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王赤诚无私,对未来的妻子充满了呵护和尊敬,哪怕这个妻只是逢场作戏。
这让徐南风觉得自己是被珍视的。
心里有些暖,又有些茫然。
因家中关系复杂,徐南风早已习惯了孤独,刘怀的温柔和关切就像是一只侵犯了她领地的兽类,这让她无所适从。
南风在想什么?纪王低沉又温柔的嗓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将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拨至耳后,若有所思道:少玠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哦?纪王笑了,饶有兴趣道,传闻中的我又是何样?懦弱,无能,毫无主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徐南风不忍将这些残酷的辞藻说出来,只好婉言道:总之,贬损大过褒扬。
纪王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仍旧好脾气地笑着,说:你知道么,人的耳目都是具有欺骗性的。
自我双目失明,反而能屏蔽迷惑,看清许多事情的真相。
少玠心胸豁达,令人钦佩。
不知不觉中,徐南风的心防消失了,渐渐的竟能以平辈的身份与纪王交谈。
她淡淡道,左丘明眼盲而写《左传》,要离断臂而杀庆忌,孙膑受刑而败魏军,是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算是变相地安慰他了。
纪王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生动而真诚,道:我只知南风武艺卓越,却不知也博览群书,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哪里,不过是会耍几个花架子,认得些字罢了。
徐南风鲜少被人夸赞过,登时脸颊发热,红到了耳朵根。
她下意识将手背覆在脸颊上降温,心中暗自庆幸:还好纪王看不见她这般窘态。
梨白杏红,绿浓春深,天地被夕阳染成了绚丽的胭脂色。
两人并肩而立,间或低语,不觉时光飞逝。
片刻,纪王轻声问:太阳下山了么?徐南风抬首望去,一轮红日已完全浸下山头,唯有几片金红的晚霞还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天际,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盘旋在这一片水草丰茂的浓绿之上。
这般美景,纪王自然无法看到,徐南风便将自己所见之景一一道来。
不错,夕阳西沉,只剩几缕余晖洒在山头。
现在起风了,蒹葭如绿浪涌动,你细细听来。
纪王依言侧耳,好像真的透过徐南风的眼睛看到了美景如斯,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徐南风问:听见风拂动草叶的声音了么?纪王道:听见了,还有水波晃动的声音。
徐南风朝水沼地望去,噗嗤笑道:有几只野鸭在戏水。
徐南风许久未曾这般开怀地笑过了,连纪王都感到了惊奇,微微侧过脸来望着她看。
他明明蒙着眼,徐南风却总能感觉到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一阵风吹来,纪王颀长的缎带随风飘舞,调皮地撩过她的脸颊,像是羽毛轻蹭,有些微痒。
大概是夕阳太过美丽,连心情都染上了醉人的胭脂色。
还有呢?纪王面向着她,轻声问。
……还有?徐南风抬头观望了一番,说:天空很漂亮,东边是干净的钴蓝色,西边是浓丽的胭脂色……啊,山前有几点白鹭低飞,朝着溪边去了。
纪王依旧笑着,还有呢?水沼地中的草很深,波光冲洗着圆润的卵石,我想,到了入秋再来此地,漫天飞舞的白色芦花一定也很美。
纪王盯着她:还有呢?……徐南风左右看了看,真不知道还有景物什么可以说的了。
她本就是个话少的人,不知道怎么编织甜言蜜语来哄人开心,半晌,只好诚实道:你靴子上有只小青蛙。
纪王一怔,随即低笑出声。
徐南风:它从你靴子上跳进了草丛中。
纪王以手抵着鼻尖,笑得越发灿烂。
徐南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茫然片刻,纪王却是摇了摇头,面朝她温声道:天冷了,送你回城罢。
