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 徐南风躺在干净温暖的床榻上,鼻端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她睁开干痛的眼,第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榻边的纪王。
约莫是刚刚沐浴过, 他只穿了纯白的中衣, 发丝微湿,身上有皂角的清香, 正拿着毛巾一缕一缕擦着徐南风被雨打湿的头发,神情认真而凝重。
他低头的样子也很好看, 扎在脑后的银纹白缎带从肩头垂落, 飘逸清隽如世外谪仙。
徐南风的手动了动, 纪王立刻察觉到了,停下动作微微侧首,小声试探道:醒了么?嗯……声音暗哑得不像话, 身体也像是浸了水的棉花般沉重,好在头不怎么疼了。
她掀了掀被角,道:好热。
别动。
纪王放下毛巾,轻轻握住她乱动的手, 又摸索着替她掖好被角,哄小孩儿般柔声道,你高热不退, 大夫说要闷一身汗出来才会好。
乖,忍一忍,嗯?那一声‘嗯’尾音上扬,百转千回, 带着明显的宠溺。
徐南风感觉身体热得更厉害了,心慌地撇过头去,心想:我娘都没这般哄过我。
对了,我娘呢?她哑声问道。
在厢房歇着呢,今日也是吓坏她了。
纪王摇了摇放在床头的铜铃,这才轻声道,岳母大人方才来看过你,见我在这,便又悄声走了。
八宝听到了铃声,便将一旁温着的药汤呈了上来:王爷,夫人,药汤熬好了。
一闻到清苦的药味,徐南风感觉自己皱起了眉头,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绞在一起了。
她默默地拉上被子盖住脸,仿佛只要将自己藏在被中就能逃过一劫似的,闷声闷气道:能不能不喝啊?八宝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回身便看见徐南风将自己从头到尾包成了一只蚕茧,登时哭笑不得:夫人,您别将自己闷着了!纪王伸手摸了摸,摸不到徐南风的脸,又好气又好笑,将她从被窝中强行刨了出来,叹道:不喝药怎么能好呢?也不知是不是烧糊涂了的原因,今日的徐南风格外幼稚,死死地拽着被子,瓮声道:能好的,睡一觉便好了。
她的声音没有往日的果敢,变得软乎乎的,纪王心都要化了,只好朝八宝挥挥手,示意她先退下。
待屋内只剩他们彼此,纪王这才哑然失笑:你平日那么冷静要强,怎么一生病就跟个孩子似的,连药也不敢喝了。
徐南风沙哑绵软道:儿时喝太多,怕了。
纪王认真地沉思许久,仿佛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徐南风也觉得自己今日格外矫情,又怕纪王会厌烦她,鼓足勇气想:算了,还是一口闷罢,大不了就是一死!她伸出手,刚想要去够那碗药,纪王却先一步端走了它。
大夫吩咐过了,良药苦口,若是加了蜜饯会损失药效。
纪王用勺子搅弄着药汁,温柔又耐心地哄道:你若怕苦,我便陪你一起喝,我喝一口,你也要喝一口,如何?徐南风的手僵在半空中,心想:这又是个什么道理?皇族都流行如此凶残的方法喂药么?见她不说话,纪王还以为她依旧在逃避,便道:你若再不答应,我便要亲自喂你了。
徐南风愣愣地问:如何喂?纪王嘴角一勾,淡色的唇竟然浮现几分艳色,缓缓道:自然是,嘴对嘴喂。
……徐南风:………………她不敢想象那画面,劈手夺过那碗药一饮而尽,随即将空碗往案几上一扔,苦得皱眉直吐舌头。
纪王眯着眼,露出狡黠的笑来,徐南风便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嘴对嘴喂?不存在的。
徐南风感觉自己的心肝肺都苦到打结了,纪王伸出一只手悬在半空,似乎想要摸她。
徐南风皱着眉犹疑片刻,轻轻拉住他的袖子,指引他寻到自己的位置。
温暖的指腹终于落在了脸颊上,纪王温柔地拨了拨她汗湿的发丝,低声问:好些了么。
徐南风含糊地‘嗯’了声,说:你不必管我了,快去将头发擦干罢,当心着凉。
你啊,总是顾及别人的感受,什么时候才能顾一顾你自己。
纪王笑了笑,俯下身,鼻尖几乎与她的鼻尖相抵,素白的缎带垂下,与她满床的黑发交织。
