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下, 纪王含了茶水漱口,缓缓道:小遥儿本不姓姚,他原姓李, 名唤李遥, 其母是流落在汉的东瀛女子。
徐南风取了方巾给他擦手擦脸,点头道:我知道, 她生母是东瀛艺伎,父亲是岭南人。
不是一般的岭南人。
纪王笑道, 他的生父, 乃是□□钦点允许后代世袭王位的岭南王。
徐南风万万没想到, 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姚公子居然有如此大来头。
她怔愣了一瞬,讶然道:这么说来,他其实是个藩王世子?纪王笑道:从前世子之位还轮不上他, 不过,现在兴许是了。
老王爷病重,临终了才想起他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既然他身份如此尊贵,又为何会隐姓埋名, 屈居在纪王府中做一名侍卫?还有,既然他是姓李,那姚管家也不是他的亲叔叔了?姚叔年轻时曾是军中一员骁将, 与我二哥素来交好,后来受人污蔑,被贬流放岭南,途中受重伤后被小遥儿的母亲所救, 脱了罪籍。
纪王倚在案几旁,屈指叩着桌沿,将当年被掩埋的往事层层揭开,解释道:岭南王一生风流,却偏生有个嫉妒成性的正妻,每逢妾室或外头的女子怀有岭南王骨肉,都会被岭南王妃暗中处理掉。
小遥儿出生后,岭南王将他们母子藏了起来,可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后,王妃还是找到了他们。
徐南风猜到了些许,笃定道:姚管家定是感念当年的救命之恩,出手救了李遥母子。
的确如此。
当年岭南王妃穷追不舍,姚叔带着他们母子躲藏了好些年,可惜小遥儿的母亲向来体弱,几经奔波后终是没能撑住,撒手人寰,临终前将尚且十岁的小遥儿托付给姚叔。
姚叔带着小遥儿几经辗转,来了洛阳,投靠了当时被立为皇储的二哥。
说到这里的时候,纪王的声线染了几分哀伤:或是天妒英才,元兴十一年,二哥在凉州亲征时中箭,命在旦夕,临终前让姚叔和小遥儿带着密函来找我,信中命我与他需情同手足,相互扶持,共同攘外安内……二哥逝去,小遥儿在纪府一呆便是整整七年。
姚遥总是嘻嘻哈哈的,眼里永远带着赤诚的笑,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怕,却不料有这般悲伤的一段过往。
徐南风有些担忧:岭南王妃既然如此善妒,姚遥在此时回岭南,岂非凶多吉少?而且姚管家还在纪王府,这说明姚遥回去乃是孤军奋战,遭遇的明枪暗箭可想而知。
岭南王妃育有二子,但都福薄,长子年及弱冠染病而亡,次子出海溺死,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
不过岭南王若想爵位不落在外戚手中,便只有传位给小遥儿,你且放心便是。
说罢,纪王侧首,微微一笑:夫人如此在意小遥儿,我吃味得很。
哪有人堂而皇之将吃醋挂在嘴上的?徐南风本为姚遥担忧,听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叹道:倒也不是在意,只是感慨世事无常,人生如戏。
也是,小遥儿的身世若写成话本折子,不知要让多少人唏嘘不已。
纪王眯着眼,侧颜在秋阳下熠熠发光,所以面上常带着笑的人,其实心中不一定豁然。
这话徐南风倒是极为赞同。
她斜眼望着纪王,意有所指道: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人,其实心中蔫儿坏。
纪王依旧笑吟吟的,拉住徐南风的指尖凑到唇边一吻,轻声道:多谢夫人盛誉。
徐南风像是被烫着一般,飞快抽回了指尖。
那唇上温柔的温度,仿佛一把火,从指尖一路烧到了心尖。
你……徐南风想要开口拒绝,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做出这些亲昵的举动了,盟友便是盟友,说好的会和离,便不会白首。
可她剧烈的心跳告诉她,她无法自欺欺人,她撒不了谎。
她能感觉到纪王对她的真诚,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动,她只是暂时没有勇气将自己的全部托付给他。
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宫里传旨的小黄门,便是这时候到达纪王府的。
徐南风收敛起旖旎的情思,与纪王一同换了礼服,出门迎接传旨的小黄门。
黄公公执着拂尘,鹅姿鸭步立于庭中,高声宣读道:传圣上口谕:皇四子怀谦恭有礼,品性端正,特赐十月初五随朕一同出城围猎,望皇四子及时准备,不得有误。
纪王与徐南风领了旨,又拿了银钱打赏传旨太监,将他送出府去。
往年秋狩,向来只有得宠的太子、贵妃才有资格随着皇上出城狩猎,今年不知怎么的,皇上竟突然要带纪王随行。
徐南风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纪王有眼疾,又不得宠,皇上因何会突然想起要他陪伴狩猎?纪王略一沉思,随即笑着说:多半是有人向父皇提议了。
上次咱们折损了张家的一条走狗,看来有人迫不及待要反击了。
现在姚遥又不在,我更不放心你一人前去了。
无妨,我会多带些侍卫,姚叔也会陪同我一起,南风不必忧虑。
