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3-25 15: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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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旺ID:杨飞翔351316 随时欢迎你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欢迎大家━━━━━━━━━━━━━━━━━━━━━━━━━━━━━━━━━书名:继女生存法则作者:苏鎏文案她的生母,被父亲赶出家门。

她的弟弟,被人视为野种。

她是这个家里最尴尬的存在。

顶着嫡女的身份,却过着连庶女都不如的日子。

这趟穿越,她好像抽到了一支烂签。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宅斗 种田文 豪门世家搜索关键字:主角:宁娘 ┃ 配角:楚怀秋,二太太,朗哥,修哥,莹娘,萍娘,简姨娘 ┃ 其它:穿越,宅斗==================☆、归家宁娘是让人抬进陆府大门的。

事后想起这事儿,颇令她觉得有几分尴尬。

她身上的孝服在进门前已被除去,被人随便套了一件粗布夹袄。

那衣服已经有些年头了,红色的布料颜色发灰,里面的棉絮隐隐地透了出来,已经不是簇新的白色,而是泛着一股暗黄。

这样的穿戴,别说是陆家的小姐们,就是各房屋里有头有脸的丫头,穿的都比这个要好。

宁娘当时却顾不上这许多。

她整个人病得昏昏沉沉,额头上的伤口被包得严严实实,身上被压了两床棉被,屋里还点了个炭火盆。

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屋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偶尔有个怯怯的声音总在那里轻轻地喊她。

她几次挣扎着想要发出点声音回应一下,但喉咙口就像火烧般灼热,微微一动就疼得厉害。

加上她神智也不清楚,略微迷糊了一阵,又忍不住沉沉睡去。

这样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日子,宁娘也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

只感觉身子是越来越暖了,醒的时候比睡的时候多了不少,喝进嘴里的药也知道是苦是酸了,让人扶着去净房的时候不再是云山雾罩,头晕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知道,自己正在渐渐地好转。

或许她与这具陌生的身体,也正在慢慢地契合。

只是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宁娘依旧知之甚少。

那些个丫鬟婆子每天来来回回,偶尔也会凑在一起闲聊几句。

宁娘支着耳朵使劲儿地听,也不过是听到零星的几个词。

什么四小姐,什么命苦,还有什么恶疾和离之类的。

宁娘听得不太清楚,她们声音太小,她精力也有限。

把听到的这些在脑子里来回地折腾,也不过让她大概弄清楚了一件事情。

自己大约就是她们嘴里所说的四小姐,听起来她的命似乎不太好。

想想也是,这身体的主人都闹得要撞柱寻死了,这命只怕真是糟透了。

每次想到这里,宁娘都恨不得立时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来才好。

这个时代与她格格不入,与她原先的生活相差太多,如何在这女人活得十分卑微的年代生存下去,宁娘一点头绪都没有。

想到这些,她头上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

宁娘抬手揉按着太阳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房门却在这时被人从外面推了进来。

宁娘心一凛,赶紧把手放回被子里,假装自己还在沉睡,耳朵却支起了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大约是两个婆子走了进来,一个声音爽脆得很,一进屋就开始抱怨:太太也真是的,这大冷的天还让人修葺青罗居。

这下可好,闹出了人命,那冯二一家老的老少的少,一堆人凑到大管事那儿去哭,大过年的,听着多晦气。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立马喝住了她:我说庆生家的啊,你小声一点,这话可不能让四小姐听了去。

庆生家的冷哼了一声,显然很是不屑:哎呀芳林嫂,你就放心吧。

我听四小姐屋里的小丫头说了,那大夫开的药都有宁神静气的功效,四小姐且能睡几个小时呢,哪那么快就醒。

你也不想想,若不是这样,这些天咱府里能这么太平?就凭四小姐能在先头夫人的灵堂上做出那种刚烈的事情来,若不下点猛药,这几日府里早就闹翻天了。

唉,这四小姐说起来,性子就是硬了些。

如今这般的情势,她也该识趣一些才是。

若是还跟夫人闹个不休,往后的日子啊,只怕……夫人怕是没这么好的性子由着她闹。

那冯二一家哭得再凶,夫人也不过就是打发二十两银子了事。

这年头,人命贱如纸。

虽说她是正经的嫡出小姐,毕竟身份有别。

府里没有亲娘撑腰,就是在老爷面前,说话也不硬气。

那芳林嫂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四小姐本该过得比谁都如意,谁会想到能出这档子事情。

不过说起来,四小姐带回来的修哥可要比太太屋里的朗哥大上几个月,若是论资排辈,二房的嫡长子只怕是要换人了。

瞎说八道什么。

有太太在,谁还能越过朗哥去。

再说了,那修哥是不是老爷的种还说不清呢,这也算是咱们大晋开国以来的一桩奇闻了。

这男女和离本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和离之后还能生下儿子的,说出去只怕真要笑掉人大牙了。

你且瞧着吧,夫人必定不会甘休,这个修哥说不好,便要被扫地出门。

四小姐别说指望着修哥给自己挣脸子,求神拜佛别被他连累便是万幸了。

庆生家的越说越起劲,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看不至于,太太对四小姐还算不错,那青罗居本就是四小姐原先住的。

她离家这些年,太太一直没让人动,如今还让人修葺一番再还给她住。

只怕将来对四小姐,也不至于太差才是。

你这个人,看事情总是这般浅。

太太那是要给自己挣脸子,省得担上个苛待继女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

不过就是一个园子罢了,咱们陆府这么大,区区一个园子算什么。

它青罗居再大,还能大得过太太的正院?那都是做给人看的。

妈妈们这是聊的什么,这般有趣生动,倒不如也说给我听听。

庆生家的正说得起劲,冷不防一个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把屋里的三个人同时吓了一跳。

庆生家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原来是……芳草姑娘啊。

我、我们没说什么,就是说太太让我们把这屋里的楠木太师椅给搬去青罗居。

过几天四小姐搬过去后便能……既然如此,妈妈便赶紧搬吧。

搬完了也好向太太回话去。

芳草的声音听上去冷冷的,明显是听到了方才两人的对话。

宁娘虽然没见着她的脸孔,却能从她的声音里感觉到这个人倨傲。

这应该就是大户人家的游戏规则了。

混得好的,哪怕只是个丫鬟,也自有一股凛然之气,比如这个芳草。

混得差的,哪怕是个嫡出的小姐,也能被人随意编排,这自然就是她这个所谓的四小姐了。

宁娘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朦朦胧胧间,屋子里的几个人什么时候走的她都没留意到。

她没有料到,那竟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碰上庆生家的和芳林嫂两个人。

在那之后,这两人突然就消失不见,阖府上下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两个人,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宁娘从这件事情上,渐渐也悟出了陆府的一个原则。

任何人,不管得势不得势,若是碍了那个二太太的眼,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个年头,人命不值几个钱,特别是这些家生的奴才。

一个不留神丢了小命,连冤都没处诉去。

二太太是陆府的当家女主人,想要收拾两个乱嚼她舌根的婆子,实在是易如反掌。

只是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宁娘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那个庆生家的和芳林嫂嘴里的修哥是何许人也。

听上去他似乎与自己颇有些瓜葛,是个令二太太非常忌讳的人物。

这样一个与自己关系密切却又身份特殊的人物,对自己到底是好是坏,宁娘一时也看不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身子总算是一日日好起来了。

过了腊月十五,宁娘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动,屋里唯一的小丫鬟银红长长地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了。

太太把四小姐交给她照顾,若是出了差错,自己只怕小命不保。

更何况她原就是四小姐身边的老人儿,自然也是盼着自家小姐能一切顺遂。

说到底,再怎么身份尴尬,嫡出的小姐总是比庶出的要好,太太再怎么看不顺眼,将来挑姑爷的时候也得顾着陆家的颜面。

银红的想法很单纯,跟着小姐跳离陆家,一起去到姑爷家,再由小姐做主找户人家嫁了,她这一生也就无所求了。

她没那些大丫鬟的野心,什么通房什么姨娘,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只要结束这种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就已经够了。

宁娘跟银红几日接触下来,也有些摸透了这丫鬟的脾气,知道她不是个好高骛远的性子,人比较踏实稳重,很对宁娘的胃口。

这屋里时常就她们两个人,其他的丫鬟婆子们在她醒的时候一般不进这个门,像是有意避着似的。

听银红说,她们都是临时被二太太派来这里照顾她的,以后的去向还不清楚。

宁娘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她们是怕与自己走得太近,到时候就真被送到她身边来当差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哪怕是下人,也都寻找着高枝儿攀。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这里显然不是什么有前途的岗位,没人愿意来也在情理之中。

宁娘也不介意,只是每日里跟银红闲聊,想从她嘴里多套些信息出来。

从前的事情,她自然是不记得了,银红倒也没大惊小怪。

小姐本就伤了头,又失了至亲,一下子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是有的。

宁娘问什么,她便说什么,一点儿也没藏着掖着。

我前儿个听人说,有个叫冯二的被派去青罗居,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闹得他们家人来府上哭闹?宁娘坐在窗前的矮几边,手里翻着一本银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册子。

那上面歪七扭八地写了不少诗词,显然是有人在抄写前人的诗作。

宁娘费力地扫着上面的字,说话的语气却很平静。

银红一听这话儿,话匣子便开了,先是叹了一声,随后便解释道:太太说小姐回来了,让人把青罗居修缮一番。

偏偏这瓦工府里的人做得都不太顺手,便从外头雇了个散工冯二来。

这不一进腊月便是连日大雪,那冯二爬上堂屋除雪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跌了下来,不巧摔着了脖子,人便这么没了。

听说他家里只得一子年纪尚右,他媳妇领着孩子父母上大管事那儿哭去了,闹得太太好不高兴,原说要给冯家五十两银子的,当时便改成二十两了。

那冯家原是想哭一场能多要一些的,没成想……这个传说中的二太太,看来也不是个大方之人。

宁娘不禁替那个冯二感到可惜: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他,若是不修青罗居,便不会有这事儿了。

对待人命,宁娘可比古时候的人重视得多。

小姐怎么说这种话,是那冯二运气不好,与小姐有什么关系。

银红端了杯清茶过来,这屋里要什么没什么,连茶叶都得省着点喝。

银红将青瓷蛊搁在一旁的矮几上,扫了一眼那本册子,劝道,小姐身子还没好全,这书不看也罢。

无聊乱翻翻罢了。

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书?记不清了,想是哪个哥儿从前用来练字的,用过便扔进杂物堆了。

我也是前几日在耳房整理东西,才理出这些来的。

不要的东西都堆到她屋后的耳房里,瞧她这嫡出的小姐日子过的,可够寒酸的。

宁娘自嘲地撇了撇嘴,继续这个话题:是哪个哥儿,朗哥吗?府里有几个哥儿她并不清楚,但除了修哥外,她只知道还有个朗哥。

银红一听这话,脸上笑意便浓了起来:那自然不会。

朗哥书读得极好,一手字也写得漂亮。

我听太太屋里的胭脂姐姐说,朗哥那一手字,就连先生都不住夸奖,说是极为难得呢。

宁娘有些意外银红的表现。

平日里提起太太那边的人或事来,银红总是一副小心翼翼又隐忍的模样,鲜少像今天这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起来,年轻的哥儿对姑娘们,总是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宁娘装作不经意地翻了一页纸,语气平淡地问道:银红我问你,修哥这几日人在哪里?眼下宁娘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人的去向了。

前几日那个怯怯的声音大约就是修哥的,只是这些天她身子渐好,反倒不见这孩子的踪影了。

银红一听她问起修哥,方才一脸的霁色立马消失无踪,整个人变得有些无措,喃喃了半天才勉强道:小姐,太太说,您这几日身子不好,不让修哥来打扰您。

暂时把修哥留在了……哪里?留在了芳姨娘那里。

这个芳姨娘,宁娘听银红提起过。

她本是太太的陪嫁大丫鬟,因性子柔弱容貌却出众,被太太做主让陆二老爷收了房。

听说那芳姨娘是府里一等一的老实人,修哥在她那里,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才是。

只是,她来府里已多日,醒着的时候却一次也没见过修哥。

若非这孩子天性凉薄,那只能说是二太太想着法子要将他们两人拆开了。

宁娘从那天庆生家的和芳林嫂的交谈里,多少猜出了一些。

这修哥只怕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现在身份尴尬,尚未得到陆家的承认,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只怕比自己更难熬。

想到这里,宁娘便叹了一声:也不知何时能与修哥见上一面。

快了快了,再过几日便可以了。

太太说,年关之前要把这事儿给定下来的。

银红见宁娘情绪低落,急于安慰她,一不留神话便冲出了口。

定什么事儿?银红一张脸胀得通红,紧张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合了起来。

她本不想再多说什么,但见宁娘一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知道这一桩是躲不过了,只能凑到宁娘耳边,轻声道:太太说,要赶在年前……滴血验亲。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写文,有点手生了,笑。

☆、二太太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宁娘几乎要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但她还是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她突然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年代,滴血验亲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

这既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一场闹剧,而是令人深信不疑的一种手段。

现代医学已经证明,DNA是检验两个人是否有血亲关系的最好方法。

滴血验亲之类的法子,不具有任何科学性,准确率也相当低,几乎不能用来判定两人之间是否是血亲。

但DNA技术,也不过就存在了几十年。

在如今这个出门还靠马来拉的年代,似乎只有滴血这一种方式。

而且人人对它深信不疑,得出的结果几乎就是板上订钉。

宁娘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拿这么不靠谱的一个法子来决定一个孩子的前途与未来,这简直就是一场赌博。

修哥的身份如此特殊,即便验出他真是陆二老爷的亲生子,往后在府里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

若是验出不是,只怕二太太转眼就会杀人灭口。

留着修哥在,早晚是个祸害!宁娘虽然还没与二太太正面接触过,但从银红的字里行间已经能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行事做派。

她既生育了嫡子朗哥,又怎么会让任何人成为朗哥继承家业的绊脚石。

宁娘虽然初来乍到,对这个年代的东西知之甚少,但她对人心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当威胁到自己利益的人或事出现时,人往往会变得很疯狂。

现代社会里那些个子女争产夺利的事情,难道她还见得少吗?往往一套小小的三居室就能让几个儿女打得头破血流,别说是陆家那么大的财产家业了。

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想来分一杯羹。

汤就这么多,喝汤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陆二老爷官居浙江按察使,是个正三品的大员。

他既出身名门,累官多年家产必然颇丰,除了他们目前住的这套占据了整条街的宅院外,手里何止良田百顷、商铺林立。

这样的一份家产,放在谁眼里,都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一时间,宁娘也有些没了主意。

她与修哥虽素未谋面,但她毕竟占了这具身体,是他名义上的胞姐,眼看他陷入如此境地,自己怎能不出手拉他一把?可要怎么拉,宁娘却是没了主意。

滴血验亲这种事情,她连见都没见过,何况是想法子破解。

也不知现在再念几遍经有没有用。

好歹得闯过了这一关,才能思量后面的事情。

若连立身之本也没有,哪里还能谈别的。

银红见宁娘脸色不太好看,忍不住宽慰她道:小姐莫要操心,这滴血验亲只怕也是走了过场儿。

听说老爷在先夫人临终前已认下了修哥,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哪里有那么简单。

宁娘心里长叹一声,古人对血统相当在意,修哥若是女子倒还好说,二太太或许咬咬牙将来赔点嫁妆便是了。

偏偏修哥是个男子,又是前头的陆二太太所生,若是承认了他,将来分家时可是要伤筋动骨的。

要不然她又怎么会想出滴血验亲这种法子。

若是二老爷真的对修哥的身份没有怀疑,又怎么会同意二太太这么做?说到底,二老爷心里也没底。

宁娘想起前些时候庆生家的说的那番话。

修哥是生母与二老爷和离之后才有的孩子,这是谁的种还真说不好,会让人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她只盼到时候滴血时真能有神明保佑,只要两人的血相融,修哥便还有转机。

不然……一连好几日,宁娘的心情都有些阴郁。

滴血验亲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二十,那一日一大早,宁娘便让银红给自己梳妆一番。

二太太让人送来了几套半新不旧的袄裙,她还在孝期,不能穿红着绿,便挑了件宝蓝的穿上,又让银红给自己挽了个单螺髻,早早地就去了二太太那里请安。

验亲之事由二太太主持,二老爷据说府衙里有事,晚些才会来。

宁娘听到这一安排,心里总算舒了半口气。

至少在二老爷的心里,对修哥这个儿子还是比较认可的,即使有所怀疑,也只是人之常情。

他既敢放心大胆让二太太去试,自己只是走个过场,那便是认定了修哥就是他的儿子,不怕会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结果来。

若宁娘真是个古代女子,在得知父亲这般的态度后,心情想来会大好。

但她既知滴血验亲的荒谬,又哪里高兴得起来。

一路上由银红陪着去正院请安,脸上的表情一直绷得有些紧。

银红以为她是对二太太心有怨忿,不由劝她道:小姐好些日子没见着太太了,一会儿请安的时候多陪着太太说会儿话吧。

嗯,我知道了。

宁娘随口答应了下来,也不便跟银红解释更多。

她倒不怕二太太嫌她话少,只怕二太太也不愿意跟她多说些什么。

要不然她回府这么多天,二太太一直没传她去说话,借口她身子不好,连早晚的请安也给免了。

说穿了便是不想见她。

今日因是与修哥有关,这才唤了她去旁观,也算是做足了规矩,绝了她借题闹事的机会。

宁娘心里有些乱,只能借着去看路两边的风景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陆二老爷的这套官邸占地极广,从她临时居住的偏院到二太太住的正院,少说也有好几百米。

她绕过一片冬青树林,又走过荷塘上的一座石桥,拐过好几个院子,穿过数不清的垂花门和抄手游廊,直走得她头晕眼花,几乎要迷失在这亭台楼阁间,才最终停在了正院的大门前。

也不知是今日情况特殊还是怎样,正门前竟还垂手立着两个婆子,原本表情肃穆含胸低头,一见宁娘她们二人到来,这两人便立时活了过来,急巴巴地迎了过来。

一个圆脸的婆子向宁娘微微一屈膝,算了行了个礼,随即便道:四小姐来了,太太正在屋里等着您,快随我进去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另一个瘦高个的婆子便去拉银红,显然是得了二太太的令,只许宁娘一个人进正院。

连个丫鬟都不让带,还真是什么武器都不给,打算让她赤手空拳对付她那大炮火器?人在屋檐下,宁娘很识趣地没有争辩什么,客气地冲那婆子笑了笑,开口道:那便有劳妈妈了。

府里的人大约都知道了宁娘撞柱寻死的事情,也都知道她自醒了之后脑子便不大好使,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婆子一面往前引路,一面便自我介绍:奴婢是太太屋里管杂事的,夫家姓何。

四小姐大约是不记得了,从前的时候四小姐来给太太请安,白日里总能撞见一两回的。

宁娘便掏出个帕子擦了擦额角,露出了抱歉的笑容:我近日身子不大好,一时记漏了,何妈妈莫见怪。

哪儿的话,四小姐离家多时,记不住老奴那也正常。

是啊,一晃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好在终究是回来了。

何妈妈的脚步一滞,回过头来望着宁娘,像是有些猜不透宁娘的意思。

宁娘冲她微微一笑,也不催促,倒把何妈妈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两声又回过头去继续领路。

她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宁娘的意思。

说到底,这里毕竟是宁娘的家。

二太太再怎么当家得势,这个家也姓陆,四小姐也姓陆。

这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二太太不喜欢四小姐,怎么糟践她那是主子们的事情。

但她一个小小的婆子若也想趁势踩她两脚,那还得问问自己的后台够不够硬。

今日修哥若是认成了亲,将来四小姐在府里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

即便修哥没认成亲,四小姐总还是老爷亲生的,老爷怜她生母早逝,又在外吃苦多日,想来也会对她多为照拂。

一时间,何妈妈后背冷汗直流。

好在自己刚才点到即止,没说什么太过头的话。

若是一个不留神说多了,难保日后四小姐不会记在心上。

六十年河东六十年河西,只要是主子,谁还保不准没个翻身的机会。

陆家的荣华富贵除了靠儿子去挣去拼外,女婿们也同样关键。

若是老爷做主将四小姐嫁了个好人家,回过头来给她撑腰的话……何妈妈越来越不敢往下想了,想多了总觉得渗得慌。

任何时候,安分守己这四个字牢记心中,总是没个错的。

她这么琢磨着,人正好就走到了堂屋门口。

早有穿着缃色短袄的小丫鬟走上前来,要给宁娘掀绒布帘。

何妈妈却抢先伸了手,掀了帘子冲宁娘道:四小姐快请进吧,外头凉。

宁娘冲她略一点头,不紧不慢了踏了进去。

一走进屋里,一股暖意便迎面而来。

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湖面上都结了层薄冰,屋子里却是春意融融,这身袄裙穿在身上,倒觉得有些捂得慌。