他压低嗓音道:我不放心你一人,想再多陪你一会儿,可以么?风歇雨止,晴光初绽,公子温润如玉,气氛恬静得恰到好处,徐南风如何能拒绝?纪王侧耳仔细听了听动静,笑道:你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徐南风细若蚊呐地哼了声,眼眶却蓦地酸涩起来。
大概生病的人心会格外柔软脆弱些,纪王稍稍对她好些,她便有些想要落泪。
倒不是多么感动,只是十余年强撑的伪装瞬间崩塌,委屈和恐惧冲破压抑涌上心头……渐渐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中晕染,一点一点软化她浑身的尖刺。
纪王倚在床榻边,像是寻常布衣夫妻般与她话家常:晚上想吃些什么,我吩咐膳房给你做。
视线模糊,鼻根酸的很,徐南风一眨眼睛,眼泪就掉下来了。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晚膳想吃什么,也从来没有人愿意哄她喝药。
就像是一只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忽然得到了别人的悉心照顾,贪恋中又掺杂着被驯养的惶恐。
心弦撩动,她吸了吸鼻子,吞下喉头的哽咽,竭力用平常的语调道:都可以。
声线有一丝颤抖,纪王眼盲而耳聪,自然听出来了。
他敛了笑意,认真地望向徐南风的方向,小心而担忧地问:南风,你在哭么?徐南风迅速擦了擦把眼角,笑着说:没有,药太苦了,喉中哽得慌。
纪王也没有拆穿她拙劣的谎言,静默了一会儿,微笑着捻了捻她散落在枕边的发丝,如呢喃耳语般说:要快些好起来啊。
徐南风忽然能明白,为何会有‘士为知己者死’这种说法了。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君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必以国士之礼报之,今后定要好好配合纪王,好好保护他……安稳地睡了一觉,夜里徐南风便退烧了。
第二日是御宴的日子,郡王妃乃二品诰命,自然也是要随夫君赴宴。
纪王已经穿戴整齐了,听着屋内徐南风阵阵压抑的咳嗽,难掩担忧道:你病未痊愈,还是在家中歇息罢。
不可。
我本是皇家新妇,若是连这般盛大的御宴都缺席,大家该如何看你?定会说我不知礼数,从而迁怒于你。
徐南风清了清暗哑的嗓子,扬起脸让桂圆和莲子给她上妆,用俏丽的脂粉盖住面上的憔悴。
纪王立在她身侧,片刻方道:南风,我不愿你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我也挺想随你进宫见见世面,何况你若不在,我一人在府中只会无聊。
说罢,徐南风转过身来,朝纪王展颜一笑,你看,今日妆容正好,一点也瞧不出病态。
而后才想起,纪王看不见。
正要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却见纪王云淡风轻地一笑,赞道:夫人的样子一定很美。
今日宫中热闹非比寻常,一路都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御花园很大,有弯曲的人工小溪装点着假山乱石,潺潺淌过画廊和石桥,汇入一片浓绿缀粉的田田莲池之中。
御宴便在此举行。
到处都是莺歌燕舞,袅袅丝竹声中,武官舞剑投壶,文人士子们聚成一团吟诗饮酒,贵妇们聚集在另一边寒暄说笑,而未出阁的洛阳贵女和公主们呆在一块儿,若是看见某位俊俏的少年郎路过,便会齐声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这样的宴会,本就是贵族未婚子女寻妻觅夫的场所,徐南风对这些寒暄没有兴趣,只得寸步不离地跟在纪王身边。
纪王拉着她在位置上坐好,低声道:此时时辰尚早,宴会会从正午一直延续到晚上,你可以先自个儿去玩玩。
正巧看见远处有一群武将在比赛射箭,其中便有杨慎之,徐南风一喜,低声道:那我去师父那儿看射箭了。
记得要在避风处,否则病情会加重。
好的。
徐南风兴冲冲地朝射场走去,谁知才走出两三丈远,便听见一个清脆戏谑的嗓音稳稳传来:呀,这不是姐姐么?徐南风笑意一僵,回首一看,徐宛茹一身柳绿的新衣,朝她笑得娇艳万分:姐姐面色憔悴,莫非纪王爷待你不好?徐南风本不欲搭理她,但又怕处处隐忍会失了纪王府颜面,便道:‘姐姐’二字,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
