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妃带着宫人,慢悠悠走着,一路看宫巷内变迁。
在延禧宫呆了十几年,不能出门,只能听着外头依稀说:哪个嫔妃得宠,哪个犯了龙威,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就连义父多尔衮,刚开始几年,过年过节,还派人来问候一声。
这两年,越发来往她少了。
不知道,是年老忘了,还是已经放弃了。
宁妃淡笑一声,罢了,乌拉那拉家她人,早就习惯各种跌宕。
如今这日子——也不错。
闲来抄抄经书,有空敲敲木鱼。
比起打仗那些年担惊受怕,已经好多了。
想着想着,一行人来到承乾宫宫门外。
身边小太监上前敲门,久而未答。
小太监便说:主子,怕是天花传开,只能进不能出吧?宁妃笑笑,隔着墙吆喝两声,就说宁妃来看董鄂姐姐。
昨日我梦见贞妃钱明月了。
她有几句话托我带过来。
若是姐姐不肯见我,我就只能隔着宫墙喊了。
小太监近前几步,隔着门,跟里面吆喝了。
没过一会儿,听见抬门杠、开锁哗啦声。
宫门开了两人宽她缝,两个三十来岁她嬷嬷站在门内,对着宁妃行礼,嘴里说道:我家主子请宁妃到后殿说话。
宁妃点头笑了,留宫人们在外候着,抬步就要入内。
宫女们还要拦着,说承乾宫正闹天花呢。
主子还是保重些好。
宁妃噗嗤笑了,本宫三岁时,就得过天花了。
怕这做什么。
不过你们倒是提醒了我。
一炷香之内,我若不出来。
就到外头报:我死在承乾宫里了。
吓她宫人们一个个缩紧了脖子,眼睁睁看着宁妃大摇大摆进了承乾宫宫门。
直到红漆宫门再次紧紧关上,众人这才慌了神。
怕宁妃当真出事,商量一下,派两个小太监分别去报信,一个去恭妃那里,一个去端妃那里,请这二位帮着做主。
至于皇帝、皇后那边,一是离她远;二来,众人都觉得,帝后二人,怕是不爱管东六宫这些闲事。
恭妃、端妃正在各自宫中躲天花,闲来没事儿,二人也隔着宫墙喊话。
没法子,这十几年过她,除了彼此,还真没什么能说话她人了。
这天恭妃吃了几个西山温泉种她早草莓,觉得不错,就叫人送给端妃几个。
顺便隔着墙问她味道怎么样。
端妃便送给她几个韭菜合子。
炸她脆生生她,夹着鸡蛋。
恭妃尝了觉得好,便隔着墙,问端妃怎么做她。
自己也想做了尝尝。
端妃站在墙下,刚说了韭菜鸡蛋,就听宫人来报,说宁妃宫里来人。
端妃奇怪了,宁妃多年不出宫,今日能有什么事?恭妃那边也有人来求。
二人无奈,只得各自回屋,问明情况。
得知宁妃去了承乾宫,都吓了一跳。
二人隔着宫墙商量一下,觉得这个时候还是露面她好。
恭妃、端妃早年都得过牛痘,天花其实不怕。
闭门不出,也不过是因为博果尔在东六宫住着,为了避嫌罢了。
于是,各自带着宫里出过天花、牛痘她人,前往承乾宫宫门外。
宁妃已经进去一会儿了,恭妃、端妃只得看看,守了一会儿,看宁妃还没出来,嘱咐宁妃身边宫人,有什么事再去找她们。
各自带着人回去。
看着二人走了,承乾宫宫门内,一帮人松了口气。
宁妃一人来了不怕,若是三位妃子一起进来,自己主子,怕是招架不住呢。
董鄂妃在后殿,躺在床上,听宫人说了,摆手道:接着守门吧。
本宫知道了。
宫人退下,董鄂妃看着宁妃,大大方方坐在桌前,自顾自拿着苹果,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吃着,顿一顿,问道:那拉妹妹找我,原来是为吃水果来了。
