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却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愈下愈大,渐成倾盆之势,哗哗如柱,无数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漫开来,一股子清冽冷香。
午后雨势更大,我看一看天色,漫声道:流朱,取了伞与我出去。
流朱脸色讶异道:小姐,这么大的雨哪儿也去不成啊。
晶清上来劝道:小主这是要上哪里?这么大的雨淋上身,越发不好了。
槿汐亦劝:不如待雨小了些小主再出门。
我只说去去就来,再不搭理她们的劝告,流朱无奈道:咱们小姐的脾气一向如此,说一不二。
只得取了把大伞小心扶着我出去。
走至秋千旁,四周并无一人,杏花疏影里只闻得雨水匝地的声音。
我低头看了看被雨水打湿的绣鞋和裙角,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来他竟没有来。
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人家堂堂王爷大雨天气不待在王府里赏雨吟诗,好端端的跑来宫里作甚?也许他昨日只是一句戏语,只有我当真了;又或许他是真心邀我共赏曲谱,只是碍于天气不方便进宫。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还是未来。
风雨中颇有寒意,流朱紧挨着我小声问:小姐,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我望着眼前如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水帘只是默然,流朱不敢再言语,我微微侧头,看见她被雨水打得精湿的一边肩膀,身体犹自微微发抖,心下油然而生怜意,道:难为你了,咱们先回去吧,流朱忙应了声是,一路扶着我回去了。
槿汐见我们回来,忙煮了浓浓的一剂姜汤让我们喝下,我又让流朱即刻下去换了衣裳。
雨夜无聊,我坐在暖阁里抚琴,原是弹着一首《雨霖霖》,听着窗外飞溅的的雨水声,竟有些怔怔的,手势也迟缓起来,浣碧端了新鲜果子进来,在一旁道:小姐是在弹奏《山之高》么?我回过神来,道:怎么进了宫耳朵就不济了?这是《雨霖霖》。
浣碧惊讶道:小姐自己听着,可是《雨霖霖》么?我心下一惊,怎么我信马由缰的弹奏的曲子竟是《山之高》么,自己怎不晓得?我唤流朱进来,问:我刚才弹的曲子如何?流朱道:小姐是说刚才那首《山之高》吗?从前听来并不比其他的曲子好,今日听了不知怎的心里老酸酸的。
我心里一凉,半天才说:去点一盏檀香来。
流朱答了是,浣碧极小声的说:如今春日里,可不是点檀香的季节。
小姐可是心烦么?我瞅她一眼,说:我累了,去睡吧。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檀香,原是静神凝思的香。
我知道,我怎能不烦乱呢?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向来琴声流露人心,我竟是心有所思,且一日不见便心里放不下么?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危险的事情!他是清河王,我是莞贵人,我们之间从来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即使我只是一个幽居无宠的贵人。
我明白,从我在云意殿上被记录名册之后,我这一辈子注定是那个我从未看清容颜的皇帝女人。
我竟这样对旁的男人,尤其是皇帝的弟弟牵念,对我而言根本是有害无益。
我呼地翻身从床上坐起,静静看着床边蟠花烛台燃着的红烛上小小的跳跃的火苗。
暗自想道,从这一刻起,在我对他还能够保持距离的时候,我再不能见他。
既然下定了心意,我连着三五日没往秋千架那里去。
眉庄也连着几日不来,说是皇帝前几日淋了雨,受了些风寒,要前去侍驾。
我心知皇帝身子不爽,清河王必定进宫探疾,更是连宫门也不出一步,生怕再遇上。
然而我心中也不好受,闷了几日,听闻皇帝的病好了,探疾的王公大臣们也各自回去了。
这才放心往外边走走散心。
素日幽居在棠梨宫内,不过是最家常的素淡衣裙,头上也只零星几点素净珠翠,远离盛装华服。
临出门心里还是紧了紧,仿佛有那么一星期盼,怕是还会遇见。
重又端坐在铜镜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抓了一把钉螺银插针疏疏在髻上插成半月形状。