快到晚膳的时辰了,的确不早,徐南风便没再推辞,转身朝路边停留的马车走去。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纪王眼睛看不见,这里草地陡坡有些凹凸不平,徐南风怕纪王跌跤,复又走回去,想给他引路。
孰料,这一回头,她便看到了此生最为惊艳的画面。
纪王鬓边的缎带上,停了一只秀美的彩蝶。
蝶翅轻轻合动,纤白轻薄的缎带随风翻飞,霎时间,徐南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面前这个温和挺拔的俊美公子会化蝶飞去。
纪王一手负在身后,贵气的紫袍鼓动,尽管鬓边停着彩蝶,却无一丝一毫的阴柔之感,如朗风霁月,卓然而立。
蝶的柔美与他的阳刚相得益彰,构成一幅奇特又和谐的画面。
见徐南风久久没有动静,他微微侧首,捕捉着空气中细微的声音,问道:南风,你在么?彩蝶惊扰,翩然离去。
徐南风回神,干咳一声道:在的。
说着,她向前一步,犹疑着抓住一片紫色的袖袍,我牵着你,你跟着我上坡,走慢些。
纪王轻轻颌首,将那句‘让姚江来引路’咽回了腹中,从善如流地让徐南风抓住自己的衣袖。
两人前后相隔不到一尺的距离,他可以闻到南风发间的香味,有着极淡极淡的桂子香,跟她这个人一般清新雅丽。
徐南风生怕纪王会跌跤,故而将他的袖边攥得极紧,上等的衣料都起了皱。
纪王慢斯条理的跟着,步伐稳健,别说是跌跤了,连半点踉跄都没有,徐南风松了一口气,又有些疑惑:若不是他眼上缎带的存在,她几乎要以为纪王是个眼神清明的正常人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马车旁,徐南风回首道:风冷,殿下请去马车里头歇着……话还未说完,她便警觉地闭上了嘴,扭头盯着路旁幽暗的小树林。
此时无风,林中却有树叶摩挲的轻微声响,如果不是有野兽路过,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埋伏。
大脑反应过来的同时,身体已做出了反应。
她挺身护在纪王身前的同时,已经拔下了髻上锋利的银簪,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同晚霞扬起,散落在腰间,又柔柔地拂过纪王的手背。
披散的发丝更衬得她面容莹白,眼神清冷,有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锋利之感。
夕阳的余晖完全收拢,幽暗的灌木丛窸窣抖动片刻,随即钻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来。
徐南风目光一冷,拔簪就要刺去,那人却吓得连连后退数步,举起手苦笑道:徐姑娘,是我,姚江。
簪子还差不到半尺就要刺上去了,徐南风堪堪停住了手,略微惊愕道:姚管家,你躲在树林中做什么?姚管家擦着冷汗笑笑,还未说话,身后的纪王先一步开口道:我之前吩咐他进城去买些糕点,想必是刚回来。
从城中回来,如何会经过树林?徐南风虽心有疑惑,但既然纪王开了口,她也不再多说什么,抬手用簪子重新绾好松散的发髻,朝姚江抿唇一笑:失礼了。
徐南风练了几年基本功,但还从未真刀真枪地干过,虚惊一场,上马车的时候,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没想到姚江还真的拿出了一大盒点心,红漆木盒,上头印着福寿楼的招牌标识。
姚江将福寿楼的糕点盒子呈到徐南风面前,道:姑娘,这是王爷特地吩咐在下去买的,给您尝尝鲜。
纪王处处礼数周全,送了茶叶看美景,看完美景还有美食,徐南风两手空空,越发不好意思了,将糕点盒抱在怀中,小声道:王爷……少玠费心了。
姑娘,您将来与王爷就是一家人了,何须这般客气。
姚江在马车外头插了句嘴,随即扬鞭启程,踏着一地金红色赶往城中。
我估摸你睡醒后会有些饿,便让姚江去了趟福寿楼。
马车微微晃动,纪王却坐得笔直如松,微笑道,打开尝尝,看合不合心意。
徐南风依言将盒子打开,顿时一股浓郁的馨香扑面而来,溢满了整个车厢。
这么多。
徐南风目瞪口呆地望着盒中五颜六色的精致糕点,打开一层又有一层,一共十八种,每一种都口味不一。
纪王道:此物名为‘满堂春’,用十八种鲜花酱和牛乳混合制成,只有每年的春季才能尝到。
徐南风定睛一看,果然每一块糕点都雕刻成不同鲜花的模样,小小的一颗,一嘴一个,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
‘满堂春’的名号,她只在徐宛茹母女的嘴中听到过,没想到今日不仅能见到,还能当做果腹的零嘴吃着玩。
皇族子弟,果然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