一口气,攥住刘怀的袖子,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 中途停止,不吉利。
夫妻俩说话的这片刻间,下头候着的文武百官也察觉到了异常, 纷纷发出疑惑的议论声。
刘怀侧过头,冠冕上的毓珠微颤。
他对一旁候着的八宝道:扶娘娘回去,即刻让太医和宫中最好的产婆前去候命!一听到徐南风要生了,八宝显得比她还要紧张, 忙伸手扶住徐南风,连连应道:是,是,奴婢晓得!侍婢们将徐南风扶上辇车,匆匆赶回寝殿生产。
刘怀定了定神,沉声向百官解释了一番皇后有恙,需提前退场休息,登基大典这才继续。
在回兴庆宫的路上,徐南风的羊水便破了,回到寝殿,八宝安排好诸多事宜,产婆和艺术最高超的御医俱候在了门外。
徐南风这一胎极有可能诞下未来的储君,因此,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徐南风喝了碗鸡汤,吃了几口药膳,又含了块蜜糖在嘴中,一来是为了分散阵痛带来的痛苦,二来也是为了有精力应付将来长达几个时辰甚至是一天的生产。
桂圆一直在榻前服侍,见到徐南风疼得嘴唇发白,满身都是冷汗,忍不住红了眼睛,心疼道:娘娘,方才产婆说宫口还未全开,您再忍忍。
徐南风已经疼得有些坐立难安了,只好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转移注意力:少玠的登基大典进行得如何了?八宝端着热水从外头进来,用水打湿帕子,同桂圆一起轻拭她额上的冷汗,道:起宫乐了,待太史令祭祀占卜完毕,百官朝贺,典礼就该结束了。
徐南风勉强一笑:祭祀占卜最为繁琐,少不得要两三个时辰,说不定到那时,我的孩儿也就出生了。
过了申时,产婆又进来察看了一番,对徐南风道:好了,娘娘,咱们要准备生了,您听老奴的,肚子一疼就用力!徐南风咬了咬牙,调整呼吸,用尽力气生产。
产婆又道:娘娘,您放轻松些,此时不必用尽吃奶的力气,否则到了后头,就该没力气了。
徐南风点点头,问道:老人家,这得生多久?产婆是个淳朴憨厚的妇人,说话如慈母般温柔,安抚道:娘娘身子健康,又勤于锻炼,想必用不了多久,天黑前保管平安生下来。
正说着,门口的小宦官通报道:太后娘娘驾到——殿中的婢女和嬷嬷忙提裙下跪,徐南风也撑起身子想要行礼,却被迎面走来的贤妃娘娘——如今的太后,一把搂住。
贤妃将她轻轻按回榻上,用手抚了抚她汗湿的额发,温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又道:本宫已命人去请你娘进宫,我和你娘都是过来人,有我们在,你不必害怕,尽管用力便可。
母妃,我没事,能撑住的。
徐南风笑笑,随即又露出些许忧虑的神色,您现今贵为太后,当陪伴少玠完成登基大典,怎的到这儿来了?怀儿不放心你,让本宫来看看,反正本宫在那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左右是个摆设而已。
贤妃娘娘笑道,好孩子,勿要分心,为娘陪着你呢。
徐南风攥紧被褥,深深吸气:当年您生少玠,也是这般受累么?傻孩子,天底下哪个母亲生孩子不受罪?当年本宫身子弱,生怀儿时难产,足足疼了一天一夜呢。
又一阵难以启齿的剧痛传来,徐南风皱起眉头闷哼一声,贤妃忙道:快躺好,用力。
也多亏了徐南风平日习武,她的意志和体力都比寻常女子要强健些,哪怕是到了生产的最关键时刻,也不曾疼得大哭大叫,只是发出咬牙使劲的哼声。
刘怀忙完登基大典匆匆赶回时,已是日落西斜之时。
他连沉重的冕服都来不及脱去,便匆匆赶往徐南风的寝殿,身边的大太监执着拂尘匆匆跟着,劝阻道:陛下,陛下!女子生产乃是污秽之地,您初登皇位,去产房不吉利啊!闻言,刘怀猛地停住脚步,侧首盯着这皮肤松弛的太监:你进宫多少年了?回陛下,老奴自十岁进宫,至今已有三十二年了。
从今往后,你不必出现在朕的面前了。
说完这句,刘怀再不曾看这名傻了眼的太监一眼,脚步不停地朝寝殿走去。
贤妃娘娘刚巧从大门紧闭的寝殿里走出来,撞见刘怀,便迎上前问道:登基的事都处理好了?基本已妥善,其余琐碎之事已吩咐礼部和太史令处理。
说这话时,刘怀的眼睛一直望着寝殿内,难掩担忧之色,怎么里头没有声音,她还好么?贤妃道:她是个坚强的孩子,一直在咬牙暗自使劲儿呢。
你也不必担忧,叶夫人和产婆都在引导她,方才已经能看见孩子的头了。
我进去看看她。
刘怀抬步要走,贤妃却是一把拉住他:你这孩子,都做皇帝了怎么还如此毛躁?她正是生产的关键期,你进去,怕是会让她分神。