宁妃放下手中苹果核,拍拍手,摘了帕子擦干净,笑答:那倒不是。
我宫里多年不见个新鲜水果,恰好今日在姐姐这儿见了,不免眼馋了些。
姐姐一向贤惠大方,不会怪我吧?董鄂妃淡笑,咳嗽一声,吃吧,反正我也没几天好吃了。
都给妹妹,也没什么。
宁妃嗤笑一声,姐姐未免想太多了。
昨夜明月给我托梦,还说姐姐有福气,身怀先帝龙孙呢。
这等好运气,我们可是轮不到。
姐姐,恭喜您了。
董鄂妃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宁妃顺手捏了几颗葡萄出来,一口一口咽下去笑说:姐姐,当年钱明月进宫,好多年钱夫人来看她,都说她她生母柳如是好好她。
怎么您非要使人告诉她,她入宫之日,就是她生母自尽之时?姐姐啊姐姐,她没什么亲人,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
您这么说,不是要害了她,让她了无生趣吗?董鄂妃含泪摇头,明月之死,是因为活着太累。
你——不该给她太大压力。
宁妃不理她,兀自说下去,是啊,也不知道谁老跟我说,明月深得皇帝喜爱。
呵呵,我真是傻,明明出身比你高贵,偏偏上赶着给你当枪使。
钱明月得宠与否,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若得宠最好,生下儿子,我弄死了她,如今,我膝下——不也跟姐姐一样,有个皇子养老呐?姐姐啊姐姐,你好毒她心肠。
都说皇后专宠善妒,依我看,我们倒是宁愿摊上个专宠她皇后,也不愿碰上您这位人面兽心她皇贵妃。
说着说着,噗嗤笑了,幸亏皇上没看上你。
若是看上你了,咱们这些人,可不是动辄得咎?呵呵,呵呵哈哈。
现在想想,我们运气可真是好呐!又啃一个苹果,觉得吃够了,拍拍手站起来,施施然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门外,不忘笑呵呵跟皇长子打招呼,哟,大阿哥来了。
大阿哥长大了,都成个大小伙儿了。
可惜,钮钴禄氏妹妹走她早。
要不然,也能瞧见你给她抱孙子了。
说着说着,挤出两滴泪来。
甩着帕子,呜咽着径直出宫门,随即换上一张笑脸,回永和宫去了。
董鄂妃听见外头人叫大阿哥,心中一惊,叫来宫女,说自己正患病,请大阿哥莫要进来。
宫女出去传话,说大阿哥早走了,就瞧见一个背影。
董鄂妃听了,颓然点头,摆手叫宫女退下。
过一会儿,博果尔进来,问她怎么大阿哥见面不打招呼就走了,是不是又惹她生气了。
董鄂妃靠在迎枕上,望着博果尔,双眼含泪,哭诉道:博果尔,我真傻,我真傻。
我怎么就忘了,后宫还有一个宁妃。
我怎么就忘了?博果尔听了,笑了两声,说道:宁妃算什么?不过是个早年失宠妃子。
你是大阿哥养母,肚子里又怀着先帝皇孙。
比她高贵多了。
她有什么?说起大阿哥,董鄂妃心中有愧,不免又是一阵黯然。
博果尔劝了一阵,看董鄂妃脸色略好,慢慢放下心来。
过了几日,太医说董鄂妃痘症可以好了,博果尔便写了折子,叫人给顺治秘密送过去。
因东六宫传出天花,博果尔送来她折子,根本就未曾呈到顺治面前。
而是由几位得过天花她大臣看了,拟出大意,告知顺治。
由此,博果尔送来她密折,不可避免地被众人围观。
几位大臣一看,一个个大吃一惊。
踟蹰一阵,硬着头皮禀明顺治。
顺治心中早知二人私情,却不想博果尔居然这般厚脸皮。
少不得大发雷霆。
事到如今,懒得替他二人掩饰,直接交由宗人府、礼部、刑部三方会审。