当日的一尺家书,如今的我尊你贱,忘记了?徐宛茹登时被呛住。
徐南风笼着袖子,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说我的不是,但不可非议纪王半点不好。
他每日山珍海味,锦衣玉食,爱我爱的很,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她知道徐宛茹就爱看自己的笑话,便故意说这些来气她,谁知刚说完,便听见身后之人笑吟吟道:不错,本王的确很爱你。
……徐南风一回头,纪王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徐宛茹本想看看的徐南风的笑话,谁料竟被她反唇相讥,自觉颜面尽失,勉强笑着行了个礼,转身便跑。
她心中有气,绞着帕子埋头疾走,满心委屈的要去找父亲徐谓告状,全然没注意到月洞门的另一端正有人走来。
啊!她低叫一声,额头撞上一个坚硬结实的胸膛,因为撞得有些狠,她脚跟不稳甚至要往后仰倒。
完了,这下可丢脸丢大了!母亲一定会责罚死自己!她心中又羞愤又惶恐,干脆咬牙闭紧了双眼。
孰料,想象之中的跌倒并未到来。
一只如铁般的胳膊横生,准确地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再顺势将她带入怀中,动作一气呵成。
徐宛茹讶然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杏黄色绣四龙纹的衣襟,再往上,便是一张年轻冷峻的脸。
在这偌大的深宫中,能穿得起黄袍子的人不多,徐宛茹几乎立刻就判断出了此人的身份,银牙轻咬红唇,雪腮飞霞,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细声道:太子殿下。
刘烜长相随了皇帝,整个人高大冷峻,不苟言笑,浓眉低低压在眼上,更显得眼神冷漠,仿佛两把淬着毒的刀刃。
他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打量着怀中羞怯美艳的少女,如同在审视爪牙下的猎物。
徐宛茹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却强撑着不退缩,骄傲地同刘烜对视。
漂亮而张扬的猎物,有意思。
片刻,刘烜放开手,将徐宛茹扶正站稳,声音如他的人一般冷硬:敢直视我的人不多,你不怕?徐宛茹摇头,眼中甚至闪过奇异的光彩,大声道:不怕!刘恒挑起一个凉薄的弧度:你是谁家的姑娘?臣女徐氏宛茹,是礼部尚书之女。
徐宛茹抬起头,言辞间尽显骄傲。
若论朝中上下谁最尊贵,一是皇上,二是太子。
可惜皇上年迈,她并不想委屈自己入宫伺候,所以,年轻得宠的太子是个不错的选择。
尽管太子六年前便纳了太子妃,可那又如何?来日方长,最终花落谁家还未可知呢!如今天大的机会就在眼前,她怎能放过?徐宛茹还想与太子多说几句话,但是远处有人朝这边来了,她只能暂避锋芒,忍痛行礼告退。
行至桃园浓绿之下,她不忘回眸,一笑留情。
一位光彩烨然的黄衣女子款款走来,正是太子妃王氏。
见刘烜仍伫立在远处,阴鸷的目光紧紧盯着桃园一角,她便好奇道:方才与殿下说话的绿衣美人,是谁家的孩子?刘烜紧抿的薄唇动了动,不带丝毫感情道:礼部徐尚书家的千金,挺有意思的。
说罢,他回首朝太子妃道,你去同徐尚书打个招呼,便说孤看上他家的丫头了。
太子妃唇畔的笑意一僵,失神了片刻,方强撑着道:妾身明白了。
太子冷哼一声,视线落在射场旁边那对比肩站立的小夫妻身上。
杨慎之三箭齐发,正中红心,射场上武官们纷纷拍掌叫好。
徐南风正看得入神,一边将所见的趣事口述给纪王听,正说到杨将军的神射技艺,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陌生的男音:四弟,好久不见。
徐南风正说得兴起,冷不丁被打断,下意识回头一看,便见一黄衣男子负手而立,气势逼人。
不说他的样貌,光从他的服饰打扮,徐南风也猜出他是谁了。
太子殿下。
徐南风垂头,屈膝行礼。
三皇兄。
纪王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依旧温和地笑着。