正说着,屋内忽的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接着,叶娘喜盈盈地拉开门,通报道:太后,皇上,是个乖孙儿!刘怀一怔,随即长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之色。
然而未等他松懈,产婆在里头高声道:娘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呢!还有一个?本来已经放松了的刘怀又倏地站起来,问道,是双生子?贤妃也愣了,又惊又喜,忙拉着叶娘进了屋:走,快去看看!过了约莫一刻钟,在刘怀焦急的等待中,屋内又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继而贤妃娘娘笑着奔出来,眉梢眼角尽是前所未有的狂喜之色。
恭喜怀儿,儿女成双,是对龙凤胎!话音未落,刘怀已疾步奔了进去。
徐南风浑身汗湿,苍白着脸躺在榻上,身侧一左一右放着两个刚出生的,皱巴巴的婴儿。
见到刘怀进门,徐南风疲惫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细声道:少玠,你来了。
刘怀坐在榻边,并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新生儿身上,而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满眼柔情蜜意:夫人受苦了。
还好,总算熬过来了。
徐南风展开一抹略显虚弱的笑,不去看看你的儿子和女儿?待会儿有的是时间看,现在,我只想看看你。
刘怀从侍婢手中接过温热的参汤,一勺一勺送到徐南风嘴边,亲自喂她饮下。
喂完参汤,刘怀给她掖好被角,温声道:现在虽已入夏,天气渐热,但仍要小心些,切莫着凉。
你好生睡一觉,孩子有我照顾,不必担心。
听着他温柔细致的话语,徐南风眼皮渐沉,点了点头,随即陷入了梦乡。
徐皇后诞下龙凤胎之事,在宫里宫外飞速传开,这可是大炎建朝以来,第一次有后妃同时诞下皇储和公主,因而百官纷纷赞誉:天佑大炎,福祚绵延!给小皇子、小公主办了百日宴后,朝政也渐趋稳定,刘怀在龙椅上总算站稳了脚。
这日,刘怀和徐南风拿了拨浪鼓,正逗着摇篮里的儿女们玩耍,便听见内侍在门外禀告道:陛下,卢御史和章大人于偏殿求见。
徐南风抬首道:你先去忙罢,我给孩子们喂喂奶。
刘怀旁若无人地捧过徐南风的脸,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又挨个亲了亲儿子和女儿,道:若是午时我还未归,你便先用膳,别饿着自己。
徐南风点点头,刘怀又吻了吻她的唇,这才起身离去。
入了偏殿,御史台卢见深和章连时果然已候在那儿了。
刘怀在案几后坐下,问道:两位爱卿求见朕,所为何事?卢见深和章连时对视一眼,接着,卢御史向前一步呈上折子,拱手道:臣冒昧入宫,乃是为皇上选秀一事。
刘怀接过折子随意扫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卢见深:谁告诉你,朕要选秀了?卢御史将身子伏得更低些,硬撑着道:正是因为皇上政务繁忙,未思及此事,臣才斗胆提醒。
朕已有妻子,又新添儿女,无需填充后宫,退了吧。
皇上!卢见深下跪,叩首道,徐皇后乃寒门庶女,其父又是戴罪之身,登上后位已是享尽龙恩。
若是皇上仍执意专宠,恐教天下人不服啊!庶女?刘怀低笑一声,合上奏折,目光冷了下来,朕也是庶子,卢爱卿如此瞧不起庶出,莫非也瞧不起朕?卢见深一噎,忙伏地:臣绝无此意!没有就好,卢大人还是安心为天下百姓谋福,不必揪着朕的后宫闹事。
刘怀又将目光投向章连时,章大人又有何见教?章连时瞥了眼吓得发颤的卢见深,原先积攒的勇气已耗去了大半,吞了吞唾沫才硬着头皮道:回陛下,九公主一介女流,手握重兵,臣私以为不可不防,望陛下勿要念及兄妹之情而心软,以至于将来铸成大错。
毕竟,先皇临终之前,九公主挟皇子以觊觎皇位之事,宫中可是人尽皆知啊……刘怀的笑容淡了下来。
他早料到朝臣迟早会拿九公主的事做文章,却不料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这个可怜的妹妹,在朝臣眼中已然成了狼子野心、试图逼宫篡位的毒妇,只有他自己知道,九公主为了将他送上皇位,而背负了什么。
想到此,刘怀状似无意道:听闻章大人府上的大公子好女色,为了一青楼女子,与他人大打出手?章连时浑身一颤,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了。
