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叶娘便梳洗整齐,硬拉着徐南风要去街上买些首饰布匹。
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哪能没有件像样的首饰?回头嫁进王府,会被人瞧不起。
叶娘虽絮絮叨叨,但到底是为女儿好,南风不想拂了母亲的兴致,便一同去了市集。
洛阳开市最是繁华,街道两旁的商铺生意兴隆,连小摊前都挤满了人。
叶娘带着南风去了一家玉石店,给她挑了一对翡翠镯子。
镯子成色不错,但价格不菲,徐南风拉了拉母亲,在她耳边低声道:娘,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十余年来多少攒了些许,你放心,一对镯子的钱娘还是有的。
叶娘吩咐掌柜的将镯子仔细包好,又对徐南风笑道,我女儿有出息,将来我也能享清福了。
徐南风道:您若真想享清福,便听从我的话,早些搬出徐府才好。
到时候您受了委屈,找谁哭去?自然要找我的宝贝女儿!纪王府门槛虽高,总不至于连丈母娘都不让进罢?叶娘根本没将徐南风的话放在心上,她满心以为仗着自己是皇族亲家的关系,女儿定会给自己撑腰,徐府里外也无人再敢欺辱她。
娘,你可省点心罢,听我的不会有错。
徐南风简直心累,劝道,事情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当今圣上清明得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儿,只有戏文里才会有。
叶娘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了。
两人出了玉石店的门,便见街旁围了十几个人看热闹,不时指指点点,徐南风透过拥挤的人群望了一眼,原来是贫苦人家在贱卖女儿。
那个枯瘦沧桑的大嫂领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上前,挨个恳求道:好心的大爷、太太们,行行好,买了我家的姑娘罢。
这对贫苦人家的母女俱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小姑娘乱糟糟的黄发间还插着一根贱卖的草标。
见到徐南风母女衣着亮丽,那大嫂合拢粗糙干裂的手,做哀求状:夫人,小姐,我家男人死了,没钱下葬,求您买了我家的姑娘罢,她吃得不多,勤劳能干,很好养活的。
叶娘刚买了一对玉镯,囊中羞涩,便绕过这对脏兮兮的母女,鄙夷道:不买不买,没钱怎么不将你女儿卖到勾栏院去?瘦小的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害怕地拉住大嫂的衣角,仿佛真的怕母亲将她卖到勾栏院去。
徐南风于心不忍,拉了拉叶娘的胳膊,低声道:娘,您也是做母亲的人,也是贫苦人家出身,何苦这般挖苦她们?叶娘便讪讪闭嘴。
刚行了几步,叶娘的袖子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却是那脏兮兮的少女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乌黑的手正拉着叶娘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她。
叶娘嫌恶地挣了挣,大声道:哎呀你这丫头,都说了不买你了!放开,别弄脏了我的新衣裳!不是的,夫人……小姑娘被叶娘的嗓门吓到了,颤巍巍放开手,将一个钱袋递了过来,小声道:您的钱袋掉了,给、给你。
绿绦绣荷花的钱袋,正是叶娘先前用的那一只。
叶娘一惊,赶紧摸了摸袖子,又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钱袋,数了数里头的碎银。
五两二钱,还有十来个铜板,分文不少。
叶娘这才长松了一口气,攥紧钱袋,僵硬地对小丫头笑了笑:谢谢啊。
少女咬了咬手指,一溜烟儿跑回了那大嫂身边。
瞧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徐南风笑吟吟地望着母亲道。
叶娘羞恼,戳了戳徐南风光洁的脑门:行行,你们都是君子,就我是小人……哎,你去哪儿?您等会儿,我去把那丫头买下来。
说话间,徐南风已走到那母亲跟前,温声问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红儿。
丫头细声细气道。
今年刚满十三,别看她身形瘦,力气可大着呢,什么粗活都能干……若不是我男人发病死了,家中还有三个黄口小儿没饭吃,这么好的女儿,定是舍不得卖的。
话还未说完,那大嫂已经哭红了眼,用干裂的粗手抹了抹眼睛,哽声道,小姐,您发发慈悲……徐南风问:大嫂,你需要多少钱?五两……不,四两就够了。
大嫂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女儿,眼泪淌个不停,像是要将女儿的模样永远刻在脑海里。
徐南风从袖中摸出五两碎银给大嫂,这是她两个月攒下的零钱。
