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胭对上他的目光,浅浅一笑,带着些许苦笑的意味。
——傻孩子,你既然早已卜出我来者不善,又为何纵着我胡来?倪胭转眸,望进胥青烨挣扎犹豫的眼睛。
当胥青烨朝她举刀时,倪胭瞬间了然,弯起眉眼浅浅地笑起。
陛下!扶阙一下子冲过来,张开双臂挡在倪胭身前。
雪色宽袖垂下。
一切皆由臣起,当由臣领罪。
倪胭立在他身后,听着他清冷平淡如常的声音如是说。
胥青烨撩起眼皮盯着扶阙半晌,忽得嗤声一笑,他懒散歪起手腕,将手中的长刀扔给一旁的小太监。
来人,国师犯奸。
淫罪,理当凌迟鞭尸,念在这些年功绩,暂且押解天牢。
胥青烨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的不是扶阙,而是倪胭。
臣领旨谢恩。
扶阙躬身谢恩,雪色衣袖伏地。
侍卫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入殿中,押着扶阙下去。
扶阙垂眸静言,未曾看倪胭一眼。
倪胭却一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心想这人真是奇怪,其智卓人,但做的事情却蠢得让人发笑。
不过倪胭知道他死不了,若他刚刚没有站出来挡那一刀,倪胭还要想法子救他。
可他站了出来,胥青烨就会留下他的命。
胥青烨深看了倪胭一眼,转身离开。
三千白发的背影瞧上去有些寂寥。
倪胭手指划过镂刻着万里江山的屏风,轻声叹息。
扶阙觉得惋惜?倪胭也觉得惋惜。
一个是帝王,一个是国师,皆是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之人,却为了一个情字沦落如此。
倪胭没心没肺地笑笑。
幸好她是没有心的,永远不会爱上一个人,也不会为了一个情字伤了自己。
·一个月眨眼而过。
春来和秋往急得团团转,只因胥青烨一个月未曾露面见倪胭,而倪胭居然也不急,每日饮酒作乐潇洒快活。
咱们的主子怎么能不急呢?她怎么就不明白她现在就是仗着陛下的宠爱,历朝历代后宫受宠的妃子多了去了,盛宠的有,可盛宠一辈子的有几个?她怎么就不知道抓住机会呢?春来絮絮说着。
秋往修剪着花枝,没吭声。
秋往向来寡言,春来也不是真的问她,不过倾诉罢了。
秋往不回话,丝毫不妨碍春来继续嘟囔下去。
以前陛下把咱们主子宠成那个样子,她娇纵些也就罢了。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如果是别的妃子,早就三尺白绫了事。
陛下居然丝毫没有责怪她,她怎么就不知道感恩?不知道伏低做小哄哄陛下的欢心呢?秋往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你少说些吧,这两个人哪个也不是你能议论的。
春来一急,忙给自己辩解:我不是责怪咱们主子,而是替她着急呐!是,我也是有私心的。
她是咱们主子,她好,咱们也跟着沾光呀!秋往目光有片刻的失神。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春来所说不假。
可是一想到边疆生死不明的父兄,再看看陛下如今……她又盼着陛下不要过来,真的能理一理朝政,做一个明君。
秋往刚想开口,遥遥看见胥青烨正往这边来。
她急忙拉了一把又要开口的春来匆匆跪下行礼。
胥青烨挥手让她们两个退下,大步走进殿中。
早已入了秋,天气转凉。
可倪胭仍旧穿着薄薄的轻纱裙,斜靠在美人榻上的身影曼妙纤细。
她手肘搭在榻上小几,托腮合眼凝神。
小几上的博山炉飘出袅袅的熏香,染了一室的芬芳。
胥青烨走到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
陛下过来了。
倪胭慵懒开口,合着的眼睑未曾睁开。
胥青烨俯下身来,在倪胭身后慢慢抱住她。
不冷吗?胥青烨问。
倪胭轻轻摇头:不呢。
胥青烨越发收紧手臂,怀里的身子的确是暖的。