刘怀道:章爱卿还是处理好自家的糟心事,再来管朕的家事罢。
若是关乎天下苍生,百姓福祉的策论,朕自会洗耳恭听,若是揪着些繁文缛节不放,着实没有意义,二位爱卿觉得呢?两位大人碰了钉子,灰溜溜的走了。
殿中,刘怀轻叹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今日他为九公主解了一次围,那以后呢?只要九公主还管着岭南府,只要她手中还有兵权,这朝中,便不会有一天的安生。
思来想去,刘怀和徐南风抽了空,换上常服,专程去了一趟宁安公主府。
九公主躺在公主府水榭下的长椅上,将脑袋枕在剑奴的腿上,意兴阑珊地吃着冰镇的荔枝肉。
见到徐南风和刘怀进来,九公主坐直身子,笑道: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了?徐南风道:你整日闷在府中,谁也不见,我们想你想的很,只好亲自来了。
若真是想我,宣一旨口谕召我进宫即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说着,九公主对身后的剑奴道,去将井中镇着的荔枝拿来,给四哥四嫂尝尝。
待剑奴走后,九公主这才施悠悠地旋身坐下,淡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四哥是为朝中老臣弹劾我而来?这丫头一向是极为伶俐的,刘怀有些无奈,温声道:小九,你现在不比之前,明着暗着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说话要注意些。
朝中弹劾你之事,我还未开口,你便已知晓,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少不得要说你牝鸡司晨,监扰朝政了。
说就说呗,我不在乎。
扶持你做君王是小遥儿的愿望,我替他实现,这世间便再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
说罢,九公主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颓靡的笑容,那帮老家伙不就是希望我死吗?四哥,你就成全了他们,让我死罢。
小九!九公主!徐南风和刘怀异口同声,沉声喝道。
紧张什么,又不是真死。
九公主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用小小的玉签子从冰碗中挑出一块荔枝肉,放进红唇中含住,低声道,鸩酒也好,病重也罢,你随便按个什么理由给我,两个月之后,让我暴毙即可。
徐南风与刘怀对视一眼,随即道:九公主,你可要想清楚了,若出此下策,你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洛阳了。
不回来也好,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伤情。
刘怀沉吟片刻,问:小九,你若诈死,则小遥儿的一切都会重新收进我手里,你可舍得?交到你手里,总比被我那冷酷的爹夺走要好。
九公主垂下眼,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可笑容已有了沧桑之意。
她说:四哥,我累了,真的累了,让我重新开始罢。
话音刚落,剑奴提着一篮子带水的新鲜荔枝进了水榭,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
从此往后,九公主果然以重病为由,闭门不出,两个月后,公主府惊传噩耗。
九公主久病不治,英年早逝,军器监刘霈痛失爱人,伤痛之下亦是撒手人寰。
岭南藩兵无人领导,被皇帝收编,改为岭南道,派州府驻扎。
从此洛阳少了一个九公主和刘霈,多了一对游历的散人。
中秋节,远在深宫之中的刘怀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
薄薄的信笺上没有署名,只有寥寥数字:恭贺少玠儿女成双,择日拜访。
甚好,勿念。
徐南风轻哼着歌谣哄女儿睡觉,见刘怀拿着那纸笺久久出身,便好奇地凑过身望了一眼,笑道:是九公主来报平安了么?他们在哪儿落脚了?刘怀回神,随即眯着眼展开一抹神秘的笑容:并非小九,你再仔细看看。