正举着手拿了一对点珠耳环要戴,一侧头瞧见铜镜边缘纹的嫦娥奔月的样子,想起前人的诗句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心下猛地微微一凉,手势也缓了下来。
手一松,那对点珠耳环落在妆台上,兀自滴溜溜转着,隐隐流转淡淡的珠光。
我内心颇觉索落,只觉自己这样修饰甚是愚蠢,向来女为悦己者容,我却是最不该视他为悦己者的。
甄嬛啊甄嬛,枉你一向自诩聪明,竟是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如此扪心一问,反倒更难过了起来,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竟是我看穿了如此还是难以自抑么?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可遇而不可得的男子罢了。
越是这样想,越是不免焦心。
终是百无聊赖,独自走了出去。
流朱见我一人,也跟着出来伺候。
春雨过后花叶长得更是繁盛,一夜间***纷吐。
那一树杏花经了大雨没有凋萎落尽,反而开得更艳更多,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
只是春景不谢,那日的人却不见了。
我心下黯然,流朱见我面色不豫,道:我推小姐荡会儿秋千吧,松松筋骨也好。
也不知是不是流朱心不在焉,她的手势极缓,才徐徐荡了几下,忽听得身后有女子厉声的呵斥:什么人在秋千上!怎的见了余娘子还不过来!我听得有人这样对我说话,已是不快,仍是忍住下了秋千回身去看。
却见一个身材修长,穿着宫嫔服色,头戴珠翠的女子盈盈站在树下,满脸骄矜。
身边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指着我唤:还不过来,正是说你。
我登时恼怒,仍极力忍着,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只站着不过去。
流朱皱眉道:我家小主是棠梨宫莞贵人。
那宫女目光稍露怯色,打量我几眼,见我衣着朴素,似是不信,只看着余娘子。
余娘子掩口笑道:宫中可有莞贵人这等人物么?我可从没听说过。
那宫女像是极力回想着什么,半晌道:回禀小主,棠梨宫是住着位贵人,只是得了顽疾,甚少出门。
余娘子目光一敛,走近前来道:莞贵人好。
神色却很是不恭,行礼也是稍稍点头,连膝盖也不屈一下。
我淡淡的笑道:余娘子好。
怎的这般有雅兴出来往这些角落里走动。
余娘子眼角一飞,轻蔑的道:妹妹要服侍皇上,哪像姐姐这般空闲?停了停又说:妹妹有句话想奉劝姐姐,姐姐既然身患顽疾就少出来走动好,免得传染了别人越发招人嫌。
说完得意洋洋的笑着要走。
我心中已然怒极,平白无故遭她羞辱一场,流朱恼得连眉毛也竖起来了。
我心念一转,曼声道:多谢妹妹提醒,做姐姐的心里有数了。
不过姐姐也有一事要告诉妹妹。
她哦了一声,停住脚步骄矜的看着我:不知姐姐有何高见?我含笑道:听闻皇上向来喜欢礼仪周全的女子。
姐姐想告诉妹妹,妹妹刚才对着我行的那个礼甚是不好,想必是妹妹对宫中礼仪还不熟悉。
不如这样,我让我的侍女流朱示范一下。
说着看一眼流朱。
流朱立刻领会,朝余娘子福一福道:请小主看着。
说罢朝我屈膝弯腰行礼,低着头道:妹妹虹霓阁余娘子参见莞贵人,莞贵人好。
我含笑说:常听宫中姐妹夸余妹妹聪明,一定学会了,请按着刚才流朱示范的向本贵人再行一次礼吧。
余娘子听完这话,早已气得口鼻扭曲,厉声道:你一个入宫无宠的贵人,竟敢让本小主恭恭敬敬的对着你行礼参拜,你也配!她身边的宫女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她……莞贵人的位分的确在你之上,不如……余娘子恼羞成怒,一个耳光甩在那宫女脸上,那宫女的脸顿时高高肿起,退后了两步,她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胆小怕事,一点都不中用。
又朝我冷笑:莞贵人不是真的以为只凭位分就能定尊卑的吧?皇上宠爱谁谁就是尊,否则位分再高也只是卑贱之躯!何况你的位分也就是只越过我两级而已,凭什么敢指使我?我正要张口,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如果是朕指使的,要你向莞贵人行礼参拜呢?!我闻声看去,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心头顿时纷乱迭杂,像是生着一场寒热的大病,身上冷一阵,又烫一阵,恍然的交替着,只不自觉攥紧了裙上的丝带。