初夏的凉风袭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荷香。
太子的视线落在纪王蒙眼的白缎带上,目光带着上位者的阴沉之气,冷声一笑:四弟的眼睛,可好些了?纪王笑道:托三皇兄的福,虽仍不能视物,但已舒服多了。
刺客已处死,四弟也不用太伤感,失了一双眼睛也不算什么,好在小命还留着,不是么?皇兄所言极是。
这位,想必就是四弟新娶的娇妻。
太子话锋一转,阴凉的目光落在徐南风身上。
徐南风再行一礼:见过殿下。
嗯。
太子眯着锐利的眼,似笑非笑道:听闻弟妹家贫,前些日子族中之人还闹出了欠债的丑闻?纪王府若是穷破至此,为兄倒愿意借些银两。
这算什么,借叶福父子之事来灭自己微风?徐南风袖中十指紧握,面上却依旧笑得淡然。
越是这种情况,她便越需沉得住气,逞一时之快后患无穷。
纪王淡淡道:皇兄费心了,只是这空穴来风之事,不可尽信。
是么。
刘烜嗤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小夫妻俩好生过日子罢,世事无常,能过一日是一日。
话中浓浓的火药味不言而喻,看来,太子将年纪相当的纪王视为眼中钉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徐南风担忧地瞥了眼纪王的脸色。
纪王倒并无任何不悦之色,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笑意,温声道:臣弟谨遵皇兄教诲。
他就是这样,问一句答一句,不多言,不动怒,温温吞吞的。
太子皱着眉,觉得老是打压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没意思,便径直走开了。
待刘烜的背影远去,徐南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平地问纪王:他那样说你,你都不生气么?纪王道:生气有什么用。
与他争执,不过是自掉身价。
徐南风内疚不已:都怪我当断不断,让你受叶家牵连,失了颜面。
不怪你。
纪王摇首一笑,深吸一口气,方道,不过有句话他倒是说对了,世事无常,将来天下如何,还不一定呢。
徐南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纪王觉察到了她的犹豫,便道:南风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犹豫许久,她终是问出口了。
纪王并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坦然道:去年御宴,太子请我入宫喝酒,却在酒水中掺了毒,我明知那是鸿门宴,却无法拒绝。
为何?一来,他是太子,我是臣子;二来,那杯酒是御赐琼酿,若是拒绝,有抗旨之嫌。
三皇兄便是算准了这一切,才逼我赴宴。
徐南风听得一阵心惊,忙不迭道:后来呢,你又是如何虎口脱身?赴宴之前,我便猜到了些许不祥之兆,提前与杨将军约好了时辰,若是酉时三刻我还未出宫,他便借机入宫帮我。
故而我虽侥幸捡回一命,但毒入肝脏,侵入经脉,导致视觉受损,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纪王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自嘲一笑:不过如此一来惊动了父皇,三皇兄也便收敛了不少,毕竟一个瞎子,对皇位是构不成威胁的。
徐南风难掩心疼:那你的眼睛还能治好么?纪王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个秘密般:目前已隐约能觉察到黑暗中的光影,待毒素驱尽后,便能恢复如初。
那可真是太好了!徐南风也挺为纪王高兴的,真诚道:希望你的眼睛能早日医好。
纪王笑道:其实我十分珍惜这段眼盲的时光,轻松自在,不必步步惊心。
若说唯一的坏处,只有一个。
徐南风顺着他的话茬问:行动不便么?纪王摇摇头,低头道:看不见你啊。
周围宫女侍从来来往往,徐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声,故作轻松道:那你快些好起来,以后能看腻你。