大嫂千恩万谢,又叮嘱眼眶发红的女儿:红儿,要听夫人小姐的话,要勤劳,娘不能照顾你了……红儿垂着头,不住地用手背去揉眼睛。
徐南风牵着红儿的手,对大嫂道:您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女儿的。
不知小姐贵府何处?老妇……大嫂干裂的唇颤抖着,哀求道,老妇若有空,还能去贵府见红儿吗?可怜天下父母心。
徐南风有些心软,颌首道:若府中得闲,每年会允许她回家探亲。
红儿眼含热泪,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徐南风走了,大嫂在她们身后跟了许久,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抹眼泪,直到人潮拥挤,彻底隔绝了一个可怜母亲的视线。
看得徐南风心酸极了。
她想起不久之后,她也会离开母亲,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走到王家包子铺前,徐南风俯下身摸了摸红儿的头:红儿,饿不饿?红儿垂着脑袋,一颗眼泪吧嗒掉在手背上,半晌才摇摇头:不饿的,主子。
刚说完,肚子便咕叽叫了一声。
不必叫主子,便和府中的下人一般,唤我南姑娘罢。
徐南风笑了,又温声道,我有点饿了,你陪我去吃包子可好?红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叶娘在一旁酸道:这哪里是买了个下人,分明是个娇小姐!徐南风无奈:娘,您就少说两句罢。
她带着红儿进了包子铺,点了两份梅花包子和一碗热粥,递给红儿。
红儿饿狠了,见南风面善,便也没了顾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过买个婢女也好,可以当做陪嫁跟你去纪王府,将来也有个照应。
叶娘打量着丫头,又蹙起蛾眉,表情有些嫌弃,就是太瘦了,长得也不够体面。
红儿听到‘纪王府’三个字,眼睛都瞪直了,一口包子卡在喉中,表情天真又滑稽。
徐南风拍了拍她脑门,训诫道:去旁边吃你的,夫人和小姐的事,不需要你管。
红儿点点头,端着包子和粥坐到旁边去了。
徐南风这才压低声音道:娘,红儿是买给你的。
给我?叶娘道,我有彩云就够了。
彩云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干干粗活还可以,不能贴身重用。
徐南风自顾自倒了杯茶,淡淡抿了一口,垂眸道,红儿虽家境凄苦,却难得拾金不昧,是个品行端正老实的,所以我买来给您。
彩云便打发走罢,以后东厢房送来的人和物,都不要拿来用。
关于东厢房的事,叶娘一向与徐南风同仇敌忾,忙点头应允。
王家的梅花包子和灌浆馒头十分好吃,这是下层百姓才知道的街头美食,徐南风让老板打包了一份,便与母亲带着新买的婢女红儿步行回府。
走到四方街口,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首一看,原来是杨将军,后头还跟着纪王府的马车。
有姚江立在马车旁,车中必定是纪王无疑了。
叶娘不认得纪王府的马车,只看见杨慎之在前头,便向他点头致意,又对徐南风道:娘带着红儿先回府了,你快去拜见你的恩师兼媒人,顺便打听一下纪王府的聘礼有多少……娘!徐南风佯装生气,瞪了叶娘一眼,您在这稍等片刻,我去与师父打个招呼便来。
说完,她连怀中油纸包着的热馒头也没来得及放下,笑着朝杨将军走去,道:师父!马车窗帘被人掀开一角,露出里头温润如玉的俊美青年。
今日纪王穿了身乌檀色的暗纹袍子,墨玉腰带,眼上依旧蒙着颀长轻薄的白缎带,即便是隔着一层缎带,徐南风都能觉察到他眼中的笑意,温暖如春。
徐南风在车窗边站定,笑着唤了声:少玠。
纪王微微颌首,笑道:南风,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杨将军趴在马背上侧耳偷听,闻言啧啧叹道:你俩倒是进展神速,这才几日,便互相以名字称呼了。
徐南风微微脸红,纪王倒是坦然。
徐南风没理会那个不正经的师父,问纪王道:少玠从何而来?宫中,与母亲和杨将军商议聘礼之事。
说罢,纪王直直地面朝着徐南风,嘴角上扬,似乎在等待徐南风的反应。
这人笑起来真是不要命!徐南风一时无言,极其生硬地岔开话题:临近晌午,纪王用过膳了么?未曾。
纪王张张嘴,刚想说一句‘南风可否赏脸一起用膳’,便被徐南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
徐南风宝贝似的递出手中的油纸包,道:我买了王家包子铺的灌浆馒头,香甜绵软,很好吃的,给你尝尝。
纪王默默讲话咽回腹中,缓缓伸出一只手来,不稍片刻,一包温热的馒头递到了自己手上。
他将油纸包打开了些许,凑到鼻端闻了闻,赞许道:的确很香。
徐南风一直在期待他的反应,见他喜欢,不禁松了口气。
纪王将两手握着油纸包,指腹不断摸索着这份香甜的热度,轻声道:多谢南风。
不必谢,少玠不是也送过我‘满堂春’么?虽然,这两样点心的价格乃是云泥之别,但千里送馒头,礼轻情意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