胥青烨沉默下来,倪胭也不说话,任由他在背后抱住她。
博山炉里的熏香逐渐燃尽,袅袅飘起的香雾跟着渐渐消失于无形。
许久之后,胥青烨才重新开口道:军事机密泄露,导致最近的几场战役都败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
倪胭嘴角噙着笑。
胥青烨下巴搭在倪胭的肩上,他偏过头来审视着倪胭,随着他的动作,雪色的长发滑落铺展在倪胭的肩上。
倪胭转过头来,对上胥青烨的眼睛。
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仿佛可以吃掉对方的呼吸。
胥青烨望着倪胭的眼睛,语气缓慢:有大臣上奏国师有行军布阵之能,如今战事急迫,应该放了他令他将功补过。
你觉得呢?阿滟说过不懂打仗、朝政这样事情。
我听你的,你让我放他我就放他,你让我杀他我就杀他。
顿了顿,胥青烨望着倪胭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不是试探。
倪胭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捧起胥青烨的脸,说:就这么放了他,陛下的颜面可怎么办?大胥能者如此之多,缺了他一个难道还不成了?关着吧,关到大胥旗开得胜,再放他出来让他瞧瞧大胥没有他一样行。
胥青烨静默半晌,松了手。
依你。
胥青烨就这样走了。
倪胭对着铜镜描眉,把春来和秋往叫进来,让她们讲一讲如今的战事。
已经这样了啊……倪胭轻声长叹。
她让侍女在博山炉里重新填了香料后退下,然后望着铜镜中这张脸有些出神。
她已经走过了很多世界,用了太多人的身体。
有些身体的原主行事令她无语,可偶尔也能遇到些让她喜欢的原主。
倪胭没有阿滟的记忆,有时候会根据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和了解到的事情去猜阿滟这个人。
倪胭从来不是心善的人,更没有烂好心一定要帮原主做些什么的原则。
只是,她偶尔会想四岁的阿滟躲在水池里眼睁睁看着父母家人被杀害的场面,又会去想阿滟这些年怀着报仇的心习武学本事,不惜搭上她自己。
这样一个姑娘,倪胭怎么能用她的身体和她的杀父杀母之仇的胥青烨走到一起?这个世界,倪胭没做太多事情,几乎都是由着事情发展。
也许这样,也能符合原主孤注一掷的决绝。
至于结果如何,顺其自然罢。
至于胥青烨的深情……倪胭拆下发间的珠钗。
他的深情是给神女的,不是给她的。
因果轮回。
三千万性命。
倪胭又是长叹一声。
就算她去找前前前男友的鬼帝走个后门,胥青烨罪孽太重,注定是不能善终的。
白石头,原主是怎么死的?白石头,你出来。
毫无回应。
倪胭黑了脸。
自从上次白石头说这个世界让她自己好好玩不要再喊他,他竟然真的再也没出现。
·战事越来越严峻。
原本以为不过边界几个小国不知天高地厚挑战兵强马壮的胥国皇威。
却不想,几个月战役下来,却发现几个小国虽然兵力比不上胥国,但是一整套作战计划完备。
不,不是完备,简直堪称完美。
明明是不同的国家,配合起来竟然天衣无缝。
国与国之间的联盟从来都是包含着自己的小算盘,然而几个小国的联盟居然能够毫无破绽。
相传,几个小国中出现了一位轮椅军事,料事如神,偏偏几国国主都听他的调兵作战之计。
这人不知是哪国人,能让几国国主言听计从,一时之间引发无数好奇。
倪胭越来越喜欢靠在窗前美人榻上,听春来喋喋不休地讲着战事。
春来的表情和语气已经从看热闹到震惊,再从震惊到惊惧。
倪胭探手伸出窗外,接过今年冬日的一片雪。
雪花慢慢在她掌心融化。
一个本就聪慧有能力的人,被逼入绝境,肩上扛着仇恨和责任,学会隐忍,又毫无畏惧,苦心筹谋十五年。
他若归来,怎能不搅得天翻地覆。
倪胭舌尖舔去掌心的雪水,吩咐:准备一下,我要去天牢。
春来不由愣住了。
·天牢。
老鼠吱吱地叫着,丝毫不怕人似地大摇大摆地出现。
扶阙一身雪色的白衣早已染成淤泥之色。
他坐在牢门前,握住脏兮兮的栅栏门柱,不知道多少次跟狱卒说要见陛下。
