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回到洛阳的那一日, 正是凛冽的冬至。
一年前她嫁往岭南时,十里红妆盛宴,万人空巷;一年后她回到洛阳, 侍婢随从前呼后拥, 风光无限。
她住进了洛阳东街的宁安公主府,回京三日, 闭门不出,门口日夜有高大的岭南蛮奴守卫, 谢绝一切宾客往来。
皇帝几番降旨, 宣她进宫面圣, 九公主一概视而不见。
直到回京第十日,乃是年底的祭祖祭天大殿,她这才收拾了仪容, 头一次在百官面前现身。
干冷的天,冬风萧瑟,黎昌宫的祭坛下,九公主身着曳地的绀紫色礼衣长裙, 发髻高绾,嫣红的唇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缓缓迈过铺了红毯的台阶。
她的眼睛深沉而漂亮, 却毫无波澜,经过徐南风和纪王身边的时候,她甚至连步伐都不曾停顿片刻,仿佛她那冷艳的皮囊下, 早已被蛀空了灵魂。
九公主走到祭坛之下,直面天子,却并不下跪,只屈膝行了一礼,道:儿臣惜月,给父皇请安。
皇帝皱了皱眉,额上的沟壑更深了些,用苍老而暗哑的嗓音质问道:面见天子,因何不跪?九公主抬起头来,笑道:父皇可是忘了,□□曾许诺岭南王室,其子孙后代袭爵位者,面圣可不必下跪。
她的声音冷而轻,字字如刀,带着肃杀之气。
皇帝瞄了眼她身后佩刀带剑的黑面女奴,声音更沉了些:侍从跟随主子进宫,需解下一切利器,九公主带刀面圣,又是为何?九公主游刃有余,答道:儿臣的这些侍从,听不懂汉话,您要是吓着他们了,他们的刀子是会见血的。
岭南蛮族不识中原规矩,父皇天子之尊,气量非凡,便不要同她们计较了。
九公主的这番话,徐南风听得清清楚楚,几个离得近的重臣也听见了,可却无一人敢出言弹劾。
你……皇帝被气得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气,握拳抵着嘴发出暗哑的咳喘声。
一旁候着的大太监全福忙躬身上前,给咳到伛偻的老皇帝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皇帝涨红着脸,半晌才平静呼吸,眯着浑浊的眼审视九公主。
直到这一瞬,他才明白,这个聪明又不甘人下的姑娘是真的磨好的爪牙,丰满了羽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这个垂暮之人。
她激进又疯狂,比刘怀更为可怕。
陛下,吉时已到,该祭祖了。
全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
皇帝咬了咬后槽牙,不甘地盯了九公主一眼,方伸手扶正了头上的毓珠冠冕,对九公主道:下去候着。
九公主下了台阶,站在天子左后方,纪王夫妻的身后。
朝臣站位,一般以天子左侧为尊。
皇后站天子身旁,重臣和皇子则站天子左后方,九公主的位置仅次于纪王,其地位之尊可想而知。
路过纪王的一瞬,九公主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清冷的目光有了一瞬的温和,随即荡开一抹笑来,轻声道:好久不见,四哥。
好久不见,小九。
兄妹俩的话题,便就此打住。
冗长的祭文过后,便是鸣金擂鼓,这场祭祀一直过了午时才接近尾声。
徐南风本就怀有身孕,站久了便腰酸背痛,纪王便不动声色地靠过去些许,将她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以稍稍缓解她的疲乏。
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九公主的眼睛,她笑了声,空洞的眼神似乎涌起一丝捉摸不透的情愫,似是艳羡,又似是怀念,片刻方道:我那有一味灵芝草,用以煲汤可安胎,明日我给你们送来。
那一句话,令徐南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一年多的腥风血雨并未改变分毫,九公主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又带有一点小心计的青葱少女。
可当徐南风回首,望见九公主那双空洞又清冷的眸子,她才幡然醒悟。
原来物是人非,很多人和事,都永远回不到当初了。
多谢。
徐南风朝九公主笑笑。
她本还欲寒暄几句,但看到九公主并没有再说话的意愿,便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咽回腹中。
祭祀结束,天子与诸臣分食了祭品和糕点,以求沾上福气。
那糕点很难吃,徐南风只吃了一口。
纪王顺势将她咬了一半的糕点塞入自己嘴中,曼斯条理咽下。
那么干涩难吃的玩意,他愣是连眉头也未曾皱上一下,依旧笑眯眯道:我替你多吃点,将福气聚集起来,以后你多亲吻我,便能沾染我的福气。
徐南风的脸一下就红了,不甚自在地拉高了狐裘领子,压低声音道:这么多人在呢,你收敛些。
好不容易散了朝会,诸多官员纷纷围拢过来,半真半假地同九公主寒暄客气。
纪王和徐南风被人潮挤到外围,相视一眼,又哑然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
徐南风本还想同九公主好好聊一聊,但见她正忙着应和官僚,便不上前凑这个热闹了,只叹道:她已站在风尖浪口,成与败,皆是一念之差。
她若能做本朝开天辟地的第一女皇,我这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也会为她开心的。
