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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记忆,第九章

2025-03-25 23:08:53

2000年。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

夕阳由金色变成血色,洒在秋收的新T恤上,也洒在身后的摩天轮上---另一对幸福的年轻人,正处在刚才他俩经过的最高位置。

走出锦江乐园的路上,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小麦不断理着额前的发丝,再也不敢回头看摩天轮。

在传说能得到幸福的地方,他却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而她自己也不能给出一个答案。

一道无解的数学题?周日的傍晚,地铁里挤满回家的年轻人,田小麦陪伴他回到莘庄。

走出车站的时候,秋收终于说话了:不用再送了,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去。

我还想陪着你。

小麦拉着秋收的手不放,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明天不就能看到了?是。

快点回家去吧,万一被你爸爸知道了,你可就惨了。

我不怕。

在莘庄地铁的站前广场上,十八岁的红裙少女痴痴看着少年,无声地洒下眼泪。

秋收也颤抖着低头不语,忽然紧紧抱住小麦,亲吻她的脸颊。

他干裂的嘴唇,从她细腻的脸上滑落。

突然,他无声无息地转身,快步走入站前广场的茫茫人海。

两个人紧紧缠绕的手指,几乎也在同时挣脱开来。

小麦早已泪流满面,不断摩挲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一分钟后,等到重新擦干眼泪,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少年了。

天,彻底黑了。

她在夏夜的风中站了片刻,像一尊广场上的雕塑,被无数路过的人注目,却感觉身边所有人都不存在,因为他已不在身边。

终于,田小麦转身,进站,上地铁,回家。

父亲正在家里等着她。

你到哪里去了!田跃进狂怒地对女儿吼起来,而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卧室,把门锁住不让老爸进来。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了那个梦----梦见自己来到黑夜的荒野,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她不敢....不敢跨过那条沟....凌晨,她从梦中醒来,感觉自己堕落到了沟底,脚骨居然剧痛起来,仿佛已再次摔断。

枕套、枕头和席子、都被少女的眼泪打湿了。

星期一,父亲用警车押送她去上学。

警车开到南明高中的校园,田跃进亲手把女儿交给班主任,反复拜托老师一定要把她看住。

于是,从早到晚都有老师跟在身边,有时是班主任,有时是英文老师,有时是数学老师,有时直接就是教导主任----她就像一个不良少女,成为学校重点监控的对象。

不再有老师喜欢她了,也不再有同学愿意和她说话,每个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

原本用羡慕的目光看她的女孩,却改换了鄙夷的目光,原本用爱慕的目光看她的男孩,却改换了惋惜的目光---如同看着一朵掉入臭水沟的花。

中午,田小麦说要到对面小店买些东西,却被牢牢拦住---门卫已接到校长指示,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放她出门,必须严防死守。

傍晚,她再一次要出校门,仍然被班主任拒绝,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左右,就是不准她踏出校门半步。

老师陪着她在食堂吃晚饭。

亲自监视她在教室上晚自习,晚上八点,她就被押到了宿舍楼,前前后后多了好几把锁,显然是像防犯人一样防着她,管理员径直将她拉入寝室,接下来就让室友们负责看守她。

学校围墙已加装了铁丝网,每夜都有老师轮流值班巡逻,简直就是一座肖申克的监狱!而她连放风的权利都没有。

熄灯之前,小麦趴在寝室的窗口,眺望学校外的荒原夜色,想到对面的秋收。

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定会见面的?可她却哪里都去不了,成了被关押在学校的囚犯。

上天作证,只要一天看不到他,她就感觉像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泪水忍不住滴下来,正好落到楼下的花丛中。

底楼的灯光下,映照出一个熟悉的背影。

钱灵---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她,正蹲在一株梅树底下,似乎在土里挖着什么,又把某样东西埋进土中。

她知道钱灵最喜欢的是梅花,以前她俩常在这梅树下散步,冬天还能欣赏凌寒绽放的梅花。

好像心有灵犀,梅花树下的钱灵仰起头来,正好看到把头探出寝室窗口的小麦。

不!不要!钱灵恐惧地大喊起来,她以为小麦想要跳楼自杀吧?小麦却关了窗户回到床上,不想再让更多人注意她。

一分钟后,钱灵回到寝室,直接掀开小麦的蚊帐,曾经的死党,南明高中的两朵校花,沉默地注视对方。

还是钱灵打破了沉默:你没事吧?我没事。

小麦继续蜷缩在床上,你刚才在楼下干吗?我在埋葬。

钱灵脱了鞋跳进小麦身边,像从前躲在一个蚊帐里那样。

埋葬?小麦放下了蚊帐,里面成为了两个女孩的小世界。

你还记得我床头的大头贴吗?我们两个人的合影?是,钱灵停顿了片刻,仰头叹息,我把大头贴埋到了我最喜欢的梅树下。

为什么?小麦感到一阵悲凉,就像自己的青春也被死党埋葬了。

既然在你的心里,我已不再重要,何必再留着我们的大头贴呢?钱灵。

小麦战栗着抓住她的手,不,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重要,谁都不肯能代替你。

你的心里只有他。

钱灵把手挣脱了出来,怨恨地盯着她的眼睛。

不,我不能失去你。

小麦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到这种众叛亲离的地步,她仍想挽回与钱灵的友情。

看着她真实而单纯的眼神,还有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钱灵也心软了下来,噙着泪花问:真的吗?真的!小麦紧紧抱住钱灵,无法想象失去她的生活,如同无法想象失去秋收的生活。

