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光辉读书不多,认定世上没有银子买不到的东西,从来都是他俯视别人。
可此时此刻,卫晨是宝贝儿子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对他多了几分小心,遂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犹豫。
他趁机再次苦苦恳求,不敢提及夏堇,只是一味吹捧卫晨。
卫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听不到江光辉的话。
他不断告诫自己,他没能力改变现实,他唯有及早抽身,可另一个声音又在指责他,是他令得江家的人误会夏堇,他若是一走了之,就等于亲手杀了她。
江光辉见卫晨神思恍惚,急忙请他坐下,让他好好休息,一切等天亮再说。
见卫晨失神地坐在椅子上,他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吩咐下人若是卫晨有什么动静,立马通知他。
第二天一早,卫晨依旧像前几天一样,去了江世霖的房间替他诊脉。
小潘氏在夏堇抵达蘅安院之前就得知了此事。
前一晚,在江光辉离开后,她不止让心腹盯着江光辉,同时也派人守着未明阁。
江光辉为江世霖失了理智,她可没有。
不过卫晨和薛子昂到底是什么意思,对夏堇有什么打算,她一时无法下定论。
以后她该如何对待夏堇,这是一个必须谨慎对待的问题。
看着夏堇低眉顺目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中难掩焦急,小潘氏说道:按前几天所言,卫大夫今日就会回寿阳。
我和你父亲都劝过他了。
他现在世霖的房间,你也帮着劝一劝他吧。
闻言,夏堇心中不禁诧异。
她想求卫晨留下,可小潘氏为何让她去劝说?她和江光辉不是一直防着她吗?夏堇在狐疑中走到了江世霖的房间外。
绯红等人正立在廊下等候。
知道卫晨正在屋子内,夏堇的心中一阵紧张。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理由劝说他留下。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杏红对着夏堇比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拉住了欲跟着进屋的绯红。
竹青上前一步。
关上了房门。
夏堇循声回头望去,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有史以来第一次,她们没有像贴身膏药一样跟着她。
卫晨同样看到了竹青的举动。
虽然他确实想和夏堇单独谈一谈,但眼见着江家的人居然把他们独留房中,他脸色微沉。
有些事恐怕永远都解释不清了。
一旦他回了寿阳,夏堇唯有死路一条。
先生。
夏堇不知如何开口。
我们已经有几日未见……她的声音渐渐弱了。
她不该说这句话。
卫晨侧身对着夏堇,低头整理药箱。
我知道,你希望我留下,只是想让我帮你拖延时间。
夏堇不敢辩驳。
这一刻,她觉得卫晨已经把她看透了。
先生。
齐氏一家虽罪不至死,但他们并非全然无辜。
卫晨转头看着夏堇。
所以你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他直视着夏堇的眼睛。
你怎么就不明白,一旦你的双手沾染鲜血。
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夏堇终于确认,卫晨果真是为了齐氏之死生气。
先生,我希望您能留下,是我自私。
您和薛大人都没有帮我的义务。
我让竹青把齐氏是二叔父外室的事宣扬出去,因为我不想他们找到母亲。
也不想他们找我麻烦。
时至今日,奶娘一家仍旧在二叔父手中。
卫晨只是打量着夏堇,并不言语,先生,我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自己和母亲能够活下去,仅此而已。
卫晨仍旧只是盯着夏堇。
似在思量她话中的真假。
先生,齐氏一家,我或许是起因。
但绝不是凶手。
另外,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有大半都在齐氏手中。
其实,若齐氏只求妾室的名分,家里的事大半都是二叔父做主。
她想进门,并不困难。
但她一直住在荷花里,一直是云英未嫁的姑娘打扮。
那么你二妹呢?你应当知道,女人的名节比性命更重要。
卫晨终于开口了。
夏堇不知道卫晨有没有相信自己,她心中忐忑,低头道:我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齐氏一家的事,还是听先生说了,这才知道的。
你希望我为你拖延时间,那就对我说实话,你到底想怎么样,又在暗地里做过什么。
我确实不知道二妹怎么了。
至于我,当日二婶娘欲强行带走海棠和钱妈妈,我一时气愤,曾对二妹说,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仅此而已。
我只是希望你对我说实话。
卫晨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其实就算你什么都没做,那桩婚事也成不了的。