迎面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走了过来,一件碧色的小袖对襟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很是端庄。

不知怎么的,宁娘看到她,立马就猜到了她是谁。

那少女脸无表情冲宁娘点了点头:四小姐请随我来,太太正在里屋用茶。

她一开口,宁娘更确定了她的身份。

这般冷冰冰的人,配上这个声音,必定是那天来屋里教训庆生家的和芳林嫂的那个芳草。

这人看上去在二太太面前有些得势,不苟言笑的态度虽让人无法亲近,倒也不招人讨厌。

二太太屋里的人,对她笑得过分殷勤的,反倒令宁娘不安。

倒不如就像这芳草一样,敬而远之才好。

敌人在明好过在暗。

宁娘随芳草往里屋走,透过那长长的绣金薄纱,宁娘只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端坐在那里。

她似乎正低头品茶,待到芳草掀起纱帘,她便正好抬起了头,与宁娘迎面撞了个正着。

传说中的二太太,原来竟是这般模样。

宁娘忍不住在心里腹腓了一下,却不及多想,快走几步上前,冲二太太盈盈地施了个礼,口中柔声道:女儿宁娘,见过母亲。

二太太极有涵养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她下首的一张檀木椅:坐吧。

又吩咐人给她上茶。

早有机灵的丫鬟捧了茶过来,放在宁娘旁边的小几上,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屋内虽然和煦如春,气氛却极为紧张,像是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弦,微微一用力便能扯断。

宁娘谢过二太太,捧了茶蛊在手,细细地用茶盖去抹面上的浮茶与泡沫,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青石地面,没往二太太那里看一眼。

从头到尾,她也只在掀帘的一刹那,看清了二太太的几分长相。

没想到,二太太竟生得如此之美,与宁娘想像中的形象千差万别。

她前世读各种古代诗书,印象中的官太太大约都是眉目平常神态端庄,谈不上有多国色天香,顶多也就是五官端正罢了。

所以那些老爷们才会纳一房又一房的妾氏,宠着那些个绝世美人,而把正妻冷落在一旁。

可眼前这位按察使夫人,容貌真是少见的出众。

听说她为二老爷生有一儿一女,想来年纪也近三十,却是看着如二十出头的少妇。

宁娘喊她母亲的时候,着实有些为难。

想想她真实的年纪,也未必比这二太太小多少,不过是托生在了这具十二来岁的身体里,才勉强能称眼前这妇人一声母亲。

听银红说,二老爷纳了好几房妾氏。

有这样的美丽佳人陪伴在侧,竟还不忘左拥右抱,这个二老爷真可谓是个典型的旧时男子。

一时间,宁娘倒有些同情起这位二太太来。

女子再美,生错了年代也是惘然。

就二太太这模样,若是晚生个几百年,只怕多少男人会蜂拥而至,何至于还要困在内宅里与其他女人斗到死。

宁娘一面拨茶一面胡思乱想,就听得二太太继续说道:你身子还没好透,本不该找你过来。

只是今日之事与修哥有关,又事关陆家的体统,故我差人把你叫了过来。

几位姨娘一会儿也会来,人多也有个见证。

你也顺便见见她们与几个姐弟。

你离家这么些日子,只怕已是不记得他们了。

多与姐妹们处处,对你身子有好处。

她的声音有着显见的疏远,不出宁娘所料,二太太相当不待见她。

连这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说起话来一板一眼,丝毫没有亲近感。

宁娘只当没听出她的疏离,轻轻放下茶碗,站起来微微行了个礼,始终没有抬头:母亲说的是,女儿记住了。

二太太又伸手令她坐下,刚待开口说点什么,何妈妈便进来道:太太,修哥来了。

宁娘终于忍不住抬头,向门口望去。

芳草领了个刚过她腰的瘦弱男孩走了进来,还没说什么,那男孩便挣脱了她的手,直直地冲宁娘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宁娘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姐姐,我,我害怕。

快带我离开这里。

他们,他们都要害我是不是?作者有话要说:☆、验亲这话问的,简直让宁娘不知该如何回答。

即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二太太想要除掉修哥,可当着二太太的面,她哪里能承认呢?修哥却还是孩子心性,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宁娘的衣袖,片刻也不敢放。

一双眼睛不住地往二太太那里瞄,每看一眼就往宁娘怀里扎进一寸,就像二太太不是个美艳少妇,倒似个吃人的老虎似的。

宁娘摸了摸修哥的头,轻声安抚了他几句,起身向二太太告罪:母亲不要生气,修哥自小养在屋里,身子又弱不怎么出门,见着面生之人便会害怕。

回头我会好好管教他,请母亲不要与他计较。

二太太倒是没有变脸,不管听着什么,都是一副平和的表情,只是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修哥一眼,眼神瞬间隔凌厉了几分。

只是这凌厉一闪而逝,她随即又恢复常态,甚至还冲宁娘微微一笑。

虽然这笑明显只浮在脸上,但好歹算是全了大家的面子。

我听说修哥有不足之症,想来姐姐对他多有宠爱,不妨事。

这是宁娘进屋以来,二太太第一次提到二老爷先头的夫人。

按照大晋的律法,宁娘的生母与二老爷和离后,二太太才进的门,算起来两人是平妻,地位不分大小。

二太太既不是妾,也不是继室,而是明媒正娶的夫人。

只是这元配二字,她终究是用不得了,提起宁娘的生母时,少不得也得唤人一声姐姐。

这种尴尬的身份多少也令宁娘清楚,二太太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他们姐弟视如己出。

要怎么处理好这微妙的关系,宁娘颇为头痛。

她只能顺着二太太的话头继续道:娘因修哥早产,对他是娇惯了些,宠得他有些使小性子。

这些事情都是宁娘自己琢磨出来的,看修哥这瘦弱娇小的样子,就知道他必定不是足月出生。

再看他眉宇间的怯弱胆小之色,可以想像得到,他自小一定是整日被关在屋里,鲜少与人接触。

不过被修哥这么一闹,宁娘倒觉得未必是个坏事。

修哥表现得越不成器,越不出众,对二房的嫡子朗哥的威胁便越小。

只怕这些天二太太也摸透了修哥的性子,知道他是个胆小幼稚的,一颗悬着的心多少也该放下来了。

二老爷不是糊涂人,能做到这么大官的人哪里会是个傻子。

别说是二老爷,就是宁娘这个亲姐姐,一见到修哥如此,也不会放心把整个陆家交到他手里。

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修哥这孩子往后只怕不会闯大祸,但若想有大出息,非得下苦力下狠心调/教才是。

可在二太太的眼皮子底下,谁又有这个本事调/教他呢?到最后不过就求个平安长大罢了。

修哥还是一副害怕的模样,挨着宁娘站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坐下。

宁娘见他衣裳干净鲜亮,头面修饰整齐,知道他这几天没吃什么苦,只是眼睛微微红肿,想来是没少哭了。

她便轻声问修哥道:你这几日在芳姨娘那里可还听话?听话听话。

修哥点头如捣蒜,湖蓝姐姐说我很听话,还拿了玫瑰藕糕给我吃,说是,说是太太给的。

二太太听了微微一颌首,像是很满意修哥的回答。

至少在宁娘面前,这个小儿没有信口雌黄,无意间还说了自己的一点好。

宁娘也跟着笑了起来:母亲这里的茶和点心可比你屋里的好,你可要多吃几块才是。

二太太若有所思地望了宁娘一眼,像是有些惊讶她说出的话。

她虽窝了一肚子的火,但终究不能发作,听得宁娘这般说,也就顺势让人给修哥多上了几碟点心。

修哥见她如此和蔼,犹豫了片刻总算是坐了下来,又挣扎了半天,终究是抵不住糕点的香甜,拿了块蜜汁香脯吃了起来。

二太太便趁机问他道:修哥这几日这般乖,还有什么可怕的?宁娘心里大呼不妙,想要给修哥打眼色让他别胡说,可这孩子毕竟单纯,已是脱口而出:她,她们说,今日要扎我手指头。

二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微变,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

她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一个丫鬟,对方心领神会,立时便转身走了出去。

宁娘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虽然滴血验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这些个丫鬟敢在修哥面前说,便是犯了二太太的大忌。

那丫鬟看着也是有脸面的,只怕这会儿出去便是去教训几个小丫鬟了。

也不知道她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宁娘也曾听说,古时候的丫鬟命如草贱,生死大权都握在主子手里。

一个不留神不是毒打便是下药的。

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便不该让修哥坐下,令他站在自己身边,危急时刻掐他一把,或许这孩子也能明白过来。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这随便的一多嘴,几乎已是害了一条人命。

二太太却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她正要说什么,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走了进来,禀道:太太,简姨娘她们来了,几位小姐也来了。

二太太便让她把人叫了进来。

宁娘不免好奇地盯着门口看了片刻,还没见着人,就闻到了一股子混合了各种香味的气息飘了进来。

转瞬间就有五六个女子走了进来。

有几个年岁稍大的,打扮也较成熟,想来便是姨娘们了。

另两个年纪尚轻衣着更为明亮的,应该便是小姐们了。

屋子里一下子挤进了这么多人,眼看着就热闹了起来。

几位姨娘小姐上前给二太太行了礼,宁娘被何妈妈带着与姨娘们打了招呼,又跟两位姐妹互相见了礼。

那个小的叫琳娘的一脸的怯弱,比修哥好不了多少。

倒是那个大的萍娘,看上去比自己还要长几岁,已有了几分少女的身形与风情,身材高挑五官明艳。

不仅笑起来声音爽朗,说起话来也是格外直接。

我这都两年多没见过四妹妹了。

方才要不是何妈妈说起,我倒真是认不出来了。

难怪听说四妹妹回了府里都记不起从前的人事来了,要是换了我,两年不归家,早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宁娘就见简姨娘扯了她一把,皱眉嗔道:你这孩子愈发没有规矩,在太太面前,也敢对你四妹如此说话。

这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只要不当着二太太的面,便怎么欺负她都成了。

果真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莫说是二太太,就是像萍娘这种姨娘生的庶女,也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宁娘突然明白了二太太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让她跟姐妹们多亲近亲近,可看这萍娘的性子,只怕自己真跟她亲近几回,原本便不太好的身子得让她直接气垮了才是。

这二太太说话还真是绵里藏针,处处都透着机锋。

听着平常的一句话,细细品出味儿来,却令人后背发凉。

在这样的场合,宁娘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冲萍娘微微一笑,便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大家说说笑笑一番,也都各自落座。

四位姨娘有两位带着小姐,另两位则是孑然一身。

其中的一位年纪尚轻,感觉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一朵鲜花开得最艳之时。

她没有子女倒不令人奇怪。

另一位看着已过二十,眉目自然也是美的,只是神态清冷,比之芳草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芳草是恪尽职守懒于应酬的人的话,那这位何妈妈口中的邬姨娘,可就有几分冷傲了。

说她是个冷美人,倒是一点儿也不为过。

在二太太面前也没见她露出过一个笑脸,对大家的说笑也不在意,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像是一个路过的看客。

趁着二老爷没来的功夫,大家又闲耻了一番。

几位姨娘中就数简姨娘话最多,也最能说会道。

时不时地就说些逗趣儿的话惹二太太高兴,萍娘也跟在一旁凑趣儿。

一时间,满屋子尽是她们母女两人的声音。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二老爷姗姗来迟,由芳草领着走了进来。

宁娘和众人一道起身迎接二老爷,趁乱偷看了他一眼。

二老爷的面相不是十分出众,只能算是周正。

从容貌上看,宁娘觉得自己大约更像生母一些。

倒是修哥,眉眼间与二老爷颇有几分相似。

宁娘愈发肯定了修哥的身世,若是今日能验DNA,宁娘倒有十足的把握,可这滴血验亲实在是……二老爷面色阴沉,匆匆走了进来,都没顾得上与阔别两年的女儿说上一句话,便催促着二太太快开始,说是衙门里还有事情,一会儿还得回去。

二太太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二老爷不愿滴血验亲,是她非揪着修哥在外出身的事实不放,咬死了不松口。

今日若是验出修哥是个冒牌货儿自然是好,即使验不出什么,将来少不得有人拿这事儿来说嘴儿。

一个被生生父亲怀疑过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让人低看几分。

只是二老爷一脸不悦的表情实实扎在了二太太心头。

她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失控。

眼见着人已到齐,也便不再多话,甚至连一些血统为大子嗣不容有失的场面话,修哥何时出生,生在哪里,又是谁人所生的情况都懒得解释,直接便吩咐何妈妈去取碗清水来。

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今天来这里就是做个见证,若修哥真是陆家人,从此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得也要应酬几番。

如若不是便更简单,只怕当场就会让人送回宁娘生母家去,从此与陆家再无瓜葛。

何妈妈应了一声,拔脚刚要走,一直坐着没说话的邬姨娘却突然站了起来,冲二太太福了一福:妾身近日身子不爽,鲜少来向太太请安。

今日既来了,便想问太太讨个差使当当,不知太太可允?二太太何等的聪明人,邬姨娘一站起来她便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她原本就按捺不住的火气不由更盛,气恼邬姨娘竟如此不给面子。

但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她到底没有发作,只是让何妈妈陪着邬姨娘去了隔壁的厢房,不多时两人便捧着一碗水走了进来。

这滴血验亲本不复杂,取清水一碗,将被验两人之血先后滴在水中,若血能相融便证明有血亲关系,若不相融便是没有。

古代的人不懂血型之说,以为父母子女的血必定相似,这才相信什么滴血验亲的鬼说法。

宁娘见她们端了水进来,脸上到底现出几分紧绷的神色。

她稀哩糊涂的到了这个家,连家里几口人都还没有搞清楚,就要经历如此紧张的场面,着实有些吃不消。

修哥更是吓得嘴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

二老爷一见他这样,不免有些烦躁。

宁娘见状立马拉过修哥,冲他摇了摇头。

或许是宁娘严肃的表情镇住了修哥,令他知道了事态的严重,他终究是没有哭出来,只是小小的身体微微地发抖,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

二太太很满意修哥的表现,这孩子是不是陆家子还在其次,关键是他的性子不对二老爷的胃口。

当家人不喜欢他,再怎么占着位份也没有用。

陆家不是天家,也不是公侯之家,没有皇位爵位传给子孙,偌大的家产都是二老爷一个人的,他愿意给哪个就给哪个。

朗哥毕竟是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又聪慧过人,二老爷向来钟意于他。

想到这里,二太太嘴角微翘,侧着身子冲二老爷福了福:辛苦老爷了。

二老爷嗯了一声,接过何妈妈递过来的银针,朝邬姨娘托着的粉青瓷碗里硬挤了一滴血下去。

那血遇水未化,颤颤悠悠地在水中荡来荡去。

邬姨娘低眉顺眼地退了下来,又走到修哥面前,冲宁娘道:四小姐帮着刺一滴血吧。

修哥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

宁娘事到临头,反倒是镇定了下来,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吧。

她拿过何妈妈手里的另一根银针,趁着修哥闭嘴的功夫,干脆利落地扎了下去。

修哥吃痛,刚要叫出声来,宁娘已捏着他的手指冲碗里滴了好几滴血。

然后她便转头去安抚修哥,都没顾得上看碗里的结果。

屋子里除了宁娘两姐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邬姨娘手里的粉青瓷碗上,就连二老爷都是一副关注的神情。

邬姨娘托着那碗一动不动,沉默片刻后,才又重新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如常,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二老爷读不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出声问道:结果如何?邬姨娘身段轻盈地福了下去,吐字清晰道:妾身恭喜老爷,府内又添一少爷。

这话一出,各人脸上瞬间都换了一副表情。

芳姨娘和琳娘都是老实人,露出的笑容虽淡却不似作假。

简姨娘和萍娘则是立马上前恭喜二老爷,马屁拍得着实紧。

二老爷自然是欢欣鼓舞,连带着修哥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

他转头冲二太太说了几句,又走到修哥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顺便吩咐宁娘好生照顾弟弟,随即便走了出去。

二老爷走得一阵风似的,二太太的脸色便愈发难看了起来。

这人结果她自然是不大欢喜,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她也懒得在这上面纠缠。

与其为这事儿再与二老爷争执不休,倒不如想想以后该怎么对付这两姐弟来得现实。

宁娘一直高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暂时落回了原位。

修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手指疼痛难忍,想哭又不敢,宁娘连塞了两块香柠饼给他,他才露出了一点笑意。

好戏散场,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二太太也不留她们,刚要吩咐何妈妈送姨娘们出去,就听得门口有人惊呼一声:五,五小姐,您怎么在这儿?二太太脸色瞬间大变,匆匆向门口走去,一路上险些让裙摆给绊倒,她却浑然无觉。

宁娘透过绣金薄纱,看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就倚在门边,若是来早了,刚刚屋内发生的一切,只怕都让她给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五小姐二太太这一巴掌打的,真是既脆且响。

那一下不留余力地打下去,那个叫相月的大丫鬟立马跪倒在了地上。

她整个人吓得如抖筛,却既不敢哭也不敢抚脸,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一副任凭二太太处置的模样。

所有跟着二太太出去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没人敢惹祸上身。

萍娘冲简姨娘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让宁娘看在了眼里。

琳娘吓得直往芳姨娘身后躲,母女两个抱成一团,恨不得立马变成一堆尘土。

一个婆子敛容从外屋走了进来,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脸色微变。

但她还算沉得住气,上前踹了那丫头一脚,怒骂道:你这丫头最近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让你好好陪着五小姐,你晃去了哪里?相月跪在那里低垂着头,轻声辩解了一句:小姐口渴,让奴婢去倒水了,奴婢就走开了片刻,只有片刻。

二太太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一些。

宁娘一琢磨便明白了过来。

这位五小姐只怕便是二太太的亲生女儿。

五小姐今日没来,想来二太太并不愿她参与此事。

方才她必定是以为五小姐躲在纱帘后,看到了修哥验亲的全过程。

这会儿听相月一说,想来这五小姐也是刚到门口,未必有看到什么。

那后来的婆子像是在二太太跟前有些脸面,她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莫动怒。

相月这丫头办事不利,回头太太随便怎么罚都行。

只是当着五小姐的面,太太莫再发脾气,若是吓着了五小姐……那婆子话还没说完,二太太立时明白了过来。

她原本盛怒的脸孔立马换上一副慈爱的表情,急急地伸手去搂女儿,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安抚几句。

但这五小姐性子似乎有些怪异,竟是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反倒伸手去扶地上的丫鬟。

宁娘当时可巧离得最近。

那丫鬟跌下来时竟就跌在了她脚边儿。

这五小姐人小个子矮,那丫鬟又吓软了腿一时扶不起来,宁娘也没多想,便顺手扶了她一把。

这一出手她心里倒犯了几声嘀咕,也不知二太太会不会放过这丫鬟,自己冒冒然出手,回头二太太怨上了自己,也算是个无妄之灾了。

可她既已出手,也不好收手,只得硬着头皮扶到底,顺道悄悄扫了二太太一眼,见她表情平和未曾动怒,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滴血验亲一波三折,一直闹到巳时才散。

宁娘早上出来得急,没顾得上吃几口早饭,这会儿回到屋子里便四处寻吃食。

如今修哥的事暂定,她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块,胃口更是好了许多。

银红忙出去张罗吃的。

她们住的这偏院连个烧水的小厨房都没有,平日里银红只能支个炉子在耳房里生火,一日三顿派人去大厨房领。

这会儿还没到开饭的时候,自然也没人为四小姐单独做些什么。

宁娘让她先去寻几块点心来,自己在屋里陪着修哥喝茶。

修哥本是要回芳姨娘那儿去的,可他一见着宁娘,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一直死死地揪着她的衣袖不放。

当时二太太一心全扑在五小姐身上,也没空管他们姐弟的破事儿,宁娘见刚才劝二太太的那个婆子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悄没声息地领着修哥回了偏院。

修哥折腾了一早上,又乏又困,还没等银红找来吃食便已沉沉睡了过去。

宁娘把他抱到了自己床上,替他掖了被子,坐在一边沉思起来。

修哥这孩子身子骨怕是一向不好,说起来他们两人也不过就差两岁。

自己这身体今年二岁,修哥十岁。

可方才抱他的时候,宁娘明显感觉到他身无几两肉。

看他的脸色倒不像是饿了,似乎是生来身子骨就弱。

大约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吸收不好,再多药材吃下去也补不起来。

二太太这下子总该放心了吧。

她虽还没见过二太太屋里的朗哥,但也听银红提过几句。

听说朗哥那孩子自小身体硬朗,虽也不到足月就生了,但因后天将养得好,自小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诗书作画处处占先,是个难得的俊朗少年。