纪王笑了,正巧丝竹声停,鱼贯而入的内侍们摆上案几,上了瓜果点心,高声宣布皇上皇后和贵妃驾到。
纪王便与徐南风退至一旁入席,垂首恭迎皇上。
皇上政务繁忙,酒过一巡,看了几场歌舞便退场了,没有帝王的压制,百官也便没了顾忌,寒暄的寒暄,说媒的说媒,热闹非凡。
纪王一直顾及着徐南风的身体,便与她提前退了席,乘着马车一路晃晃荡荡的回了家。
回到府中傍晚,徐南风卸了红妆,沐浴更衣回到厢房,便见纪王依旧一身绛紫朝服,静静的端坐在床榻上,不知在思索什么。
徐南风轻声走过去,问道:少玠快去沐浴罢,待会便该用晚膳了。
桂圆和莲子两个侍婢捧了新衣进来,伺候徐南风换好衣物。
桂圆道:王爷,让姚公子伺候您沐浴么?纪王取下熏着药香的缎带,乌沉沉的眼睛扫了桂圆一眼。
桂圆仿佛明白了什么,忙捂住嘴含糊道:险些忘了,姚公子今日不舒服,怕是不能伺候公子沐浴了!徐南风讶然:他病了?该不是自己高烧不退,传染给他了?桂圆唔唔唔应着,用胳膊肘捅了捅莲子,给她使眼色。
莲子恍然,忙不迭点头:可不是么,病的挺重,下不了床了。
在膳房偷食的姚遥鼻根一痒,哈秋哈秋连打了几个喷嚏。
徐南风陷入了沉思,便见纪王站起身道:你们打水进来便可,南风会助我沐浴。
徐南风茫然抬头:啊,是我吗?纪王一本正经,桂圆和莲子郑重点头。
徐南风便道:……好罢。
说好了这几年要竭尽所能保护纪王,报答他的恩情,便不能反悔,区区伺候沐浴,不算什么……吧?桂圆很快指挥下人抬来了浴桶,倒好热汤,拿来了毛巾和干爽的衣物,便窃笑着掩门退下了。
徐南风走过去,尽职尽责地试好了水温,便回首道 :少玠,水好……声音戛然而止,徐南风怔然地望着面前修长矫健的身躯,从锁骨到腹肌一览无余。
纪王竟是不知在何时自行脱光了衣裳,松散的墨发披在裸-露的肩头,唯有一条纯白的亵裤裹住修长笔直的大腿,就这么坦诚地立在自己身后。
徐南风第一反应便是:原来纪王的身材这般矫健,一点也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虚名王爷。
第二反应才是脸烫得慌。
偏生纪王还一脸无辜地朝她伸出手来,道:南风,我看不见,扶我沐浴。
成婚这数日,徐南风还是第一次见到纪王的身躯,浅麦色的肌肉匀称修长,饶是她再淡然,也脸皮烫得慌。
好在纪王还穿了条亵裤,不至于让她太过失态。
她低着头走过去,没有衣袖可牵,她只能拉住纪王的手腕,引着他绕过屏风,朝后头的浴桶走去。
肌肤与肌肤相触,热度滚烫,她甚至能感觉到纪王的脉搏在自己指腹下强有力地跳动。
见她久久沉默,纪王忍不住开口问道:南风为何不说话?不愿意么?徐南风脱口而出:没有,你身材很好。
纪王怔了怔,方缓缓绽出一抹明朗的笑来:多谢夸赞。
徐南风喉咙有些发痒,低咳一声,感觉昨夜才降下的高烧又烧回去了,小声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到了,小心些。
她引着纪王的手摸上浴桶的边缘,纪王确定了位置,抬手便要解裤腰带。
等等!徐南风飞速调开视线,快步转到屏风之外,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好了,你沐浴罢,我在屏风外候着。
纪王忍笑,抬腿跨进浴桶中。
斜阳入户,屋内静谧温馨,唯闻潺潺水声。
纪王沐浴也是不急不缓,曼斯条理的,徐南风可从水花搅动的声音大约猜出,那濡湿的澡巾是如何一寸寸擦过他凹陷的锁骨,宽厚的胸膛,以及结实的小腹……不能再想了!徐南风摇摇头,深呼吸转移注意力。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的水声停了,纪王轻唤:南风?我在。
徐南风忙道,沐浴完了么?纪王嗯了一声,道:不知干爽的手巾在何处,要劳烦夫人取来。
成婚数日,徐南风依然会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夫人’闹得脸红。
她兀自镇静了些许,从将搭在屏风架子上的手巾取下,闭着眼递进去给他,道:贴身衣物我从左至右挂在屏风上了,你自行取用。
说罢,她又一溜烟儿退了出去,仿佛浴桶里有什么洪水猛兽般。
纪王忍笑:好。
不稍片刻,纪王摸索着穿好了亵裤里衣,扶着屏风走了出来。