徐南风心下疑惑,将女儿放在小摇篮中,接过那张两指宽的薄纸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觉察出了些许异常:九公主早知道她生了龙凤胎之事,不可能专程写信来祝贺,那就只有可能是……小遥儿?!而与此同时,远在漠北的九公主已换上了寻常女子的荆钗布裙,同剑奴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书院。
想起这日是中秋,惜月难得有了雅兴,拉着剑奴出门去买月团拜月。
这座小城商贸发达,街上人潮拥挤,四处可见异族人来往吆喝。
剑奴怕惜月被人潮冲散,便伸手主动牵住了她。
惜月有些讶异,回首望着他。
剑奴喉结动了动,唤道:殿下……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
……惜月。
他改口,手却攥得更紧了些。
惜月笑了笑,站在塞北刺目的阳光下,眯着眼看剑奴:记得很多年前,我偷溜出宫去看花灯,在洛阳街上,你也是这么牵着我的手……就那么一牵,把我的心也一同牵走了。
胡姬艳舞,吆喝声此起彼伏,满街胡语当中,有一名汉族男子的声音突兀响起,高声道:姚遥,你在看哪位姑娘呢?这么出神!惜月嘴角的笑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了一把。
她猛地回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相隔数丈远的土墙之下,立着一个蒙着面具的中原男子。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光是瞥一眼那身形,便足以使她呼吸急促,血脉喷涌。
是他吗?是他吗?!惜月拼了命的往前冲,拨开拥挤的人群,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在人潮中艰难挣扎。
小遥儿!她嘶声高喊,那面具男子却是身形一僵,转身没入人群中,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疾步奔走。
别走,我看见你了,别走!惜月像是着了魔,红着眼钻出人群,从小巷中疯狂地追跑。
转过街角,那男子却凭空消失了,她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小遥儿,小遥儿!惜月站在原地,无措又绝望地四处巡视,哑声喊道,如果你还活着,来见见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北雁南飞,秋风卷着落叶萧萧,却无人回应。
就像是一场梦。
惜月的眼泪淌了下来,她抱住双臂,倚着土砖墙缓缓滑倒,哽声道:救救我吧,小遥儿……又是一阵风卷积着落叶拂过,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惜月一怔,正要回头,那人却是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轻轻按进自己怀中。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惜月光是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滑。
她嘴唇颤抖,身子也在颤抖,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醒一个美好的梦境般,试探着颤声道:……是你吗?半刻钟后,剑奴在小巷拐角的土墙下,找到了满脸泪渍的九公主。
她站在墙角,手指微蜷,像是在捧着一样什么东西。
见到剑奴的到来,如同傀儡般枯死的她总算有了灵魂。
她扑过来,猛地抱住剑奴,喉咙里发出暗哑的,压抑的哭声,从胸腔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像是欣喜又像是解脱的嘶吼。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一年来的苦楚都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捂着脸如同稚子般嚎啕大哭。
剑奴看到了她掌心的东西。
那是一枝小小的,早已风干了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