仿佛是不信,却由不得我不信,普天之下除了他还有谁敢自称为朕。
余娘子神情陡变,慌忙和宫女跪在地上,恭谨的道:皇上万福。
皇帝点了点头,并不叫她起来,她小心翼翼的问:皇上怎么来这儿了?皇帝眉毛一挑:那你怎么来这里了?余娘子怯声道:臣妾听说皇上近来爱来这里散心,想必风景一定很美,所以也过来看看。
皇帝微笑,语气微含讥诮,道:可见你不老实,这话说的不尽不实。
余娘子见皇帝面上带笑。
也不深思,媚声道:臣妾只想多陪伴皇上。
皇帝声音一凛,虽依旧笑着,目光却冷冷的:怎么你对朕的行踪很清楚么?余娘子见状不对,身子一颤,立刻俯首不再言语。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愣愣的看着他不说话,流朱情急之下忙推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醒过神来,迷迷茫茫的朝他跪下去,道:臣妾棠梨宫甄氏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流朱也急忙跪下磕了头下去。
他一把扶起我,和颜悦色道:你的身子尚未痊愈,何苦行这样大的礼。
又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那日朕失约了,并不是存心。
我红了脸道:臣妾不敢。
这几日我日日来这里等你,你怎么都不出门?我急道:皇上。
一边使眼色瞟着余娘子,暗示他还有旁人在场。
他唤了流朱起来,道:好生扶着你家小主,她身子弱。
收敛了笑意,看着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的余娘子,缓缓道:你的老毛病没有改啊,看来是朕上次给你的惩罚太轻了。
余娘子听见我与皇帝的对话,额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如今听皇帝的语气中大有严惩之意,忙跪行上前两步,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喊道:皇上,臣妾知错了。
臣妾今日是糊涂油蒙了心才会冲撞了贵人姐姐,臣妾愿意向莞贵人负荆请罪,还请皇上恕了臣妾这一回。
皇帝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余娘子见势不对,忙摘下了珠钗耳环膝行到我身前叩首哭泣道:妹妹今日犯下大错,不敢乞求贵人原谅。
但求贵人看在与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饶了我吧。
我瞥一眼披头散发,哭得狼狈的余娘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推开流朱的手走到皇帝面前婉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臣妾想余娘子是真心知错了,还请皇上饶了她这一次。
皇帝瞥她一眼,道:既是莞贵人亲自开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
只是你屡教不改,实在可恶!皇帝远远走出几丈,拍手示意,几丛茂密的树后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黄门内侍并十几个羽林护军,上前请了安,又向我行礼,皇帝皱眉道:就知道你们跟着朕。
罢了,李长,传朕的旨意下去,降余氏为更衣,即日迁出虹霓阁!李长低着头应了是,正要转身下去,皇帝看一眼瑟瑟发抖的余娘子,道:慢着。
余更衣,你不是说莞贵人的位分只比你高了两级么。
李长,传旨六宫,晋贵人甄氏为莞嫔。
李长吓了一跳,面色为难道:皇上,莞……小主尚未侍寝就晋封,恐怕……不合规矩。
皇帝变了神色,言语间便有了寒意:你如今的差事当的越发好了,朕的旨意都要多问。
李长大惊,忙磕了两个头告了罪下去传旨。
皇帝笑吟吟的看我:怎么欢喜过头了?连谢恩也忘了。
我跪了下去正色道:臣妾一于社稷无功,二于龙脉无助,三尚未侍寝,实实不敢领受皇上天恩。
皇帝笑道:动不动就跪,也不怕累着自己。
朕既说你当的起你就必然当的起。
我心下感动,皇帝看也不看余氏,只对着余氏身边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女,口气淡薄:狗仗人势的东西,去慎刑司做苦役罢!两人赶紧谢了恩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