出浴美男,最是养眼,徐南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取了干净的松青常服,伺候纪王一件件穿戴整齐。
纪王温柔垂头,涣散的视线落在给他系腰带的徐南风身上,轻声开口:看来南风不仅怕喝药,还怕见我沐浴。
倒也不是怕。
徐南风抿唇一笑,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坦诚道,我不曾见过男子沐浴,有些无措而已。
这便害羞了?纪王眯着眼,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道,夫妻相处,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夫妻……直到现在,徐南风都没能适应这个身份。
这些日子,她虽与纪王夜夜同榻,但却没越雷池一步。
她不想,纪王也从不强求。
于我看来,你我与其说夫妻,更多的是盟友。
徐南风手下的动作顿了顿,继而道,我从不奢望长相厮守,唯愿护你平安,为你披荆斩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王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
但他的神情依旧是温和的,包容的,望着徐南风的眼神永远充满了温暖。
徐南风莫名的有些惴惴不安,直觉告诉她,她或许伤了纪王的心。
好在下一刻,纪王破冰一笑,安抚道:我知道,你嫁给我更多的是为了摆脱徐家,我不在乎。
南风,我既要逆流而上,也要你陪伴在旁。
少玠……南风。
纪王温柔地打断她的话语,几乎是耳语般压低声音道,终有一日,我会拥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天空,你能飞多远,这片天便有多宽。
徐南风愣了愣,不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是怎么回事。
片刻,她哑然一笑,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站在少玠身边的便该是更优秀的女子,而不是我了。
好端端的气氛被打破,纪王有些无奈。
罢了,她不信便不信罢,左右有的是时间来证明。
去用晚膳罢。
他低叹一声,顺势握住了徐南风的手,任由她引着自己,走进一片金粉染成的夕阳之中。
晚膳是同叶娘一起用的,母女两代人各用一张案几,徐南风与纪王坐在一起,叶娘坐在对面。
这两日来,叶娘在王府总有种做客的生疏,说话和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别人。
此时,她心不在焉地搅弄着碗里的胡麻粥,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南风和纪王。
徐南风见她欲言又止,便道:娘,您先用膳,晚膳后我陪您说说话。
叶娘正巧有话要对女儿说,忙不迭应允了。
用完晚膳,纪王先行回书房了,这是他一贯的习惯,膳后会让姚家叔侄或是会识字的八宝念书给自己听,二则也是留出单独的时间,方便南风和叶娘说事。
娘,您想说什么便说罢。
徐南风沏了茶,给自己和母亲各一杯,继而又道,若是闹着要回徐府,便不用说了。
叶娘被她一句话堵死,讷讷道:可是南儿,纪王府再好,也不是我的家啊。
徐南风道:这里是女儿的家,自然也就是你的家,徐府那种地方,哪里担当得起‘家’这个字眼儿。
你带着娘这个累赘,长久以往,王府的人会有闲言碎语的。
叶娘叹了一口气,拉住徐南风的手道,看到纪王待你不错,娘也就放心了,回到你爹那儿,我也有脸面说话。
娘,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真正能给你长脸的,不是我,不是纪王,也不是舅舅和表兄。
徐南风望了母亲一眼,沉静道,能给您长脸只有您自己。
叶娘木讷地低着头,目光闪躲:你说的,娘都知道,可是我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黄土都埋了半截脖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朝中百官恪守礼法,但凡是私德败坏,停妻另娶者,皆难逃贬谪流放的下场。
