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 胡族首领乌勒骨携带宁乐公主及美姬数人,丝绸数车,能工巧匠数十人离开洛阳, 返还塞外, 并与汉族皇帝签订休战协议。
正月初五,九公主被赐封号宁安公主, 择日嫁与岭南王。
这场二男争一女的闹戏总算有了结局,皇帝对九公主也稍稍放松了戒备, 准许她出宫与岭南王会面, 也算是婚前交流一番感情。
今日纪王和徐南风做东, 邀请姚遥和九公主来王府小叙。
姚遥一早就收拾得光彩照人,拎了大包小包的岭南特产,笑吟吟地来纪王府拜访。
一行人在府中候了个把时辰, 便见一队侍卫护着九公主进了门。
侍卫们都是生面孔,想必是皇帝担忧九公主中途逃婚,特意派来监管她的。
四哥,小遥儿。
九公主进了屋, 在案几后跪坐,雪白的狐裘衬着她的小脸,更添憔悴和苍白。
见到她的一瞬, 姚遥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心疼闪过,随即又绽开笑脸,以平常的心态笑嘻嘻地同九公主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小九儿。
九公主淡淡一笑, 并未向往常那般同他嬉闹,而是转而问纪王道:四哥,剑奴呢?闻言,徐南风瞄了姚遥一眼,果然见他神色黯了黯。
纪王道:小九,你知道的,只有你安心嫁到岭南,为父皇拉拢关系,巩固皇权,剑奴的命才能保全。
九公主平静道:我见不到他了,是吗。
纪王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温声道:来日方长,总会有办法的。
徐南风知道姚遥一定有话对九公主说,便贴心说道:少玠,上次东风楼的冬茶不知放哪儿去了,你随我去找找。
纪王会意,颌首道:好。
随即又转头对姚遥道,你们先聊,午时一起用膳。
夫妻俩起身走了,屋内只剩下姚遥和九公主,两人相对而坐,许久无言。
小遥儿。
片刻,九公主主动开口,望着桌上精致的芙蓉糕淡淡道,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姚遥笑了笑,双手枕在脑后,嘴角勾起一个痞气的弧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好需要理由么?九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了。
没关系的,小九儿,你就当我是你的……你的兄长。
姚遥不着痕迹的停顿了片刻,方继而道,哥哥对妹妹好,乃是天经地义,你不必有负担。
……兄长。
九公主喃喃,垂下眼露出一个苦涩苍白的笑来,说道,小遥儿,你说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不公平,为何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我们而言却是这般艰难?她说的是‘我们’……姚遥怔愣了片刻,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有种已被惜月看穿一切的窘迫。
屋外又下雪了,如鹅毛,似柳絮,迷迷蒙蒙的一片。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姚遥清朗坚定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小九儿,你且先随我去岭南,等过些时日风声过了,我会想办法放你走,让你去见他。
你要相信,不管现在多艰难,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九公主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讶异,她抬头望着姚遥,嘴唇张了张,却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姚遥挠着头,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道:所以小九儿,你笑一笑呗!九公主扯了扯嘴角,笑还未展开,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姚遥一下子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跑到九公主面前,半跪在她面前哄道:唉唉,怎么突然就哭了?好啦好啦,小九儿最坚强了。
说罢,他僵硬地抚了抚九公主瘦削的肩,眨眨眼睛道,不哭不哭,哥哥在这儿呢。
九公主将脸埋入掌中,哭得肝肠寸断,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悲伤。
姚遥知道,这数月来她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她太需要发泄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南风命侍婢们传菜设宴,再进门时,她细心地观察到九公主的情绪果然好了许多,虽然眼睛红肿明显哭过,但好歹能展露笑颜了。
她朝小遥儿眨眨眼,用嘴型无声道:小遥儿,真有你的。
姚遥亦回了个眼神,意思是:那当然。
两人眼神传递来传递去,落在某人的眼中,自然又是醋意大发。
徐南风中突然被纪王拉出门去,按在廊柱下狠狠啃咬了一番。
