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棋下了近两个时辰, 直到日落西斜,残阳如血,棋局方了。
纪王险胜一目半。
九公主有些泄气地取下眼上的发带, 望着棋盘上被绞死的黑龙, 闷闷道:四哥还是那么厉害,是我学艺不精。
纪王微笑 :小九一介女流, 又年纪尚小,盲棋能下到这般境界已是极为难得了。
算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九公主跳下小榻, 拍拍裙裳道,四哥,我回宫去了, 下回再来看你。
嗯。
纪王点点头,又叮嘱道,若是父皇给你指婚,即便你心中不满, 也莫要与他顶嘴。
他毕竟是天子,掌握天下生杀大权,与他硬碰是要吃亏的。
知道了。
九公主瓮声应道。
她挥挥手走出门, 示意剑奴跟上。
徐南风将棋盘整理好,方对纪王道:我去送客。
府门前,九公主正和姚遥笑着谈论什么,见到徐南风出来, 九公主收敛了笑意,扬手示意姚遥先退下,这才转过脸来对徐南风道:我还以为,四哥心心念念的馒头姑娘是何方天仙,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徐南风本是出于礼节来送客,听到九公主这番言论,不禁莫名道:什么馒头姑娘?九公主杏眼微睁,神情讶然:你不记得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是当年救了四哥的人?当年救刘怀的人?跟馒头又有什么关系?蓦然间,徐南风想起了什么,抬首惊愕道:你觉得,当年那个救了王爷并给了他一颗馒头充饥的侠士,是我?九公主反问:难道不是?可我以前根本不曾见过他,也不认识他……哦?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
九公主摆摆手,转身出了门,散漫道,走了,不必相送。
徐南风依然呆呆地站在庭院中,任由胭脂粉似的晚霞披了自己一身,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这些时日,纪王对她百般的照顾和温柔,加上贤妃娘娘那日所说的‘心心念念了许久’……莫非纪王是将她错认成救命恩人了?他思来想去,只能想出‘错认’这么一种可能。
因为,她的的确确是没有任何关于纪王的陈旧记忆。
徐南风并不想顶着别人的恩情享福,犹豫片刻,她转身朝厅中走去,打算去向纪王问个清楚。
孰料纪王并不在厅中,桂圆说,王爷回书房去了。
徐南风便转身朝书房走去。
她这个人有个小毛病,若是心中有事悬而未决,她便会时时刻刻念叨着,寝食难安,唯有解决方能轻松。
去书房的路上,还遇到了叶娘。
叶娘神神秘秘的,站在廊下观望片刻,方一把拉住徐南风,紧张道:方才来府中拜访的那女子,是谁?该不是纪王在外头的相好吧?不是。
徐南风满腹的心事被打乱,有些无奈,哭笑不得道,王爷没有别的相好。
那就是‘红颜知己’?叶娘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眉头皱成深沟,担忧道,我就知道,贵族人家的子弟总喜欢与歌姬舞姬牵扯不清,还自诩风流。
方才那姑娘容貌艳丽,身段风骚,一看就不是什么……哎呀,娘,您以为人人都像我爹一样。
徐南风耐下性子解释,那是九公主,王爷的胞妹。
啊,啊……是帝姬啊。
叶娘有些尴尬,摸着鼻子讪笑。
以后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说话了。
徐南风给叶娘整了整衣襟,我有事要找王爷谈谈,娘先下去歇会儿罢,待会就该用晚膳了。
南儿,娘在纪王府已经住了好些时日了,今日你爹又派了下人过来接……徐南风料到她会这么说,便温声打断: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么?叶娘咽了咽唾沫,垂下眼点点头,有些失落地‘哎’了声,强打起笑脸道:好,听南儿的。
徐南风一见到母亲这副可怜的模样,便有些心疼。
但她不能心软,她很清楚叶娘若回到徐府,等待她的便只有徐谓和张氏无休止的利用和欺压。
她抱了抱叶娘,安抚地拍了拍母亲并不挺直的背脊,这才转身朝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窗大开着,浓丽的夕阳谢谢洒入,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在闪闪发光。
纪王一身阑衫,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金边,光彩烨然若神仙,于窗前案几前提笔挥墨,似是在练字。
奇怪,他眼睛看不见,也能练字么?徐南风向前,敲了敲门。
进来。
纪王的声音轻而低沉,很是好听。
少玠。
徐南风进屋,走到宽大的案几对面,敛裾而坐。
南风?纪王笔触一顿,笑道,今日怎么有空来书房了?徐南风几度张嘴,可话涌到了嘴边,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万一,是她自作多情呢?犹疑半晌,她只得不痛不痒地问了句:少玠在做什么?话一问出口,纪王脸上竟闪过一抹害羞的神色,这可真是难得。
