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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记忆,第四章

2025-03-25 23:08:53

2000年,5月。

清晨,南明高中附近的废弃工厂,慕容老师仍躺在草丛里,看着大雾弥漫的灰色天空。

死者身边站着三个警察,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个三十岁左右,还有一个一看就是刚从警校毕业。

田跃进低头看着草堆里死去的没人,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感觉竟与五年前看到死去的徐碧真一样,而那桩至今未破的凶案发生地点,距离这座旧工厂仅有数百米远。

丝巾。

他看着死者脖子上缠绕的丝巾,这条美到极致的紫色丝巾,正是勒死慕容老师的凶器。

四十八岁的老田,缓慢却有力的捏紧双拳。

他身边的警察小王,也处理过当年的杂货店凶杀案,五年来他已老练了许多,却再一次被美丽的死者与凶器震惊,还有死者永不瞑目的双眼——他还记得这个女老师。

剩下的那个小警察,虽然年轻而腼腆,却有着一双冷峻的眼睛,线条分明的瘦长脸庞,笔直挺拔的身材。

他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毫无畏惧的注视死者,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答案。

检验科的同事很快抵达采集证据拍摄照片的同时,他默默地写着笔记,不是观察四周环境。

他的名字叫叶萧。

许多年后,许多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

当慕容老师的尸体被人抬走,田跃进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小麦。

十八岁的田小麦,与死者钱灵一同站在风中,泪水早已打湿衣衫,班主任老师陪伴左右。

小警察叶萧已做完笔录,老田却不晓得如何向女儿问话。

如果由自己讯问会不会加深她心底的创伤?或者,早就对他怀恨在新的虐,会不会当场和自己吵起来?犹豫许久,他还是没有能和女儿说上一句话,挥手示意班主任把两个孩子带走,不要停留在案发现场了。

小麦回头看了一眼,大雾已渐渐散去,荒野的枯树与杂草间,旧工厂残存的烟囱,如匕首直冲天际。

几只黑乌鸦停在烟囱顶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像是抱怨没能吃到腐烂的人肉。

夜。

慕容老师死去的第二夜,崇拜她的学生们,都为心中女神的凋落而流泪。

午休时间,不少女生结队来到废弃的工厂,在老师死去的地方献上鲜花,男生们继续传播各种谣言,不外乎是美女老师的绯闻,导致了她的遇害。

至于老师们,大多数在课堂上表示哀悼,却在下课时难掩幸灾乐祸的兴奋——教室公敌终于被杀死了。

田小麦和钱灵缩在寝室,不断有老师前来看望。

小麦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人能消除自己的恐惧。

她的恐惧并不在于看到了老师的死,而是那条她认为史上最美的丝巾,却成了杀死史上最美老师的凶器。

死亡,原来并非遥不可及,或许它就徘徊在你的身边,或者颈边。

晚自习时,小麦独自躲在蚊帐里,墙上贴着日剧《人间失格》与《若叶时代》的海报,那年她超萌近畿小子的堂本刚与堂本光一。

她的上铺不断摇晃着,那是哭的没完没了的钱灵。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又看到草丛底下的那张脸,看到那张成熟的迷人脸庞,那个浑身散发魅力的身体,那条带来死亡的紫色丝巾。

小麦强烈的感觉到,自己对慕容老师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学生对老师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对偶像的崇拜,而是想喜欢男孩一样喜欢她,尽管她还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男孩。

她将一辈子忘不掉死去的老师——当自己明白了这一点,突然有种小小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她的《蝴蝶梦》。

趁着钱灵还缩在上铺,寝室里也没其他人,小麦夹着书本走出房间。

宿舍楼底层的走廊尽头,有扇永远锁不牢的窗户,可以轻易爬出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她溜到常与慕容老师逛的花园,采下一束吐露芬芳的郁金香。

