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夺储

2025-03-26 06:42:14

冬天一过, 皇帝满身陈年旧病便争先恐后的现出了端倪,仿佛到了他这个年纪,苍老和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

纪王和徐南风得了空, 便挑拣了些药材补品带进宫中,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总算等到昏睡的皇帝转醒, 将小夫妻俩传唤了进去。

病榻前还有一人在,正是时年九岁的十三皇子。

纪王牵着徐南风的手进去, 而徐南风则一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 面色红润健康, 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福之色。

见到他俩进来,老皇帝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十三皇子的脑袋, 用极为嘶哑的嗓音道:钰儿,去书房看会儿书,父皇要同你四哥说说话。

十三皇子咬着大拇指,乌黑而稚气的眼睛滴溜溜转, 懵懂道:儿臣不想去看书,儿臣想母妃了。

……年幼的孩子就像是一只雏鸟,根本无法离开母亲的怀抱, 他不懂得濒死的老皇帝将他叫来床前侍奉,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懂得要怎样,才能守住这片祖孙几代经营起来的江山。

终归是, 年纪太小了。

老皇帝目光复杂地盯着十三皇子,半晌,才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全福,带着十三皇子去淑妃那儿,今日,不必来侍奉朕了。

全福花白的眉毛一颤,随即躬身:喏。

待内侍牵着十三子退下,纪王方将包装精美的昂贵药材呈了上去。

皇帝浑浊黯淡的眼落在纪王身上,心有戚戚焉。

不知何时开始,他高大的身躯急剧萎缩,而他这个一直被忽视的儿子,却长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

老四,你还是不肯低头么?好半晌,皇帝才如此发问。

纪王笑笑,您何必多此一问。

苦涩的药香中,皇帝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将视线移到了徐南风身上:你呢?你忍心看着原本属于老四的东西,因你而毁灭吗?徐南风平静地望着他,说:少玠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纪王似乎被这个回答取悦了,嘴角勾起一个迷人的弧度,稍稍侧首,压低嗓音道:多谢夫人信任。

皇帝将他们的小举动看在眼中,没由来涌上一股无力和心烦,胸腔里发出嘶嘶的杂音。

纪王给他倒了水,扶着老皇帝饮下,便听见这个苍老颓圮的男人用强撑的硬气道:滚吧,都滚吧。

纪王本是来尽一尽孝,听到皇帝赶人,便也不强留,拉着徐南风的手行了一礼,双双告退出门。

走了两步,听见老皇帝压抑着咳嗽,既愤怒又可悲地叹道:老虎的牙掉光了,你们都上赶着骑在朕的头上来了。

老三如此,老四如此,老九……也是如此……此时春意融融,宫里的花都开了,纪王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徐南风并肩行走在艳丽的桃枝下。

清风袭来,满树落红摇曳,纪王替徐南风扫去肩头的花瓣,温声道:出来了小半日,累不累?徐南风摇了摇头: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了,是该出来走走,否则生的时候不知要受怎样的苦呢。

纪王道:我知道你辛苦,若是累了,我可以背着你,不用担心被人看见。

徐南风噗嗤一声笑了,说:我大着肚子呢,也不怕顶着你。

纪王又说:背不了,抱也是可以的。

成亲这么久了,徐南风仍会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深情话语动心不已。

她轻轻剜了纪王一眼,嘴角却是带着甜蜜的笑意,道:好了,我就想和你一起散散步。

纪王便不再坚持,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将她日渐细嫩的指尖包裹在自己掌心,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望着石径旁堆霞般的桃花,笑道:仍记得前年的这个时候,你我初定婚约,那时我的眼睛看不见,你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生怕我跌绊。

顿了顿,他眼中带笑,温柔缱绻地凝望着徐南风:而如今,换我牵着你了。

徐南风心里暖暖的,但她这个人有些别扭,即使心中情绪翻涌,面上也是绝看不出来的。

正如此时,明明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却要强硬道:以后还有许多许多年,牵不腻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笑着,走过桃林密布的小径,转过回廊,便见一汪绿萍如碧的水榭旁站着一男一女两人。

