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第一次与男人同榻,昨夜徐南风有些失眠,在黑暗中绷着一根神经守到半夜,借着朦胧的月色打量纪王的睡颜。
他倒是睡得安稳,呼吸绵长有力,双手平放在薄被之上,不会蹬腿也没有鼾声,是个连睡觉都透露出优雅的男人。
子时过后,徐南风渐渐涌上了倦意,她翻了个身,轻叹一声合上眼,准备进入梦乡。
指尖多了一丝暖意。
她复又睁眼,侧头望去,黑暗中,纪王不安地攥住了她的手。
吵醒你了?徐南风极小声的,试探着问。
纪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带着睡后的暗哑,低沉道:别怕,早些睡,不会有事。
徐南风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点点头,几乎是合上眼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甚至,忘了将手从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抽离。
卯时还未过半,徐南风便醒了,纪王依旧握着她的手,睡得十分安谧。
此时天刚蒙蒙亮,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户纸,打在薄纱软帐上。
纪王墨发微散,有几缕调皮地黏在他的唇侧,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尤显深邃,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慵懒随意,像只矜贵的猫儿。
徐南风情不自禁多欣赏了几眼他的睡颜,这才将自己的手轻轻从他掌心抽离,轻手轻脚地穿衣下榻。
推开房门,带着雾气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徐南风舒爽地伸了个懒腰。
外间的丫鬟们已经穿戴整齐了,桂圆端来洗漱用具,笑着问道:夫人,您起得这么早呀。
嗯,习惯了早起。
徐南风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唇上,低声道,小声些,王爷还在睡。
桂圆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将脸盆毛巾搭好。
徐南风用簪子随意地绾了个髻,从桂圆手中接过湿毛巾擦了脸和手,八宝便送了一套新衣裳过来。
那是一套烟霞色的裙裳,刺绣精美,做工考究,不用说,定是纪王提前吩咐准备的。
徐南风打扮整齐,推门出了卧房,走进晨露湿润的庭院中。
昨日来得匆忙,她还未好好地打量过纪王府。
墙外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虬屈的枝干从墙头横生,如伞盖住了院中一角。
徐南风皱了皱眉,心想:得跟纪王说一声,让他抽个时间将院外的这棵大松树伐去。
否则若是歹人潜伏在树上,伺机暗算,那便是后患无穷了。
正想着,假山后传来一声悠长而戏谑的口哨声。
是个男人?徐南风寻声望去,绕过矗立的假山,便见中庭红漆金瓦的回廊下倒立着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也不知道在练哪门子功夫,整个人手朝下撑着地面,修长笔直的双腿朝上立着,靠在柱上倒立,哪怕累得满脑门的汗,他却笑得十分灿烂张扬。
徐南风走了过去,近距离打量着这个男子。
只见他一身漆黑的箭袖中衣,外头罩着一件蓝纹的白袍子,袖子一黑一白,一窄一松,一文袖一武袖,身边的柱子旁还搁着一柄造型独特的刀,刀身细长,有点像唐刀形式,却又比唐刀弯曲。
再看他的眉眼,虽是汗珠密布,面容因为长时间倒立充血而涨红,依稀能辨出端正的五官,不及纪王俊逸,但也是张讨喜的脸。
早啊,徐王妃。
男子似乎知道她是谁,眯着眼笑了笑,汗珠便顺着他的额角沁入鬓中,又顺着发尾滴在地上。
徐南风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便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也笑道:早啊,姚公子。
……姚遥瞪大了眼,诧异道,王妃认得在下?徐南风道:不认得,猜的。
昨夜桂圆提到府中有一个‘姚公子’,武功极高,为人放诞不羁,再联系到眼前所见之景,徐南风便猜到了他的身份,这并不难。
姚遥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赞道:我本还担心刘怀娶了个胸大无脑的女人进门,没想到并非如此,你挺聪明的。
被评价成‘胸大无脑’的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嘴角一勾,说:过奖。
我本还担心大家嘴中老不正经的姚公子不可靠,没想到也并非如此,你挺勤奋的,一大早便倒立练功。