狱卒喝了些酒,开口前先打了个酒嗝,才说:国师大人,您也别为难咱们。
嗝,陛下对你已经法外开恩了,没要你的命,你就安生待着呗。
说不定战事告捷,大赦天下就把你给放了。
现在啊,你就别摆国师的谱啦。
另外一个狱卒焖了一口酒,咧着嘴说:国师,小的不是说,你怎么就想不开去睡陛下的女人啊?扶阙滑坐下来。
他长发凌乱,几乎遮了大半的面容。
月色从牢房上方小小的四方窗照进来,照出他脸色的灰白。
在他身旁是刚刚摆好的卦象。
事情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
或者说,夷潜的能力和目的超出了他的预测。
他是胥国的国师,他当为胥国着想。
可若胥国国势当真和天意相背,他何尝不懂改朝换代是历史向前推进的正确轨迹。
然而最近一次又一次的卦象,占得夷潜要的东西并不是改朝换代。
卜象让扶阙越来越心惊。
夷潜要做的事情,他必须要阻止。
倘若他现在不是被关在天牢里,而是人人遵从的国师,又怎能让胥国的战事一败再败?事到如今,他怎么能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
这是夷潜将他困在这里的阴谋。
明明早就知晓美人计,偏偏自己心甘情愿走入计中。
苦笑过后,扶阙撕裂早已染脏的衣摆,划过指腹,以手为笔以血为墨,字字用力,写进一片忧民肺腑之言。
肮脏凌乱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他异常平静的脸,堆在血迹斑斑的衣摆上。
神、神女!脚步声逐渐靠近,两个喝酒的狱卒见到来人是倪胭,皆是吓得双腿发软。
倪胭摆摆手,说:你们下去。
两个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犹豫。
倪胭虽然得宠,可是这里毕竟是天牢,是不能出任何问题的天牢。
倪胭轻笑,随手一挥,两个狱卒瞬间两眼一番昏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倪胭走到牢门前,蹲下来,望着扶阙的身影,微笑说:半年不见啦,我的国师大人?尾音轻轻上扬,带着点软软的娇媚。
为何费这么大的力气,你和夷潜直接杀了我岂不是更简单?扶阙抬眼,平静地望向倪胭。
狱中光线昏暗,扶阙整个人都隐身于暗处。
我也觉得杀了你更方便些。
可夷潜说过念在你每年灭族策之日去夷香河祭祀,他不杀你。
不杀你,也不会纵着你帮胥国。
所以他给了你生的机会,至于你能不能活下来就不知道了。
扶阙点头,道:把我的生死推给陛下,很好,设计得很好。
倪胭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点调皮,说:我的国师大人,如果我说那一日夷潜跳窗的时候故意留下你的衣襟我事先并不知情,你可信?扶阙隐在暗处,倪胭却在明亮的地方,狱中为数不多的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的容貌也温暖起来。
扶阙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当劝劝他,不要因为复仇而酿成更大的错。
倪胭笑笑,伸出手来,温柔地用纤细的手指理着扶阙脏乱的长发。
她一边给扶阙梳理长发,一边慢悠悠地说:瞧瞧,我的国师大人怎么浑身脏兮兮的。
这头发也乱的很。
遮挡了半张脸的脏乱长发梳理开,扶阙慢慢抬头。
走廊里的光终于照在了他的脸上。
在看清了扶阙的脸时,倪胭脸上的笑僵在那里。
一个烙铁烙下的淫字永生落在扶阙干净俊朗的脸颊上。
倪胭忽想起曾经梦到的原主记忆。
梦里,也是这样牢狱的场景,扶阙缓慢抬头,倪胭在看见他的脸时醒来。
倪胭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哦,原来不是恰巧梦结束醒来,而是在梦里看见了扶阙的脸。
恍惚间,又有些零碎的记忆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