银红提起朗哥的时候,眼里总有一股掩不住的憧憬,好似怀春的少女提起梦中之人一般。

大约连银红这样的小丫头都看得出来,修哥这干瘦柔弱的样子,哪里会是朗哥的对手。

目前的困境暂时解除了,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还没什么头绪。

该怎么在这个人口繁多关系复杂的家里找准他们姐弟两人的位置,这很关键。

既不能高了,令二太太觉得受到威胁。

也不能太低,任由姨娘小妾踩在头上任意欺凌。

宁娘头上才好没多久的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她正在那儿抚额,银红兴奋地推门而入。

她手里提着个八宝锦盒,显得很沉的模样,旁边还跟着个小丫鬟,帮着一起提了起来。

那丫鬟宁娘只觉得面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直在她这里当差的小丫鬟,只是平常从不进她屋,一向是避得远远的。

今儿这是怎么了,竟也要往她面前凑了?小姐,厨房里派人送来了饭菜和点心,还热乎着呢。

银红一面说一面开食盒,拿了几碟子各色点心出来,还有几个热炒,鳝片、鸡丝、蛤蜊,加上各色时鲜蔬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闻着味道也香,满屋子顿时都被饭菜香给填满了。

这可比她前几日吃的好多了。

一看就是新鲜现做的,不像之前送来的,都是些微温的,菜色也不新鲜,像是各处吃剩了拼凑出来的。

今儿怎么这么快便送午饭来了?这还差着一个时辰吧。

银红笑得更欢了:厨房说了,这是给小姐和四少爷的加餐。

一会儿吃午饭时还会送一顿过来呢。

这么快就有人来巴结了。

宁娘简直哭笑不得,不光多送了饭菜和点心,连对修哥的称呼都改了。

四少爷,配着自己这个四小姐,他们姐弟两个,倒算是同病相怜了。

既然送来了,那便吃吧。

宁娘也顾不得这许多,招呼银红陪给修哥挑出几碟子,自己则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那陪着进来的小丫鬟一时有些尴尬,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手无措地绞在胸前。

宁娘吃了几口,扫了那小丫鬟一眼,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这几日倒没怎么见过你。

这话问得那小丫鬟脸上发臊,跪下来恭敬地回道:奴婢叫醒儿,是小姐屋里洒扫的小丫头。

小姐这几日身子不好,奴婢不敢吵着小姐。

还挺会说的,像是一心为自己着想的感觉。

宁娘没点穿,点头道:唔,你这名字取得极好。

醒儿,清醒的醒,是不是?奴、奴婢也不知道。

奴婢不识字,小姐说是,大约便是了。

好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醒儿咬着唇站了起来,慢慢地退出了门外。

银红正在往空碟子里布菜,见状不免轻叹了两声。

宁娘也没接茬儿,自顾自地把饭吃完,又喝了几口茶暖胃,趁着修哥还没醒的功夫,跟银红两人围着炭盆烤火。

今儿这炭似乎烧得特别旺。

银红性子直,有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

听上宁娘这么说,立马露出一脸得意:今儿管杂事的刘妈妈亲自送来了一筐炭,说是小姐身子不好炭用得多,还让我们别客气,要什么就问她拿。

哼,平日里怎么不见她这么殷勤,不就是看我们四少爷如今认祖归宗了,一个两个都想着来巴结了。

你这张嘴,若不再装个把门的,终有一日会惹祸上身。

到时候莫说是我,只怕谁也保不住你。

银红脸一红,低下头去:小姐,我心里生气,忍不住发了发牢骚。

前段时间他们的嘴脸可真难看,害小姐受了这么多的委曲。

委曲不委曲又有什么关系。

既进了陆家的门,哪里还受不得一点点委曲。

银红像是没太听明白宁娘话里的意思,站起身来低声道:小姐放心,我只在这屋里说说,出了这屋子,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宁娘抬起头来,目光第一次变得严肃而沉静。

她缓慢而认真地道:银红,你记住了,无论在不在这个屋里,有些话这辈子都不要再提起。

我知道你的性子,有些急也有些直,你待我直些无妨,便是一两句话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可你待别人不可如此。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传话更是可怕。

你方才这些牢骚若是传了出去,直接传进别人耳朵里倒也罢了,若是经三四张口一传,什么味儿都变了。

于你于我,都不好。

银红一听,吓得赶紧跪了下来。

宁娘伸手扶了她一把,把她搀到自己身边坐下:你品性纯良,待我也很真诚,这些我都知道。

前些日子他们都躲着我,是怕引火烧身,这我也知道。

只有你一直守着我帮着我,你的这份情,我会记下。

我只盼你今后也一如从前,咱们主仆二人互相扶持,你说可好?宁娘话还没说完,银红已是一脸的泪。

她又重新跪倒在地,冲着宁娘真真的磕了三个响头。

大约是她磕头的声音太大,吵醒了正睡着的修哥,小家伙迷迷糊糊地睁了眼,望着眼前的一幕直发愣,喃喃着道:姐姐,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宁娘赶紧让银红擦干泪起来,自己则走到床边安慰他道:没什么,姐姐没事儿,跟你银红姐姐说话儿呢。

修哥睡醒了吗,肚子可饿,要不要先吃点点心?修哥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点心吃连觉也不睡了,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便冲到桌边喝茶吃点心。

银红上前来整理床铺,宁娘便倚在一边与她闲耻。

这个叫醒儿的,倒是机灵得很。

这话一语双关,银红倒是听出来了。

她扯了扯嘴角,叹了一声:醒儿命不好。

前些日子她服侍小姐不用心,小姐别与她计较。

她是家生子儿,老子娘都在府里当差,原本日子过得不错。

可前几年她那哥哥落了水,自此便落下了病根,醒儿的娘一心想为她在府里谋个好差事,好为家里多攒些钱。

可如今府里不缺人手,好一点的差事都得往管事那儿塞钱,醒儿家的钱全给她哥治病了,没钱塞就没差事。

她原也想一心跟着小姐来着,可她娘想让她谋个更好的,挣得更多的,醒儿也就不敢往小姐跟前凑了。

如今,小姐日子好过了……醒儿想跟着我,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她娘的意思?是她自己的。

她这几日一直没见过她娘,不是她娘的意思。

醒儿是想着小姐如今有了体面,跟着小姐她娘便不会逼她去别处了。

醒儿不想去别处,她娘想把她送到三少爷屋里,醒儿不想去。

这是想让女儿走简姨娘的老路了。

宁娘刚才也听银红说了一些府里的事情。

这简姨娘是几个姨娘里的头一位,自小便跟着二老爷,一路从小丫鬟做起,到大丫鬟,通房丫头,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又抬了姨娘。

这三少爷和二少爷是双生兄弟,都是简姨娘所生。

朗哥这样的嫡出少爷醒儿的娘本事还不够大,没办法把女儿塞过去,难怪就打起几个庶出兄弟的主意来了。

醒儿人长得不错,看上去也机灵懂事,若是机缘不错,在三少爷那里混个几年,说不定真能混成个贴身丫鬟。

过几年三少爷成家另立门户,醒儿很有可能就会被选为通房,通房得了宠有了子嗣便可以做姨娘。

自此她的孩子便可以脱了奴籍,成个少爷小姐什么的。

庶出,也总比为奴为婢来得好。

宁娘不免有些同情醒儿:我这身边确实也缺人手,只得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那醒儿手脚可勤快?勤快勤快,醒儿做事一向勤快。

她这几日虽没进屋,可屋外的事儿大部分都是她在做。

银红见宁娘脸上露出笑意,知道她要了醒儿,忙给她福了一福,奴婢代醒儿谢过小姐。

宁娘又和银红说了会闲话,不多时大厨房又派了人过来,正正经经地送来了八菜两汤给四小姐和四少爷。

银红乐得嘴都合不上,服侍宁娘姐弟用过饭后,又把修哥抱到隔壁厢房去睡午觉。

宁娘累了大半天也是困得不行,草草换了身衣服便上床歇中觉。

正歇得兴起时,只听得外头闹轰轰地吵得慌,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披衣起身正打算出去看看,就见银红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小姐小姐,何妈妈来了,说太太说了,青罗居已经收拾出来了,请小姐今日便搬过去住。

作者有话要说:5、通房 ...这二太太倒是个急性子。

做事爽利不拖拉。

说验亲就验亲,说认也就认了,也没搞那些花花肠子。

宁娘原本以为,滴血的时候二太太多半要在水中搞鬼,没成想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前几日还听说青罗居正在修葺,这才刚弄好又急吼吼发打发他们过去了。

真是一刻也闲不得。

宁娘对这二太太的性子还不太熟,也不敢乱有想法,听得银红这么说,便吩咐她赶紧收拾东西。

她来陆家时带的东西不多,衣服不过一个箱子装半满,抬进屋时那件粗布棉袄大约还不是她的,穿着不十分合身。

其他东西就更没什么了,之前二太太已派人把屋里看得过去的家具都搬过去了大半,余下的都是些旧的甚至是破的,宁娘也不打算要了。

二太太既然把青罗居修整一新,怎么着也得给点过得去的东西吧。

银红手脚麻利地收拾箱笼,宁娘正打算帮着一起弄,门帘子又被挑了开来。

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就见何妈妈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模样周正的婆子。

哎呀,四小姐哪能亲自动手啊。

我这正送人过来呢,四小姐且歇着,有什么事情吩咐她们一声便得了。

说罢便看了身后的婆子们一眼,两人立马抢着干起来,一时间倒把银红都闲得无处插手了。

妈妈快请坐。

宁娘一面把何妈妈往小圆桌边让,一面吩咐银红上茶。

何妈妈也不推辞,喝着茶跟宁娘闲聊:太太的意思是,这边儿窄小,委曲了四小姐。

如今四少爷也回来了,这边儿就更不够住了。

这青罗居刚修缮好,齐整漂亮又宽敞,四小姐住过去舒心一些。

往后这四少爷也得托四小姐多照看才是。

这是自然。

母亲如此挂心,宁娘自当好好照顾修哥。

还请妈妈替我与母亲说一声。

晓得晓得。

何妈妈边笑边从袖笼里抽出张纸来,摊在了宁娘面前,四小姐看一看,这些都是先前服侍四小姐的丫鬟婆子,四小姐离家两年多,她们也都各自有了别的差事。

如今四小姐回来了,她们自然也要回来才是,太太把这些人全都调去了青罗居,四小姐看着可好?宁娘便接过纸条看了起来,一面看何妈妈还一面在旁边给她解释:依旧是和过去一样,两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

春晴秋霁是原先小姐身边服侍过的人,桃红朱红嫣红与银红是一拨儿进的府,如今也都是二等丫鬟。

这白萱和绿意原在老太太屋里当差,老太太如今不在府里,四少爷又回来了,太太便把她们拨了过来。

至于其他小丫鬟和婆子,从前有些差事干得不好的,太太让人撵了出去,又添了几个新面孔,四小姐看看可有什么不妥?这上面的名字一大串,个个都好听又好看,宁娘却是一个都不认得。

她哪里能说什么好与不好,只能谢过二太太的美意,照单全收了。

何妈妈又问道:四小姐再看看,这院子里可还有看得中的丫鬟婆子,太太说也让小姐一并带去青罗居。

宁娘把那张纸收进了袖笼里:银红自然是要跟我过去的,还有外头做洒扫的一个叫醒儿的,我看着还算机灵,也想一并带过去,妈妈看可行否?可行可行,四小姐看得中她,是那丫头的福气。

何妈妈乐得直拍手,又把醒儿叫进来仔细瞧了瞧,问了问她的出身父母兄弟姐妹什么的,大约知道她在府里没什么大靠山,便乐得把她送给了宁娘。

有了那两个婆子帮忙,东西很快便收拾好了。

宁娘也不管其他,只管牵着修哥的手,由何妈妈带路去了青罗居。

听说这青罗居离正院颇远,中间隔着几位姨娘的院落,修在一片荷塘之上,倒是很有几分临波仙子的味道。

不知是否是二老爷觉得对她这个女儿有所亏欠,所以给她修了个还算雅致的住所。

这几日天气寒冷,还下了几场雪,青罗居所在的碧月塘就结了一层薄冰,通往正院的木板浮桥上积了些冰雪,修哥一个不留意便滑了一下,吓得他一直抓住宁娘的手,整个人不住往姐姐怀里钻。

何妈妈回头见状,满意地笑了笑。

这笑容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宁娘看在了眼里。

她在修哥的背上轻拍了几下,扶着他慢慢往里走。

屋子里提早点了炭盆,一进屋便觉暖意融融。

何妈妈指挥几个婆子把东西放好,又让人给宁娘和修哥上了茶,然后笑着请示道:四小姐要不要见见春晴她们几个?见见也好。

宁娘点头同意,何妈妈便朝个小丫鬟使个眼色,不多时,七八个年轻姑娘从门外飘了进来,带起香风阵阵。

宁娘一时间竟也有些眼晕。

她原以为,银红的模样在丫鬟里也算周正了,如今这么一看,倒觉得她是这几人里最平常的一个。

大约便是长得不出众,才在自己离开后混得不如意,最后还得到偏院来陪着自己熬。

二太太真有本事,是怎样的精挑细选,才挑出了这么七位标致清秀的佳人来。

这几人的长相,做丫鬟真是可惜了,随便托生在哪个太太姨娘的肚子里,那都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她们七人穿着各色衣裳,梳妆打扮也各有不同,有的俏丽,有的妩媚,有的明艳,有的端庄,一颦一笑间都各有韵味,齐齐走进来的时候,真有种仙人走出山水画的感觉。

这么多各色美女,只怕放哪个男人的眼里,都难不动心吧。

宁娘猛得明白了过来。

她想起了今天见到的五小姐身边的相月,虽然没看清,但绝不是什么惊人之貌。

看来陆府选丫鬟并不单凭美貌,却偏偏把貌美的都塞进了她的屋子。

二太太是想让她们几个当姨娘吧。

春晴她们几个,将来总要跟她嫁到夫家去的。

这么多莺莺燕燕绕着,姑爷不眼晕才怪。

他若动了心思问自己要人,自己也不好不给。

到时候家里妻妾成群的,可真是有得受了。

宁娘就想起了今日见到的四位姨娘。

听银红说,白锦坊里还住着一位曹姨娘,因正怀着孩子,今日才没来凑热闹。

这么说起来,二老爷也是有福之人,这一妻五妾的日子过的,只怕也相当热闹。

二太太是想让自己也尝尝这滋味吧。

宁娘抬头扫了那七人一眼,但见她们低眉顺眼敛衽知礼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冲何妈妈点了点头:原也是用惯的人,想来不会有错。

只是这白萱和绿意我见得少没什么印象,倒想仔细瞧瞧。

那两位听得四小姐提起自己,赶紧快走几步上前,给宁娘请安。

宁娘满脸含笑地看了几眼,便令她们退下去各司其职。

她又留何妈妈喝了会子茶,这才让银红替她送人出去。

这忙乱乱了一天功夫,宁娘着实也是累了。

吃过晚饭后,她招呼了春晴和秋霁过来替自己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除了满脸的脂粉,钻进暖暖的被子里,恨不得闭上眼立时睡下去才是。

可身体虽累,她却睡意全无。

那几个丫鬟的脸一直在面前晃来晃去。

这才刚接触,她们的性子她一无所知,往后该怎么处她也没个章法,万事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二太太这一招还真是厉害,竟把自己逼得有些进退两难。

若是换了个性子急的,身边这么多出挑的丫鬟,只怕早就急了,十有八九会琢磨着慢慢把人给换了。

若是这样,难免让人抓住痛脚一顿好踩。

即便换不成,可她若与春晴她们有了生分,将来办起事来可就不方便了。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闺阁小姐受到很多的限制,大部分时间都不如一个丫鬟来得自由。

可若是不换呢?凭她的本事,压制得住这几朵花吗?宁娘突然有点想笑。

自己真是想得太远了。

换不换又有什么打紧呢,反正这个年代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儿,便是那破落户儿家的儿子,眼睛还总盯着家里的丫鬟瞧不停呢。

若她有幸嫁得个还算出息的郎君,只怕还没过去,婆家的通房丫头早就已经塞进去了。

再说春晴她们几个,也未必人人都有这个意思。

她们自小在府里当差,姨娘的风光见得不少,可姨娘的苦楚也未必不知道。

像醒儿这样不愿意与人做小的,也未尝没有。

就算到时候真要在自己身边的人里挑通房,那也不是人人都挑得上的。

六个一齐上,姑爷哪里受得住,只怕没几年便要一命呜呼了。

再说自己这才十二岁,离嫁人且早着呢,趁着还有几年光阴好过,何必去愁那触不到摸不着的事情。

她连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会子就想姨娘的事未免也有些不着调。

倒是白萱和绿意……宁娘心里有些不悦。

二太太真是一刻也不放松,自己身边塞来五六个美若天仙的也就算了,连修哥也不放过。

这白萱和绿意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与修哥差个三四岁,将来正好做通房。

家里的通房如此美貌,将来嫁进来的四少奶奶能甘心?只怕不斗得天翻地覆才怪。

一想到这里,宁娘真是了无睡意,才与修哥见了一天,心里竟也有些把他放在心上,真想把他当成亲弟弟般看待了。

修哥的荣与辱,与她是一体的。

她将来即便出嫁,在娘家能依靠的也只有修哥一人。

他若让人养成个纨绔子弟,自己在婆家也抬不起头来。

宁娘所有的烦恼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叹息,那一晚她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明白,整夜都没有睡好。

没睡好的人不止宁娘一个。

二太太也是满脑子的烦心事儿。

晚饭时分何妈妈来回话了,说是已经把宁娘姐弟送去了青罗居,一切安排妥当。

宁娘看上去很是顺从,一点儿没有从前桀骜不训的样子。

不知是生母的死让她想通了,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总之她这次回来,没有一点儿闹事的迹象,待人亲切温和地都让何妈妈有些心肝颤儿。

何妈妈回话的时候,二太太身边最得势的孙妈妈进来了。

她手里还端了杯茶,脸上依旧是带着平日里的浅笑。

何妈妈一见她就把话头给收住了,不住地拿眼打量二太太的表情。

二太太似乎一点儿也没因早上发生的事情迁怒于孙妈妈,反倒遣退了何妈妈,往榻上一躺,示意孙妈妈给自己揉揉脚。

孙妈妈是二太太的陪嫁大丫鬟,打小就在一起,情分自然不一般。

她把茶蛊往桌上一放,走到二太太身边蹲了下来,一面揉一面扯闲话:相月那丫头不听话,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太太看该怎么罚才好?二太太就忍不住笑了:你这个人,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像总也抓不住你的错似的。

算了算了,她既是你的侄女,我便看你的面子饶了她这一回。

往后可得让她跟紧了莹娘。

今儿早上这种事情,哪里能让莹娘瞧见。

这孩子本就怪……五小姐不是怪,是聪明,她懂得比谁都多。

孙妈妈一夸赞五小姐,二太太脸上就笑开了花。

聪明是真聪明,还不到八岁就识文断字了,如今才十岁便能吟诗作赋了。

可她的聪明劲儿全用在那上面了,对人对事总这么冷怎么行。

五小姐年纪还小,太太慢慢教,会好的。

你看四小姐,从前总像朵带刺的玫瑰,几年的苦受下来,不也成了一朵水仙花了。

姑娘家大了,性子会变的。

二太太制止了孙妈妈敲腿的动作,伸手让她扶自己起来:也不知是真变还是假变。

自然是真的。

孙妈妈不敢多说什么。

早上那会儿宁娘扶了相月一把,孙妈妈多少对她存了几分感激之情。

她知道太太不喜欢宁娘,说多了她的好话太太会反感,还是附和几句的好。

管她是真是假,如今她又落在了我手里,就是假的,我也得让她变成真的。

我既要用她也要防着她,想想也真够累的。

若不是为了莹娘,我真恨不得她死在外头算了。

孙妈妈眼神一黯:您这又是何必。

留她在身边几年,等订了亲嫁出去了,您也就省心了。

二太太站在那里,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门口的绣金薄纱:哪里能省心得了。

我也想眼不见为净,任他们姐弟自个儿过去。

可是不行啊,不说为了朗哥,就是为了莹娘,我也得好好筹谋筹谋才是。

说到底,还不都是一个‘钱’字闹的。

--------------------------------------------------------------------------------作者有话要说:☆、连累宁娘虽然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还是起了个大早,待得用过早饭后,就领着修哥去了二太太那里请安。