被反击的姚遥乐了,并非练功,是受罚。
因何受罚?昨夜在下送了一份大礼给王爷王妃,王爷不喜欢,便来罚我。
你说,他这人是不是特别不讲道理?孰料,徐南风不假思索:既然是王爷要罚你,那定是你有错在先。
姚遥一噎,龇牙咧嘴:你和他还真是天生一对,我说不过你们。
香炉中的一炷香燃到了尽头,姚遥翻身站起,抹了把脸上的汗:时辰到了,惩罚完毕。
说罢,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一掌袭上徐南风。
徐南风错愕中匆忙避开,裙裳撩起的风搅乱了一院薄雾,道:姚公子这是何意?姚遥收手,勾起一边嘴角邪邪一笑:太迟钝,你的功夫不怎么样嘛,杨慎之的徒儿就这水平?原来是试探。
徐南风回想起方才姚遥出手的那一招,再瞟了眼廊下放置的那柄细长的佩刀,笃定道:若我没猜错,姚公子并非中原人?姚遥本转身欲走,闻言又停住了脚步,转身道:功夫虽差,好在你人够聪明。
徐南风嘴角勾起一个淡笑:儿时身体不好,武功没有精益,好在还读了些书,略知一二。
说吧,如何看出来的?你的招式有些诡谲,还有你的那柄刀。
徐南风走至廊下,捡起那柄佩刀仔细观摩一番,道:刀身如唐刀般细长,却比唐刀弯曲,应该是改良后的扶桑刀……你是东瀛人?姚遥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猜对了一半。
我母亲是东瀛人,父亲是岭南人。
奇怪,岭南和东瀛混血的高手,怎会甘心屈居在纪王府当护卫?徐南风忽然想起了昨晚‘刺客’的那把指刀,再加上纪王当时的反应,便问道:指刀也是东瀛暗器,昨晚行刺的人是你假扮的吧?怨不得王爷要罚你。
姚遥哈哈大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身手,谁知刘怀那个见色忘义的,如此护短!这姚遥虽然生了一张玩世不恭的脸,性格倒是如江湖侠士般豪爽,徐南风并不讨厌。
两人有礼貌地告了个别,就当是彼此认识过了。
回到房中,纪王已经醒了,只穿着一身纯白的里衣坐在床头,垂着眼闷声不吭,束了一半的墨发柔柔披散在肩头,有着慵懒的美感。
一见到徐南风进门,一旁侍立的八宝明显松了一口气,将怀中折叠整齐的新衣放在榻上,小声提醒:王爷,夫人回来了。
纪王这才抬起一双没有焦点的眼来,望向徐南风的方向,温声道:夫人去哪儿了?徐南风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脚步一向轻便,但每次纪王都能准确地捕捉到她所在的方向,真不知道该说他心有灵犀还是听觉敏锐。
她道:出去走了一圈,怎么了?醒来不曾见到你,有些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会丢了。
徐南风笑了,拿起一旁的簇新袍子抖开,问:起床么,我伺候你穿衣?纪王点点头,乖巧地张开双臂:好。
徐南风给他穿上月白的中衣,套上烟紫色的广袖外袍,又细致地给他扣上墨玉腰带,系上玉环和银制香囊。
她从未伺候过男子穿衣,手法有些生疏,却做得很认真,屋内的气氛安静和谐,和谐到另一旁的八宝局促不安,仿佛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
王爷王妃琴瑟和鸣,自己果然是个多余的。
八宝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悄声退出去了,还体贴地掩上了房门。
徐南风引着纪王在窗边镜台前坐好,洗漱完毕后,她用梳子一缕一缕地将他的长发梳开,颇有些为难:抱歉,我……不会给男子梳头。
镜中的纪王笑得很是温润:无碍,你再陪我坐一会儿。
在徐南风面前,纪王从来都不自称为‘本王’,而是用平易普通的‘我’来代替,就像是邻家哥哥般,叫人心生亲近。
可他的眼睛,分明又是清冷的。
徐南风站在纪王身后,打量着镜中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
纪王相貌俊美,语言温和,唯有这一双眼睛带着凉,他笑的时候,笑意很少到达眼底,偶尔对着徐南风的时候,才会染上几分暖意……纪王,是个有心事的人。
她这样想着,纪王却是微微侧首,开口打断了她的揣测:之前听杨将军所言,说你外柔内刚,性子烈得很,如今依我看来,不尽如此。
未等徐南风回神,他自顾自笑了声,轻声说:你很好,很温柔。
徐南风有种心尖儿一颤的感觉。
之前就曾预料过,纪王低沉好听的嗓音若是说起情话来,是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的,可这情话用到了自己身上……徐南风有些无所适从。
若论温柔,谁能胜得过玠四郎。
憋了半晌,她只能佯装若无其事地又补上一句,更何况王爷待我不薄,那些钱银和田产,足够我竭尽所能来回报王爷。
是吗,为财?纪王漆黑的瞳仁透过铜镜,静静地落在徐南风秀丽的面容上,缓缓开口道,若是我给你的更多些,能否换你长留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