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龙体抱恙, 已有数日不能上朝理政了。
或许是他年事已高,亦或是那日送九公主出嫁着了凉,回来的当天夜里便起了高烧, 至今数日, 一直卧病在床。
王府内,纪王取了玄青的披风披上, 回头对徐南风道:南风,去将阁楼中典藏的虫草、雪参取来, 随我入宫去探望父皇可好?一想到要去见那个冷硬无情的皇帝, 徐南风便有些头疼, 叹道:天这么冷,你要多穿些,指不定要在宫门前候上两个时辰才能见到皇上呢。
纪王将她捞进怀中一吻:我不怕冷, 倒是你,再披件斗篷罢。
徐南风吩咐侍婢们去取药材,转而对纪王道:少玠,我们在此时面见皇上, 会否让太子生疑,说我们趋炎附势献殷勤?你怕他?你也太小瞧我了。
徐南风抬手在纪王肩上拍了一把,嗔道, 我是怕他又使阴招害你。
纪王捏了捏她莹白如玉的耳垂,笑得眉眼弯弯,真好,夫人担心我呢。
两人的话题总是南辕北辙, 徐南风心中无语,张嘴在纪王唇上咬了一口,闷声道:我同你说正事呢,别闹腾。
纪王‘嘶’了一声,舌头舔过被她咬出的齿印,沉沉一笑:好了,不逗你了,不过,该争取的我们还是要去争取一下。
至于三皇兄,南风大可不必担心,父皇一向专断多疑,三皇兄若足够聪明,他此时什么也不做,反而是最安全的。
徐南风颌首,知道他心中有了计较,便也不再多说。
两人出门上了马车,赶往宫中。
这一次皇帝倒没让他们等多久,两人在殿外候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小黄门便躬身引着他们进了寝殿。
殿内金碧辉煌,却是说不出的冷清。
皇后和太子俱是不在,只有几个后妃领着年幼的皇子们站在寝殿门口,似乎想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温情,为自己的儿子们搏个孝子的名声。
见到纪王夫妻到来,妃嫔们窃窃私语,看着他们的眼神带着敌意。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好像在数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两鬓霜白,盖着被子,竟看不出身体起伏的轮廓,曾经高大如山的,给与人无限压迫的男人,此时瘦得如同一截起了皱的枯枝。
室内药香弥散,带着清苦的气息。
徐南风随纪王下跪,恭敬地将药材呈上,老皇帝睁开黯淡的眼,扫视了他们夫妻一眼,这才从发白的薄唇中吐出几个字:起,赐座。
徐南风挨着凳子边沿坐下,不敢太放松,便听见纪王温声问道:父皇的身子可大好了?老皇帝模糊不清地‘嗯’了声,声音暗哑:人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硬朗了。
说罢,他朝门外望了一眼,挥手道:全福,让丽嫔、淑妃和十五皇子都走吧,朕不想见他们。
喏。
贴身大太监执了拂尘,领命将外间候着的妃嫔及庶皇子们请出了宫,本来就寂寥不已的寝殿便更显空旷肃穆。
兽炉中的青烟聚拢又散开,老皇帝颤巍巍地撑起身子,纪王和徐南风便一左一右,搀扶他靠在榻上,又替他掖好被角。
皇帝审视地打量着徐南风,又将目光投向纪王,哑声道:老四,自去年年底你患有眼疾以来,你倒是变了许多。
徐南风心中一咯噔,即刻明白了,皇帝这是在试探纪王的野心。
纪王笑了笑,变来变去,不都是您的儿子么。
老皇帝伸出一只宽大的,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来,摸了摸自己额上明黄的额带,嘴唇蠕动一番,道:以前朕忽视了你,竟不知你也是如此聪慧。
短短一句话,已是难得的夸赞了。
纪王垂下眼,神情并无多少喜悦:儿臣愚钝,比不上三皇兄。
老三?呵,老三。
老皇帝摆摆手,咳喘几声,又嗤道,老三鲁莽,急功近利,不及你和惜月十分之一啊。
纪王道:父皇龙体有恙,全赖三皇兄前后打点,儿臣闲人一个,碌碌无为,小九亦是一介女流,怎敢同太子相提并论。
行了,老四,朕也不糊涂,你也不必唯唯诺诺的同朕打太极。
你瞧瞧太子,朕不过小病数日,他便开始笼络朝臣,处理政务,整日在议政殿颁布新令,却不曾来朕榻前侍奉汤药。
朕还没死呢,他与皇后便赶着要做新帝和太后了!皇帝的嗓音像是一台老旧的马车,缓慢,充斥着不堪重负的杂音,但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像是千钧重雷劈下。
皇上在重病之时,赶走嫔妃和其他的儿子,只单独留下纪王闲谈,并在言语中表达了对东宫太子的严重不满……这意味着什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太子在皇帝还未驾崩之时,便匆忙收拢政权,扩充势力,实在是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没有哪个皇帝喜欢被架空势力,哪怕架空他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未等纪王回应,老皇帝又干咳几声,对他道:传朕旨令,以后纪王随时可进宫面圣,不必请旨通报。
一旁的大太监忙哈腰,笑容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谄媚:喏,老奴遵旨。
出了宫门,徐南风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地问:少玠,皇上今日为何突然说这番话?纪王沉吟了一忽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给徐南风讲述了一个故事。