还剩半个小时,学校大门就要关闭,必须得速去速回,否则就回不了寝室了。

小麦飞快地穿过马路,看到小超市正在关门,她喊了一声:等等!关门的是秋收,他茫然地看着小麦赶到,又把小超市的门打开了。

有没有手电筒和火柴?看着小麦焦急的眼神,少年疑惑的拿出手电筒和火柴。

谢谢!她把两枚硬币交给秋收,又用怀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匆匆跑向荒野深处。

月光下。

孤身穿过铺满荒芜杂草的小径,她打起手电筒照亮前方,裤兜里揣着火柴盒,腋下夹着《蝴蝶梦》,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束郁金香。

夜里凉凉的风,夹着枯叶卷过头发,发出某种类似哭泣的声音,触摸着泛着鸡皮疙瘩的皮肤。

她小心的看着手电光束,不是低头看脚下的路,好不容易分清方向,看到那家废弃工厂的轮廓。

也不知今夜怎么如此大胆,难道遗传自警察老爸的基因爆发出来了?恐怕就算男生也不敢晚上来到这里吧?走进这片断垣残壁,感觉又与白天完全不同。

死寂的墙壁和窗户如深埋地底的坟墓,只有考古队员的手电光束才能破开亡魂的谜团。

小麦就像《聊斋》里的女子,趁夜来给亲人上坟,或者——招魂。

找到慕容老师死去的地方,草堆上已插满鲜花,有的开始枯萎,有的被飞鸟叼走。

小麦嗅了嗅手中的郁金香,轻轻放到草丛中。

她拿出腋下的《蝴蝶梦》,这是慕容老师送给她的书,就还给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吧。

颤抖着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已被翻得起毛的书页。

封面是电影《蝴蝶梦》的女主角,那是希区柯克版的琼·方登,金发女郎迅速被一团火焰吞噬,黄色纸张变成黑色灰烬,飘扬到夜晚的天空,像一团寻找主人的灵魂。

一些灰屑飘到小麦的眼中,刺激的她再次流下眼泪。

整本书全部烧完,只剩下一团黑乎乎的灰屑,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是,就是这个地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就在慕容老师遇害的前一天,她还带着几个女生造访这家旧工厂——她来祭奠死于此地的初恋情人,祭奠永远回不来的十八岁的似水年华。

可是,她自己也未能逃过劫难,同样死在初恋情人自杀的地方。

不,慕容老师绝对不想死,这不是她要的结局。

就在小麦抹去眼泪,准备顺着原路返回学校时,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刹那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感觉天旋地转,寒冷的月亮已正对眼前,身下确实茂密潮湿的野草——她已被那只手按倒在地,刚要本能的大喊,嘴巴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捂住。

冰冷的手,带着一股烟味,几乎让她透不过气。

眼前是剧烈抖动的月亮,仿佛即将脱离轨道。

小麦竭尽全力摇头,在看到烟囱阴影的同时,也看到一团模糊的人脸。

一只恶鬼?她已感觉不到剧烈的心跳,以及几乎要爆炸的脉搏,却感到拼命摆动的双手双脚,又被一双大手死死压住。

小麦绝望了:对方不只是一个人!不止是一只恶鬼!但她并没有放弃,继续全力挣扎,想挣脱那两双肮脏的手,逃出这片坟墓。

可是,那只手竟摸向她的大腿——这个瞬间,她想到了死。

就在同一刹那,却听到一个清脆的撞击声,那是拳头集中鼻梁的声音,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惨叫。

那只脏手立即放开小麦,她滚到一边的草丛中,匆忙整理裙摆,半蹲着起身。

手电早也不知去向,只能借着微暗月光,依稀可见三个男人,如同剪影混在一起搏斗。

第一个男人被打倒了,第二个男人也被打倒了,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是一个瘦长单薄的身影。

两个被打倒的家伙,跌跌撞撞的逃出废弃工厂,消失在荒芜的夜色下。

最后剩下的那个人,摇摇晃晃的靠近小麦,向她伸出了手。

她却不敢站起来,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小麦……是我!月光骤然明亮,撒到十八岁少年的脸上,隐隐现出几道血丝。

秋收!小麦激动地站起来,像只受伤的小鹿浑身颤抖,伤痕累累,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树洞——她不假思索的躲进少年怀中。

