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幽居东宫, 朝中十余名官员受张氏一案牵扯被贬流放,六部诸多职位空缺,皇帝顾及不暇, 倒是对纪王越发倚重起来。
元兴二十年十一月底, 远在岭南的姚遥飞鸽传书送了信来,信中说岭南王已殁, 他继承了爵位,成了岭南的小王爷, 今年年底会回洛阳觐见皇帝。
徐南风闻之大喜, 对纪王道:小遥儿算是出息了, 雄踞一方,坐拥数万虎狼之师,如此一来奸佞之人投鼠忌器, 也不敢再动你分毫。
纪王放下书卷,只是微微一笑:即便没有小遥儿,如今也无人敢动我。
见到他孩子气似的逞英雄,徐南风无奈摇头。
纪王笑看她, 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坐过来。
徐南风依言坐在他身边,纪王又伸出手, 将徐南风的脑袋搁在自己肩上,这才重新拿起书卷,两人就这么相依着,共看同一本书。
少玠。
徐南风犹豫了片刻, 还是选择坦诚开口,温声道,听说张氏一案的罪奴今日已押解出城,我想去见一个人。
谁?徐谦,徐谓名义上的嫡长子。
徐谦……纪王品味着这个名字,随即道:我记得他,十来岁的小少年,听说颇有才气。
十四岁,若不是受此案牵连,他开春便要入太学了。
不足十五岁入太学,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可惜一切都被徐谓和张氏给毁了。
纪王放下书卷,伸手将徐南风搂入怀中,问道:可要想办法救他?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以徐谦外柔内刚的性子,定是不愿意抛弃徐家独活的。
她想了想,终是叹了一口气:想见他一面再说。
当年我在徐府,徐谦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亲姐般尊敬的人,如今他落难,我尽可能地去帮帮他,从此恩怨两消罢。
纪王了然点头,道:现在午时刚过,他们应该不会走远,我让姚叔带你出城。
徐南风摇了摇头,你现在事务繁忙,让姚管家留下来陪你吧,我带几个侍卫出城便可,不会有事。
父皇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视我,近几日事务虽多,但都是不重要的杂役,我足以应付。
说罢,纪王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件宝石蓝的斗篷,披在徐南风身上,温声道,姚叔与押解犯奴的差役是旧识,颇有几分薄面,你带他过去,若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尽管吩咐姚叔去做便是。
如此,徐南风便不再多言,乘了快马与姚江一同出城,一个时辰后,在城郊官道上追上了押解北上的罪奴。
姚江已同差役们打了招呼,徐南风翻身下马,刚走了两步,便见蓬头垢面的囚徒中发出一阵骚动,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拼了命地要挣脱镣铐冲上前来,口中疾呼道:南风,徐南风!我是你爹,你来救我了吗!差役们拿着铁棒和大刀向前,将状似疯癫的徐谓死死拦住,又一脚踢在他的膝窝,强迫他跪下。
娘娘,王妃娘娘,我是你爹啊!徐谓脸朝下被按在粗粝的黄土地上,仍是不老实,赤红的双目充满希冀地望着步步走来的徐南风,哑声道,你带爹走,从此以后爹就陪着你们母女过日子,你仍是爹的嫡亲女儿!冬日的风寒冷刺骨,徐南风拢紧了身上的斗篷,耳朵边尽是呜呜鼓动的风声。
她眯着眼看着匍匐在地的徐谓,仿佛是在看一个笑话。
差役头目向前,颇为歉意道:徐王妃,您不必理他,自入狱用了刑后,这犯人便有些疯癫了。
徐谓狼狈的挣扎着,胡子上沾染了涕水,目光呆滞,口中喃喃道:本官没疯,没疯!你们为何要害本官!徐南风点头,视线在诸多或麻木或愤怒的囚徒中巡视一圈,随即问道:徐谦呢?差役慌忙去翻名簿,徐南风便朝地上的徐谓扬了扬下巴,解释道: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目俊秀,是他儿子。
差役有了印象,随即从囚徒的末尾揪出一个面黄肌瘦、昏迷不醒的少年,朝徐南风抱拳道:娘娘您看,是不是这人?说罢,他一把揪起少年的头发,强迫少年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削枯槁的脸。
阿谦!徐南风没由来一阵心痛,不敢想象年初还俊秀清朗的少年,竟变成了如今这副将死之人的模样。
她不顾徐谦身上的污秽,向前一步搂住他枯瘦的身躯。
身高七尺的少年,竟清瘦得如同一张纸片,风一刮便能吹去。
徐南风慌忙抬头,语气带了几分凌厉:他是怎么回事?差役们后退一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道:娘娘,不关我等的事啊!这小子被关进牢中时,便已染了风寒,牢中阴冷,他风寒加剧,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与我们无关啊!徐南风摸了摸徐谦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冷静道:大夫呢?差役见机行事道:前方七八里有一村庄,村中应该会有赤脚大夫,小的这就去请。
身后,徐谓发出暗哑的笑,浑浊道:徐南风,阿谦若是死了,便是你害死了他啊!听到这疯子两面三刀的言论,徐南风忽的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她将病重的徐谦平躺在地上,又解下斗篷盖在他单薄的身躯上,随即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徐谓,凛然道:是你害惨了他,徐谓。