当年您若能狠下心,又如何能落到如今的下场?徐南风用指腹摩挲着杯沿,却并不饮下。
大病初愈后的喉咙有些干痒,她低咳几声,继而道:其实您手中握着我爹最大的把柄,若是你愿意,他便再无翻身之地。
可若你心软,他们迟早会对你下手,这便是我一直不赞同你留在徐府的原因。
不,杀人犯法,你爹不会不知。
叶娘摇着头,目光哀戚,也许她心中早已明白了一切,却固执得不肯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只能徒劳辩解道,他虽然是凉薄了些,但不会做出杀妻之事的,当年在乡下,他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徐南风简直想笑,反驳道:当年他还与你海誓山盟,如今可还作数?何况,即便他不动你,张氏也不会放过你。
叶娘哑口无言。
娘,你怎么还不明白。
纪王与太子,徐家与我,都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你一人活在夹缝中,非死即伤。
徐南风闭了闭眼,哑着嗓音疲惫道:您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暂时不要回徐府了。
叶娘眼眶一红,半晌长叹一声,啜泣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娘不会怨你。
可是娘这一生,所有的钱财、青春和精力全给了你爹,你让我离开,让我放弃,那我以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娘忍辱负重呆在徐府十五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你让娘放弃所有临阵退缩,岂不是让她人看笑话。
人死了,才是笑话。
徐南风倾身,安抚地搂了搂叶娘,低声道,我是为您好,您迟早会明白的。
说罢,她起身道:莲子。
奴婢在。
送老夫人回房歇着,好生伺候。
是。
莲子腼腆一笑,搀扶起叶娘道,老夫人,您随我来。
叶娘抬袖擦了擦湿红的眼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徐南风独自在厅中坐了会儿,直到夜色渐浓,她才端起温凉的茶水饮尽,润了润燥痛的嗓子。
然后抻了抻腰,迈进院中。
纪王的书房还亮着灯,温暖的火光将他的剪影打在窗扇上,从额头到下颌的线条流畅完美,俊逸非凡。
是谁在房中给他念书?姚家叔侄,还是八宝?她下意识迈动脚步,轻声朝书房走去,才拐了个弯,便见一条黑影唰地从角门跳出,稳稳落在徐南风面前,抬手出招,掌掌成风。
徐南风出掌横在胸前,格挡住那人的招式,定睛一看,原来是姚遥。
徐南风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诧异道:姚公子,你不是病了么?姚遥叼着一个包子,一手撑在脑后,闻言愕然地瞪大眼,含糊道:啊?徐南风补充道:病得不行了,下不了床。
姚遥勃然大怒,嘴中的包子险些掉在地上:呸,谁造的谣?小爷我生龙活虎!说罢,他连续后空翻,以示辟谣。
……徐南风望着书房的方向,眯了眯眼。
她感觉自己被骗了。
姚遥后空翻完,又打了一套拳,徐南风头疼地制止他:算了算了,大抵是个误会。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朝姚遥招招手,姚公子,我有一事需请你帮忙。
哟,这可新鲜。
姚遥收手,拍拍衣袖走上来,嘻嘻笑道,说罢,什么事,开多少价?徐南风笑着看他。
好了,逗你玩呢,不要钱的。
姚遥趴在护栏上,眨着桃花眼问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徐南风道:帮我找两个人,后天巳时,带他们去东风茶楼见我。
谁?你见过的,城西开福巷叶福父子。
你那赌鬼舅父和表兄?姚遥道,你好不容易摆脱他们,又为何要见面?徐南风拢着袖子,神秘一笑:姚公子有所不知,被逼上绝路的人,最好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