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初雪

2025-03-26 06:42:14

用过午膳后, 徐南风将一柄素花纸伞送给了九公主,叮嘱道:回去的路上兴许会下雪,拿着吧。

九公主没有拒绝, 伸出微凉的指尖接住纸伞, 转身走进一片云墨低压的萧瑟中。

小九。

纪王开口唤住她,不管发生何事, 你要记得,还有四哥在。

九公主睫毛颤了颤, 嘴唇轻启, 又很快闭紧。

半晌, 她抬起头轻淡一笑:知道了,四哥。

外头冷,四嫂受不得寒, 让她进去吧。

说着,她抓起嫣红绣银丝的斗篷披在肩头,将缀有白兔绒的帽兜罩在头上,转身朝虚空处挥挥手:不必相送。

徐南风在廊下目送她出府, 直到纪王将温暖的狐裘裹在她身上,她才恍然回神,叹道:或许是有了身孕后就变得伤春悲秋起来, 少玠,我很心疼他们。

说罢,她仰首,微笑着凝视纪王温柔深邃的眼眸, 道:又或许我是三生有幸,才能与你结为连理长相厮守。

纪王牵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不幸总是多数人的常态,并非所有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的,所以我才倍加珍惜与你相处的朝朝暮暮。

九公主握着纸伞出了府,在纪王门前遇见了一人。

猝不及防的,那人挺直修长的身形伫立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像是一座孤寂的石雕,只有见到她的那一瞬,这座石雕的眼睛才倏地一亮,显出些许生气来。

九公主停了步伐,僵在原地,那人却是迈动不甚自然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她。

殿下。

剑奴开口唤她,喉结几番滚动,仿佛这两个字已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九公主怔愣了一瞬,随即收敛起错愕,缓缓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来:你来做什么?本宫近来行程已满,不接受任何拜帖。

我想看看你,但又怕贸然上府拜谒会让你为难,所以……他手臂动了动,犹疑着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触碰她。

九公主仓惶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指尖。

那一瞬,她清楚地看到剑奴的眼中有什么黯淡了。

九公主四下察望一番,可她并不确定有没有探子暗中窥视。

片刻,她抿了抿唇,冷声道:俗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刘大人若不想做本宫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那便请你注意些。

我……你不要说话,我且问你,你失踪的那数月去了哪里?为何不与我联系?你可知我曾为了你忍受了怎样世间最残酷的煎熬!面对心上人的质问,剑奴绷直了身子,俊秀的面容上隐隐有痛楚之色。

他的五指在身侧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极力压抑着情绪平静道,我跌落在深涧之中,昏迷时被敌军俘虏,成了战俘。

我的腿断了,跑不远,我想了很多办法……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抬眼无助地望着她,说道:我真的想了很多的办法,我想即便是爬,也要爬着回去见你。

那段浸透了血汗的岁月,剑奴用最平静无情的语调一一简述,可听在九公主的耳中仍然心如刀绞。

她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太子刘烜曾恶劣地讽刺她,说她是个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将来一定会克死自己的男人。

儿时恶毒的预言应了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似乎都得不到好的结局。

她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剑奴已经很努力地在活着了,为了她,可以卑微地活在这个明刀暗箭的官场中。

有时候她会梦见多年前的剑奴,漂亮冷高的小少年于梅花树下舞剑,矫若游龙,有着令她怦然心动的俊逸……然后猛地惊醒,睁眼到天亮。

可当我真的回来了,又不太敢去见殿下。

剑奴望着她,漂亮的唇形颤了颤,哽声道,我的腿废了,殿下还要我吗?最质朴,也是最直白的话语,那一瞬,九公主无从遁行。

满腹久经腥风血雨的铁石心肠仿佛在一刹分崩离析,她咬紧了唇,握着纸伞的骨节发了白,半晌才凄惶一笑。

可我想要的,已经回不来了。

两人相对伫立,一个挺拔如松,一个艳丽似火。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不稍片刻,地上,树梢,屋檐上,俱是积了一层薄如烟雾的白。

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眉梢眼角,很快融化成一滴泪,顺着鬓角淌下。

她几乎是慌忙地撑起纸伞,不敢再看他湿红的眼,狼狈地躲避着这满世界的白,往事如潮水般叠涌,一遍又一遍叩问她那有罪的灵魂,折磨她最后残留的一丝愧疚之感。

真想再看一场大雪,可岭南是从来都不下雪的。

这有何难?你且等着,哥哥明日便让岭南也下场大雪!傻子,树都死了,岭南种不活梨树的。

嘿嘿,小九儿,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容易变傻呢?这场雪来得真不是时候……真不是时候啊!视线被泪水模糊,胸口如压着巨石,一阵又一阵的顿痛,连空气也仿佛变得稀薄起来。

