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皇后娘娘病了, 纪王一早便入宫探望,在宫门口等了个把时辰,才等到敕令准许进宫。
待到探望归来, 已是正午, 徐南风并不在府中。
夫人去哪里了?纪王将手中的糕点盒子交到侍婢手中,又解下外衣交给姚江, 顺势接过八宝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如此问道。
姚管家躬身回答:去东风楼会见他舅父一家了, 说是有要事要办。
叶家父子?天儿有些热, 他将蒙眼的缎带取下, 眉头轻轻蹙起。
姚管家道:王爷不必担忧,有姚遥跟随,不会有事。
倒不是担心她出事, 只是她总爱独自行动,不愿同我商量,仿佛除了她自己以外,这世间便没有可信之人。
纪王苦笑道:其实, 本王挺希望她能多依靠我些,不必这般辛苦。
姚管家笑出眼角沧桑的纹路,神情带着久经世事的通透和从容:王妃在徐府并无依靠, 独自撑了这么些年,性子难免果敢独立些。
她并非无情之人,王爷处处悉心照料,她定有所感, 迟早会明白王爷的好。
纪王低笑一声,道:本王有什么好的。
惟愿她多开心一些,多笑一些,我便满足了。
说着,他旋身坐在窗边小榻上,转移了话题:今日在宫门偶然听到了另一辆马车的轱辘声,里头姑娘的笑声很是熟悉,姚叔见着了么?见着了。
姚江道,是东宫的马车。
不错,东宫的马车。
可车上坐着的,却是我那名义上的小姨子,南风的妹妹。
纪王嗤笑一声,墨色的瞳仁中似有深邃的波光晕开,他笑问,你说,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王爷的意思是?三皇兄已娶妻多年,最多再添个妾罢。
不过那徐氏女的母亲可不简单,前张丞相的亲孙女,样貌和城府都是一等一的出色,这样的女人教养出来的女儿,手段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但太子妃王氏亦是镇国公的幺女,与张家势力旗鼓相当。
一个王家,一个张家,有些意思。
纪王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缓缓道,三皇兄想要如虎添翼,迫不及待地扩充阵营了。
姚管家依旧笑眯眯的,躬身道:太子殿下兵行险招,结局如何,还未可知。
其他的倒还好说,只是以后少不得要多注意些,免得徐氏女恃美而骄,给南风找不痛快。
正说着,窗外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像是鸟类扇动翅膀带动的风响。
纪王敏锐地察觉到了,侧首倾听道:有信鸽?姚江走出门去,将停在雕栏上的白鸽抱进来,取下鸽腿上绑着的竹筒信笺,展开一看,方笑道:王爷,九公主回来了,说正赶来见您呢。
徐南风乘车去了东风楼,姚遥已经押着叶家父子在茶间等候了。
近来天气炎热,有雅兴出来品茶的人并不多,徐南风很轻松地上了二楼,绕过长廊,推开了茶间的门扇。
短短数日不见,叶家父子脸上又添了新伤,原本肥硕的身躯竟瘦削了不少,浑浊的双眼中盛满了狼狈和恐惧,显然是被催债者逼得走投无路了。
徐南风掩上房门,缓步走到案几后,敛裙端正而坐。
表妹!叶小彪像是见着了救星,扑腾着要冲过来,却被姚遥一把按住肩膀,将他脸朝下压在的地上。
老实点!姚遥一声低喝,叶小彪便缩回角落里,不敢再多动了。
他手臂上还缠着绷带,那日刀刃划破皮肉的剧痛仿佛历历在目,令他不敢违背姚遥分毫。
瑞脑销香,青烟袅袅,徐南风屈指,不急不缓地敲着案几,直到对面的父子俩战战兢兢逼近崩溃边缘,她这才淡笑着起身,拖着曳地的莲裙走到叶家父子面前。
听闻舅舅将家中宅邸家产变卖了,用来还债。
说着,徐南风弯下腰,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舅父和表兄,忍着喉咙的不适哑声开口:剩下的那四百两,可不是一座城郊的小房子能抵偿的,舅舅被逼得很紧罢?他们怎么说的,一月之内偿还不了,便要剁了你们的双手?叶福与儿子对视一眼,心虚道:你……你想怎样?徐南风嘴角笑意不减,缓缓从袖中摸出两张薄纸,展开一看,却是地契和房契。
叶家父子如饥渴的土狼见着了肥肉,眯缝眼睁得老大,迸射出渴求的绿光。
他们伸出肥硕肮脏的手,扑腾着要去夺那房契和地契,徐南风敏捷躲开,他们扑了个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震得木地板都发了颤。
徐南风将那纸契约举得更高了些,漠然道:这座宅子是我的成亲的彩礼,本想当做以后我娘的新居。
好王妃,好娘娘,求你念在我们多年甥舅情分上,帮叶家解解燃眉之急吧!叶福将头磕得砰砰直响,已然激动得失了理智。
徐南风垂下眼,静静地审视着匍匐在地的两人:我也不多说废话,你们帮我一个忙,我便将这宅子赠与你们,从此你我恩怨两清,如何?帮……帮你什么?徐南风目光清冷,压低声音道:那个在洛阳当铺做伙计的同乡,你可还记得?叶福嗫嚅道:姓李的?不错,姓李的,当年就是他将我爹的消息带回村中。