修哥经过一夜的休整,气色好了很多,也不像前一日那般胆怯。

只是一听说是要去太太那里,他立马又变得紧张起来。

宁娘只得安慰他几句,说只是去请安不是去扎针,修哥半信半疑地看了她半天,这才磨磨蹭蹭地跟着她去了正院。

去正院的路上要路过一片树林,那树林郁郁葱葱遮天避日,平日鲜少有人经过。

一走进去便只听鸟叫声不绝,再也没有旁的声音。

修哥像是蕴酿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轻声问宁娘:姐姐,爹他为什么让人扎我的手指?修哥长这么大,只见过二老爷几回,虽然如此,他对二老爷却一点儿不排斥。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父子天□。

宁娘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春晴和白萱远远地跟在后头,靠得并不近,像是故意给他们姐弟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宁娘没有立马回答修哥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道:修哥告诉姐姐,你喜欢爹吗?喜欢。

回答得不假思索。

为什么喜欢?小的时候别人都有爹,就我没有,我一直想有个爹。

爹对我很好,娘过世的时候,爹见我哭得伤心,还给我擦眼泪呢。

宁娘摸了摸修哥的脑袋:你喜欢爹,爹自然也喜欢你。

爹想长长久久地把你留在他身边,所以扎了你的手指。

你以后要听爹的话,这样爹就会一直喜欢你了,知道吗?二老爷虽然不是什么好鸟,毕竟是他们的亲爹。

所谓虎毒不食子,在这个父为纲的社会,做子女的孝顺父亲,总是不会错的。

修哥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一向很信任宁娘,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以后一定听爹的话,听姐姐的话,不惹你们生气。

宁娘觉得这个是机会,就顺着这个话题讲了下去:不仅要听我们的话,母亲的话也一样要听。

修哥有些不乐意了。

他毕竟十岁了,懂的也不少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母已经死了,也知道二太太不是他的亲娘,更知道他是自己父亲的妻子。

对这个明明陌生却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修哥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回答?哦。

修哥不甘心地应了一声,把头低了下去。

你若听母亲的话,爹就会高兴,爹一高兴自然就更喜欢你了。

母亲也会喜欢你的,这样可好?一祭出爹这个法宝,修哥立马来了精神,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宁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跟小孩子说话真是费劲儿,非得这么拐着弯儿说。

他若再长个几岁,自己还能摆事实讲道理。

他若再小个几岁,对父母的概念还比较模糊倒也好办。

偏偏他就处在这尴尬的年纪,连哄带骗的才能让他答应。

不过往后日子长了,修哥大约也会明白了。

这么大的孩子已经会察言观色了,他很快就会成长起来,知道住在这里和住在自己家会有许多不同。

因为这么一说话,路上就有些耽搁。

宁娘到的时候,萍娘他们已经到了。

除了小姐们,几位少爷也来了。

二太太解释说,昨日几兄弟在先生那里不便过来。

从今日起他们暂时放春假,先生也回家去过节,待到节后再重新开课。

宁娘也不管这是真是假,客气地与在座的三位哥儿互相见礼,又把修哥介绍给他们认识。

见礼的时候,宁娘留意多看了朗哥一眼。

这一看倒让她颇为吃惊。

她本以为银红自小在府里长大没什么见识,见到个相貌端正的少年便心有所属。

没成想这朗哥真是人如其名,小小年纪已是俊朗不凡。

他的五官与二太太极为相似,偏偏轮廓却有着男子该有的硬朗。

细致的五官配上棱角分明的脸孔,有一种洒脱坚毅的气质。

他微微一笑的感觉,就像是微风拂面,令人心里无比熨帖。

他往那儿一站,身形颀长挺拔,又带有几分书卷气,整个堂屋都似乎亮了几分。

宁娘活了二十几年,还真没见过长得如此出众的少年。

所谓的美少年,长的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因为被朗哥的容貌所惊叹,宁娘甚至都没记清另两位少爷的长相。

文哥和武哥大约也感觉到了这种冷落,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

文哥性子急,悄悄凑到武哥耳边道:怎么他事事都要占先,连自家姐妹都多看他几眼。

武哥性子稍温和些,只是笑笑没说话,心里却有几分感叹。

说到底,他们真是什么都不如朗哥。

出生家世先不说了,长相就不及对方十分之一,才学也远远不及。

他们三人中朗哥年纪最小,但诗书断文的造诣却比他们高得多。

平时一起上家学,先生总夸朗哥,对他们兄弟二人却是多有不满,偶尔还向父亲告状,害得他们好一顿骂。

有些人真是得天独厚,别人没有的他都有。

朗哥与宁娘见完礼后,落落大方地坐到了文武两兄弟的上首,像是没注意到他二人的不悦。

宁娘也领着修哥坐到了萍娘的上首,低眉顺眼不再说话。

萍娘性子躁,当着二太太的面已是难掩怒容。

自小她就看不惯宁娘。

若说莹娘也就算了,好歹是二太太亲生。

可她陆婉宁算什么!一个没娘的野丫头,居然事事压自己一头。

府里大大小小的人竟还把她当嫡出小姐对待。

要知道她娘当年可是因病要被休的,若不是父亲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最终选择了和离,这宁娘在陆家哪里会有这般的地位。

宁娘不在的这两年,萍娘过得很是惬意。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莹娘年纪小又不爱说话,琳娘哪里是她的对手,她整日里在二太太面前讨巧卖乖,时不时地也觉得大家拿她当嫡小姐看待了。

如今宁娘回来了,她又是一朝被打回原形,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份了。

虽然她比宁娘大了两岁,但因为是庶出,还得屈居于她之下,坐在她的下首。

再看看她那两个弟弟,也只能被陆明朗压着。

他们三兄妹还真是同病相怜。

萍娘冲宁娘看了又看,好几次想拿话刺她。

可偏偏宁娘一言不发,只是听二太太与其他人说话,害得她没有找麻烦的机会,心里更是怨恨难平。

二太太早就注意到了萍娘的脸色,她跟立在身后的芳姨娘说了几句后,突然问萍娘道:你这是怎么了,满面通红的,可是衣裳穿多了?简姨娘也注意到了女儿的神情,赶忙打圆场:都怪我,见这几日天气凉,便让她多穿了件。

这会子屋里热,莫说萍娘,我都有些汗津津。

二太太打蛇随棍上,立马吩咐何妈妈:给姨娘和二小姐上杯凉茶,去去火。

简姨娘母女吃了个暗亏,再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坐在那里装石头。

二太太满意地笑了笑,一抬头就见莹娘身边的步月匆匆走了进来,她立马紧张起来。

步月给二太太行了礼,凑过去小声道:五小姐说要来见见几位姐妹,太太看如何是好?二太太颇有些惊讶。

自己的这个女儿,平日里是最讨厌请安这种事的,自己娇惯着她,她不愿意来也从不勉强。

今儿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太太觉得这是好事儿,让她跟姐妹们多处处,或许性子能外放一些。

于是她便让步月领莹娘进来。

步月得了令匆匆出门,不多时便领着莹娘走了进来。

莹娘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袄裙,较昨日那身石榴红的更娇媚。

昨天事情多,宁娘也没细看她,今日再一见,才觉得这五小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听说这五小姐与朗哥是双生兄妹,单从面相上看倒是看不太出来。

朗哥眉目似二太太,漂亮惊艳得让人难以侧目。

五小姐倒不太像二太太,也不知是随了谁,漂亮自然是漂亮的,只是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冷意,轻易让人近不了身。

她话不多,或许该说是特别少。

只是上前与自己和修哥见礼的时候叫了一声四姐和四哥,自此便坐在二太太身边,再没说别的话。

她甚至都没向二太太请安。

即便如此,宁娘也能从萍娘和文哥武哥的表情上看出,这两声四姐四哥已足以令在场之人震惊。

难道说,这莹娘本是个哑巴?可听她方才的发音,字正腔圆,不像是个哑巴。

看她的神情举止,也不像是智力低下,举手投足间该有的小姐风度也都全有。

宁娘忍不住细细观察起莹娘来。

这两兄妹还真是各有特色,若说朗哥是因为风姿出众才令人多看两眼的话,莹娘却是因为举止怪异而引人好奇。

宁娘暗中观察了许久,总算是看出了些名堂。

这个莹娘,坐着的时候鲜少抬头。

她的目光和人没有交流,无论看向哪里,都像是没有焦距似的。

她仿佛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在场的人与事引不起她的兴趣,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自有她感兴趣的东西。

这该叫什么?宁娘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词:自闭症!这莹娘看上去倒像是个自闭儿童。

宁娘虽然不学医,也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过关于这种病的介绍,里面的一些症状便与莹娘很相似。

但她却认得自己和修哥,这又令宁娘感到困惑。

以她的了解,自闭症的孩子很少认得身边的人,对父母等至亲的人或许能知道一二。

可自己离家两年,修哥更是才来了几日,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还前来打招呼,实在与自闭症有很大的不同。

这么奇怪的个性,只怕当世名医都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宁娘也不便多做分析,重新低下头去扮乖女儿。

二太太和众人说了会儿话,便让他们散了。

出门的时候萍娘余怒未消,趁着离了二太太的视线,故意与走在身边的修哥撞了一下。

修哥年纪小身体也瘦弱,被她人高马大这么一撞,自然就要向后跌倒。

宁娘眼明手快就要去扶,偏偏踩着了裙摆自己晃了个趔趄。

她心里暗骂裙子太长误事,等站稳后却见朗哥已扶了修哥站好。

这两兄弟站在一起,谁也不会相信修哥竟还比朗哥大上几个月。

他们看起来像是差了两岁,朗哥已是个颇有担当的少年郎,修哥却还满脸青涩一团和气。

萍娘一撞之下本十分得意,一见朗哥出手相帮,不由觉得扫兴,扫了他们几人一眼,愤愤地带着丫鬟望梅离去。

宁娘赶紧向朗哥道谢,也匆匆带着修哥回了青罗居。

正院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妙,一个不小心害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二太太肯定把气都撒自己身上。

朗哥看着宁娘快速离去的背影,不禁微微皱眉。

他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不管是谁,见到他总愿意与他多亲近亲近。

这种被人敬而远之的感觉并不好受,朗哥不太喜欢。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宁娘安顿好修哥之后,就把银红叫了进来,悄悄吩咐她去替自己办件事情:芳姨娘那里的丫鬟,你可有相熟的?银红有些不解:倒是有个熟的,六小姐身边的暗香是我远房表姐,小姐要打听什么事儿吗?宁娘心里一直装着个事儿,昨天事情忙没顾得上,今儿非得问一问了:我想让你打听打听,那个叫湖蓝的丫头怎么样了?昨天二太太凶狠的眼神一直在她眼前晃个不停,那个接了命令的丫鬟今日她又见到了,听二太太唤她竹枝,像是在正院也很有体面。

派这样一个大丫鬟去处置湖蓝,只怕是凶多吉少。

银红不知就里,也没多问便去了芳姨娘住的朱绫阁。

宁娘在屋里等消息,诗册也看不进去,东西也吃不下。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银红眼睛红红地回来了。

宁娘一见她这神色便知情况不妙。

银红像是被吓着了,进屋的时候脚都有些发软,一说话声音就发颤:小……小姐,湖蓝她,她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杀一儆百这个消息太劲爆了,宁娘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银红见屋里没其他人,开始抽出帕子抽抽搭搭起来。

宁娘被这哭声闹得有些心烦意乱,赶紧制止她道:先别哭,出了什么事情,你仔细说与我听。

说是昨儿个黄昏时分没的。

问是什么情况,我表姐不肯细说,只说是打的,至于为什么挨打,表姐也说不知道。

一个好好的大活人,竟给活活打死了。

宁娘的心瞬间就被揪了起来。

虽知古时候人命如草贱,但也只是听说罢了。

当这种事情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时,宁娘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可怕。

莫说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就是高门里的一位小姐,或是某位少奶奶,一个行差踏错,或许就悄没声息地香消玉殒了。

宁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说之前她对自己的生存环境还抱有几分幻想的话,在见识到二太太如此的手段后,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二太太没有立时除掉自己和修哥,一定有她的目的。

但她现在不出手,不代表她一辈子都不会出手。

在自己的羽翼没有足够丰满之前,她必须处处小心,不能有丝毫的闪失。

银红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表姐说,昨儿个辰时太太屋里的竹枝姐姐去了趟朱绫阁,没过多久湖蓝便让人带走了。

那时候芳姨娘不在,大家都有些六神无主。

后来芳姨娘回来后听说了这个事情,便去求了太太。

听说芳姨娘在太太面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太太总算松口让把人领回去。

可芳姨娘去的时候,湖蓝已经快不行了。

抬回朱绫阁没多久便咽了气……说到最后,银红声音哽咽,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

同是丫鬟,想必也是同病相怜,任何一个姐妹去了,其他人都会有如惊弓之鸟,生怕自己也有同样的下场。

这陆府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只怕内里已是波涛汹涌。

这样的事情,其他各院估计早就知道了。

朱绫阁不过收留了修哥几日,便惹来如此大祸,以后只怕各屋各院都会对他们敬而远之了。

二太太这一招,真是一剑双雕。

既给府里大大小小的奴才们敲了记警钟,也把青罗居与其他人彻底地孤立了起来。

银红见宁娘抿着嘴半天不说话,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只能继续这个话题:听……听说,六小姐当夜便给吓病了。

湖蓝本是侍候她的人,说没就没了,六小姐本就胆子小……难怪今天请安的时候没见着琳娘。

难怪今天芳姨娘的神情有些恍惚。

二太太好几次跟她说话,她都没及时接上话茬。

只怕此时的朱绫阁,正是一片愁云惨雾。

宁娘见银红面有凄色,便吩咐她道:你下去休息吧。

今日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讲起,只当不知道。

最近这段时间你哪儿也不要去,只留在青罗居当差。

银红不敢多问什么,默默地退了下去。

她知道在陆府当差,太有好奇心是不行的。

有些事情小姐不讲她便不问,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险。

想想湖蓝那么机灵一姑娘,也不知是哪一桩事情没做对,竟就惹来了杀身之祸。

银红与她同是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自然更为感同身受。

宁娘待银红走后,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走动。

她并不是在想要怎么与二太太过招,更多的是希望自己能够冷静下来。

一个人若能做好自己,处处不露把柄,别人自然就抓不住你的错处。

怕就怕为了别人的事情情绪起伏乱了方寸,这才是大忌。

好歹是活两辈子的人了,怎么也得对得起前世那二十多年的见识,此刻她若是有什么不明智的举动,简直就是直接撞到二太太的枪口上。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

所谓百忍能成金,一时的做小伏低如能换来长久的平安,也是值得的。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子女顺从父母本就天经地义。

这家里靠忍过日子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便是二太太,也不会诸事顺心,那几个姨娘便是她忍让的最好见证。

宁娘决定要忍,萍娘却有些忍不下去了。

她从二太太处回到自己的缃绮楼后便一直余怒未消,气得在屋里来回走动。

望梅鹅黄等几个丫鬟全都守在门口,一个也不敢进去自惹晦气。

简姨娘见她这样,忍不住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回头事情传到太太耳朵里,可没什么好处。

姨娘,你可真天真。

你以为现在太太就很待见我们吗?萍娘对生母一向没什么规矩,说话也很直接,她一早就把我们恨到骨子里了。

从前祖母在的时候,她看我们那是什么眼神。

自从祖母去了山东,你教我要低头要服软,我这连番想花样不住地讨好她,她也未必拿正眼瞧我。

倒不如像从前那样,我还少费些唇舌。

你这孩子!简姨娘望了望门口,见房门紧闭,这才压低声音道,你若总是这样,将来可讨不了好。

你就听我一句,再忍几年吧,待你定了亲嫁了人,姨娘也算是熬出头了。

你两个弟弟都是儿子,婚事上老爷不会全让太太做主,我还放心一些。

你出身不高,偏偏心性却高,老太太从前养了你几天,你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若是现在不讨好着太太,将来嫁个不如意的人家,只怕一辈子都过不舒坦。

我这全是为了你好。

萍娘被说中了软肋,咬着唇愤愤了几声,转而又把炮火对向了别人:太太便也罢了,好歹是母亲,我对她恭敬些也是应该。

可她宁娘算什么!算嫡女!简姨娘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萍娘,你再争也越不过这一头去。

她算哪门子的嫡女。

从小便说她是嫡出,可她那母亲呢?陆家祠堂里有她的牌位吗,陆家的祖坟里有她的棺椁吗?哼,连个正经娘都没有的丫头,处处都压着我,让我怎么服气得了。

简姨娘看着炸了毛的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亲自倒了杯茶过去,劝道:不服气也得服气,谁让你命不好,偏偏托生在我的肚子里。

她宁娘再不好,她娘也是陆家三媒六聘正经娶回来的。

你跟她置气有什么用?你若不想见她,往后避着点就是了。

我看她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与咱们走得太近,你也无谓与她计较了。

至于那个修哥,奶孩子一个……他可是嫡子。

萍娘学着简姨娘的语气阴阳怪气道,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真是笑死人了。

宁娘也就不说了,好歹她出生的时候,她娘还没跟爹和离。

这修哥算是怎么回事儿,真真是来路不明的野小子了。

姨娘,他们说的那些鬼话你信吗?都和离了还能有子嗣,一个出了陆家门才怀上的野种,竟也给认回来了。

真不知道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陆家。

姨娘,你说这修哥,该不会是宁娘她娘跟别的男人……简姨娘抬手敲了萍娘一记爆栗:不该你管的事情便不要管,咱们只管老实待在缃绮楼里,其他的事情都与咱们无关。

老爷说他是陆家人,他便是陆家人。

姨娘!你现在怎么成这样了,从前祖母在的时候你也常与太太不对付,现如今怎么成了缩头乌龟了?你也说了,从前那是你祖母在。

太太她为何能压我一头,不就因为她是正妻,有老爷在后头撑腰。

从前我有老夫人撑腰,还勉强能与她一争高下。

现如今老夫人都让她赶到山东去了,咱们还靠什么争?若再不老实一些,莫说你的婚事要有麻烦,就是这陆府,也未必有咱们四人的容身之地。

萍娘被说得完全焉了下去,她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身上的连环络子,半天才挤出一句:搞了半天,不仅来个压我一头的嫡女,这又来了个嫡子。

现在阖府上下,倒只有咱们的文哥武哥是庶出的哥儿了。

那倒未必。

简姨娘手里的帕子微微扫过脸颊,人虽已过三十,却是风韵不减,笑容里有着萍娘这样稚嫩的少女没有的妩媚,修哥是嫡是庶这得太太说了算。

他母亲已离府,族谱里自然已是没了她的位置。

宁娘当年命好,老太太做主写在二太太名下了。

这修哥嘛,只怕便没这么好命了。

一个女儿写了便写了,儿子可是不同,太太岂肯轻易松口。

你看修哥一回来便养在了芳姨娘处,如今又给送到了宁娘处,由头至尾太太便没让他进正院的门儿。

这往后族谱里怎么写,谁也说不准儿。

这事儿确实说不准,二太太自己也没个定论。

晚饭时分孙妈妈来了,来侍候二太太用晚饭:老爷让人来传话了,说今晚有应酬,让太太自己先吃。

哼,应酬。

二太太当时正对着螺钿镜摘她的猫眼耳坠,不冷不热地回了这么一句。

孙妈妈心领神会,脸色就有些尴尬:大过年的,老爷总要与上司同僚们聚一聚。

回头开春老爷就要上京述职了,得提前打打关系。

二老爷陆正泽在浙江按察使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六年了,此番进京述职自然是盼着能往上挪一挪。

朝廷里外的人都要打好关系,这二太太也知道。

但她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回不回也没什么关系。

就算他在家,不也整天见不着个人影。

那个梅氏这才新纳了几天,又是抬姨娘又是赐院落的,这正院哪有偏院来得香,都说野花比那家花要娇艳。

对着孙妈妈,二太太总喜欢说点心里话,时不时地倒倒苦水。

孙妈妈立马接嘴道:太太这话说岔了,野花再香也不及家花颜色正。

老爷方才还派人说了,应酬过后会来太太屋里寻您说话儿。

这个消息并没让二太太过于高兴:想来又是找我谈宁娘修哥的事情了。

我倒宁愿他不来。

二太太对着镜子细细看了看自己的鬓发,长叹一声道:花无百日红,再美的女子男人看多了,也就不觉得好了。

我年轻的时候你总夸我漂亮,旁人也都这么说。

可漂亮有什么用呢?再漂亮又能漂亮几年呢。

到最后也就和那不漂亮的一个下场。

我若不是家境艰难,何苦要到他陆家来当这个正室不像正室,继室不像继室的女主人呢。

孙妈妈一路陪着二太太从闺阁到陆家,她的不如意自然全看在眼里。

可她毕竟是个下人,二太太夫妻俩的事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劝道:太太如今也是花一般的模样,哪一次太太们聚会旁人不是赞您赞不停。