她撑着纸伞快步疾走,接着脚步如煮熟的面条便软了下来,灵魂被抽离身体,只能扶着墙艰难地挪动,如涸辙之鱼般张开唇大口大口的呼吸……冰冷的空气蹿入肺中,引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咳着咳着,泪水早已浸湿了脸庞。

她跪倒在雪地里,纸伞摔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又被北风吹得骨碌碌远去。

直到剑奴踩着深浅不一的脚印,一瘸一拐地仓惶本奔来,如同少年时期千万次的那般,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遮挡风雪。

殿下,别哭,别哭……剑奴满目心疼之色,笨拙而真诚地安慰她,跪在地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颤抖得厉害的瘦削背脊。

只是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梨花堆雪,那是九公主永远也无法承受的伤痛。

告诉我,剑奴,你告诉本宫!九公主紧紧地揪住剑奴的衣襟,脆弱而又无助地询问。

本宫究竟要怎样活着,才能承受另一个人生命的重量?!剑奴怔了怔,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那一瞬,他的心中竟然浮现一个恶劣的揣测:若是当日死的人是我,殿下也会挂念我一辈子吗?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冒了个尖,便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九公主已经够艰难的了,他不愿再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殿下,求您,让卑职来替您承担一切罪恶和苦难罢。

剑奴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中,嘴上却是带着苍凉而深情的笑意。

是属下引-诱了您,所以,您不必有负担。

这场雪纷纷扬扬,从年末一直下到了年初,洛阳城的一切俱是笼罩在厚厚的一层棉白当中。

它抚平了世间的一切坎坷与苦痛,也埋葬了过往。

上元节,借着御宴的机会,苍老的皇帝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给孀居的九公主指婚。

老九巾帼不让须眉,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豪气,既是如此,配□□的大世子最是合适。

皇帝一直想和□□联姻,既是纪王那边无望了,他便将主意打到了九公主身上。

一来,可以稳住□□的人心;二来,也可趁机收了九公主的兵权,一举两得。

秦王有些诧异,忙出列下跪,半真半假道:多谢陛下抬爱,老臣受宠若惊。

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纪王。

只见他悠悠放了酒杯,拱手温声道:父皇,惜月也不是个小姑娘了,秦王世子更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此事还需征求他们双方的意见才好,毕竟情投意合方能圆满。

闻言,皇帝只是沉沉一笑,冷声道:老四好生奇怪,自己不愿娶□□的郡主,难道也不愿老九尚□□的驸马?父皇此言差矣。

父子俩正针锋相对之时,九公主举着酒杯笑了笑,冷艳的眉眼中俱是狂傲不羁,用不大不小的音调道,那样的男子么,做本宫的面首尚可,做驸马,还需考虑考虑。

此言一出,皇帝和秦王同时绿了脸。

你……!皇帝重重放下酒杯,呵斥道,堂堂帝姬,怎可如此厚颜无耻!敢问在座诸位,岭南这两年来可曾失过一寸疆土,尝过一场败仗?既是没有的话,本宫便无愧于天地苍生。

岭南虎纹令牌是先夫留给本宫的最后遗物,有人厚颜无耻到连本宫的遗物也要掠夺,本宫自然也只能厚颜无耻地回敬之,以牙还牙,何罪之有?更何况,岭南这块肥肉,可不是谁都能吞得下的。

九公主一口饮尽杯中酒水,将杯子倒扣在案几上,起身笑道:本宫不胜酒力,失陪了。

说罢,她果真不顾气得猛烈咳嗽的皇帝,拖着繁复的朱红裙裳摇曳生姿地朝门外走去。

走了两步,她又回过身来,笑着说:对了,本宫不招驸马,只纳男宠,诸君记着了。

纪王和徐南风对视一眼,均是无奈摇头,心中苦笑:这丫头多半是疯了。

回到宁安公主府,九公主便见府门前的雪地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橙红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头上肩上俱是积了一层薄雪,也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显得萧瑟又凄清。

剑奴……九公主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心道这小子怎的还不死心!终究是心软,将他放进了公主府,又命人给他送来干净暖和的新袍子,让他换上。

谁知剑奴解了被雪水浸透的衣裳,却并不换上新衣,只在温暖的烛光中袒露满是伤痕的、矫健的身躯,然后红着耳尖缓缓跪在,肩胛骨凸起,背脊弯成一个虔诚的弧度。

你做什么?!九公主吓了一跳,呵斥道。

剑奴以额触地,光着身子久久长跪。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九公主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时,他哑声开口。

只要殿下能再看看我,和我在一起……顿了顿,他平静而艰涩地说:男宠,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