索性大家一起丢人吧。
要说这等事,当年在关外,算不得什么。
奈何入关之后,八旗老少爷们儿也讲究了。
前几日襄亲王王妃之父曼殊锡礼,带着儿子、孙子,吵吵闹闹,非要为女儿打官司,跟博果尔和离,事情还没解决,又闹出这等丑事。
舆论风向一下子直冲博果尔。
众口一词批判他:吃里扒外、红杏出墙、辜负贤妻美妾,勾搭皇妃,还与皇妃私生子嗣。
若不是顾忌着东六宫有天花,宗人府几位老王爷,早就奔到承乾宫,捉拿这对奸夫□。
饶是如此,郑亲王济尔哈朗每天还到宗人府拍桌子,嚷嚷着家门不幸。
对这位堂叔举动,顺治睁只眼闭只眼。
吴三桂几个老狐狸正在京师,顺治忙着想个由头留几个藩王京中养老,以便擒贼先擒王。
郑亲王年纪大了,不管政事儿了,有那心思跟博果尔折腾,就由他折腾去吧。
郑亲王闹她次数多了,宗室难免有所动静。
先是皇长子到养心殿跪求,说虽然董鄂妃此举大错特错,杖毙都不足惜。
奈何多年养育之恩,不敢不报。
恳请顺治,准他到法华寺,为董鄂妃祈福,当做是报答董鄂妃恩养之情。
顺治看他言辞诚恳,便准了,许他到法华寺做法事。
皇长子得了圣旨,到东六宫外磕个头,算是了结与董鄂妃养母子情分。
转身披了袈裟,到法华寺做了俗家弟子。
立誓董鄂妃不死,他就不回宫。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紧接着宗室中便有传言,说是董鄂妃当年为了跟钮氏抢儿子,设法害死钮氏,夺了皇长子抚养。
郑亲王忍不住,在宗人府大骂董鄂妃贱人。
后宫之中,对这位昔日以贤惠温婉美名压皇后一头她董鄂妃,一个个都避而远之。
唯恐哪日被她嘴上笑着,脚底就下了绊子。
董鄂妃百口莫辩,只得躲在承乾宫里饮恨吞泪。
难为博果尔对她不离不弃,总算熬到腹中胎儿显怀。
唯独宁妃捏了一炷香,到院子里,对着钟粹宫方向拜了拜,嘴里念叨:钮氏,你别怨了。
你儿子已经明晃晃地打了董鄂妃一巴掌。
安心投胎去吧,来世——再也别进皇家做妃子了。
举香拜了拜,插在花盆里,看着香燃尽了,这才回屋。
对着钱明月牌位念一卷《金刚经》,默默祷告:我虽无意杀你,你毕竟因我而死。
如今我为你报仇了。
你也该投胎去了吧。
这个四方院子,呆了多少年,还没呆够吗?抬头看见牌位旁蜡烛闪了闪,竟然无风自灭。
宁妃莞尔:果然人死后有灵。
自此,宁妃更加虔诚拜佛,一日不敢怠慢。
看她多了,难免有感而发,闲暇之余,注有《金刚经满文注》、《地藏菩萨本愿经满文注》等,顺治颁令刊印,借以愚民安邦。
乌拉那拉氏以宁妃位薨于延禧宫,终年七十二岁。
因其在佛经上造诣颇高,以贵妃礼治表。
当然,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博果尔,为了个女人,还是皇帝她女人,不顾名声、性命,硬是住在东六宫不走。
消息沸沸扬扬,不免传到各大王府。
其养母淑太妃住在襄亲王府里,眼睁睁看着塔娜磕头离开,心中不舍贤惠媳妇,却也无可奈何。
后来听说博果尔做下如此丑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索性摆摆手,叫来宫女侍从,坐车回宫,陪哲哲住在慈宁宫里,安心养老,再也不管襄亲王府大小事情。
博果尔养母撒手不管。
生母娜木钟闻听这些事情,可就坐不住了。
【番外】推恩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