男的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女的红衣似火,艳丽非常。

正是九公主与剑奴。

九公主玉手捻着风筝的轴轮,一手扯着风筝线,一举一动带着一股慵懒颓靡之美。

天空中一只彩凤风筝正随着九公主的拉扯上上下下的沉浮着,彩纸缀成的尾巴在风中飞扬,霎是好看。

徐南风和纪王忍不住朝她走去,一同被吸引来的,还有那九岁的十三皇子。

母妃,母妃!这只风筝好漂亮呀!九岁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奔来,眼中满是艳羡之情,好奇又警觉地靠近九公主。

哟,原来是小十三。

九公主垂眼望着这个懵懂的孩童,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蹲下身,晃了晃手中的风筝线,想要吗?十三皇子忙不迭点头:想!九公主笑了声,却并不将风筝线给十三皇子,只问道:父皇可还好?父皇病了,疼得睡不了觉。

他睡不着便要拉着我说话,我听不懂他说的那些,我只想快点回到母妃身边。

十三皇子软软地说着,眼睛依旧可怜巴巴地盯着那缠着银线的金轴轮。

他已经有十数日不能上早朝了,心肺的衰退和风湿之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可他呢,还在逞强。

九公主起身,摸了摸十三皇子的脑袋,意有所指道:十三弟,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便不要去争。

正说着,一声尖利的呼唤打断了九公主的话。

淑妃娘娘花容失色地冲过来,横在九公主面前,抱起十三皇子便往远处跑去,一边跑还一边用憎恶又惧怕的眼神望着九公主,小声呵斥道:傻子,谁要你跟她说话的……风向变了,天上的彩凤风筝歪歪扭扭地挣扎了片刻,飘然坠落,挂在远处的桃树上。

剑奴见了,立刻迈动些许不自然的步伐,走到树下摇了摇,然后于满地落花中将那只风筝捡起,交还到九公主手里。

九公主漫不经心地转动轴轮,收拢丝线,眼角余光瞥到纪王夫妻,她这才抬手一挥:四哥,四嫂。

纪王颔首,徐南风的视线在剑奴和九公主面上扫视一圈,微微一笑:你们好了?剑奴神情微动,嘴角微微牵动,那是一个淡到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的笑容。

九公主捋着凤尾,说:无所谓好不好,就那样呗。

剑奴又垂下眼去。

徐南风还欲闲聊两句,九公主却是意兴阑珊地挥挥手:我有事,先行一步。

等小侄儿降生,我再登门拜贺。

徐南风便低叹一声,目送九公主和剑奴一前一后远去。

自从小遥儿出事后,你这妹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美则美矣,却没有生机。

说实话,有时候连我也弄不明白,小九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谈起这个命途多舛的妹妹,纪王总是心疼更甚,若说她是为了皇位而来,可处事又太过锋利乖张,完全未留余地,难免会被史书诟病,她一向聪慧,不可能不会顾虑到这点;若她是为剑奴而来,那便是轻而易举,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排除异己。

徐南风沉吟片刻,忽然浮现出一种可怕的揣测:有没有可能,她仅仅是为了给小遥儿复仇?纪王久久不语,半晌,方沉声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三月底,皇帝病情愈发加重,开始惊厥噩梦,胡言乱语,一日中昏迷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候要多。

百官嘴上不说,但心中都明镜似的明白:皇帝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入了夜,星辰黯淡,乌云蔽月。

皇帝寝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凉风灌入,卷起明黄的薄纱,如烟似雾般在堆金砌玉的大殿中舞动。

烛火摇曳,皇帝浑浑噩噩中听到动静,费力睁眼,看到有人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自己榻前。

钰儿,你来了。

老皇帝颤巍巍地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来,摸索着要去抚摸十三皇子。

父皇,九皇姐也来看您了。

十三皇子糯糯地说着,言语中尽是天真的兴奋之情。

老皇帝却是蓦地一僵,手无力垂下,瞪大眼仔细盯着牵着十三皇子的那名绯紫色宫裳的女子。

是你……是我。

老皇帝喘不过气,残败的胸腔中发出嗬嗬的杂音,谁……谁让你进来的!九公主牵着十三皇子的手,施悠悠站在皇帝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垂暮的老者,冷然笑道:父皇时日不多了,身为女儿的我来看看您,尽一尽孝心,有何不可?哦,对了。