旁人赞哪有枕边人赞来得动听。

二太太换下了身上的锦上添花缂丝褙子,套了件雪青的比甲走到桌边,微微一笑道,算了,说这个也没用。

回头你到芳姨娘那儿去一趟,听说琳娘病了,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一提到这事儿,孙妈妈又忍不住劝二太太道:湖蓝那丫头不懂事,您别与她计较,芳姨娘肯定不知道这个事情。

我没怪她,你让她不必惊慌。

湖蓝的身后事我已经办好了,府里静悄悄的,没人敢议论这个事情。

只是这一次,会不会下手太重了?毕竟她与那两个婆子不同。

二太太一双漂亮的凤目在孙妈妈的脸上扫来扫去:若不杀一儆百,往后这家里可不是要乱了套。

宁娘才一进府,谣言已是满天飞,人人都道我非取他们姐弟性命不可。

庆生家的和芳林嫂是这样,湖蓝也是这样。

她们的下场其他人也都看到了,你给我盯紧了,往后再有人不怕死,只管给我处理了。

孙妈妈不敢再劝,低头敛容道:我知道了,太太。

说罢便开始让人传晚饭进来,仔细地服侍二太太吃饭用茶。

用过饭后,孙妈妈又陪着二太太说话,一直说到戌时,外头芳草来报,说是二老爷回来了,两人这才收了声。

二老爷是由竹枝扶进来的。

他走路的时候步履已有些不稳,脸颊上的红晕还没褪去。

二太太见状忙迎了过去,刚一近身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面而来,几乎要把她给薰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网上得差点忘了更新了……☆、嫁妆二太太很想把头撇向一边,想想却还是忍住了。

她把二老爷扶到了床边坐下,又让孙妈妈端了醒酒茶过来,亲自替二老爷脱去了外衫,又服侍他把茶喝了。

老爷还是少喝些吧,这几日连轴喝的,当心身体。

二老爷把手里的天青秞茶蛊递到二太太手上,有些疲倦地敲着眉心:你当我爱喝那些个东西吗?没办法,如今时局不稳人人自危,我也得想想后路才是。

二太太脸色微变:这又是怎么了,最近这阵子没听说皇上身体有什么不适啊?你们妇道人家知道的不多,这种事儿本也不该你操心。

只是现如今这局势啊,连我都有些看不透了。

老爷说的什么话儿,您怎么会看不明白吗?二老爷打量了二太太两眼,皱起了眉头:宁娘回来这些日子,我让你待他们姐弟二人好一些。

你总思度着是与宁娘的亲娘有关,总与我使性子。

今儿我就把话跟你挑明了吧,佩容人都去了,我还会有什么念想?如今我想的是沈佩宜,你懂吗?二太太站在桌边,手上的茶碗还没完全放下,听到这话倒是一奇:你想他做什么?他姐姐如今都去了,你倒关心起他来了?难不成你还想让他为你谋仕途?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官还不如你大,哪里能帮得上你的忙?你啊,妇人眼浅!二老爷气极反笑起来,你道是如今这个朝廷,还是以官职论大小吗?皇上昨儿个杀了个从二品的布政使,前天摘了个正二品的左都御史的官帽。

再这么下去,很快便要轮到你老爷我了。

二太太一开始还有点不以为然,虽然知道目前朝廷局势复杂,但毕竟整日里在内宅忙着,感受不到官场上瞬息万变的紧张气氛。

如今听二老爷这么一说,她才认真了起来,脸色渐渐的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沈佩宜官是不大,一个小小的同知也没什么实权。

但如今他巴上了楚家,平步青云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了。

这楚家是什么人家你心里不会没数。

皇上开国时封的那几个异姓王,这些年杀的杀败的败,只剩他楚家一枝独秀富贵不绝。

我若能通过佩宜的关系与楚家牵上线,这事儿或许还有转机。

若不然,我能保住性命辞官回家还算是幸运了,怕只怕……楚家?二太太脸色发白,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老爷是说那个世袭罔替的楚神医家?便是他家。

楚神医于当年建国立有大功,皇上这才赐了这等的荣宠给他家,还亲赐了诚亲王府。

所为诚者,忠诚也。

皇上对楚家是什么态度可见一般。

可光有祖宗的这点福荫不算什么,开国的时候皇上也封了不止他一家异姓王。

难得的是百年世家,万年不倒啊。

他们家的小三子年纪不大,却独得圣上亲眼,绝非池中之物啊。

这楚家可是摆明车马支持慎王的呀。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这局势你也该看明白了,楚家支持慎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圣上也站在了慎王一边。

以楚家如此精准的眼光,在储君未明的情况下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地选择站边?我告诉你,皇上是拖不久了,这帝位迟早是慎王的。

我与慎王素无私交,当年还因着你家,与怡王沾了点边儿。

听说怡王前些时候醉酒闹事让圣上知道了,如今已被赶回自己的封地不许回京。

怡王一倒,慬王也难撑大局,这天啊,终究是要变了。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是嫌我家拖了陆家的后腿?当年老爷为着我父亲与怡王那点子关系还暗自庆幸,如今倒嫌三嫌四起来了。

二太太这话一说,二老爷脸色一讪,就有些不高兴,站起身来道:我若是丢了官帽固然得不到好,你与孩子们又能捞着什么好处?皇上这些日子见谁都不顺眼,咱们今儿还能关起门来好好说话,指不定明儿就阴阳相隔了。

你道我为何要与沈家重修旧好,为何要接宁娘修哥回府。

别说修哥是我的儿子,他便不是如今也必得是了。

二太太一下子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敢情二老爷真是急了。

为了巴上沈佩宜,连便宜爹也打算当了。

难道自己要滴血验亲时他如此反对,若不是自己以死相逼,这修哥早就稀哩糊涂进府了。

二老爷见她不语又添一句:年下了,你我少不得要出门应酬,宁娘和修哥即便不出门也要见见客,赶紧让人赶几件新衣裳出来。

到时候别丢了陆家的脸面。

说完,二老爷抬脚就出了门,转身又去了梅姨娘那里。

二太太气得脸通红,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抄起方才二老爷喝过的茶蛊就朝门口扔了过去。

可巧孙妈妈听到动静走了进来,差点被砸破脑袋。

她赶忙往旁边一躲,避过了这一茶蛊,转身吩咐值夜的胭脂把碎瓷给收拾了。

太太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你瞧瞧,倒把老爷给气走了。

走便走,本也没打算让他来。

他便是日日在那小妖精那里,我也不会去请!孙妈妈怕让人听见,赶紧关上了门:我的好太太啊,这气话也只能在气头上说说,回头见了老爷,您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那小蹄子是什么身份,您又是什么身份,犯不着为她跟老爷置气。

回头她要是怀上了孩子,您这不是得不偿失嘛。

哼,就她也想生孩子。

孙妈妈,你帮我盯紧了,药一日也不许停,敢不喝,我便把她全家都卖到山里去,一辈子也别想走出来!孙妈妈一面给二太太拍背顺气,一面安慰道:行行行,都听您的,药日日都喝着,一日也没停。

您别气坏了身子。

二太太气得直喘气:从前怡王得势的时候,他整日巴结着我爹。

现如今风向变了,他又去抱前小舅子的腿了。

哼,我看他陆正泽一辈子也只能靠别人了,离了人他这官还就当不成了。

太太!孙妈妈急了,伸手捂住了二太太的嘴巴,您快别说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不得了。

怕什么,还怕他休了我不成。

他若真休了我,他这官也别想当了。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动不动便休妻和离的,还怕没人弹劾他?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朗哥和莹娘着想。

看看宁娘和修哥,您可不能让五小姐和五少爷变成那样啊。

一提这一儿一女,二太太总算暂时冷静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莹娘,我哪里要这么忍气吞声。

说来说去还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我但凡有那么些像样的嫁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

朗哥便不说了,莹娘将来嫁人,这嫁妆得花多少银子。

我能靠谁?娘家靠不住,老爷的那点子俸禄连日常的家用开销都远远不够。

他名下那些庄子田地虽说一年收入也不少,可哪里比得上那几间兴恒当铺。

一说到这个,二太太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光是我手头这几间每年便有十多万两银子,更别说那沈佩容临死前又给了宁娘和修哥那几间。

她沈家倒是厉害,官当得不大,生意倒是做得很大。

孙妈妈一听每年有这么多银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这兴恒当铺这般兴盛。

你不知道,咱们大晋开国也不过几十年,前朝留下了不少败家子儿。

那些少爷小姐们吃惯了好的用惯了好的,父亲一遭殃,竟是连谋生的手段都没有了。

没有钱,自然活不下去,只能想着法子变卖家里的宝贝了。

要不然这兴恒当铺也不会发得这般快。

兴恒当铺就是从那个时候发起来的,先是陆陆续续收进来不少好东西,价钱给的都极低,且十有□是死当,再不会有人来赎。

再以不错的价钱卖给新晋的权贵。

靠着这一转手二转手的,眼见着规模便大了起来。

先是在苏浙开了好几家分店,后来又发展到京城、北面,传到宁娘这一代时,全国已有不下二十家分店。

那太太准备怎么办,如今四小姐回来了……再等几年吧,她毕竟还小,当初与沈家便已说好,她出嫁前这嫁妆由陆家替她管着。

这几年她还插不进手。

可她出嫁时总要还给她呀。

这么一块肥肉还要吐出去,孙妈妈都替二太太心疼。

自然是要还给她的。

这沈佩宜年纪不大倒是精明,还与老爷立下了契约书,若是宁娘没了,这产业便要转到修哥名下,若是修哥也没了,这产业便要归还沈家。

他这是为他们姐弟留了后路了,用这一招制着我,生怕我要对他们做什么。

孙妈妈不言语了,沈佩宜的担忧并非全不道理,若不是拿这么一笔庞大的产业拘束着二太太,宁娘和修哥能活几天可真不好说。

还给她倒也不怕,这几年我也赚了不少。

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将来这产业到了她手上,这账目可是说不清了。

她那么聪明,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问题?二太太的手里一向有两本账,一本是内账,详细记录了几间当铺每年的银两进出。

另一本则是用来糊弄宁娘的,她每年都让人把账做平,只留一两千两的进项。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里面的猫腻。

就算宁娘真是蠢笨如猪,她一接手那几间当铺,一年下来也就全明白了。

去年才赚一两千,今年便赚十多万,傻子都能想明白。

太太是怕宁娘知道了,来与您闹?照她从前的性子,我倒真有些怕。

如今我倒是不怕了。

二太太禁不住冷笑起来,都说修哥来了对我们正院不利,我看倒也未必。

为了修哥,她迟早得求到我门上。

修哥是嫡是庶,也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孙妈妈试探着问道:您想把修哥写在自己名下?修哥比朗哥大了几个月,这一旦写在二太太名下,二房的子嗣格局可就完全变了。

便是要写也没这么容易。

修哥毕竟生在外头,这生辰八字可作不得准,谁知道他沈家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看修哥那模样,像是比我们朗哥还大几个月的吗?孙妈妈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过来。

二太太想拿修哥的嫡庶问题牵制住宁娘,让她不敢现在就来问自己要回生母当年的陪嫁,也不敢将来接手后再翻以往的旧账。

但二太太也绝不会让修哥越过朗哥一头。

即便真要把那孩子写在自己名下,修哥的生辰八字也非得改了不成。

朗哥有个弟弟没什么,有个哥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二太太对着孙妈妈发泄了一通,心情好了很多,转过头来又开始琢磨起方才二老爷说的那些话来。

朝局不稳人心浮动,大家都在想后路。

二老爷想要巴结沈家倒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二太太突然想起这几个月母亲给自己写的家书,字里行间总透着隐隐的不安。

她先时倒也没留意,过年事儿多,加上宁娘修哥回府,她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再翻出来看看,她多少也品出味儿来了。

她家能有今天的景况,与怡王脱不开干系。

虽说她父亲没有直接与怡王搭上关系,但千拐八拐的,也算是归在怡王这一派里了。

怡王若是倒了,她娘家必定要受牵连。

到时候陆家或许也要遭殃。

想到这些,二太太又有些急火攻心,一晚上起了好几次夜,片刻也没能睡踏实,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几个皇孙们的起起落落。

怪只怪当今圣上实在长寿,在位几十年,竟然生生地熬死了自己的三个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争储宁娘和二太太一样,也在研究如今的时局。

她平时梳头换衣时,总会想方设法从丫鬟的嘴里套一些信息出来。

时间一长,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大晋也有些一些肤浅的了解。

她把从各个丫鬟那里听来的东西汇总在了一起,然后就发现,这皇家短短几十年的历史,还真如一部狗血的家族大戏。

今年是启泰五十三年,皇帝已八十有三了。

也就是说,他三十岁时登基,已做了整整半个多世纪的皇帝。

在常人看来,真是享尽了一世的荣华富贵,人生再无任何遗憾。

可这人越有福气,遗憾便也越大。

当今圣上最大的遗憾,大概便是临到老了,却找不到一个十足称心的太子人选。

圣上共有三子,长子早年曾封建安太子,可惜早夭。

只留一嫡子却未长成,年少夭折。

建安太子亡故后,圣上便封其弟为永宁太子。

谁料几年后太子于一次外出游猎时被前朝余孽所伤,一箭刺穿了肺部。

虽暂时保住的性命,终究没能拖得长久,挣扎了几年后留下年幼的慬王与怡王撒手而去。

圣上曾为此事大动肝火,派人四处围剿散落全国各地的前朝余党,意欲将他们斩杀殆尽。

永宁太子死后,圣上只能立唯一的三皇子为庆献太子。

庆献太子年少有为,敏而好思,继承皇位本是喜事一桩。

奈何他天生体弱,圣上担心他即便承了皇位也熬不了几年,只得着人加紧教导其长子赵郢。

其时赵郢年方五岁,已被视作储君栽培。

太师、太傅、太保皆为其配备,日夜教导其文治武功。

庆献太子苦熬四年,终究没能熬死自己的父亲,倒是自己先走一步,把个才九岁的嫡长子赵郢扔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

圣上本已封了赵郢为慎王,庆献太子死后,他本欲立即封其为太子。

可慬王与怡王已谋划多年,私下联络了朝中不少要员,上书皇帝请愿,指应将储君之位归还于永宁太子后人。

一时之间,朝中分成了两派。

一派支持已成年的慬王与怡王,另一派则支持年幼的慎王。

圣上一开始并未做过多表态,像是事不关己,只看两方争闹不休。

只是近一年来他身子愈加不爽,帝位继承人悬而未绝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才开始渐渐表露态度,支持慎王的意思日渐明朗起来。

慬王和怡王计划多年,自然不愿将江山拱手他人。

虽知与皇上作对的后果,此刻已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宁娘将自家的情况与皇家一对比,立马觉得是小巫见大巫。

后宫风起云涌,稍一行差踏错便有性命之忧。

倒还不如生在普通人家,钱虽少些,烦恼却也少一些。

越是富贵着锦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之地。

皇室表面看起来富丽堂皇,内里的肮脏与下流,只怕自己连想都想不到。

二太太为了区区陆家这点子家财,都能对她和修哥百般为难。

三位王爷如今面对的可是整个大晋的锦绣江山,哪个敢说自己不动心?也不知二老爷当年有没有站对位置。

若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话,陆家只怕从此就要败落了。

宁娘一面翻着春晴给她找的一些前朝野史,一面托腮望着窗外的风景。

外头寒风正盛,透过厚厚的玻璃只望到一片白雪皑皑,其间点缀了几抹绿色,勉强露出一些生气。

听春晴她们说,今年要比往年冷不少,碧月塘上的冰越结越厚,有些胆大的小丫鬟便踩到上头去滑来滑去。

看得宁娘心惊胆颤,立马吩咐下去谁也不准再上冰面。

同时也借机把几个大丫鬟二等丫鬟叫了进来,将她们的差事重新分配了一下,同时告诫她们没事轻易不准出门,更不准惹事。

最后整天关在青罗居内,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好。

春晴她们几个都很机灵,立马便应了下来。

自此青罗居里人人安分守己,除了宁娘每日带着修哥去二太太那儿请安外,其他人几乎足不出户。

此时天气也冷,年关将近,各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没空互相串门子闲聊天。

宁娘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

她每日请安回来后便钻进房里,看书习字忙得不亦乐乎。

她那一手破毛笔字也该练练了,二太太说开春之后会让她跟萍娘她们一道去先生那里读书绣花。

她底子太差,为了不在姐妹们面前丢脸,非得勤能补拙不可。

临近除夕的前几日,二太太身边的何妈妈突然来了,带了几个包袱过来,一进门便笑道:太太让我给四小姐送几件冬裳来。

四小姐来得急,衣裳都没带过来。

原先府里的还是您几年前的衣裳,如今只怕都穿不上了。

太太说现做是来不及了,只得挑了二小姐的几套来给您试试,待得过了年再给您做全套的新衣裳。

宁娘赶紧把何妈妈让了进来,一面吩咐秋霁上茶,一面客气了几句。

何妈妈一面打开包袱一面解释道:您当初来得急,衣裳都没带过来。

这过年的时候太太少不得要带您和几位小姐出去走动,家里也得来客人应酬。

二小姐跟您差不了几岁,衣裳大约也合身。

您要不要先试试?她一面说,一面抖了抖手里的一件茜色云纹窄裉袄,虽是旧衣,颜色看着倒还鲜亮,绣工也细密,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宁娘望着热情的何妈妈难以推托,只得让春晴帮着自己换上了。

何妈妈在一旁看得啧啧有声,不住地夸赞宁娘肤白似雪衬得起这茜色,又把其余的几件都抖给她看了。

宁娘一看这桃红杏黄葱绿的褙子袄裙摆了满桌子,不由就头疼起来。

古人穿衣讲究花团锦簇颜色繁杂,让她这个穿惯纯色衣服的人很不习惯。

再说这些衣服颜色鲜亮,头饰也得相应地配起来。

可她那天仔细翻了翻自己的首饰盒,统共也不过两枝金钗一根步摇,还有几片花钿一对镯子。

穿得这么艳,没点象样的东西来衬,倒还不如不穿。

更何况她现在情况特殊,生母刚逝,虽说在陆家不便整日白衣守孝,但哪里能穿得这般惹眼?她这几日去给二太太请安,不是挑的墨蓝便是暗紫,首饰也极少戴,连带着修哥也是一身朴素,低调得几乎要落入尘埃里去。

这些衣服,她是万万不能穿的。

可她也不能当着何妈妈的面说这些,只得堆着笑谢了又谢,直到送走了何妈妈转身回屋,她才对着满房子的旧衣服发愁。

听银红说,她这身子的主人还算是有钱,当年她生母离开陆家时,将自己的陪嫁悉数留给了自己。

可她回了青罗居一看,除了那些摸不走挪不动的家具器皿外,什么也没找到。

不用说,这些东西肯定全进了二太太的口袋。

可她现在人微言轻,不能争也不能闹,唯一能做的便是顺从。

每每想到这些,宁娘就觉得很没意思,她并不在意过苦日子,可现在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她又哪里充得起来。

春晴她们还围着那堆衣服兴奋地说着什么,宁娘却有些意兴阑珊。

她让人把衣服都收起来,重新坐回桌边习字。

她得静下心来,任凭外面山崩地裂,她都得岿然不动。

宁娘练了大约有一个时辰,直练得手腕发酸手指发颤,这才停了下来。

抬头一看却发现修哥站在多宝格那里怯怯地望着自己。

宁娘微笑着冲他招招手,修哥便高兴地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宁娘也不过就比他大了两岁,被这么个小人儿一冲,倒也有些站不稳,差点又跌坐回椅子里。

修哥今日心情不错,缠着宁娘的衣摆撒娇道:姐,我想出去玩儿。

整天闷在屋里,闷也要闷死了。

外面天冷,你没事不要出去,这冬天也没什么可玩的。

哪里,湖蓝姐姐说要带我去后院的塘里凿冰钓鱼,我们去找她玩吧。

显然,修哥并不知道湖蓝已死的事情。

宁娘心头一紧,笑容便有些不自然:湖蓝有自己的事要忙,哪里天天得空带你去钓鱼。

若是为着陪你玩耽误了差事儿,回头可要挨罚。

修哥一听挨罚两个字,显得有些紧张:会怎么个罚法儿?打手心,还是立墙头?在小孩子的心里,这些大约就是最重的责罚了。

可不止这些,若是差事办不好,挨骂是小,挨打也是常有的事儿,或许还得饿肚子。

修哥两眼瞪得溜圆,显然有些不敢置信。

宁娘抓住时机,趁机教育他:所以说,你往后别总缠着其他姐姐们陪你玩。

修哥也长大了,要认真读书了,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还要谨言慎行,别给姐姐们惹麻烦,知道吗?修哥并不懂光耀门楣是什么,但不给人惹麻烦却还是懂的。