前提是,这皇位,是否是她真正想要的。
少玠,你我都知道,她真正的想要的不过是一份长相厮守,可现在,连这么一点可怜的念想都成了奢望。
众人皆醉我独醒,这大概是世间最落寞的事了。
纪王拉起徐南风的手,微微皱眉,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凉?说着,他将徐南风的手揣入自己的袖中,用手臂的体温为她取暖,温声道:回去罢。
夫妻俩朝宫门走去,正巧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穿着正四品的朱红官服,身形挺拔俊朗,一条腿却有些微跛,正一瘸一拐地朝人群簇拥的九公主走去。
乃是军器监的剑奴。
九公主回洛阳有些时日了,剑奴却一直未曾去拜访过她。
徐南风其实猜出了些许,剑奴虽身份卑微,却有着少年人的傲气,如今成了个瘸腿的残废,自认为配不上手握重兵、风光无限的九公主。
他在宁安公主府门前转悠了许多天,终是没勇气走进去。
如今祭祀再见,恍若隔世,他鼓足了勇气才敢挪动不争气的残腿,将背脊挺直,竭力用接近正常的步伐去面见她。
徐南风驻足,看见剑奴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天晓得这短短十丈远的路,他走得有多辛苦。
走罢,别看了。
纪王拉了拉徐南风的手,温声道,他们的故事,旁人插不了手。
徐南风轻叹一声,带着满腹怅惘转身离去。
而此时,剑奴已经走到了离九公主最近的地方。
他隔着拥挤喧闹的人群,从缝隙中贪恋地望着她噙笑的容颜。
半晌,他整了整衣帽,艰难地躬身行礼,用清朗的声音道:卑职军器监刘霈,拜见宁安公主殿下!喧闹人声淹没了他的嗓音,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
良久,久到他额上的汗珠顺着眉梢滴落在凝霜的地砖上。
他呼出一口白气,提高音量,声音已带了颤意:卑职军器监刘霈,拜见公主殿下!寒暄的人群静了静,有人向他投来了探询的目光,笑道:刘大人不是一直不屑于结交么,今日怎的竟主动来拜见宁安公主了?那话语中,自然是戏谑大于尊敬。
九公主完美的笑意僵了一僵,片刻又恢复正常,以袖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本宫累了,诸君散了罢。
公主殿下,正月初七寒舍有赏梅大会,五陵年少俱会赴宴,还请您赏个脸。
公主殿下,正月十五洛阳街赏灯大会,下官恭候您的到来。
殿下,择日小的一定登门拜访!九公主一一笑着应了,随即领着那几名黑面女奴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曾多看剑奴一眼。
剑奴仍保持着抱拳躬身的姿势,九公主从他身旁擦过的一瞬,他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偌大的校场上,众人散去,唯有他依旧朝着早已空荡无人的方向躬身行礼,突兀得像是一个笑话。
第二日,九公主果然提着岭南特产的补品和药材来了纪王府。
她能来,徐南风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亲自为她煮了茶,拉着她到暖炉旁坐下,笑道:少玠出门去了,要正午方回,九公主不如留下来小叙一番,午时咱们一起用膳。
九公主勾起嘴角,我不找四哥,来找你。
这就是我的荣幸了!自你回京,多少人重金拜请你都不去,倒专程来这寒碜的纪王府来找我。
徐南风将冒着馨香热气的小茶盏递给她,目光柔了下来,惜月,你还好么?你觉得,我好得起来么?九公主似笑非笑道,小遥儿死之前将兵权给了我,让我去争我想要的东西。
我现在别无所求了,他让我争,我便争罢。
短短的几句话,已是听得徐南风心惊肉颤。
九公主,你想……逼宫。
九公主扬起嘴角,目光倏地冷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徐南风道,我们有一样的敌人,四哥也会帮我的,对不对?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两手在袖中交握,片刻方沉静道:如果这是少玠的决定,我会尽全力支持他。
一阵凉风袭来,吹散了满室馨香。
徐南风起身,准备将半开的窗扇关上,九公主却是制止道:别关。
要下雪了,是吗?徐南风不知她为何突出此言,望了眼外头乌沉沉的天,含糊道:大约吧。
九公主的眸子又变得空洞起来。
良久,她轻声说,去年春天初到岭南,我闹着要看雪,他没有办法,便花重金去别处移植了十几株梨树,栽在王府中,满树梨白随风飘落,积在地上,就好像下了一场大雪。
可惜岭南湿热的土壤并不适合栽种梨树,那十几株梨在一个月后相继死去……说到这,她清冷的眸中染上一层淡淡的忧郁。
我骂他傻,他并不反驳,只笑着问我:小九儿,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容易变傻呢?那时的我没有回答出来,现在想想,大约只有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变傻罢。
徐南风,你知道么,昨日我听见了剑奴的声音,可我没有勇气再面对他。
迄今为止,我依然爱剑奴,可我也知道,我与他之间终究是隔了小遥儿的一条命,再也回不到过去那段为爱无畏的鲁莽岁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