待徐南风仔细看来,他的脸又恢复了平淡,搁笔轻声道:南风你看,我的字可有写歪?徐南风好奇地伸过脖子,调整好宣纸的角度,细细一看。
写得比她想象中的好多的,飘逸的行楷,笔锋顺滑洒脱,漂亮至极。
都说自如其人,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假。
她道:写得很好,但从第二行开始,便有些倾斜了。
纪王将写歪了的宣纸揉皱,丢到案几一旁,又从旁边的瓷缸中抽出一幅卷轴来,展开道:有幅画一直想给你瞧瞧,猜猜看,我画的是谁?画中是个明艳的小少年,下颌尖尖,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墨发高束,一声暗红的束袖武袍,玄黑皂靴,手放在腰间按着短剑,英姿勃发,雌雄莫辩,不知是位过于阴柔的少年郎,还是为过于张扬的女儿娇。
画中的小少年,有些眼熟……让她想起了多年前,总爱一身男装打扮的自己。
徐南风登时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支吾道:我,我猜不出。
咦,画得不像么?说罢,纪王自嘲似的轻笑一声,道:或许是相隔年岁太久了,记忆有些模糊。
徐南风紧张地攥起了袖子,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少玠所画的,是谁?纪王望着她微笑,那一个温柔的笑容里,仿佛横亘七年多的岁月,沉淀了太多深情。
第一次见你便是在四方街的弄堂里,你一身红衣,英姿飒爽,轻飘飘地降落在我的面前。
记忆的薄纱被突然掀开,徐南风倏地瞪大眼,呼吸一窒,良久才发出一个暗哑的音节:……啊?傻子,你果然不记得了。
纪王无奈,摸到徐南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低声道,七年前,身为前太子的二哥重伤未愈,英年早逝。
那时我染了风寒,父皇不让我出宫送二哥的灵柩出殡,我便偷偷溜出了皇宫,在四方街上为二哥送行。
徐南风依旧不可置信,喃喃道:我不记得有遇见过你。
为了不让人起疑,我特意换了平常百姓的布衣,故而你不曾认出我的身份。
纪王神色凝重,将过往的重重迷雾一一拨开,露出真相来,当年的我痛失手足,心中悲痛,虽换了衣裳,却忘了解下腰间的古玉玉佩,被一群抢劫为生的洛阳无赖盯上了。
他们将我逼至空无一人的弄堂里,威胁我交出身上的银两和玉佩,我自然不依,双方便打了起来。
只是我重病未愈,身虚体弱,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便挨了不少拳脚,衣裳也破破烂烂的……正当我又饿又渴,打算殊死一搏之际,你出现了。
纪王一说到这,徐南风便猛地瞪大双眼,回忆如潮水般涌出,在她脑中交叠浮现。
她想起来了,确然有这么回事。
可是,可是……徐南风回忆起七年前在弄堂搭救的那狼狈少年,再看看纪王如今温润如玉的俊颜,满脸的不可置信,道:等等,你是当年的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乞丐?!……纪王无言片刻,道:也只有你敢叫我小乞儿。
不是,你,你……徐南风磕磕巴巴地‘你、你’了半天,仍是跟做梦似的,懵懵懂懂道:当年我救的,明明是个又黑又瘦的黑皮猴,站在我面前,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的那种!她特地强调了‘黑’‘瘦’二字,又伸出手在耳旁比划了个高度,个子只到这个位置,比我还要矮一截!怎么可能是你!又惊悚地盯着纪王:你是易容了吗?没有。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纪王低低笑出声,道,那真的就是我。
我发育得比同龄人晚些,十四岁之后才开始抽穗似的长高。
你以前那么丑么!徐南风真的觉得自己前十九年的见识要被颠覆了,愣愣道,你以前那般黑瘦,怎么如今变得这般俊朗了!父皇总嫌我太过仁弱,十三岁那年将我丢进了军营,让我跟着二哥一同在军中历练。
行军半年,日晒雨淋,加之条件艰苦,便黑瘦了不少。
纪王无奈一笑,也难怪你认不出我来。
徐南风呆若木鸡。
还可以这样?纪王自顾自道:那日你救了我后,我隐约听到有人叫你南风,还以为你是个姓南的少侠,回宫后便命人找了你许久,可皆是无疾而终。
洛阳姓南的人家不多,区区几户,都与你的条件对不上,我想,大概这辈子都找不到我的恩人了。
徐南风怔怔地听着。
天无绝人之路,三年后,我偶然间与杨将军闲聊,听他提起自己有一名得意的女门生,便叫做徐南风……当时的我欣喜若狂,怀抱着一丝侥幸,让杨将军约你去校场,我躲在暗处,悄悄地看了你一眼。
只一眼我便确定了,不会有错,当年救我的人就是你。
也怪不得我之前找不到你,原来你并不姓南,也不是个少年郎,而是徐家的长女徐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