他认真地点点头,保证道:嗯,我听姐姐的,一定不给其他姐姐们惹麻烦。

等湖蓝姐姐有空了,咱们再去找她玩吧。

宁娘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得把修哥的注意力往点心上面引。

修哥玩了一下午早就饿了,一见点心便把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还不忘跟宁娘抱怨:这个金丝酥卷不如娘从前让人给我做的好吃。

提起母亲,修哥的神情立马便黯淡了下来。

他刚来陆家那会儿因为思念亡母,几乎日夜哭泣。

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又时常睡到半夜突然惊醒。

一直到被宁娘接回青罗居,他才算渐渐缓过神来,也逐渐接受了母亲已故的现实。

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母亲和姐姐都在自然都好。

但经历过独自一人的恐惧之后,哪怕只有一个至亲陪在身边,也会让他安心不少。

修哥沉默了片刻后,心情又恢复了不少,眼睛重新溜到了宁娘身上:唔,这里的点心不如家里的好吃,衣裳也不如家里的好看。

姐姐从前在家穿的那些比这漂亮,怎么没一道儿带过来?宁娘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总不能告诉修哥自己是在灵堂上撞柱寻死,被二老爷直接带回了陆府,从前的那些东西全留在了沈家,一件也没带过来吧。

修哥还在似懂非懂的年纪,又自小养在深宅不谙世事,对他说太多只会令他徒增烦恼。

好在修哥记性也大,才说没多久就把这话扔到了脑后,又关心起别的来了。

宁娘陪着他吃了点东西又说了会儿话,到了傍晚时分桃红带了两个小丫鬟去厨房领了饭菜回来,姐弟两人围在一起热热地吃了。

修哥又闹着要听故事,宁娘搜肠刮肚胡编乱造了几个,把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之类的故事改头换面一下,直把修哥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忍不住呵欠连天的,才被白萱绿意领回了自己房间休息。

修哥回房后,宁娘也觉得疲累不堪,让人准备了一桶热水,吩咐春晴在屋里待着,自己一个人进了净房洗漱。

这几日春晴总要跟着进净房帮她洗澡,每次都让宁娘给赶出来。

虽说都是小姑娘,可宁娘还是不习惯,让别人看自己光身子的样子,更何况还要给自己擦身。

这感觉想想都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还是自己洗的好,想怎么便怎么。

宁娘泡澡的时候还忍不住细细看了看自己的身材。

十二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没有发育起来,胸前是一马平川的大草原,没有半点起伏可言。

看样子她的青春期还没到,小日子估计也没来。

只怕还得过几年,她才能像萍娘一样,慢慢的有曲线浮现出来。

宁娘泡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这才擦了身子换了衣裳,又拿了块帕子细细擦拭了头发,随即才顶着额头的一小片水珠走了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散发着一股子稚嫩的少女气息。

春晴正站在床前给她铺床,见她出来了赶紧拿了件外罩过去给她披上:小姐当心着凉,刚洗完澡最不能贪凉,得捂着。

宁娘听话地披了外罩,继续低头去整自己半干的头发。

春晴端了杯红枣冰糖莲子羹来,默默地站在她身边,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宁娘觉得有些奇怪,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接过那莲子羹来,问道:这是怎么了,有话要对我说吗?春晴一对剪瞳悠悠地望着宁娘,薄唇微微翕合了两下,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宁娘吓了一跳,手里的莲子羹差点打翻在地。

她还不太习惯这个年代的某些规矩,比如丫鬟动不动就下跪什么的。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其实女儿亦然,有什么话说便是了,这冷不防地往人面前一跪,说不好听点,简直就有威胁的意味。

她将手里的莲子羹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春晴,你起来说话。

春晴咬着唇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话还没说出口,两颗滚圆的泪珠已是滴落了下来。

真是美人流泪也煽情。

这幸亏是自己见着了,要是男人见了,大约没几个会不动心。

宁娘只能继续鼓励她: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便是,以后别再这样了。

春晴听话地点点头,犹豫着依旧没有开口。

一直到宁娘的脸上露出微微的不耐烦,做出要起身离开的模样,她才突然叫了起来:小,小姐,你是不是厌弃我了,是不是不愿让我在身边服侍了?宁娘有一种错乱的感觉。

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爷们儿,被个美貌丫头揪着不放,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样。

她强忍着皱眉的冲动,依旧语气平淡:为何这么说?小姐从前并不这样。

奴婢自小在小姐身边服侍,向来事事侍候小姐。

从前小姐沐浴,奴婢总是陪在一旁,可如今小姐却不让奴婢进净房了。

还有前几日,小姐差银红去打听事情,从前……从前小姐向来信任奴婢,如今却是……宁娘不由想笑。

这几日她看春晴,倒也是个聪明能干的。

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行事做派却很果断老练。

她还以为这丫头已极为成熟。

不成想也有这般细嫩的时候,跟自己诉苦的模样仿若儿时的玩伴,就像在控诉自己如今跟别的女生要好了,从此再也不要理她了似的。

她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从前你我都还小,如今我也大了,总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我虽没让你跟着进净房,可也没让别人跟不是?这几日起床睡觉换衣裳的,也总让你跟在身边是不是?还有我差银红去打听消息也不为别的,前些时候差她差习惯了,顺嘴就派她去了。

这青罗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各人都有差事,我也不能事事都让你去办。

你这也才长两只手两条腿嘛。

宁娘说得有趣,春晴被她逗得扑哧乐了起来。

她赶紧擦掉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冲宁娘行了个礼:小姐莫要怪罪我,是我多想了。

我离家两年,要一下子回到从前那般总要花点时间。

我自从撞伤了头后,从前的事情便不大想得起来了,往后你多提醒着我点,也说点从前的事情与我听。

春晴听了大喜,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又欢天喜地地服侍宁娘上床休息,自己则睡在了外屋值夜。

宁娘没料到丫鬟间也有如此复杂的关系,只觉得头痛的事情越来越多,真想一觉睡过去再也不醒来才好。

第二天宁娘却还是准时醒了过来。

用过早饭请过安后,她便扎进了自己房间,翻厢倒柜收拾衣服。

她这里的衣服全是二太太送来的,鲜艳的颜色居多,沉稳的偏少。

她寻思了一晚上,不能就这么顺了二太太的意,非得在这中间寻个平衡出来。

何妈妈说了,二太太只怕要带她们姐妹出门见客。

那些个高门女眷,哪里不知道她的近况。

她若穿得花枝招展去见人,难免被人指指点点。

可她若是一身素服,又是抹了二太太的脸面。

宁娘在一堆花红柳绿中比较了半天,也没挑出十成十满意的出来。

这些衣服多半是萍娘往年做的,萍娘的性子宁娘也算知道了一二,既自卑又自傲,她这样的必定喜欢处处显露自己,衣着上也不例外。

即便选了素色的底布,那领口袖襟处也必然绣了鲜艳的各色花鸟。

她挑了件玉色的暗纹褙子左瞧右瞧,轻叹一声道:若是去了这鲜嫩的滚边,这件倒是不错。

一旁的春晴立马凑过去仔细看了,随即便笑了起来:小姐莫急,这倒不难。

秋霁做得一手好针线,小姐若不满意这滚边,便让她给拆了,咱们另缝一段上去。

自从昨晚把话说开后,春晴便对宁娘更无怀疑,一心一意站在了她这一边,一副忠君护主的模样。

宁娘一听这主意好,立马叫了秋霁进来,把自己原本略有些不满的几件统统挑了出来,有些让拆了滚边,有些让去了丝绦,还有几件让给改了腰身或是裁去一截。

秋霁果然如春晴所说,针线做得极好,仅花了一个下午便给宁娘改好了所有的衣裙。

待得除夕之夜二老爷招呼众人一同吃团圆饭时,宁娘一身浅雅素衣出现在众人面前,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她上身着那件玉色的暗纹褙子,下身则是一条蟹壳青的襦裙,显得有几分冷意。

但当时正厅内炭火正旺,众人只觉有些燥热。

宁娘一身清爽的颜色走了进来,立时便令人觉得凉爽了几分。

二老爷见女儿如此心下大喜,知道她是个有孝心的,没忘记自己如今正在孝期。

倒是二太太有些尴尬,生怕二老爷误会自己,赶紧解释道:宁娘回来地匆忙,实在顾不上给她做新衣,我便先让她穿萍娘的那几身。

萍娘素爱艳色,这几件这般淡雅,倒是少见。

二老爷笑着摸了摸修哥的脑袋,冲二太太道:两个孩子都有孝心。

他们如今有孝在身,不便出门。

你若有应酬,便带萍娘琳娘去吧。

二太太本来正为宁娘没穿自己送去的那几套艳丽的衣服而心有不满,听到二老爷这么说倒又高兴了起来。

她正为过年带宁娘出去应酬而略感烦心。

杭州府的高门女眷们对她家的情况都略知一二。

宁娘离家数年突然又出现,少不得要成为众人的焦点。

自古继母难当,她这种的更是难上加难。

到时候无论宁娘是好是坏,她都少不得要被人在背后说闲话。

如今老爷发话,正好有了借口。

二太太立马心情转好,冲二老爷恭敬了应了声是,转而又关心起莹娘来了。

因这是家宴没有外人,几个姨娘也被准许上了桌。

二老爷并二太太带一帮子小姐少爷们在正厅开席。

又念着是过年,少爷小姐们到底年纪还小,也就没拘礼数没教男女分席,挨挨挤挤围着二老爷二太太一并坐了。

至于姨娘们则在旁边的暖阁另开一桌不谈。

几个孩子都有些拘谨,在二老爷面前也不太放得开,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乱动。

二老爷说了几句勉励大家的话,本想提溜文哥武哥来训几句,想着这是过年便又算了。

不多时丫鬟们便端着菜鱼贯而入,素什锦、雨蒿苔、鸡丝银耳、八宝兔丁、琵琶大虾,还有那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鳜鱼,摆了满满的一桌。

又有婆子端了烧得滚烫的南锅上来,一开盖便是香气满溢,勾得人食欲大起。

几个孩子一见吃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尤其是几个小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各色菜品就忍不住要动筷子。

二老爷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招呼丫鬟们给小姐少爷布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

大户人家吃饭都有讲究,虽然筷子动得热闹,话却没人多说一句。

宁娘平时都在屋里和修哥一道儿吃,没见过这样的阵杖,只得随着众人一道闭口,只是埋头吃饭。

待到面前的菜换了最后一轮,丫鬟们端上了八宝饭、桂花糖年糕和酒酿圆子等甜点来时,屋里的气氛才算轻松了一些。

文哥性子最急,甜点还未用完就忙着给二老爷二太太拜年。

他是家里的长子,既开了这个头,下面的弟妹们也都跟着陆续上前,一一给太太老爷磕头拜年。

二太太满面堆笑地让孙妈妈拿了红包过来,一一发给了孩子。

几个姨娘也一并过来给二太太二老爷拜年敬茶。

宴客厅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姨娘忙着说吉祥话恭维太太老爷,几个小的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说些场面话。

偶尔说错了一两句,还惹得旁人一顿大笑。

吵过闹过后便到亥时。

平日这个点几个孩子已都睡下,此刻却不得睡,都得围在一起守岁。

修哥年纪小耐不住困,守了没多时已是呵欠连天。

他这一打其他人便像是得了传染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来,连二老爷都被带得有些忍不住,只得强撑起精神来。

宁娘本是不怕熬夜的,但换了个身子不受控制,精力也有些支撑不住。

一行人好不容易熬到子时,待得新年一到二老爷便令下人放炮。

震耳的炮声像是刺激了几个孩子,大家又都精神了起来。

但这精神毕竟只撑得住片刻,炮声过后大家又都昏昏欲睡起来,纷纷向二老爷二太太行礼告辞,各自回屋歇息。

几个小的如琳娘之类的更是由奶娘抱回了屋里。

宁娘回屋草草洗漱一番后也赶紧上床休息,第二天天还未亮便又被一阵炮声吵醒。

银红带着几个二等小丫鬟来她屋里吵吵闹闹,服侍她起床更衣,又说些昨日守岁的新奇故事,直把宁娘吵得睡意全无。

她起床换了一身素净的装扮,头上挽个回心髻,只斜斜插一支海棠步摇,带着修哥一道去了正院里。

陆家规矩,新年第一顿早饭,各房的孩子都得去正院吃。

宁娘去的时候饭桌还没摆开,几个姨娘正围着二太太在那里说话。

宁娘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简姨娘下首的曹姨娘。

这曹姨娘如今约有六七个月的身孕,平日里鲜少出来走动。

宁娘回府这么多天,也就是昨晚吃年夜饭时见过她一面。

当时人多嘴杂,她也没有看清。

今日仔细一看,只觉这曹姨娘长相端庄气质清丽,倒不像是凭美色上位的普通女子。

与那梅姨娘是完全不同的路数。

宁娘向来的宗旨便是低调少言,见二太太正与人说话,便只上前行了个礼,退下来坐到了一边。

萍娘坐在她下首,见她穿了自己的衣裳,忍不住便要刺她几句:四妹妹身上这件蜜合色祥云织绵褙子还是我前年儿做的,穿在妹妹身上正合适。

宁娘扭头冲她笑笑:姐姐比我大两岁,两年前正与我如今一般大,自然是合适的。

萍娘本意是讽刺她穿自己旧衣,没想到她竟把话带到了别处去,顿时鼻子里轻哼一声,眼睛略往上挑了挑。

宁娘懒得与她兜搭,扭头将目光收了回来。

转头的时候正见着坐在对面一脸温润的朗哥,心里又忍不住暗赞一声。

这人长得漂亮就是见优,哪怕他是二太太亲生的,看着也不让人讨厌。

更何况朗哥眼神清明神色平和,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倨傲之气。

虽是嫡出,但那份从容低调的气度可比文武两哥要好得多。

明明他今年也不过十岁,比那两兄弟还小了四岁。

可大家坐在一处儿,却是他显得更有长兄风度。

众人坐在那儿都等着二老爷进来,可左等右等却没见人来,二太太不由皱起了眉头。

昨夜二老爷是歇在她屋里的,也不好向姨娘们兴师问罪。

可他一大早便去了书房,说是大管家陆松有要事回禀。

二太太不由就有些恼陆松,这大过年的阖家团聚,他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整这么一出。

按理说陆松能做到陆家奴才的头把交椅,必不是个蠢材,怎么会?二太太突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该不会是皇上……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脸上表情便凝重了几分。

几个姨娘见状都住了口,不敢再往下说什么。

二太太却犹自不觉,直到二老爷沉了脸色背手走了进来,她才猛然站起来迎了过去。

二老爷看她的神情有些复杂,抿了抿嘴道:方才陆松说济南那边派人送来了家书,大哥他……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稍微晚一点,改成七点更新吧。

☆、奔丧陆家大老爷喝醉了酒,为个粉头跟人起了争执,扭打中让人一刀给捅死了。

这个突然的消息,在陆家二房一时激起千层浪。

原本众人都忙着过年的事情,二太太琢磨着要去哪几家拜年,又有哪些夫人要来家里串门子。

去别人家里该带些什么礼物,请人来家里又要置办什么样的席面。

几个女儿该怎么带出去,带谁出去最合适。

文武两哥今年已经十四了,倒也可以出门的时候为他们留心相看将来的媳妇儿了。

可这大老爷突然死了,一下子就把二房的计划全打乱了。

大年初一头一天,听了这么晦气的消息,二太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只怕接下来这一年也难以过得顺遂了。

她忍不住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宁娘和修哥,怎么他们两姐弟一回来,事情便总是不如意呢?二老爷原本过几日便要上京述职,这下子便要重新计划了。

他略一思忖,立马改变了主意。

原本雇了上京的船自然是要退了,他又另外雇了两艘大船,带上妻子儿女一同往山东出发。

先去山东给大哥奔丧,到时候留二太太在山东照顾母亲,自己再转道去京城。

大老爷与他虽是多年不睦,到底也是亲兄弟,人都死了,做亲弟弟的哪能不出面?再则母亲也在山东,如今大哥没了,自然得接回家中来住。

这些事拉拉杂杂的,少不得要在山东待上几个月,一一处置了才好。

二太太一面指挥丫鬟婆子收拾箱笼,一面忍不住冲二老爷抱怨道:大哥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从前他惹出那么大的祸来,差点连累了你,如今倒好……别说了!二老爷虽然不喜欢自己的大哥,但听妻子这般说他,心里还是不悦。

陆家大老爷虽与二老爷一母同胞,性子却是南辕北辙。

他因是家中的长子,自小受尽万千宠爱。

尤其是母亲钱氏,将他看得如珠似宝,宠出了一身的坏毛病。

大老爷自小念书便不行,不比二老爷天资聪颖。

请了一溜儿的好先生来教导他,最后考了十年,勉强中了个同进士。

靠着陆老太爷原先在朝中的人脉,给他在太常寺谋了个典簿的职位。

没成想老太爷前脚刚走,大老爷后脚便惹了事。

不知怎的竟卷进了一场人命官司里。

虽则不是他杀了人,可这官到底是做不成了。

不仅做不成,还差点让人下了大狱。

彼时大老爷已与二老爷分了家,他自己的那份家财散得一干二净,总算是免了牢狱之灾。

后来又查实大老爷与此事其实并无大干系,才算彻底免了他的罪责。

经此一创后大老爷也算老实了不少,消停了几年后由二老爷帮他谋划,寻了个从九品的大使差事。

只是从九品的官实在不入流,老太太钱氏也并不满意。

因大老爷一家远在山东,二老爷一向与他没什么书信往来。

没成想日子才太平了不过一两年,大老爷竟为了个粉头把命都丧了。

二老爷越想越觉得心烦,望着外头来来回的丫鬟,长叹一声道:也不知母亲如今怎样了。

二太太没接话茬,却在二老爷身后露出一脸不屑的笑容。

说起她这个婆婆,二太太算是见识到人心到底能偏成什么样了。

若二老爷是个庶出倒也算了,同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当珍宝似的供着,一个却是可有可无。

从前二老爷官做得大,老太太一向是与他们同住。

虽则人在这里,心却总系在大儿子一家身上。

拿自己的私房贴大房这便不说了,当年分家的时候也是拼了老脸不要,为大房谋得了几乎八成的家业。

可谋得多败得也快,大老爷做官的本事没有,花钱的本事却不少,没几年功夫这点家业就被败去了一半。

后来又出了那档子事儿,等到去山东赴任时,连路费都是花的大太太的陪嫁。

二太太每每与孙妈妈谈起这位大伯,总是一脸的看不起,连带着也不待见老太太。

二老爷本就对母亲偏心有所不满,加上妻子从旁挑拨,对母亲也就存了些怨气。

两年前宁娘离家后不久,老太太因着一点小事与儿子媳妇置气,一怒之下竟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去了山东投靠大儿子。

这件事令二老爷觉得十分没脸,对母亲的怨恨也随之加重,两年来几乎与大房断了联系。

如今再次见面,大哥却已然不在。

想到这里二老爷也有几分伤怀。

大哥虽不成器,小时待他却不错,回想儿时两人一同拉弓打鸟上树偷桃的时光,一瞬间便湿了眼眶。

他转回头来盯着二太太,半晌说出一句:这次必要将母亲接回府里好生侍候着。

大嫂和侄子侄女们,往后也得多照应才是。

二太太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宁娘回来就够令她心烦的了,还带了修哥这么个拖油瓶来分家产。