一双瘦瘦的却有力的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沉重的喘息扑到她脸上,他断断续续说:小麦……没……没事了……我们……我们……走……他并未趁这大好机会揩油,而是将小麦从怀中推出来,紧紧搭住她的肩膀,保护她走出这片死亡废墟。

沿着来时的蔓草小径,两人穿过月光下的荒野。

惊魂未定的十八岁少女,全身每寸皮肤仍在颤抖,喉咙中不时发出可怕的喘气声,仿佛随时都会窒息,她倚靠在秋收身上,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秋收半句话都没多说,一路警惕地注视四野,不时摇晃小麦的肩膀,让她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回到空旷的马路,南明高中的校门口。

糟糕!刚从危险中被解救出来的小麦,沮丧的叫了一声,过了关门时间!学校的大门已紧紧关闭,她才不敢敲门把保安吵醒,再引来麻烦的教导主任。

路灯照亮少年清秀的脸庞,也照亮脸上几道血痕——刚才与那两个人搏斗时被弄伤。

谢谢!小麦摸了摸他的脸,伤口似乎还在流血。

没事的,秋收露出向下少年的淳朴微笑,可你怎么回去?我有办法。

她沿着学校围墙走了很远,几乎绕道南明高中的背面,这里有堵墙特别低矮,外面还对着一堆建筑废渣,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墙去。

小麦刚翻上墙头,就有一道手电筒光照了过来,想起一个男老师的声音:谁?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翻墙进去,而是转身飞快地往回跑,以免老师真的翻墙追出来,秋收跟着她跑到马路边,两个人叉着腰喘气,像一对偷东西被发现的小贼。

也许,因为慕容老师的死,学校加强了围墙的戒备。

她轻声对少年说,远远看着紧闭的校门。

是我忘了对你说,最近有两个流氓经常在这里出没。

前几天我看到他们拦住了一个返校的女生,好在她跑得快冲进学校大门。

秋收捂着自己受伤的额头,你在我这里买了手电和火柴,我看你没回学校,担心你回去早上出事的旧工厂,就赶快把超市大门锁好,跑到那里去看你在不在。

果然,那两个流氓盯上了你。

小麦感激的点头,露出警察女儿的本色:我会让爸爸抓住他们,打断这两条脏狗的骨头!两个人在马路边等了很久,她却再也不敢回去冒险爬墙了,秋收不禁小心地问:要不,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吧?她犹豫的抬头看着他,看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好吧,我给你擦点药水。

他们穿过马路,打开小超市的玻璃门。

秋收刚要把灯打开,小麦却阻拦道:别!对面会看到的。

转到货架后面,打开一盏小灯,照亮小麦苍白的脸庞,她低声问:有药水和护创膏吗?她从警察老板那里,学过紧急止血和包扎的方法。

小心的用酒精棉蘸着药水,涂抹少年额头上的伤口,再把护创膏贴上去,差不多半分钟就止血了。

秋收很享受这个过程,却又不好意思地缩回额头:谢谢!不,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要不是你救了我的话——小麦不好意思说下去了,秋收摇摇头说:这是我欠你的。