前朝穆宗乃一代明君,膝下皇子无数,他本立了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为太子,但在穆宗弥留之际,太子醉心朝野权术,不曾去病榻前探视穆宗一眼,相反,穆宗三子虽懦弱无能,却难得孝悌,在穆宗重病之时侍奉汤药,衣不解带,最终打动穆宗。
是故太子虽骁勇聪慧,却最终被褫夺了储君之位,皇位转而落到了皇三子的手中。
说完,纪王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虎口夺食,危险之极。
皇上这是要废长立幼了?徐南风心中一紧,这么说,你有可能会夺得储君之位?君心难测。
感觉得徐南风的沉默,纪王侧首观摩着她的神色,随即停了脚步,勾住她的尾指道:怎么了,夫人不开心?徐南风勉强一笑:少玠,以皇上的性子,若是真改立你做了储君,你我之间,便不再是一夫一妻这般简单了。
纪王微微蹙眉。
虽然嘴上不说,但不可否认,徐南风一语道破了他心中最担忧的软肋。
徐家庶女,身份是低微了些。
做个闲散王妃勉强尚可,若是再往上,便不够格了。
当日皇帝的评价犹在耳侧,若皇帝真要改立纪王为储君,那么新的太子妃绝不可能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
天子临幸女人全凭喜好,但是册封女人,则必须考虑利益瓜葛。
所以徐南风很清楚,纪王地位越高,她能站在他身旁的几率便越小。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既要江山在手,亦要南风在旁。
纪王的声音沉沉的,带着少见的郑重。
徐南风怔愣了一瞬,凝望着纪王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忽的就有了无限的勇气。
她与他相对执手,展颜一笑,坚定道:我信你,少玠。
病重的老皇帝虽然子嗣繁多,但端汤送药事必躬亲的,也只有纪王一人。
渐渐的,纪王进宫的次数明显增多,许多政务的商议,皇帝都不再避讳他。
转眼开了春,积雪消融,柳条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洛阳城的天空中永远布满了各色风筝。
在宫外都沉浸在春耕的喜悦中时,东宫倒是出了两件大事。
先是徐良媛踩了浸了桐油的地板,跌了一跤,导致小产。
太医诊断,徐良媛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育了。
这对一心想要母凭子贵的徐宛茹来说,无疑是灭顶的灾难,她彻底陷入了疯狂,一心认为是太子妃暗算于她,便日日去刘烜面前哭诉指责。
太子烦不胜烦,干脆搬去了议政殿的偏殿,落了个耳根清净。
朕还未驾崩,做儿子的便赶着取而代之了?太子住进了议政殿,这可触了老皇帝的逆鳞。
老皇帝对太子越发猜忌,明着暗着提醒了他几回,太子这才灰溜溜搬回东宫。
结果回去不到半月,东宫又出事了。
太子妃早产诞下一名男婴,若太子顺利登基,她便坐稳了未来的皇后之位。
徐宛茹在丧子和太子妃得势的双重打击之下,愈发癫狂。
那夜,小产的徐宛茹去找太子哭诉,结果被拒之门外,一怒之下她连衣裳也顾不得穿,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上,发了疯似的打砸室内瓷器。
丫鬟如意战战兢兢地扑上前,连同几个力气大的嬷嬷一起,才勉强制住发疯的徐宛茹。
娘娘,娘娘!满地狼藉之间,如意抱住徐宛茹,哭道,地上凉得很,您又刚刚小产完,这样赤脚走路是会出人命的啊!徐宛茹精神临近崩溃,对‘小产’二字极为敏感,反手就是一耳光狠狠甩在如意脸上,直将她整个人打趴在地上。
徐宛茹眼睛通红,流着泪冷笑道:不要脸的东西,连你也来嘲笑我!娘娘……娘娘!奴婢不敢!是,我小产了!我护不住我的儿子!不穿鞋又如何?我现今无权无势,连儿子也保不住,倒不如冻死我算了!说到这,徐宛茹忽的一顿,通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冻死……呵呵,对,冻死了才好。
她喃喃自语,跌坐在地上,又发出疯狂的笑来,她冻死了才好!如意打了个寒颤,看向徐宛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疯子。
深夜,残月西斜,东宫黑皴皴的一片。
趁着四周寂寥无人,一条鬼魅的黑影如幽灵般游荡在太子妃的寝房门口,正是披头散发的徐良媛。
她神情枯槁,目光清冷而疯狂,伸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并不明显的小洞,插入一截竹管,将里头的白烟缓缓吹入。
徐宛茹面白如纸,站在太子妃的窗前许久,待里头的人都陷入了昏睡,她这才冷笑一声,抬手推开了窗户。
太子妃本就难产体虚,坐月子期间不能着凉,因而寝殿门窗紧闭。
此时徐宛茹推开了她的窗,冰冷的寒风瞬间灌入,侵袭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徐宛茹望着屋内浑然不觉的太子妃,望着冷风如魔鬼般一次又一次地鼓动帷幔,她发出癫狂而压抑的笑,神经质地喃喃:死了好,死了好!等你死了,我会收养世子,成为他的继母,代替你……母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