现下倒好,原本以为大房这个烫手山芋已然扔掉,如今却又滚了回来。

非但得重新侍候婆婆,还得帮着死去的大伯照顾妻小。

他二房即便再家大业大,也禁不住这么多人来打秋风。

可二老爷都发话了,二太太也只能应了,只是那一日看丫鬟婆子们便多有不顺眼,几次为了一点点小事便拿人开刀,连跟她多年一向聪明谨慎的芳草都挨了顿排头。

宁娘还带着点困意,从二太太屋里出来转身回青罗居便让春晴收拾东西。

因只是去山东奔丧,丫鬟们自然不能都带。

宁娘和修哥只带四个大丫鬟前行,留银红等四个二等丫鬟在家看屋子。

几个姨娘也不同去,全都留在杭州。

简姨娘一面给萍娘收拾东西,一面叮嘱她道:出去好生看着你那两个哥哥,莫在太太跟前惹事。

萍娘却是一脸欢欣鼓舞:这下可好了,伯父没了,祖母自然要回家里来。

有祖母撑腰,姨娘往后便不用怕太太了。

简姨娘看着头脑简单的女儿,不由心中暗暗叹气。

萍娘小的时候在老太太屋里养了一段日子,这本是好事,没成想却把她养得有些目中无人起来。

虽是庶出,却总以嫡出自居。

她从前与太太斗,也不过就是争个宠罢了,但看萍娘如今的做派,倒比她这个姨娘更为大胆,简直不把嫡母放在眼里了。

简姨娘扯了女儿的衣袖一把,压低声音道:出门在外,你可管好自己的脾气。

要知道你祖母如今正在伤心时,没空来理会你。

你若惹太太生气,到时候只怕谁也救不了你。

萍娘有些不高兴,想再说几句,简姨娘却直接叫过她身边服侍的寻梅和望梅:在外头好生照看着小姐,若出了什么事,回头仔细你们的皮。

寻梅望梅赶紧应下。

萍娘被简姨娘狠狠地瞪了一眼,终于也老实了几分。

虽说是去奔丧,陆家上下却没有丝毫的悲伤气氛。

大房与二房向来不对付,奔丧只是面子情,哪有人真去管那个酒鬼大老爷的死活。

朱绫阁里芳姨娘也在替琳娘收拾东西,刚把一件藕荷色春裳叠好,坐在床边怔怔地竟落下泪来。

琳娘见状赶紧上前给她抹眼泪:姨娘这是怎么了,是为伯父去世伤心吗?芳姨娘忍不住苦笑。

她不过一个奴婢出身的妾氏,大老爷的生死本与她无关,哪里谈得上伤心。

她只是有些心疼女儿。

琳娘长到七岁,还是头一回离开她,一去还要几个月,她哪里放心得下。

你出门在外一切要小心。

记得离你三姐远一些。

你四姐五姐都是宽厚之人,想来不会为难你。

若是遇着难事,便去找你四姐吧。

莹娘人虽好,奈何性子太冷,琳娘轻易也不敢去烦扰她。

倒是宁娘,这趟见她回来,芳姨娘觉得她柔和了不少。

从前的宁娘刚劲有余韧劲不足,脆而易折。

如今她却是多了几分柔情,说话行事圆滑了许多。

听她屋里的小丫鬟们说,四小姐是个极好相处的人,轻易不给人脸色看,也不爱罚人。

再大的事情不过说两句就完事儿了。

芳姨娘想来想去,也只有宁娘能照顾琳娘一二了。

虽然湖蓝因修哥而死,但归根结底这并不关青罗居的事情。

芳姨娘虽然懦弱,大是大非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二太太除了要安排府里的人事,还要找人照顾曹姨娘。

她眼看着就要生了,随他们同去山东定然不行,可他们也赶不回来照顾她生产。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把简姨娘找来,郑而重之地将曹氏托付于她。

幸好生产的稳婆早已请好,已经养在了家里。

世交的良医处也已打过招呼。

到时候曹姨娘发动起来,简姨娘只管找人来接生就是。

简姨娘自己生了三个,已然经验丰富。

把曹氏托付给她,二太太还是放心的。

简姨娘这几年没了老太太撑腰,在二太太面前老实了不少。

如今收到这样的差事,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再三保证一定保曹氏母子平安。

二太太安排好了一切,又把曹氏叫来好言安抚了几句。

曹氏毕竟第一次生产,想着府里一下子人去楼空,多少有些不安心。

二太太只得把孙妈妈留下照看,自己带了何妈妈去山东。

大年初二那一天,很多人家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忙着走亲戚吃团圆饭,二老爷一家却已是坐上了马车,车轮滚滚地向最近的码头驶去。

因着年下,陆家又是突然租船,自然租不到可心的。

二老爷费了点功夫租了两只中等的商船,自己带了二太太并几个儿子住了一条,另一条则给了几个女儿并丫鬟婆子们同住。

宁娘不得已只得跟修哥暂时分离。

那船不大,房间自也不多,四个姑娘家只能两两一间住了下来。

按着家里小姐们的排序,宁娘运气不好,竟与萍娘分到了一间。

她一听这安排心下便叫不妙。

萍娘看不惯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人每每坐在一间屋子里,宁娘便总能感觉到对方充满敌意的目光。

虽然在二太太面前,萍娘也不敢说什么出格的话儿,可她那种想要把人心窝子都剜出来看一看的神情,总让宁娘心里发麻。

平时在府里她总尽量避着萍娘,怕万一闹出事情来,即便萍娘是挑头的那个少不得挨罚,她这个被挑事儿的总也得不到个好字。

如今竟与她分到了一屋,宁娘惟有苦笑。

只是还未等她笑出来,一桩更大的事情便横在了她的面前,搅得她日夜不宁。

宁娘从不知道,自己竟是晕船的!她上一辈子跟着寡母在内陆一个三线小城过活,从未坐过船,也不知那时的她晕不晕船。

这一世却不料头一回坐船,就吐了个天翻地覆。

萍娘本是想着同住一屋找宁娘点麻烦,没成想对方整日里吐个不停,直吐得面色发白唇色发青。

倒把她弄得兴致全无,莫说是找事儿,就连靠都懒得靠近。

宁娘因祸得福,倒是耳根子清静不少。

只是这晕船实在难受得紧,于她真是生不如死。

她每日吃不下睡不着,人眼看着便瘦了下去。

原本略有些丰腴的鹅蛋脸儿,不过几日功夫便瘦成了尖下巴。

宁娘原先倒并未留意过自己的长相。

凭空换了一张脸总让她有些不适,她平日里便很少照镜子,偶尔对镜贴花黄的时候也很刻意不将视线落在脸上。

或许潜意识里她还不想忘记自己前世的长相,对这个穿来的身体有些许的排斥。

如今她脸色不济,春晴那丫头倒是整日里拿面镜子在她面前晃,不住地劝她道:小姐还是多吃一些吧,看你这脸儿,瘦得都没形了。

托春晴的福,宁娘总算正正经经看了自己几次。

一看之下倒令她有意外之喜,没想到这具身体长得倒是不错。

虽则她才十二岁,眉眼还没长开,但细看之下,柳叶眉,杏核眼,微挺的鼻梁,薄稍的嘴唇,配上一张尖尖下巴的瓜子脸儿,美人已初具雏形。

加以时日,这张脸或许能长成个赏心悦目的大美女也未可知。

这或许是她这次糟糕的穿越经历中仅有的一点好处了吧。

老天爷给了她一团乱麻般的家庭,不负责任的父亲,精明寡情的继母,总得给她些许的生存本钱吧。

这张脸,或许就是她如今唯一的本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啦,终于可以碰见男主啦,呼呼。

☆、遇袭船开了一路,宁娘便吐了一路。

萍娘从最开始的嫌弃到后来的厌恶,再到随后的麻木,最后竟也可以视而不见了。

偶尔还会大发善心,劝宁娘去床上躺着:……省得上了岸后你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得让人抬着走。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显然是在讽刺宁娘当初是被抬进陆家大门的。

宁娘吐了十几天,哪里还有力气与她争辩,连个白眼儿都懒得赏给她,自顾自靠在窗边的软榻里休息。

二太太听说她吐得厉害,也曾来看过她一回,见她吐得都脱了形,面上也有些着急,忙令厨房里做些汤汤水水来让她补着。

只是宁娘毫无胃口,一看到汤水便想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些东西,反而更是吃不下了。

倒是琳娘年纪虽小倒有法子,给了她一罐临出门时芳姨娘自己腌的青橄榄。

说是芳姨娘说的,从前她出门晕船便吃的这个,让宁娘试试。

宁娘试了几颗虽未全好,胃口倒是好了一些,每日也能勉强吃下小半碗饭,总算是支撑着没有活活饿死在去山东的路上。

期间莹娘倒也来看过她一回,虽然坐着没说几句话,总算也尽了妹妹的心。

后来她身边的相月也来探过宁娘几次,说是莹娘派她来的。

相月上次得宁娘一扶,虽然事小却一直记在心上。

锦上添花容易忘记,雪中送炭总是暖人心的。

宁娘在船上翻江倒海了二十多天,总算在只剩一口气前上了岸,坐上了接他们去陆大老爷家的马车。

大老爷骤然去了,家里顿时乱作了一团。

听说大太太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家里的事情全扔到了一边,整日里只知道流泪。

老太太没了最心爱的儿子,一时受不住打击,直接就病倒了。

如今大房里真是愁云惨雾,只靠两个女儿琴娘和婷娘勉强支撑着,外头的事情全由唯一的儿子朝哥应付。

二老爷一家便是由朝哥等在码头,亲自接上了马车。

朝哥今年十六岁,已出落的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比之二房的几个儿子更有派头。

只是父亲乍然离世,他也经历了不小的打击,整个人便有些颓然,一见到二老爷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二老爷原本一路上还强忍着,如今看到侄子这般惨淡,自然猜测得到家里的窘况,立马安慰了几句,少不得也要陪着抹几滴眼泪。

宁娘由春晴扶着上了马车,翻搅了大半个月的胃总算消停了片刻。

她本应与萍娘共乘一车,但萍娘下船时故意走在前头,挨挨挤挤去了二太太身边。

二太太心疼莹娘把她搂在身边,又怕车里人少莹娘气闷,便一并将萍娘带了上去。

这下子宁娘便与琳娘坐了一车。

琳娘年纪虽小却很知礼,对宁娘这个四姐也颇为尊重,上车后便对她嘘寒问暖,虽则声音还是轻轻的,但衬着她一张粉嫩的小脸,听着倒令人舒心。

宁娘靠在车里休息了片刻,又由春晴服侍着吃了点东西,总算是恢复了几成精神。

马车辘辘向前驶去,听春晴打听来的消息,这里离济南还有两日的路程,却没了水路只能改走陆路。

今日他们会先在客栈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赶路。

宁娘精神不济,微眯着眼睛休息。

大约眼睛看不见,耳朵便好使了很多,隐隐的她总觉得外头有些嘈杂。

虽说山东富庶人口稠密,可这官道上吵成这样倒也少见。

她有些好奇,便悄悄捏了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这一望倒令她吃了一惊。

外头官道上挨挨挤挤走了不少衣衫褴褛之人,很多人拖儿带女,身上污糟不堪,眼神空洞面容憔悴。

许多人手里甚至还拿着个破碗,显然是一路在乞讨。

宁娘忍不住自言自语:一直听说山东是好地方,也没听说今年这里遭了灾,怎会有这么多流民?跟她们一车的还有一个大老爷家的婆子,听到宁娘的话不由叹了口气:四小姐不知道,去年一整年山东便不太平。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附近村子里流民便多了起来,经常整村整村的人来城里乞讨。

知府大人派了重兵驱赶流民,待得后天我们进城时姑娘只怕会在城门口见着更多。

好好的,怎么多了这么多流民?宁娘忍不住琢磨。

山东按理说离京城已近,不该这般乱才是。

何况这几年天下太平没什么大灾,怎么会搞成这样?要不就是山东的官员们全都没才干,要不就是有人存心在捣乱了。

琳娘一听城里也闹流民潮,不由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四姐,我,我害怕。

别说琳娘,宁娘心里也没底。

流民一多就容易出事儿。

人都吃不上饭要饿死了,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

她们现在还好,因是坐了大老爷家雇来的马车,总算没显出富贵来。

若是待会儿一不小心露了富,让人给盯上了,那些人说不定要明抢。

可她虽担心,面上却还装着镇定,只安慰琳娘道:莫怕,有父亲母亲在,不会有事情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后面马蹄阵阵,捏着帘子的手来不及放下来,就感觉到一阵狂风从身边扫过。

透过细微的帘缝,宁娘只见一批马队疾驰而去。

耳朵里只听到四处响起的尖叫逃跑之声。

那马队却丝毫未停,径直向前跑去。

宁娘仔细观察那婆子的脸色,果然见她眉头一皱。

流民潮既然闹了大半年,住在济南的人大约都知道了一些。

宁娘刚才隐约见到马上的人穿着深蓝色的官服,若是官府的人都这般焦急,只怕真是要出大事情了。

宁娘原本还想好好休息一番,现下却只能强打起精神,又让春晴给自己拿了两块芸豆卷垫饥。

吃饱点总是好的,就算要逃命,也得有力气才行。

好在马车一路虽颠簸,倒也没出什么大事儿。

他们在日落之前平安赶到了朝哥一早订下的客栈。

几位小姐少爷已然累得不行,匆匆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

宁娘因今日与琳娘挤了一辆车,晚上时便同住一房。

这客栈并不太大,想大老爷家境落魄,也订不起太好的客栈。

但大家在船了住了这么久,终于能在陆地上安睡一稳,客栈的好坏倒也不计较了,只盼能吃饱睡足早日到得济南。

宁娘晚饭时吃了不少,又在车上眯了会儿,这会儿倒不急着睡,倚在窗边的灯下翻银红给她描的绣花样子。

自打二太太说开春后要让她跟众姐妹一道儿去习字绣茶,宁娘便日日跟着银红都她针线。

可惜银红自己手艺也一般,宁娘跟着学了半天,也就学了几招基本的手势,心里多少有些急。

春晴走过来劝她道:小姐早些休息吧,窗边冷风嗖嗖,这里不比咱们江南,夜里可冷着。

到底是北方,不比南方和暖。

虽然已经开了春,一到晚上还是冷风阵阵。

好在屋里烧着炭火,一时倒也不觉得。

秋霁正在给宁娘和琳娘铺床,也笑着插嘴道:那些花样子小姐明日再看便是,若嫌不够看,回头我再给您画几张。

只别凑在灯下看,小心熬坏了眼睛。

琳娘听她们说起绣花也来了兴致,扔下手里的五彩络子就凑到宁娘身边来:姐姐最近在绣花?也教教我可好。

我手太笨,教绣花的李绣娘总骂我。

宁娘自己也是半桶水晃荡,哪里敢托这个大,只能苦笑道:我都两年多没摸针了,母亲说开春后要我与你们一同上课,到时候只怕我还不如你呢。

琳娘不禁苦着一张脸:唉,到时候我只能陪姐姐一同挨骂了。

宁娘觉得她着实有趣,便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琳娘其实长这么大,很少与人这般亲近。

她是庶出,母亲又不太得宠,虽靠着二太太有几分体面,终究只是个妾氏。

她又随了母亲胆小,平日里对着旁人连高声说话都不敢,自然总是做那被忽略的那一个。

如今与宁娘几番接触下来,倒觉得这个四姐比之从前可亲了许多。

且她这般小出门在外,自然心慌得很,有个姐姐在旁边照应着,她便安心不少。

当下便有些撒娇地扑到宁娘怀里,只咯咯笑个不停。

宁娘原本一只手支在窗边,被她这么一扑手便向外一歪,不小心就撞开了窗子。

外头的冷风顿时灌进屋内,宁娘赶紧伸手去拉窗子,眼睛下意识地往下面院子一瞧。

只这一瞧,她便觉得有些许不对。

此时已是戌时,客栈里虽住得满满当当,但大部分客人都已回房休息。

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怎会有这么多人走动。

既是有这么多人走动,怎的却不怎么发出声音。

方才她与琳娘她们说笑,可是一点儿也没听到下面的动静。

若不是不小心开了窗户,哪里知道下面竟有这么多人。

且这些人也不大像店里的伙计,七八个人聚在一处儿猫着腰前行,哪里像是好人。

这该不会是家黑店吧?宁娘脑子里一下子蹦出这么个念头,吓得手一抖,窗户便关得有些大声。

春晴赶紧问了一句: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夹着手了?没有没有。

宁娘赶紧掩饰住自己的失态,装作关心道,不知修哥睡了没有?秋霁便笑道:四少爷与五少爷一房,就在斜对面,想必早就睡了。

五少爷也不是爱玩闹的性子。

宁娘只干笑了两声,也没心思再去研究绣花图纸,催着琳娘早早上床,又叮嘱她:这里可不比家里,多穿些衣服的好。

万一冻着了可是不美。

琳娘不知宁娘的用意,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只脱了外头的褙子,穿了里头的夹袄上了床。

宁娘存了一肚子的心事,生怕夜里睡着后会出事,便索性和衣而睡。

屋里也让丫鬟们点了一盏豆灯。

虽则上了床,宁娘还是不敢入睡,强撑着自己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倒也没啥特别的动静。

睡到了下半夜,宁娘已有些支持不住。

刚想要合眼休息,却突然听见一声异常的响动。

那像是什么金属类的东西掉在地上,咣当一下并不十分响,想来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只是夜深人静时,这么点声音听着也特别刺耳,宁娘一下子就听进了耳朵里。

她吓得立马睁大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借着那豆油灯往屋里看了一圈,见琳娘和几个丫鬟都睡得香,想了想便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本就穿戴整齐,只是此刻头发微微有些散乱,首饰也尽除去。

若是换了古代女子,必定不肯就这般出门。

但她毕竟是现代人,于礼教多不在乎,何况危险临近哪顾得这许多,满屋子看了几眼,也没找着趁手的工具。

只能先拿起角落里放的一只小圆凳凑和着用。

这圆凳大约是给孩子坐的,倒也不甚大。

她拿在手里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向外张望。

外头走廊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这会儿正是好梦时,除了她之外大约不会有人还醒着。

宁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毕竟这客栈究竟有没有歹人她也说不清楚,总不能为了这么点怀疑就去把二老爷和二太太叫醒吧。

若她真这么做了,只怕人人都要当她当初那一撞把脑袋给撞坏了。

就在宁娘进退两难时,走廊对面的一扇房门竟也翕了开来。

宁娘借着廊里微弱的光线定睛一看,就见门缝里露出半张朗哥的脸来。

姐弟两个显然同时看到了对方,瞬间愣了一下。

朗哥到底是古人,还恪守着礼仪,刚准备退回屋里,宁娘却耐不住冲了出来,冲着他急急道:五弟,此处有歹人!作者有话要说:☆、救命恩人宁娘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她自己却没察觉。

朗哥却比她镇定许多,点头道:我也察觉有些不对,正想起身去告诉父亲。

四姐你赶紧收拾一下,带修哥先去屋里躲躲。

宁娘哪里敢耽搁,立马冲回屋里把琳娘和丫鬟们通通叫醒,又冲进朗哥房里喊醒修哥。

修哥正睡得香,一见姐姐怔愣了片刻,直到宁娘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才算把他喝醒。

宁娘也没解释太多,只告诉大家要立即出发。

她觉得能撑到现在已然是命大。

那些人从傍晚时分就在楼下徘徊,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本该入夜就冲上来的,却等到后半夜才动手,也不知是为何。

难道是自己刚才关那一窗子让他们察觉了,他们担心屋里的人有了警惕才推迟了动手的时间?宁娘一时不敢细想,只是催促着大家快点收拾东西,又轻手轻脚地带着弟妹们出了房间。

二老爷已经被朗哥叫了起来,听说客栈里混入了歹人也是一脸严肃。

朝哥更是急出了一头汗,连声说道:最近山东真是不太平。

我已将家里一半的家丁都带了过来,想不到竟还有人敢打我们的主意。

大老爷家人本不多,家丁也是些白丁,哪里有人会武刀弄枪。

若真遇上了劫道的,他们还真不是别人的对手。

二老爷为官多年,也是头次碰到这种事情。

当下只得催促家人赶紧上车,连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因着大家都慌乱得很,也就不再讲究什么,宁娘自带了修哥和琳娘坐了一车,朗哥则与二太太莹娘坐了一车,白日里骑的马也交给小厮二喜骑着。

陆家拖拖拉拉几十口人七八辆车,趁着天色还没全亮便上了官道继续前行。

那客栈里的一帮子人原本确实想等到后半夜众人都睡熟了再动手,没成想还在整理兵器便惊动了宁娘,让他们一家人趁乱跑了。

待到他们回过神来再要追时,宁娘他们的马车已跑出了三四里地了。

此刻再去追赶,一时倒也没能追上。

宁娘坐在车里回想了刚才的情景,只觉得心还在怦怦直跳。

庆幸那些人大约只为劫财不为杀人,如若不然哪里会等他们睡熟,早就关起门来见人便杀见东西便抢了。

她紧紧捏着手里的一柄短刀,丝毫不敢松懈。

这刀是与朗哥分开时他塞在自己手里的,说是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保命。

宁娘对这个弟弟又有了新的认识。

原本以为他只是容貌无双才情出众,没想到竟也是个有勇有谋的。

自己是不小心推开了窗发现的端倪,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呢?宁娘在车里琢磨着这个问题,也不知车跑了多久,大约到东方鱼肚已微微露白,听到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整个人才回过神来。

闹腾了一晚上,她终于觉得有些困了。

修哥靠在她身边已然睡着了,琳娘也靠着自己的丫鬟天香睡得正香。

一车人除了她之外个个都在打瞌睡。

宁娘也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突然只觉车子咯噔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地摇晃,再然后整个车厢的前半部分竟离地飘了起来,睡在前头的琳娘同丫鬟直接往后面摔了过来,重重地砸在了宁娘和修哥的身上。

马车里顿时响起了凄惨的叫声,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娘拼死将身上的人推开,努力将头扒到车窗外去查看动静。

这时马车又重新落回了地面,重重的一下差点害她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才刚把头探出窗外,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她坐的这辆马车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落在了最后,与二太太他们的车已然隔开了一段距离。