先生,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纵使我心中有再多的恨,再多的怨,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
我甘愿被囚禁在江家,卑微地活着,我只希望能亲眼看到母亲以后能快快乐乐地生活……然后呢?然后?夏堇不明白卫晨的意思。
你母亲昏迷着,你已经忙着报复你的二叔二婶,一旦你母亲醒了,你是不是再无后顾之忧?在你心中,你二叔二婶固然可恶,但一切的起因是江家的逼婚,是不是?面对卫晨的质问,夏堇更加迷惑。
他觉得她会像前世那样复仇,所以他想阻止她?为什么?算了。
你的事与我何干?卫晨嘭一声合上药箱,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多管闲事。
先生,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只要你愿意留下,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任何条件?卫晨冷笑,这是他们让你对我说的?是,也不是。
夏堇点点头,又摇摇头,母亲确实让我劝先生留下,但我的确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先生留下继续替相公治疗。
你觉得若是我走了,江世霖撑不到你母亲完全康复?是。
夏堇再次点头,又慌忙补充:先生也说,相公伤得很重,醒来的机会不高,所以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其实还有一个方法。
只要江家的人全都死了,便不会有人要求你与江世霖同生共死。
卫晨戛然而止,背过身讥讽地轻笑。
他笑的并不是夏堇,而是他自己。
虽然他不清楚夏堇复仇的细节,也不认识前世的她,可是当他的母亲与他前世的妻子一样,遭遇他人毒害,当他看到她未出世的弟弟与他的儿子一样,没能睁开眼睛,看这世界一眼,他选择了尽力帮她。
他没能救活自己的妻子,但他救活了她的母亲。
前世,他为了追寻妻儿之死的真相,耗尽心力,痛苦终身。
这一世,他只想无欲无求地生活,远远看着前世的妻子觅得良人,幸福平安的过日子就够了。
可是面对夏堇,看着她像极了前世的自己,他试图把她拘禁在池清居。
当他发现在自己的密切关注下,她依旧可以报复夏知瑜一家,他失望,他生气,他不希望夏堇成为前世的自己,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在孤独与懊恼中度过余生。
他告诫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又情不自禁关注她,回忆着有关她的一切讯息。
前世,他虽然也曾在江家替江世霖诊治,但他从没有见过她。
他只知道她令得江家家破人亡,甚至亲手毒杀了自己的丈夫。
这一世,既然夏堇的人生中出现了薛子昂这个意外,而薛子昂的出现又让他及时救了冯氏,他多么希望夏堇不至于落得前世的下场。
在卫晨看来,夏堇于他就像是一种补偿。
他带着前世的痛苦记忆,他的心太过沉重,早已失去了爱人的能力,追寻幸福的勇气。
他希望夏堇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重蹈他的覆辙。
可他看到的夏堇依旧坚定地走在复仇的道路上。
她的忍辱负重,她的蛰伏等待与前世的他一模一样。
他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一步步走向可以预见的悲剧。
回忆着前世的种种,卫晨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他猛然转头看着夏堇,一字一句说:我不会成为你复仇的工具。
我医治你的母亲,只是履行我对子昂的承诺。
夏堇被卫晨表情中的痛楚吓了一大跳。
确切地说,她在他说只要江家的人全都死了的时候,她就吓到了。
前世的她确实让江家的人全都死了。
先生,我早就说过,活人比死人更重要。
眼下我只希望母亲能够早日康复。
好!卫晨点头,我可以留下,替你争取时间,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夏堇的心一阵狂跳,殷切地看着卫晨。
卫晨握紧拳头注视着夏堇。
他看到了她脸上难以掩饰喜悦。
理智在他脑海中叫嚣着:不要再蹚江夏两家的浑水。
可他却听到了自己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对夏堇说:不管是一年,一年半,或者两年,我会尽量延续江世霖的性命,直至你母亲可以远行。
条件呢?先生的条件是什么?夏堇紧张地询问。
条件很简单,在江世霖咽气前,离开江家,离家涿州,忘记仇恨,忘记这里的一切,走得越远越好。
夏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除了忘记仇恨,卫晨所言正是她的计划。
为什么?我不明白。
她情不自禁上前。
她想看清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