方才在门外,那个不长眼的老奴出手冒犯了本宫,已被本宫处理,从今往后,这宫中不会再有无礼之人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本宫想做什么,父皇岂会不知?我想让被你伤过的人,能平复伤痛;我想让被你害死的人,能起死回生。

九公主深吸一口气,美丽的眸子在烛火摇曳中闪现出清冷的光芒,她笑道:可这些,父皇能做到吗?朕不明白……不明白?看来父皇是老糊涂了,需要本宫提点提点。

九公主逼视皇帝,五指在袖中紧握成拳,一句一句无比清晰地质问道,您当日为何突然命剑奴率军北上,剑奴又为何突然遭遇埋伏坠入深涧?他一向行事缜密,又是谁有那么大本事,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怕是,有人一心要他死在塞外才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是您要杀他,只因为本宫和他的私情,让您觉得耻辱。

皇帝胡须颤动,久久不言。

九公主冷笑一声,继而道:再说去年秋日岭南内乱一事,我亲眼所见,李遥所在的小船被浸了硝油的火石所毁。

而岭南地处蛮夷,民风开放淳朴,从来制造不出那样厉害又复杂的投石机,那么,又是谁在暗中帮助老王妃谋害李遥?女儿思来想去,最忌惮李遥,最想要收回岭南兵权的,不是老王妃,而是父皇您罢?若没有你的暗中支持,就凭那老女人,根本无法触碰到小遥儿一根汗毛,不是么?皇帝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引起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他张着干裂的唇,胸膛起伏,哑声吼道:你欲何为?弑君篡位么!杀你?不,不。

九公主笑着摇头,比起看着您死,我更喜欢您此时痛苦的模样。

父皇,您真以为我们还会怕你么?您自诩君王,号令天下,为了一己私欲强取豪夺,直到现在,您还是执迷不悟,企图用那一点可怜的权势来迫使我和四哥屈服,可您老了,曾经再怎么风光,如今不也苟延残喘得如同一个笑话?老皇帝压抑着喉间的腥甜,竭力维持一个冷血帝王最后的尊严,暗哑道:你想怎样?放心,本宫不会篡位,本宫只是想帮助您立一个储君。

说着,九公主笑着牵起十三皇子的手,将这个懵懂的孩子推到老皇帝面前,你不是一直喜欢十三弟么,就立他为皇储罢。

虽然年纪是小了点,但本宫,会竭力辅佐他登基的。

老皇帝倏地瞪大浑浊的眼。

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词语……垂帘听政,牝鸡司晨。

你一直与老四交好,为何不举荐……九公主笑着打断老皇帝气若游丝的声音,朗声道:为何?还用得着本宫明说么。

四哥太聪明了,我掌控不了他,十三弟天真可爱,我喜欢得紧。

小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给他一颗糖,他便分不清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形似傀儡,最好操控了。

老皇帝哆嗦着闭上眼:惜月,你这样做……就不怕遗臭万年吗?身后之事,谁在乎!九公主起身,花纹繁复的宫裳如莲般层层绽放,一寸又一寸拖过冰冷的地砖。

她满眼决绝之色,凛然道,春秋史书上没有女人的位置,我便在上头画上一笔。

父皇心中没有本宫的位置,本宫便在父皇心上插上一刀,如何?那一口血终是没压抑得住,老皇帝咳得撕心裂肺,枕巾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渍。

九公主冷眼旁观,笑了声,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她勾起唇瓣,却尝到了满嘴苦涩的味道。

四月初,正是清明雨下,宫中传来皇帝病危之兆。

老皇帝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丞相和几个心腹大臣召进宫中,拟了密函,实则遗诏。

次日,皇帝驾崩,丧钟长鸣,新皇戴孝登基。

出乎意料的,皇位并未落在十三皇子手中,也非九公主,而是落在了纪王头上。

似乎命运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登基那日,被迫承接皇位的刘怀一身黑红冕服,威严端正,握着即将临盆的徐南风的手叹道:所有人都被小九骗过去了,包括我们俩。

我一心以为她是想垂帘听政,才会如此举荐十三弟,孰料,她是有意借此刺激父皇,逼他将皇位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