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桀裂帛以悦妹喜, 幽王烽火以戏诸侯,貂蝉离间以灭董氏,李唐虽盛, 亦毁于杨玉环之手, 可见古往今来,专宠后妃必酿女祸, 儿女情长必崩江山。
老四若要坐上大炎的储君之位,需割情断爱, 方不至于陷入后宫干政、外戚扰权之险境。
老皇帝薄唇微动, 垂下眼盖住浑浊的眼睛, 道:老四优柔寡断,舍不得断,便只有由朕做这个恶人, 替他断了。
徐南风扯了扯嘴角,稳稳回击:皇上将诸朝的灭亡归咎于一个女人的头上,未免太过偏颇。
您便是不信我,也要信你的儿子!大胆!皇帝加重了语气, 目光尤为锐利,沉声说,徐氏女, 你是在质疑朕?秦王也笑了声,对皇帝道:此女胆色颇大,非池中之物啊。
可惜了,竟是出身在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家庭。
徐南风弯腰垂头, 拢袖行了一礼,久久鞠躬不起,声音却是越发铿锵坚定,像是要将心中的闷气一吐为快似的,朗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纪王在前线冲锋陷阵,您这个做父亲的,却趁他不在威胁他的妻母,怕是会寒了他的心。
他迟早会明白朕是在为他好,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徐南风,你是个文韬武略俱是在行的好姑娘,但身份着实卑微,又蒙老四专宠,长此以往,朝堂必出动乱,即便不乱,又如何能教文武百官服你?可您嘴中这个身份卑微的女子,却在去年秋狩之时执刀浴血,救了您儿子的性命!闻言,皇帝有那么一瞬的哑然,随即面上带了几分薄怒。
他深吸一口气,在秦王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来,以高大的身躯逼视她:若不是念及你对老四的恩情,你认为,朕还会浪费口舌同你商议?徐氏女,太子妃的位置不是哪个女人都能坐稳的,若无庞大的财势和人脉支撑,你怕是活不过三日,你妹妹徐良媛便是最好的例子。
徐南风浑身一凛,她想起徐宛茹是如何死的了。
春寒料峭之时,她嫉妒成性,于一个苦寒的夜晚打开了刚生产完的前太子妃的窗扇,致使前太子妃染病卧榻,于上个月初七撒手人寰。
王素心一死,其娘家镇国公一族陷入悲痛和忿恨之中,不出一个月,刘烜承受不住镇国公的几番讥讽和压迫,也积郁成疾,卧病不起,临终前写下遗书,命徐宛茹为其陪葬,九泉之下,方不至于孤独。
纪王出征之前,刘烜的灵柩下葬,徐宛茹亦被宦官绞死,一同陪葬。
所谓树倒猢狲散,张氏一族横行朝野数十年,今朝没落,徐宛茹便是机关算尽,也只落了个含恨绞死的下场。
徐南风又如何不明白,皇帝是在警告她,让她牢记徐宛茹的前车之鉴,莫要去争夺那不属于她的尊荣。
她嗤笑一声:徐良媛害人害己,那是她罪有应得,可我自认并无过失之处,皇上何以将我俩相提并论?秦王插嘴道:王妃此言差矣,你虽言行无错,但出生低贱的罪臣之家,便是你最大的过错。
世间之事如此可笑,我竟不知,爱情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皇帝对曰:一国之君最不该有的,便是爱情。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徐南风道:皇上想要我如何?你对老四有恩,朕不愿伤你,愿你自行离开,朕会对外宣称你染急病而亡,择日厚葬。
若我执意不肯呢?不要急着拒绝,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好好考虑。
说罢,他挥一挥手,全福公公便躬身向前,在香炉中插上一支新燃的线烟。
皇帝搭着全福公公的手,朝门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对徐南风道:方才听来仪殿的人说,贤妃出门时被屋檐上的坠瓦惊着了,还好没伤到。
说完这句话,他便同秦王一同出了大殿。
徐南风如同抽去了全身力气,身形晃了晃,竭力稳住身子,一摸后背,才发觉冷汗已浸湿了单薄的春衫。
夫人!八宝忙向前搀住她,朝禁卫森严的门外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小声道:夫人,方才皇上提起贤妃娘娘的那番话怪怪的,他是什么意思呀?还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威胁我离开少玠罢了。
徐南风咬了咬发白的唇,缓缓扶着案几坐下,望着上头黑白纵横的棋子发呆,半晌才喃喃道,若我执意要阻拦秦王与纪王的联姻,接下来的‘瓦片’,可能就会坠到母妃的头上。
闻言,八宝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她慌忙握住徐南风的手,哽声道:夫人,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我们得想个法子逃出去!你瞧瞧外头的那些侍卫,除非我妥协,否则咱们插翅难飞。
怎么会这样……夫人,八宝不愿您离开王府!八宝忽的下跪,以额触地,哽咽着说,奴婢此生,只认您一位王妃!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何苦如此?起来罢。
夫人,要不我想法子引开外头的侍卫,您再伺机冲出去!傻丫头,你是想送死吗?徐南风摇了摇头,又轻叹一声,对八宝招招手,你过来,让我靠一会儿。
八宝擦擦眼泪,起身坐在徐南风旁边。
徐南风头一歪,轻轻靠在了八宝瘦削的肩上。