她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年前的暑假,那条深沟后的不辞而别,害得她摔断了腿。

好吧,现在我们两清了。

可我还是欠你——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话。

店主大叔呢?她还是害怕被人发现,包括秋收的爸爸。

他每天一关门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还要开门。

不会吵醒他吧?放心吧,我爸爸睡得很沉,打雷都醒不了。

所以,几个月前的半夜,这里才会遇到撬门的窃贼——现在爸爸让我每晚睡在收银台后面。

怎么睡啊?小麦怜悯地摇头,她永远不会明白穷人生活的艰辛。

这样才能保证安全。

少年打开货架背后的一道小门,爸爸也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不过我很少睡在里面。

今晚,你要是没办法回寝室,就暂时睡在这里吧。

不行!小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少女谁在你的房间里!对不起。

他更害羞的低下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学校,我送你回去吧。

不——小麦想起学校墙内射来的手电光线,我不想回去!秋收平静地靠在货架上,等待小麦的决定。

几分钟后,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昨晚,我看到你把慕容老师送走了。

哦——少年的脸颊彻底红了,接着又彻底白了,别过头去说,是的,昨晚大雨,我撑着一把伞正好送她到公交车站。

真的吗?面对她怀疑的眼光,秋收严肃地点头:真的。

你看着她上车了?没有,你知道车站有雨棚的,刚到车站,她就让我撑着伞回去了。

好吧。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知道他诚恳的表情底下,是否还埋藏着什么秘密。

总之,她已决定不把这些事告诉父亲。

今晚,我就暂时睡在小房间里吧!小麦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心脏却已紧张的乱跳,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

请放心,我睡在外面,你在里面把门锁起来,我是一个老实人。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大概也只有他这种冷丫头愣脑的乡下小子才说得出。

他退到收银台后面,拖出一副折叠的钢丝床,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上去说:没关系,我每晚都这么睡的!小麦退到小房间里,听到薄薄的墙板隔壁,传来店主大叔隆隆的鼾声。

秋收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被和枕头,小麦接过来说:我自己会弄好的。

说罢,她关上小门的插销,将自己锁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

胸中的小鹿几乎已跳出来,背靠着房门闭上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在家里或寝室以外的地方过夜。

屋子虽小但不显脏,看来秋收父子很爱干净。

出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个简单的床头柜,几个大纸板箱,估计放的都是店里的存货。

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把木吉他。

她小心的检查了房间,确定没有其他暗门或暗窗,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密室。

她又仔细查看了床铺,没什么脏东西,便把新棉被铺了上去。

就在她要躺下时,却看到床头柜上有张黑白照片,里面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却有一双无比迷人的眼睛。

小麦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是谁?这些天心里有太多疑问了,还是早点睡觉吧。

她默默地在心里定下一个时间,天亮前必须起床趁着大家不注意返回寝室,否则就真的惨了!而且,在这种地方过夜,叫她怎么说得清楚呢?说不定警察老爸会扇她耳光,顺便把秋收也收拾一顿。

裹着一床带着棉花气味的新被子,她连衣服和袜子都不敢脱,紧紧蜷缩在单人床靠墙的一边。

今夜,会不会再次梦到慕容老师?一夜过去,却是无梦。

凌晨,五点。

她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这晚睡得特别警觉,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让她醒来。

强迫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她躲到门后,轻声问:谁?是我!门外传来秋收的声音,我刚去学校后面的围墙看过,现在没有人巡逻,你可以快点翻墙回去。

小麦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小心地打开房门。

店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秋收细长的身影。

你确定?是——秋收有些紧张地看着外面,空旷的马路不见半个人影,对面是紧闭的学校大门,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开门,不过,你必须快点过去,说不定又有人要来巡逻了。

谢谢!她在少年的陪伴下,走出寂静的小超市。

月亮仍挂在空中,四下黑暗凄凉的荒野不时传来早起的鸟鸣,东方渐渐亮起了鱼肚白。

沿着学校围墙一路小跑,来到背面那段最矮的地方。

小麦爬上去一看,果然不再有人了,回头感激看了秋收一眼。

额头贴着护创膏的少年低声道:小心!于是,她趁着黎明翻过了围墙。

墙内是片隐蔽的树丛,谁都不会发现她的踪影。

沿着墙根走到宿舍楼,再翻过那扇锁不上的窗,便顺利回到寝室的楼道。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像只小猫钻进了寝室。

当她满以为没人发现,小心地爬回床铺时,上铺却传来声音:你去哪了?小麦恐惧地缩到床角,随后看到钱灵爬下来,钻进她的蚊帐,顺手打开床头小灯。

晕黄的灯光照着两个少女的脸,钱灵明显一晚都没睡好——也许,她真晚都在上铺等待小麦回来?看着钱灵冰冷而怀疑的脸,小麦被迫说了一个谎:我害怕!在慕容老师被杀害之前,我在寝室里梦到了她!我不敢留在这里,偷偷回了趟家,刚才翻墙回来的。

然而,钱灵一句话都没有再问,她的眼神分明已作出回答——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