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王这个人,有些微妙。
徐南风不曾见过他,只听宫里宫外的闲人议论过,龙生九子,纪王排行老四,单名怀,字少玠,乃是琴姬出身的贤妃娘娘所出。
玠,美玉也。
因刘怀相貌俊美,温和如玉,素有‘玠四郎’的雅称。
与世无争本是好事,只可惜,纪王的性格温和得近乎懦弱了,听说是连杀生都不忍见的。
当今圣上以武平天下,最见不得绵软懦弱的男人,故而十分不喜这个儿子,加之他的母亲贤妃娘娘出身卑贱,纪王在宫中的地位一向尴尬。
去年年底宫中御宴,纪王不知是染了什么疾病,御宴归来后便瞎了一双眼,平白吓退了不少姻缘。
洛阳多富贵千金,不过但凡是家中有些权势的,宁可将女儿嫁给高官做妾,也不愿与纪王府结亲,故而纪王到了及冠的年纪,也不曾婚配。
徐南风倒不是嫌弃纪王,只是觉得成亲比不上自由。
她望着茶盏中碧绿的浮末,道:纪王虽好,但不对我的胃口,何况皇家儿媳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见她犹疑,杨慎之继而道,徒儿,你这年纪也不适合拖下去了,你与纪王年岁相当,他又品性极好,定不会亏待与你。
更何况,他需要一名机警灵敏的女子做王妃,你需要逃出徐府的禁锢,你们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身手灵敏?南风有些讶异,这纪王品味竟如此独特,特定要选习武之人做王妃?唉,其实也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
杨将军折剑般的唇紧紧抿起,似乎在思索措辞。
沉静片刻,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用气音道:实不相瞒,给纪王选妃一事,我也是受贤妃娘娘之托。
徒儿,你可知纪王的眼睛是因何而盲?不是说,是去年年底御宴的时候染了重疾,这才失明的么。
非也,染疾一事,不过是太子粉饰太平的借口罢了。
莫非,纪王根本不是因病才失明的?徐南风一语中的,杨将军颌首,面色凝重道:是中毒。
中毒?徐南风微微睁大眼睛,茶盏送到唇畔,却因过于惊愕而迟迟未曾饮下。
她放下黑瓷的茶盏,凝声道:天子眼下,竟有如此之事!下毒者是何人?圣上不查么?太子抓了送茶的宫女严刑逼问,宫女承认她是外邦派来谋害纪王的刺客,遂被太子处死。
至于这是不是真相,人都死了,也便无从考证。
杨将军食指和拇指捏着茶盏,几番摩挲,摇首叹道,至于圣上日理万机,哪有什么时间管一个不得宠的庶子死活。
徐南风有些感同身受:天家无情,帝王无爱,纪王与皇上间的父子情,怕是还比不上我和徐家。
她隐约猜出了些什么,渐渐收拢起风轻云淡的神色,试探道,因为宫中有人要谋害纪王,贤妃娘娘又不便出面,所以才托你为纪王寻一个会功夫的姑娘为妻,以求保护纪王?正是。
贤妃娘娘是我远房表亲,她爱子心切,又无人能帮她,只好来找我。
杨将军将杯中茶末抿入口中,嚼了嚼,道,不过,贤妃娘娘的原意是要我帮纪王寻个女暗卫,扮作贴身丫鬟保护他。
但我私下觉得,你与纪王挺般配的,做丫鬟着实委屈了你,做夫妻倒是很不错,而且不容易让别人起疑。
原来如此。
徐南风心思不在婚姻上,对这桩突如其来的亲事无所适从。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方笑道:此事您问我没用,还需贤妃和纪王点头,更何况还有皇上。
自然。
杨将军摸着铁青刚毅的下巴,笑出一口白牙,那边我自会去说,问题不大,关键是你乐不乐意?徐南风道:多谢师父操心,再容我好好考虑考虑。
杨将军探身出窗,看了看楼下驻守的下属,笑道:那你仔细考虑一番,我还有军务,先走了。
徐南风站起身恭送他。
杨将军将猩红的战袍抖开,披在肩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望着南风,认真道:若是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安排你和纪王见上一面,正好今日要去纪王府一趟。
今日?见面?师父,会不会太快了。
南风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婉言推辞:我还得赶回家用午膳,下次罢。
杨将军不再强求,点头系好战袍:也好,我先与纪王知会一声。
我送您。
徐南风将杨慎之送到大街上,正巧迎面有两名年轻的小将踏马而来。
一名黑袍小将,与徐南风差不多的年纪,剑眉星目,五官英挺刚毅;一名白袍小将,年纪稍小,俊秀的面容上还带着三分稚气,正是杨将军的两个儿子,杨文和杨武。
徐南风幼时见过他们,便轻轻颌首示意,看着杨将军上了马,这才施礼笑道,改日去拜访您和师娘。