她们就像是两株柔弱而坚韧的蒲草,在狂风骤雨中相依相偎,汲取着彼此的力量。
一炷香的时间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
徐南风望着案几上聚拢又散开的烟雾,思绪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嘴角勾起一个淡薄的笑来:我想起了去年此时,在茶楼与他初见的情景。
那时我面前的檀木案几上,也燃着香炉,丝丝袅袅的烟雾中,他一身月白的锦袍,蒙着素色的缎带,嘴角含笑,缓缓朝我走来……八宝有些心酸,眼泪在眼眶中滚了几圈,终是扑簌落下,划过嘴角,浸润出苦涩的味道。
她说,夫人,您不知道,那日殿下从茶楼与你会面回来,高兴了好些时日。
他逢人就念叨您的好,说您的声音很好听,人也诚实得可爱……偶尔,偶尔他也会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出神。
他说,您这么好,可惜要嫁给一个瞎子……八宝说不下去了,死死咬着唇,肩膀微颤。
徐南风笑了笑,轻声道:今日出门时,看到池中的藕荷长了花苞。
记得那日他披甲出城,曾对我许诺,等到荷花开遍,他必得胜归朝……可惜,今年我怕是不能陪他赏荷了。
夫人!八宝着急了,睁着湿红的圆眼睛道:您真的要离开殿下么?徐南风沉吟良久,方道:如此情形,若不妥协,只会牵扯到更多无辜的人。
可是……八宝,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王爷。
一炷香燃到了尽头,随着最后一撮烟灰落下,皇帝冷硬而沧桑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殿中。
如何,想明白了?他问。
想明白了,如您所愿,我会离开他,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说看。
愿陛下放过我的家人,以及贤妃娘娘。
皇上毫不犹豫地颔首:这是自然。
徐南风抿了抿唇,沉静道:口说无凭。
你且放心,君无戏言。
徐南风望着他,并不说话。
罢了罢了,朕这就写一份密函,只要你不生事,她们便安全。
说罢,皇帝走到案几旁,刷刷提笔挥毫,写下一份帛书交给徐南风。
徐南风确认无误,让皇帝盖了章,送往贤妃娘娘手中。
此事便了,朕这就派人将你秘密送出城。
说罢,皇帝拍了拍手,立刻有三四个黑色武袍的男子进了殿,朝他下跪行礼。
皇帝对徐南风道:他们会照顾你的安全,这就走罢,勿要回头。
徐南风没料到皇帝的动作如此迅速,再看看那四个黑衣男子,一个个眼神冰冷,非良善之辈,透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她定了定神,看了身边的八宝一眼,对皇帝道:皇上,八宝与我情同手足,我想带一起走。
皇上思忖了片刻,点头道:也可。
一锤定音,徐南风被迫离开了这座危机诡谲的宫殿。
一辆朴素的马车,悄无声息地载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从侧门一路奔出。
夫人,您该让我留下来的,这样,我才有机会向殿下说明,您根本就没有染病身亡,是陛下将您赶走了。
不知是马车颠簸的原因,还是因为过于害怕,八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徐南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挑开帘子的一角,果然左右都有两名黑衣男子骑马跟着,此时若跳窗逃跑,也并不现实。
傻八宝,若我不将你一同带走,我敢保证,下一刻皇上就会杀你灭口。
啊……八宝面色瞬间一白。
徐南风将声音压得极低,解释道,方才在宫中那么久,皇上绝口不提秋狩之时我救了少玠之事,说明他并不念及恩情,早动了杀心。
更何况,方才皇上只说要派人将我送走,却不说要送我去何处,或许,他压根就没有准备好我的落脚之处,何也?她哂笑一声,继而道:自然是不准备让你我活下来。
夫人的意思是……嘘。
徐南风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唇上,洛阳人多眼杂,皇上至少不会选在城中动手,你我还有机会。
几位黑衣人带了宫牌,一路疾驰出宫,畅通无阻。
到了洛阳城门,守城的禁卫例行检查,马车这才慢了下来。
徐南风掀开车帘,一脸痛苦道:停车,我晕得很,要下车吐一会儿。
几位黑衣男子打马向前,互相对视一眼,对徐南风道:马上就要出城了,还请王妃忍一忍。
徐南风作势要呕,八宝尖声道:没听见夫人不舒服吗?还是说,你们想在此时闹事?城门排队等着出城的人多,还有很多做买卖的小贩,黑衣男子们怕别人看见了不该看的,惹出祸端,忙低声道:卑职失礼,不过……其中一名头目打扮的长脸男人拿出一顶黑色纱笠,对徐南风道: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要委屈娘娘暂且蒙上面纱。
徐南风也不多言,拿了面纱罩上,便扶着八宝的手下了马车,疾步朝城门外的一棵歪脖子大树走去。
那棵大树在城门前生长了数百年,枝繁叶茂,树干要三四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正是个遮挡眼线的好去处。
黑衣人跟得十分紧,徐南风不敢走太远,便扶着树干,背对着黑衣人作势干呕。
八宝佯作关心的模样,实则稍稍调整了角度,用背脊挡住了黑衣人监察的视线。
就那么一瞬,徐南风摸出袖中苦无,在树干上划下了一个深深的十字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