可是,她却难以衡量,天平两边哪一个更重?两个十八岁的少女,在蚊帐里相拥大哭一场,直到寝室熄灯陷入黑暗。

眼泪,打湿了枕席。

她们挤在狭窄的床上,互相抚摸对方的发丝,交换口鼻呼出的气息。

钱灵在她耳边说起悄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高二那年暑假,我喜欢上了邻居家的男生。

那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长得又高又帅还爱摆酷,简直和流川枫一模一样。

可是,我和他只持续交往了一个月,等到我们重新开学的时候,原来那种感觉就彻底没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不会吧?那说明你们爱得不深。

当时爱得也死去活来呢!可是,只有三分钟的热度,这就是绝大多数的初恋。

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因此影响未来一辈子。

你还有太久太长的人生路要走,会遇到更多更好更适合你的男孩子,给自己留更多得机会吧。

小麦却背过身去淡淡地说:为什么,你的口气那么像老师呢?好吧,我不说这些了,只要你还把我当做死党。

嗯,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

黑暗无声的女生寝室,田小麦靠在钱灵的身上,居然渐渐地睡着了。

她梦到了秋收。

第二天,小麦刚去食堂吃早饭,就有个老师盯在旁边,一直盯到早上第一节课。

一天一夜,她像蹲监狱似的失去了自由,只能来往于教室,食堂,寝室之间。

学校派三个老师轮流盯守她,更严禁她踏出校门半步。

终于,她憋不住对老师说:我有这么可怕吗?对不起,这是校长的指示,也是你爸爸的要求,我们必须对你负责。

就这样熬到星期三,小麦已三天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同样痴痴地等在学校门口?最不敢想象的,就是秋收可能觉得她变了心,突然之间就要一刀两断。

每个夜晚她都心如刀绞,趴在寝室窗口直到熄灯,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噩梦。

幸好有钱灵陪伴左右,否则自己一定会疯的。

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拉着钱灵说悄悄话。

她把自己内心所有的秘密,包括对秋收的看法都告诉死党。

钱灵耐心地开导她,告诉她那只是少女的幻想,并不能模糊两个世界的分界线----这条泾渭分明的鸿沟,是谁都无法跨越过去的,至于那些爱情小说里写的,爱情歌曲里唱得,都只是一些幻觉----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东西。

小麦承认她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可是,如果是幻觉的话---为什么,她感觉得如此真实呢?周四,高考前在学校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她依然趴在寝室的窗台,眺望朦胧不清的黑暗荒野,期望能看到某个光亮,无论是手电筒还是篝火,她都相信那是秋收给她的讯息。

可是,随着熄灯时间到来,她被迫回到蚊帐里,再也没有看到哪怕一丝光。

昏昏沉沉地睡到后半夜,听到窗外响起什么声音,她警觉地睁开眼睛,推了推身边的钱灵:你听到了吗?哪?没....好困....睡吧....小麦刚躺下,心里就被深深刺了一下,下床打开窗户,果然听到了那个声音。

窗外,女生宿舍楼下,那堵高高的围墙的后面,就是凌晨荒芜的视野。

学校围墙的背后,传来一阵吉他弹奏声---分明就是那把破旧的木吉他,是秋收的手指弹出的声音,没有什么花哨的旋律,只有流浪汉似的不羁节奏,响彻了校园的这个角落。

寝室里的女生们都醒了,楼上楼下很多人都听到了,钱灵也下床跑到她的身后,摸着小麦的肩膀说:我也听到了,你没事吧?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趴在窗台上,听着黑夜里传来的吉他声,听着秋收的歌声-----喝醉了以后,还能想些什么?是纯粹的爱,是飘飘的愁---为了能让寝室里的小麦听到,又为了避免自己的声音被吉他声遮盖,秋收唱得特别疯狂特别大声,几乎惊醒了南明高中所有的女生。

小麦紧紧地咬着嘴唇,无法抑制的泪水,大颗地从窗口滴落而下。

凌晨的夜空,继续飘荡着吉他的弹唱---不要说你我,都无法挣脱,只要闭着眼睛,你就会感动。

将一个天空,画上一道彩虹,有绿绿的树、和暖暖的风。

给我一杯酒,轻轻地说,只要忘记曾经,你就能自由。

是谁将我的梦敲破,太阳下地河水,它不停流....茫茫的黑夜里,始终看不到秋收,但它的吉他和嗓音,却像无所不在的空气,渗透到学校里的每个角落。

也渗透到这个夜晚每个人的记忆里。

她伸出手触摸着空气,宛如触摸着他的琴弦。

听到副歌部分,竟连钱灵也被打动落泪。

但她紧紧抱着小麦,以防在窗边有什么意外。

看不到的墙外,秋收的声音早就嘶哑,却依然在向天空诉说愿望。

他知道小麦一定可以听到,荒野里所有的幽灵也能听到。

也许,还包括死在马路对面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