我早说过善有善因,恶有恶果,若不是你们薄情寡义、贪饵吞钩,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徐谓目光呆滞地望着她。
徐南风嗤笑一声: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哭着求我么?一旁的差役小声补充道:徐谓入狱时,他妻子托人送了一大笔钱财进来,让他好生打点,照料好她儿子。
差役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徐谦,说道,这小子本来是有救的,但徐谓贪生怕死,把儿子的救命钱用去贿赂狱卒官差,以求自己少受些皮肉之苦,早就挥霍一空了。
虎毒尚不食子,徐谓为了苟且偷生,竟将张氏千辛万苦送进牢来的救命钱挪为己用,简直不配为人父!徐南风一把揪住徐谓的衣襟,逼视他一字一句道:徐谓,你听着!你死后,我会将你挫骨扬灰,将你的烧成灰烬撒入阴沟地渠,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你、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大不孝!徐谓被她冰冷的目光吓住了,颤抖道,我要见叶娘……对,叶娘!让你娘来见我!徐南风松开手,让他颓然坠地,随即冷笑道:你以为,你还有什么资格向我提这些要求?又凭甚以为,我娘还会来见你?一句话彻底击垮了徐谓。
他须发颤抖,以手覆面,发出绝望而后悔的嘶吼声。
入夜,凋敝的村庄内。
一座篱笆围成的农家小院内,请来的赤脚大夫已经给徐谦煎了药,徐谦喝后,呼吸果真平稳了不少。
差役头目已经带着一干囚徒先行一步走了,只留下一名差役陪同病重的徐谦,允许他病情稳定后再继续北上。
徐南风知道,这多半是姚江为她求了情。
徐南风替徐谦擦了脸,这才回过头来,对一直默默陪伴她的姚江道:姚叔,谢谢你。
姚江好脾气地笑笑,摆手道:都是一家人,徐王妃不必客气。
徐南风深吸一口气,还欲再说些什么,土炕上的徐谦却是悠悠转醒,一把揪住了徐南风的衣袖,气若游丝道:南……姐姐……姚江知道他们姐弟俩有话要说,便掩门退下,原本凋敝残破的小屋便越发空荡冷清。
阿谦,还好么?风从破旧的窗户纸中灌入,徐南风给徐谦盖上棉被,对于这个弟弟,她总是心情复杂的。
她既痛恨张氏的迫害,又深知徐谦的无辜,既厌恶徐谓的虚伪,又欣赏徐谦的聪慧知礼。
这么好的孩子,为何偏偏是徐谓和张氏的儿子?少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淡色的眼眸中是看透一切的澄澈。
他拍了拍徐南风的手背,轻声道:南姐姐,你不必愧疚,我不曾怪过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债子偿,这是……我的命……徐南风有些心酸:别瞎想,好好养病。
徐谦虚弱点头,随即又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道:天晚了,姐姐速回王府,莫让……纪王爷误解你。
徐南风坐着没动,望了徐谦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对不起,阿谦。
徐谦一怔,随即用沙哑稚嫩的嗓音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啊。
当年,你与叶姨在府中……受尽冷落排挤,父亲和母亲……那般对你们,我……我却无能为力,作壁上观……可你是府中,唯一肯为我说句公道话的人。
徐南风自嘲一笑,沉声道,我不喜欠人恩情,今日救你一命,权当是还了你当年对我的照顾。
我会同差役打好招呼,让他们好生待你,不会让你去做危险的苦役。
说罢,她起身,摸了摸徐谦的额头,做最后的告别:从今往后,我照顾不了你了。
你有大才,好好努力,未必不会有出头之日,只是,切莫活得像你爹一样糊涂。
徐南风将一袋碎银放在他的床头,随即转身出门,又提弟弟掖好被角,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进一片鸡鸣狗吠的深沉夜色中。
回到纪王府,已是深夜。
徐南风在府门前下了马,抬首一看,这才发现今夜王府有些不同。
此时并非新春也非佳节,王府门口却挂着两串大红灯笼,像是有什么喜事的样子。
徐南风满怀好奇地走进院中,只见廊下也挂着红绸,窗扇贴着大红囍字,府中上下红艳艳的一片,如同新婚般。
奇怪,这里是纪王府,她与纪王又是半年前就成过亲了的,怎会在这个时候做婚房打扮?莫非纪王要娶别的女子?不,他不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
徐南风下意识回头望着姚江,问道:姚管家,府中这是怎么了?姚江摸着下巴,煞有介事道:王妃看不出来么?红绸喜字,这分明是喜事啊。
喜事?谁的喜事?这个……在下便不知了,王妃不如去问问王爷?徐南风满腹狐疑,拔腿便往书房走去,孰料纪王并不在书房。
见卧房亮着烛火,徐南风便转而奔向卧房,手指碰上门扉上的双喜红字,顿了顿,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唤道:少玠……唔!话还未说完,门后忽的横生过来一条臂膀,将她紧紧地锁在怀中,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