杨将军爽朗一笑:好,我还等着收你的谢媒礼呢!徐南风笑笑,没再说话,等到几名武将策马而去,她才转身,匆匆往徐府赶去。
方才在茶楼叙旧耽搁了时间,她得赶在徐谓回府之前回去。
而街道的另一头,白袍小将拉了拉马缰绳,笑出嘴角的一个梨涡,在马背上探身问道:爹,您要给南姐姐说媒?嗯。
杨将军对这门亲事十分看好,刚硬的面容上也多了几分柔和,就跟自己嫁女儿似的。
与谁家郎君结亲啊?不会是大哥吧!杨武戏谑地看了一眼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杨文,随即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爹,你早知道大哥仰慕南姐姐对不对!杨文没说话,面色不改,只是微微红了耳朵根。
杨武,不得胡说。
杨慎之瞪了二儿子一眼,沉声道,南风性格刚强,与你大哥并不合适。
杨文耳根的红晕褪去,他攥紧了马缰绳,低头没说话。
杨武失望道:啊,不是大哥啊,那你将她介绍给了谁家?杨慎之避而不答,恢复了往日铁血的模样,冷声道:谨言。
慎行。
杨武熟稔地接口,哀声道,我懂我懂,不问了。
徐南风脚步轻急地赶回府,但还是晚了一步,徐谓的官轿先一步到家。
南风怕父亲看见自己这身打扮会生气,便绕道从偏门进。
走到中庭时,张氏和丫鬟已簇拥着徐谓到厢房更衣了,南风不想与他们撞上,便停下脚步,躲在回廊的拐角处。
……我让茹儿给南风送些宫钗去,毕竟是宫里头的样式,妾身都舍不得用,孰料南风并不情愿的样子,看都不看那宫钗一眼,与茹儿吵了一架,便跑出门去了,穿的还是男人的衣裳。
张氏声音柔柔的,宛如出谷黄莺,只是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夹枪带棒,听得在徐南风耳中宛如针扎。
唉,也怪妾身无能,看不透南风的想法,捂不热她的心。
口蜜腹剑是张氏最拿手的戏码。
她作势擦了擦眼角,声音关切又无奈,一副受了委屈但又强忍着不说的模样,可徐谓偏偏吃这一套。
他气愤道:她和她娘一样,一介田妇,粗鄙是融入骨血中了的,倒是让娘子受委屈了……张氏蹙眉,赶紧伸出柔弱无骨的手给虚伪顺气,温声道:妾身不委屈,替郎君处理好府中琐事,乃是妾身的职责所在,妾身甘之如饴。
徐谓将张氏的手握在掌中,放缓了语气道:你也别急,方才叶娘提了段家的婚事,我也觉得合适,赶紧将她嫁出去才好,省得在家带坏了茹儿。
徐南风听不下去了,转身欲走,徐谓却刚巧转过转角,看到了徐南风的背影,面色一沉,喝道:站住!徐南风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待胸中情绪平复些许,这才转过身行礼,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父亲。
徐谓一身暗红官袍,峨冠博带,蓄三寸美髯,年过四十依旧俊朗,只是面色十分难看。
他上下扫了一眼她的男服,气得胡须乱颤,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徐某怕是不敢当,我没有你这样鲜廉寡耻的女儿!张氏忙扶住徐谓,关切道:郎君,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
再说南风年纪不小了,你这样责骂她,叫她掩面往哪儿放?徐南风已习惯了张氏的两面三刀。
她垂下眼站在徐谓面前,嘴角弯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嘲讽的弧度。
徐谓指着徐南风喝道:脱了你这身不三不四的衣裳,去祠堂前罚跪,今日不许你吃饭!是。
徐南风眼中没有什么波澜,低头行了礼,转身朝祠堂走去。
她在祠堂中,对着徐家先祖的灵位跪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
入夜时分,叶娘的侍婢彩云偷偷给她送了一块煎饼,徐南风背脊挺直地跪在团蒲上,没有伸手去接彩云递过来的杂粮饼。
摇曳昏暗的烛火中,徐南风目光清朗,绯唇紧抿,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她开口唤住要起身的彩云,哑声道:彩云,你去云麾杨将军府上走一趟,就说他白天所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了。
彩云揉着昏昏欲睡的眼,有些迷茫道:啊,何事答应了?南风眼睛有些发红。
顿了顿,她贝齿将唇瓣咬得发白,半晌才微颤着说:你尽管照我说的告诉他,他自会明白。
记住,一定要亲口跟杨将军说,别人代传都不行。
哦,现在就去么?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