皇上狩猎,猎场都会清场,你的侍卫是进不去的,只能在外头扎营候着。
姚叔即便能进去,可以他一人之力,难免顾及不暇。
徐南风走到纪王面前,仰首望着他,认真道,你能带我进去么?按礼可带一名女眷随行,这个问题不大。
纪王薄唇抿了抿,伸手抚了抚徐南风的鬓角,温声道,可猎场里明争暗斗,诸臣为了向父皇争宠,都会想尽办法献艺,我怕你进去会吃苦。
徐南风摇了摇头:少玠,你忘了你娶我是为了什么了?正是因为猎场里明争暗斗,我才不放心你一人前去,何况,前些日子才出了芳华殿那事,有人怕是寝食难安,做梦都想除掉你。
她语气铿锵,坚定道:我虽学艺不精,但多少能护着你分毫,请少玠许我随行。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连敬语都用上了,纪王便不忍拒绝她。
犹疑半晌,他终叹道:先说好,万事要小心,以保护好你自己为首要。
夫妻俩选好了随行的亲卫,又同姚管家商议好了诸多事宜,秋狩的日子便很快来临了。
落木萧萧的季节,许多兽类为了挨过漫长的冬季,都养足了肥膘,正是狩猎的绝佳时节。
千里碧空如洗,城门皇旗飘飘,皇上与太子俱是一身金甲,戴红缨翅冠,披玄黑战袍,骑大宛良驹,威风凛凛地立在人群的最前头。
纪王眼疾不便,皇上特赦允他乘坐马车,与后妃女眷的车辆一同跟在队伍后头。
虽说与女眷同行有些丢脸,但徐南风反而松了口气,至少纪王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什么闪失。
雄浑的号角声绵延,响彻洛阳,皇帝一声令下,浩荡的大军便拔营上路,朝百里之外的猎场行去。
马车晃晃荡荡的,隐约还可听见后头车厢里女眷们的笑闹声。
徐南风今日穿了一身茶色的窄袖武袍,长发用同色发带高高束起,正坐在车厢里头给纪王的眼睛上药,然后便听见侧壁被人敲响的声音。
徐南风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望去,便看见九公主正撅着小嘴儿趴在车窗上,闷闷道:无聊死了。
九公主?你怎么也在这?徐南风很是惊喜,九公主在的话,那剑奴一定也跟着来了,身边多了个高手保护,总比只有她和姚总管两个人要好得多。
唉,别提了。
九公主蔫蔫道,父皇邀请了几位权臣的嫡子嫡孙,估摸着是要将我指婚给他们中的某一位,故才叫我来的。
说罢,她朝车厢内瞄了一眼,朝纪王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问道:四哥,我可以同你们一辆马车么?余贵妃太聒噪了,我着实不想同她一辆车。
纪王想也不想,无情拒绝:不可。
为何呀?九公主很是挫败,杏眼瞪得老大,愤愤道,你以前明明最疼我的。
徐南风道:别理他,上来吧,只是可能有些挤。
不行就是不行。
纪王很是坚持,嘴角笑意不减,温吞道,夫妻之间,岂容第三者插足。
被说成是‘第三者’的亲妹妹伤心欲绝,朝着纪王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气死我了!九公主气冲冲跑到剑奴身边。
剑奴正在整理马鞍子,猝不及防被九公主猛捶了一顿,登时一头雾水,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军行至猎场已是正午,皇帝命令后勤军士就地安营扎寨,为确保皇族子弟安全,凡是私家带来的护卫都需留守猎场之外,纪王府带来的几个侍卫也被留下了,只有姚管家和徐南风跟着纪王进了猎场。
而此时,隐秘的树林里,一个身量异常高大的朱袍男子负手而立,面容隐藏在树冠的阴影中,明灭难见。
张大人。
另一个禁卫打扮的年轻人从树丛的另一端绕出,朝朱袍男人抱拳行礼。
人手都安排好了?回大人,属下已命他们潜入密林深处,只待那位进入林中,便能得手。
朱袍男人沉吟片刻,沉声道: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属下明白!禁卫愈发恭敬,道:那几人俱是死士,即便万一失败,便会服毒自尽,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嗯,去吧。
男人挥挥手,那禁卫便又如鬼魅,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秋阳和煦,树影婆娑,一群飞鸟怪叫着从树梢惊起,扑腾着翅膀飞入苍穹。
男人整了整衣袍,掸去肩头的落叶,转而换上一副和善的笑脸,负手从林中踱步而出,迎向营帐前伫立的太子刘烜。
而此时,正在溪旁打水洗脸的徐南风也瞧见了那男人,只觉得十分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正巧九公主也在一旁濯手,她便问道:九公主,那个人眼熟的很,是谁?九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但人多纷杂,她也不知道徐南风指的是谁,便道:哪个?徐南风描述了一番:年约四十有余,穿朱红蟒袍,同太子站在一起的那个。
哦,那个啊。
九公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似是轻蔑道,太子太保张亭,前张丞相的长子,徐良娣的亲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