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明灭,赢驷坐在几旁,听内侍汇报方才国后与纨夫人在寝殿中的对话。
因有些是耳语,窃听之人并未听见,但不妨碍赢驷了解大致意思。
做的很好,去吧。
赢驷道。
那内侍心中激动,能当得君上一句好字,何愁前程!当即欢喜的应声退了下去。
陶监见赢驷往靠背上倚,便上前倒了杯茶水,君上,喝杯茶润润喉吧?赢驷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时顿下,那个魏纨,找个由头禁足,另外严密监视国后一举一动,在她生下孩子之前,不许让她发觉。
陶监连忙恭声道,喏。
赢驷早已对魏纨屡教不改有所不满,他向来厌恶不懂事的女子,因此尽管这次她并没有什么错处,依旧遭了池鱼之殃。
在后宫里,没有君主的怜惜,草芥不如。
君上,右丞相求见。
门外侍卫道。
请。
赢驷直起身子。
侍卫退去片刻,樗里疾步履匆匆而至。
君上。
他甩开大袖施礼。
坐。
赢驷道。
樗里疾入席跪坐,君上,臣方才收到河西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离石战事告急,国尉只身去了敌营,算来已经有九日……嗯。
赢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衣鬓散乱,有失一国丞相风度。
樗里疾连忙垂头抚了鬓发,理正衣襟,臣失仪。
左丞相亦孤身入险,右丞相为何只忧心国尉?赢驷目光里有一丝玩味。
臣……樗里疾无从辩驳。
赢驷接过他的话,你与她有兄妹之谊,但莫要忘了本分。
樗里疾面色一僵,原来……原来君上知道此事。
只有昏聩君主才耳聋目盲,寡人不仅知道你与国尉有兄妹之谊,亦知道国尉与左丞相亦是结拜兄妹。
赢驷嘴角微扬,这是你所不知的吧?樗里疾愣住,嘴唇微动,半晌却只道,君上明察。
他不知张仪与宋初一是结拜兄妹,而张仪不知宋初一是女子,只有眼前这个高高在上,与她并过多无瓜葛的人,却将她瞧的一清二楚。
樗里疾知道宋初一素来爱好交游,她性子洒脱,与人结拜是纯属心性使然,没有拉帮结伙的意思,宋初一和张仪在人前也从不以兄弟相称,恐怕也是对此有所顾虑,并非刻意隐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出言辩白了,否则更会让君上忌惮。
静默片刻,赢驷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抿了一口,平淡道,她是大秦国尉。
一句话,道尽了信任,也道尽了他的无情。
宋初一是大秦国尉,是他看重的肱骨之臣,若是连这等应变都做不到,便是真死在敌营里也是她无能!是。
樗里疾也已经冷静下来,附和了一句。
可是他素来无法抛弃感情的就事论事,尽管心里明白道理,也无法做到赢驷这般冷漠待之。
他们赢秦一向最重义气,喜憎分明,为何同是一脉兄弟,如何一个重情重义,一个寡淡冷情?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君王之才吧。
樗里疾没有冲动到与赢驷论赢秦一族的义气,只是口中苦涩无比,是臣冒失,请君上恕罪。
赢驷淡淡嗯了一声,转而道,犀首为大良造时尝劝寡人称王,张子临行前亦与寡人商议此事。
樗里疾敛了心绪,正色道,如今时机已到,臣知道该怎么做。
去准备吧。
赢驷道。
喏。
樗里疾起身施礼,那臣下告退了。
樗里疾退出角楼,望着漫天繁星缓缓吐出一口气。
想起在第一次遇见宋初一时的情形,不由一笑。
当时他刚到游学到宋国不久,入了一家酒馆,刚刚在大堂里坐下便听见楼上雅舍里惊天动地的骂娘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只觉得这少年有趣儿的很,遂叫出来切磋论政,未曾想却成了至交。
如今相识已三载有余,宋初一于他来说,是好友、妹子也是同僚,除了亡妻之外,是他最看重的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然对于君上来说,宋初一与张仪也许并没有两样。
可是就算是对待朝中重臣,君上这等凉薄也未免太让人寒心了!寂月皎皎,咸阳宫肃穆而又苍白。
樗里疾长叹一声,加快脚步离开,夏末的炙热里,这座宫殿的冰冷气息与赢驷如此相似——拒人千里,不容侵犯。
又如此的,孤寂。
咸阳城郭,渭水泱泱汇入大河,与它环抱的辽阔北阪绘成一副壮丽美景。
顺大河逆流而上,河道越来越窄,一座石桥横跨东西两岸。
日月星辰变换,当太阳再度升起时,长桥卧波,晨晖浮动,藏在白茫茫的芦苇荡中,美的清淡悠远。
大河一条小支流附近驻扎的赵军军营,炊烟袅袅。
宋初一一袭黑袍坐在树下,盯着地上的厚厚的落叶出神。
国尉怎的对这大好晨光、壮美景色不感兴趣,却看起了落叶?公孙原不知何时站在两丈之外。
宋初一抬头,笑道,看着莽绿的原野,竟不知秋意早已来临。
国尉此言似有深意?公孙原对宋初一所言之事十分上心,早已暗中谋划,但迄今还没有接到连横的消息,一直迟迟不能实行,心中也颇为焦躁。
这些天他辗转反侧,仔细思量宋初一那天的话,如果真能那般行事,对公孙氏,对他个人,甚至对赵国,都是大利!在等待的日子里,宋初一不急,反倒是他暗地里急的上火。
有无深意,看听者的心境。
宋初一笑的意味深长。
公孙原在她的目光下有种被人剥了衣物的羞耻感,他以为自己将情绪隐藏的天衣无缝,谁知别人竟看得一清二楚。
宋初一只是想探知一下他的态度,无意惹恼他,上将军,能否移步一谈?善。
公孙原稳了心神,道,请国尉随我来。
得知公孙原着急,宋初一并未忙着欢喜,因为如果他抱着很大的希望,并且急于求成,一旦出现意外,让他以为希望破灭,她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