片刻,徐南风才捂着红颜水润的嘴唇回到席中,而后头的纪王舔了舔唇瓣,目光深沉地望着徐南风的背影,显然是意犹未尽。
姚遥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打趣道:光天化日,你们这对狗男女能不能节制些?徐南风捧着碗拼命扒饭,淡定道:吃辣了,上火。
哦,原来是上火。
姚遥挑起一边眉毛,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坏笑,随即给身边的九公主夹了一筷子翡翠白菜,笑嘻嘻道,小九儿多吃些蔬菜,这个不上火的。
纪王也不甘示弱,夹了一整块挑了刺的鱼肉放进徐南风碗中,温声道:夫人,多吃些。
九公主早就对自家四哥的宠妻无度不满了,也加入了其中,给姚遥盛了一碗汤,低声道:小遥儿,喝点汤,暖暖身子。
……纪王沉默了一会儿,又夹了炙鸭脯给徐南风,夫人,这鸭脯乃是厨子的拿手好菜,你尝尝。
小遥儿,这鹿肉给你,多补补。
夫人,这当归鸡熬了大半日,尝尝味道如何?小遥儿,吃碗鱼翅羹。
夫人,来,我喂你。
一盏茶过后,徐南风和姚遥望着碗中堆积如山的佳肴,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下午,姚遥亲自送九公主回宫。
进了宫门,九公主撑着纸伞,披着狐毛斗篷,在薄雪覆盖的路上走了许久,蓦然回,姚遥仍一身玄青色的狐裘,长身立在宫门外的风雪中,笑着朝她挥手。
九公主笑了笑,再转身时,眼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
她没有回来仪殿,而是直接去暖阁面见皇帝。
年关百官休假,皇帝也乐得清闲,在暖阁挥墨绘丹青。
见到九公主进门,他稍稍抬眼望了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鼠须笔上,稳稳道:你去见了岭南王,如何?挺好。
既然觉得挺好,便安心嫁人,莫要给大炎丢脸。
岭南藩兵四万,但那里天高路远,谁知道具体是四万还是十万,李遥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你去了那儿,可要给朕看紧了他。
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嫁过去一个公主,便妄想控制岭南兵权。
九公主没做声,嘴角扯出一个淡薄的笑来,说不出是不屑而是嘲讽。
见她还站在原地,皇帝沉声问:怎么,还有事?我想见我的侍卫。
皇帝意义不明地哼了声:你没有侍卫了,有的,是千牛卫刘霈。
她抿着唇,固执道:我要见他。
也好。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难得没有生气,反而搁了笔,正色道,你去同他讲清楚,让他死了这条心。
惜月,你一向聪慧,我会让人将他送到你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要拿捏清楚了。
九公主沉默地行了个礼,退出门去。
皇帝果然信守承诺,第二天便将剑奴押到了来仪殿的偏房中。
见到那个衣裳单薄,浑身是伤的少年人,九公主握住杯沿的手骨节发白,杯中茶水微微抖动,几乎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失态。
剑奴瘦了很多,身量竹竿似的高挑,披散的头发微微凌乱,嘴角还有淤青。
他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侍卫强压着跪下,发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九公主,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永远的烙印在骨髓中。
九公主手指微颤,放下茶杯道:你们先出去,本宫要同千牛卫单独谈谈。
侍卫们如石雕伫立两旁,丝毫不为之所动。
九公主猜到他们是父皇派来监视自己的,便也不再强求,起身走到剑奴面前,低声道:他们又打你了?剑奴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哑声道:小伤。
殿下瘦了。
九公主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他嘴角的伤痕,可指尖在离他的肌肤只有一寸之隔时,又堪堪停住。
她蜷起指尖,紧握成拳,故作轻松道:你知道么,我要嫁人了。
剑奴猛地抬头看她,唇瓣抖了抖,方颤声道:殿下……在说什么?九公主扫了满屋的内侍和禁卫一眼,喉头哽了哽,硬着头皮扯出一个笑来,轻声道:父皇封我为宁安公主,赐婚给岭南王李遥,年后完婚。
剑奴,岭南王乃一方诸侯,跟着他,便无人敢欺辱我。
……殿下,不需要我了?剑奴双目无神,猛地挣开禁卫的禁锢,站起身来,身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像是一曲悲壮的歌。
他厉声质问,声音无助又仓惶:有人会保护殿下,所以,殿下不需要我了?九公主紧绷的下巴几番颤抖,胸中如压有千钧巨石,又闷又痛。
半晌,她才竭力平静道:剑奴,我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你不开心么?殿下,你开心么?开心啊,如何不开心?既然开心,那么殿下……为何会哭?闻言,九公主一怔,反手在脸上一抹,摸到了满手的泪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