徐南风道,我要你们做三件事:其一,找到李家伙计,将他带来见我;其二,回荆州桐县,将县志和族谱带来洛阳;其三,我交与你们的事情需秘密进行,不可让任何人察觉。
这三件事但凡有一件事落空,便休想得到你们想要的。
可以可以!叶家父子满口应允,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
叶小彪颤巍巍问道:表妹……不,娘娘要找这些做什么?这个,表兄便不需要知道了。
徐南风将地契重新揣回袖中,朝姚遥一挥手。
姚遥了然,丢了一个钱袋在地上,叶家父子如见了肉骨头的狗,将钱袋抢入怀中,细细数了数里头的碎银。
徐南风单手撑着太阳穴,乜眼瞧着他们,道:不用数了,二十两碎银,先解你们的燃眉之急。
事成之后,我再将房契交予你们,至于多久能办成,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叶家父子忙不迭点头,喜笑颜开:我们这就去办,您放心,保证给您办好了!慢着。
徐南风又唤住他们,淡然的神色像是蒙上了一层霜,渗着丝丝凉意。
她缓步向前,仰首直视他们,一字一句铿锵道,办好这件事,你我两家钱货两清。
万望舅舅和表兄以后能规矩做人,若是再执迷不悟,以后我送你们的便不是宅子,而是坟冢了。
两个高壮的汉子竟吓得一哆嗦,忙点头称是,竟是连直视她的勇气也没有了。
徐南风羽翼渐丰,他们不再是她的对手,只能唯命是从。
叶家父子走后,姚遥抱臂倚在窗前,挑开窗扇朝外望了望,见叶家父子消失在人群中,这才转而笑道:王妃好算计,洛阳城门一座不值钱的破败屋子,却哄得他们为你卖命。
小炉上的茶水沸腾,水汽氤氲,徐南风取了棉布包裹茶壶把手,滚水烫茶,垂下眼淡然一笑:谈不上什么算计不算计,有人要害我,我便要想法子保命。
你知道么?姚遥欺身向前,讨巧的桃花眼一眨一眨的,压低声音笑道,你方才那笑里藏刀的气势,像极了刘怀。
徐南风烫茶的手一顿,抬眼道:是么?姚遥点头,叹道:近墨者黑啊!这才几日,你便被纪王爷带的满腹坏水了。
跟他无关,只是从前顾及我娘,从未将心思用在尔虞我诈上。
何况,就算是我学的纪王,那也是近朱者赤才对。
你倒是维护他。
姚遥此时的感觉,就像是被人强塞了一嘴蜜糖,齁得慌。
他撇撇嘴道,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决心反击了?徐南风笑笑不说话。
其实她这么做不光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纪王。
纪王对她太好了,她想要全身心地报答他、帮助他,就必须先解决自己的内部忧患,如此而已。
自那日黄老五之事后,徐南风便将对纪王的感激在心中默念了千百回,只是羞于启口罢了。
徐南风在茶楼喝了两盏茶,简单地用了些点心,便启程回府。
路过福寿楼时,她想起了两个月前纪王给她买的那盒‘满堂春’,嘴角忍不住挂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没有多想,她让姚遥停了马车,便进了福寿楼。
满堂春的时节早就过了,现今福寿楼的招牌点心换成了君子茶糕。
莲有花中君子的美誉,所谓君子茶糕,便是将上品嫩尖茶包放在含苞待放的莲花花蕊中,隔夜清晨取出,将带着荷香的茶碾碎成细细的粉,加上牛乳、莲子和麦粉制成糕点,再雕成怒放的莲花状,是夏季极为盛行的糕点。
小小的一盒君子茶糕,一两七钱,徐南风毫不犹豫地买了,心满意足地抱上马车。
姚遥赶着马车,不以为意地嘲笑道:你们女人小孩,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不是买给我吃的。
徐南风摸了摸包装精美的点心盒,眯着眼笑道,给我们家纪王爷吃。
……姚遥沉默了好久,方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道:也许,我也该找个对象了。
徐南风在马车中笑得东倒西歪。
回到府上已过正午,徐南风提着糕点盒进了大门,刚走到院中,便听见身后大门被人敲得砰砰直响。
此时姚管家不在,徐南风还以为是纪王从宫中回来了,便提着糕点盒倒退回去,笑着打开了门。
四哥!一个绯衣少女扑腾一下跳进怀中,徐南风嘴角的笑意一滞,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着手臂,低头望着这个投怀送抱的少女。
显然,那绯衣少女也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一把推开徐南风,用娇俏的杏眼上下打量着徐南风,表情颇为嫌弃,抱臂道:你是谁?徐南风觉得好笑,也学着她的样子抱起双臂,道:这话该我问你,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