此刻他们的马车边上已围满了人,看那些人的打扮不像是好人,更像是强盗。

真是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宁娘不由感叹这次出门没看黄历。

那些人个个手里拿着武器,一副准备杀人劫财的模样。

此刻官道人除了陆家的几辆车外再无他人。

二太太他们想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趁着还没被围上,竟是扬鞭快马离去了,只留下他们最后一辆落单的车让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宁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短刀,转头冲春晴喊道:护着修哥和琳娘!说完这话她又回过头去,想要与那几人商量一下。

若能散得钱财保住性命,她也就知足了。

只是她话未出口,透过帷帽上的薄纱,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是给他们赶车的车夫,身上让人砍了个大口子,显然已经断气了。

方才马车晃动大约是车夫被杀惊到了马,那马甩蹄长嘶,差点把马车都给掀翻了。

这帮人一上来就出了杀招,显然是不准备留活口了。

宁娘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上辈子死前那一刻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那种痛苦与迷茫难道还要再经历一次?事到临头,宁娘反顾不得害怕了。

害怕也是一个死字,倒不如搏一搏。

她仔细看了看,外头大约围了五六个人,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那马受惊不止,还在那里跳个不停,似乎想要冲破人群,却总是被赶了回去。

宁娘看看车厢内的情况,所有人都缩进了角落里。

这车厢并不大,那些歹人若想抢东西杀人,大约只能一个个往里冲。

如果他们现在离了马车,那是必死无疑。

可若是他们一个个进来车厢里,宁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几分胜算。

这么狭窄的空间,打斗并不方便,她施展不开手脚,对方应该也一样。

宁娘死死地看着车门与窗户,这是歹人最容易进来的两个地方。

她胡乱拔下头上的一个簪子塞到秋霁手里:看着点门,若有人进来就扎下去。

琳娘早被吓傻了,倒是天香还有几分理智,赶紧依样照葫芦也拿了个簪子在手。

一车子小的小弱的弱,宁娘觉得自己简直有点以卵击石的味道。

可此时境况实在也由不得她多想。

她正将短刀从鞘中拔出,外头一个沉不住气的盗匪已然冲了过来,掀开帘子挥刀就要往里砍。

宁娘几乎没过脑子,身体抢先一步做出反应,一刀往那人手上扎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人手里的大刀应声而落,倒是直接落进了宁娘他们的马车里。

一把小刀换了把大刀,宁娘自己都忍不住要偷笑起来。

可此刻她哪里笑得出来,更不用说后头春晴几个看到刚才的情景,简直生生要吓晕过去。

方才宁娘扑过去扎人时不及细想,那把亮晃晃的钢刀说起来是擦着她脑门挥下来的。

要不是因着马车车窗小那人施展不开,宁娘大概已让人砍下半边脑袋了。

打斗中,她的帷帽也落下大半,宁娘索性便将它脱去。

碍手碍脚的,命都快没了,还管这些礼数做什么。

她扔了帷帽后顺手又捡起那把大刀掂了掂,觉得太沉不太趁手,反倒不如短刀利索,便索性把大刀塞秋霁手里:护着点身子,当心少爷和小姐。

秋霁虽然平时不如春晴总在宁娘面前当差,实则却是几个大丫鬟里最聪明镇定的。

宁娘对她一向放心,春晴管着自己的起居,秋霁便将外头的事情张罗地井井有条。

此刻生死关头,宁娘忍不住看了这个忠仆一眼,两人眼里皆露出几分悲意,却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宁娘确实也来不及说什么。

先头让她扎了一刀的盗匪还在那里骂骂咧咧,他的同伙已是迫不及待跳上了车辕,直冲车门而来。

宁娘只听天香大叫了一声,马车门已让人一脚踢开。

一个虎背雄腰的中年大汉闯了进来,一见车里孩子少女坐了一车,目光里顿时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宁娘到底比车里的其他人多活了二十几年,一看那人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自古以来,男人特别是坏男人,心思都是差不多的。

看到钱财自然是要的,看到女人也是不肯放过的。

宁娘就不说了,眉眼自然是漂亮的,气质也通透。

就是春晴那几个丫鬟,自小也是在府里娇养出来的,岂是外头的村妇可比。

这大汉乍见之下美女如云,心思立马就活络了起来。

宁娘握着那柄还在滴血的短刀,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大汉。

这人只怕一时不会杀她们,倒是想把她们□一番再说。

他大约实在是托大,手里的刀都已扔在一边,一脸坏笑地冲她们慢慢走了过来,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话:小娘子们……今日倒是与大爷有……变故突如其来!他那个缘字尚未出口,身子已然僵在了那里。

宁娘精神实在紧张,一开始也没明白过来。

直到那人直直地冲他们倒下来,摔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一声巨响,才算把宁娘从失神中唤了回来。

这人的后脑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插上了一枝利箭,金色的箭翎向上高高地竖起,竟还在微微地颤动。

原本被那大汉挡着的马车门顿时豁然开朗,外头刚亮的天光照了进来,竟让人有些恍如隔世。

谁这么大的本事,竟隔着老远一箭将这大汉射死了?宁娘下意识地抬头向外望去,只见离马车约莫五六米外,一青年男子手执金弓坐于马背之上。

联想起那大汉头上羽箭的箭翎颜色,宁娘立刻意识到,便是这人出手救了自己这一车人。

既是救命恩人,宁娘自然想看个清楚。

但细看之下却又令她十分意外。

那人坐在马背之上,一时倒也看不出身量高低。

因隔得远,宁娘也看不清他具体穿了什么,只隐隐见他一身银色软甲,外头罩一件石青色的披风。

此时晨光乍现,他人既坐得挺拔,又将宁娘从危险之中救出。

一时间真让她有种天神骤降的错觉。

只是这人的容貌,宁娘却看不清楚。

倒不是隔得远,也不是因她眼神不好,而是这人半边脸上竟戴了一副镶金的面具。

那面具上似还镶嵌各色宝石,晨光一照隐隐闪烁,更令宁娘觉得这人不像个活人。

为何要遮起半边脸,是怕人认出来吗?外头的人似乎都没料到横刺里会杀出这么一位来,空气瞬间停滞了数秒。

直到有人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朝那骑马之人冲过来,人群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那人与宁娘遥遥对视一眼,扭头便策马向那群盗匪冲了过去。

宁娘回过神来,赶紧将帷帽戴了起来。

她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倒让那人看清了她的。

虽看那人也不像个多嘴多舌的,可世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方才想着要拼一拼,才把帷帽给扔了。

现下既然有活命的希望,还是爱惜点自己的名声为好。

秋霁还算镇定,凑过来指了指马车里躺着的那具尸体,小声道:小、小姐,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扔出去呗。

难不成要与他同坐一车不成。

宁娘示意秋霁留意周围动静,又把天香唤了过来,两人抖抖嗦嗦的一齐去搬那具尸体。

那人既生得高大结实,两个小姑娘力气实在不够,与其说是搬不如说是挪。

宁娘把脸孔隐藏在了帷帽之下,也就顾不得形象如何,呲牙咧嘴用上了吃奶的劲儿,刚把那具尸体扔下马车,隐隐就见前头一人骑了匹棕色骏马疾驰而来。

那马上之人衣袂翻飞,不过片刻已快驶到面前。

天香激动地叫了起来:四小姐,是、是五少爷!朗哥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宁娘愣了一下,转头又去看马车外的动静。

不知何时除了方才那戴面具的年轻人外,又赶来了几个骑马的护卫,与那帮贼人混战起来。

朗哥快马疾驰而来,那帮人似乎将他看成了同党,一人抄着大刀就冲了过来,显然是要砍他身下的马腿。

宁娘不由大急,顾不得一切大喊一声:五弟,小心!作者有话要说:☆、流民那贼人的刀只挥到一半,便停在了半空中。

朗哥也及时发现了不对,勒紧缰绳。

他身下的骏马长嘶一声,总算是及时停住了。

只那人却好似定住了一般,维持着那个挥刀的动作大约几秒后,身体才渐渐软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倒地地。

身下汩汩地淌出血来。

似乎是让人从背后射了暗器,一招毙命。

朗哥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却微微一笑,冲着某个方向一拱手。

他人虽小却五官秀美,迎着微光如此一笑,真连天地都要失色。

宁娘不由暗叹,此少年将来若长成,必是一方妖孽。

只是此时并不适宜想这些,她顺着朗哥的目光转头望去,只见一十四五岁的少年策马而立,面容端秀英气勃勃,全身上下都透着从容大气之风。

虽然年纪不大,却给人一种凛然之气。

朗哥显然是在向他道谢。

刚才那暗器大约就是这少年所发。

宁娘眼见几个盗匪已让人砍杀殆尽,方才那戴着面具的青年快马来到少年身边,怒喝一声:胡闹!他虽生气,声音却极好听,不似一般成年男子般粗声粗气,带着少有的通透干净。

那少年听了他的教训也不恼,嘻笑着挥了挥手,又朝朗哥抱拳回礼。

朗哥微一点头,转眼间已跳上宁娘他们的马车,手里鞭子一挥,那马抬腿便向前跑去,很快便脱离了这是非之地。

宁娘一直到见着二太太与二老爷,整个人才算彻底放松了下来。

精神一放松,身子就发软。

她本就因晕船饿了好些天,才刚恢复一些体力又折腾了一回死里逃生。

这下子算是彻底垮了。

虽不像萍娘说的要让人抬着走,可这一路到济南大老爷家,她再也没能缓过神来。

琳娘和修哥也给吓病了,当夜就发起烧来。

修哥夜里做梦还说糊话,宁娘实在没力气陪他,只能劳烦朗哥在一旁照顾。

朗哥尽心尽力,那一晚竟整夜不曾合眼。

二老爷也被今日之事吓得不轻。

他自幼从文,哪里见过这种杀人劫货的阵仗。

当夜宿在客栈里便忍不住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二太太在一旁劝了几句,倒惹得二老爷连连摇头:山东怎会成了这样的地界。

总督秦书瑜竟也不管?还有那巡抚、布政使,竟无一人出手?想必也是管的。

只是听说山东最近流民实在多,怕是想管也管不过来吧。

二太太端了碗燕菜粥来,话虽这般心,其实也是忧心忡忡。

如今山东已这般乱,老爷这次入京千万要小心。

虽则皇上怕是要扶持慎王了,可慬王与怡王谋划多年,哪里就肯轻易罢手。

二老爷看了妻子一眼,接过那碗粥却是不喝,几次想要张嘴,还是没把放说出口。

其实二太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这一路观察下来,心里竟有了个可怕却又说不得的想法。

若真是两王造反倒还在小,本朝开国不过五十来年,前朝余孽一直贼心不死。

永宁太子不就是死于这些人之手。

听说这些人分帮立派势力不小,各自也有扶植的人选,且手里大多拥有兵马。

朝廷未免人心涣散,一直没有大规模出兵围剿,可私下里也从未歇过手。

只是这剿来剿去余党没剿干净,自己窝里几个孙子又闹腾起来。

天家最忌讳夺位之事,一旦事发,必江山不稳。

那些个蛰伏多年的前朝余党自然不肯罢休,只怕会趁着这机会出来闹上一闹。

二老爷一想到这里,一整夜都没睡好。

一则担忧乱党发难,一则担忧自己的前程。

此番进京究竟是喜是忧,他竟一点儿也摸不着头绪。

沈佩宜嘴极严,饶是前些时候他与他喝了好几回酒,竟也不能从他嘴里套出准信儿来。

或许连沈佩宜也摸不透圣上对自己的态度……二老爷忧心了一整晚,宁娘倒是睡了个安稳。

她倒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只是实在累极,一沾床便睡着了。

一直睡到第二天春晴来喊她起床,说要出发去济南了,还只想赖着不起。

春晴只得强拉着她洗漱梳头,换上衣服后又侍候她随便用了几口早饭。

宁娘一钻进车里已是一通晕睡,连马车何时进的济南城都不知道。

自然也就没见着先头那个婆子说的什么城门口大批流民堆积之事。

宁娘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大老爷家府邸前。

虽然已经知道大老爷官小家贫,可乍一见之下,还是令宁娘吃了一惊。

与二老爷家的富丽堂皇相比,大老爷家真可谓算是满门清贫了。

小小的一进院子缟素满天,到处扎着白绸布。

因还未过七七,堂屋中还设着灵堂。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几乎让人无处下脚。

几个丫鬟婆子也是一脸倦容,见了人行礼都没甚精神。

陆家老太太钱氏这几日一直住在灵堂里,说是要陪着大儿子走最后一程,任何人劝都不肯离开一步。

大太太伤心过度已然病倒,婆婆的事情全由两个女儿张罗。

琴娘婷娘忙得脚不着地,已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陆家大房如今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凄凉。

二老爷刚踏进堂屋的大门,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母亲钱氏缩在灵堂角落里的一处躺椅里,整个人晕晕沉沉,大约只剩一口气了。

身上的袄子半新不旧,兼着多日未洗,已开始有些味儿。

旁边陪着的一个婆子更是污糟,看得二老爷心烦不已,立时就把人赶了出去,亲自和二太太扶着钱氏去里间床上休息。

钱氏这些天人也有些糊涂了,初见了二老爷竟未认出来,待得说了几句话才突然醒转过来,一声嚎哭扑进儿子怀里,眼泪瞬间流成了河。

二老爷此刻心里真是又悔又恨,眼看两年不见老母竟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内心更感愧疚。

当下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命何妈妈去厨房拿他们带来的上好干货药材炖一锅补汤来。

事到如今,二太太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帮着大嫂操持家务,让两位侄女好生歇息一下。

只是这大房实在太过狭窄,一妻一妾并三个儿女如今都只能缩在三间厢房内。

唯一的妾氏许氏日日在夫人唐氏身边侍候,自然也就歇在了那里。

另两个女儿占了一间,朝哥又占了一间,余下的婆子丫鬟只能挤在耳房里。

二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无论如何也是住不下的。

二老爷当即做了决定,他与二太太留在这里侍候母亲,几个孩子则由仆妇跟着暂时去住客栈,另外又让人赶紧去打听何处有大宅放租,不管好坏先租下再说。

那一夜,二老爷在钱氏屋里侍候了一晚上。

钱氏哪里睡得着,拉着他的衣袖喋喋说了一宿。

从那粉头如何勾引大老爷说起,一直说到那杀人者如何凶残,一刀扎在大老爷的心肺之上,当场便没了气息。

二老爷越听越气,忙追问道:那杀人者如今何处?让知府给捉了起来,三下两下便审完了,人都已经斩了。

这知府安置流民不利,杀个把杀人犯倒是利索。

大老爷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让人当街刺死事关重大。

那知府大约也怕影响仕途,才会如此干脆利索将人处决了。

只是这下手未免也太快了点。

大老爷后日才是七七,也就是说不到五十天的时间里,知府大人捉人审人杀人,简直一气呵成。

可此刻二老爷也顾不得这许多,先是哄着母亲喝了补汤,又待大夫摸脉开药之后令人去煎药,亲自将那药喂母亲喝上。

钱氏喝了汤药又说了半天的话,天光亮的时候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二老爷就陪在床边靠了两个时辰,醒来后又悄悄出去与二太太说话:母亲如今这样,大嫂又病了,这家须得靠你撑起来了。

我最多不过留三日就要走,待明日除服后我必得赶去京城述职。

到时你租一间大屋将母亲嫂子都接过去,这里留几人照看便是。

待我在京里一切事定再做打算吧。

二太太无从反驳,只能闷闷应了。

当日也是忙了一天,几个姑娘少爷也没让过来,一直到第二天除服后才将几人接来,围着钱氏又是一阵痛哭。

又与琴娘婷娘姐妹几过礼,一齐挤在堂屋内用了一顿团圆饭,到了晚间才将人又都送回了客栈。

第二日二老爷便出发向京城而去。

钱氏虽不舍得到底也没真糊涂,知道大儿子没了二儿子仕途更是要紧,虽是依依不舍到底也是送他出了门。

二老爷一上京,二太太便借口要忙租屋的事情,只把何妈妈留在那儿陪钱氏,自顾自忙去了。

钱氏与这个儿媳向来不对付,也不想整天看到她在自己眼前晃荡。

加之还未从大儿子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每日里吃着大夫开的药,整个人晕晕沉沉的,一时竟连孙子孙女们也顾不上瞧。

宁娘在客栈里休息了几日,总算是恢复了点精神。

当时逃命的时候不及细想,待如今睡醒了才回过味儿来,惊觉人情凉薄。

先不说二太太,便是二老爷,当时知道三个儿女涉险,竟是不管不顾自己先保命去了。

整个陆家这么多男子仆佣,除开莹娘萍娘两个女儿家不提,竟只有朗哥一个十岁男童骑马来救。

十岁,放在上一辈子,那还是爬树捉鸟狗也嫌的年纪。

有些宠得厉害的,奶也没断几年呢。

虽则这个时代男子皆早熟,但十岁毕竟也只是个半大孩子。

这么多成年人竟不及一个孩子重情重义,宁娘一想到这里心便凉了个底透儿。

果真在这个家里,他们这几人都是可有可无的。

宁娘还记得脱险后与二老爷打的第一个照面。

当时他看自己的眼神颇有几分尴尬,虽则嘴里说着安慰的话,却并没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

二太太更不必说了,连安慰的话都懒得说几句,直接便叫人侍候她休息了。

幸亏她也是个活了二十几岁的人了,若真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只怕当时也能如琳娘一般晕过去算了。

好在她与这对父母本也没什么感情,所谓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宁娘躲在客栈里装病贪悠闲,舒舒服服地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济南比与外头来显然要好了很多,虽则客栈里也有不少人讨论流民之事,但总算城里还算清静。

宁娘让秋霁出去打听了会子消息。

秋霁出去转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来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

说起来这流民闹了也大半年了,上至总督下至县令也算是出人出力了,可总也止不了。

今儿赶了一批,明儿又来一批。

说是家乡遭了匪患,整村整村的人流离失所。

派出去的将士们总是有去无回,偶尔有几个逃回来的都说那帮子盗匪太厉害,竟是打不过。

宁娘听了不由自语:按说盗匪打家劫舍不至于这般厉害,便是人多一些又怎敌得过正规军?秋霁凑近她耳朵道:小姐,我听后头一个烧水的婆子说,听说那些盗匪像是训练有素,不像是污合之众呢。

难道有人要造反?这是宁娘想到的第一个念头。

皇孙夺嫡的事件如今是愈演愈烈,老皇上身子不行了,下头的孙子们闹得欢。

山东离京城不算远,难不成有人想拿这里当根据地,养精蓄锐按兵不动,单等老皇帝咽气便进京勤王?宁娘上一辈子只在小说电视里见过这样的情节,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不真实。

听着虽凶险,到底没发生到眼前,听过也便算了。

倒是对秋霁这个大丫鬟,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情。

她身边这几个大小丫鬟,接触了这么些日子,多少也有些熟了。

春晴是个心细儿的,有些敏感脆弱,对自己极忠心,只是遇事不够果断,容易没了主意。

你若吩咐她去做什么,她自是做得天衣无缝。

可若是让她自己遇事去琢磨,她便有些没了分寸。

这方面秋霁比她强,单看那日遇袭时她的反应,宁娘便知她是个有勇有谋的,倒不似一般的丫鬟儿,只会在内宅干些零碎活儿。

这个秋霁,若是自己加以培养,或许将来会成为一股极有力的助力。

只是此刻说这些到底早了些。

宁娘待她与春晴一般,只是跟她们两人又多了一份亲近。

两个丫鬟都是人精儿,宁娘态度略微一转变便立马明白,自然也是欢欢喜喜地凑了过来。

二太太忙活了三四天,终于在济南租下了一处宅院,带着众儿女暂时住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我一更新,JJ就抽得跟什么似的,文章完全打不开了。

今天再更新,我真是提心吊胆啊,真怕往事重演啊。

太苦逼了……☆、好奇心二太太租的这处宅院,论新旧程度可比他们在杭州那套差远了。

但它胜在了大。

二太太现在只求有个大一些的院子,不必每日一抬头便是满眼凌乱,满院子的丫鬟仆妇皆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在里屋打个喷嚏,外屋也能立刻听见。

这种窘迫杂乱的生活,一下子令她想起了儿时的落魄。

二太太自小出身便不好。

父亲是个穷酸秀才,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没中进士,勉强靠个举人的身份谋了个末流的小官当当。

二太太有这样的父亲,生活自然不太如意。

长到十来岁身边也不过一个丫头,那还是自己母亲身边的。

自打那丫鬟来了自己这儿,母亲身边就只得一个老婆子照顾了。

二太太上头还个兄弟,总算比父亲争气一些,熬到三十多岁总算中了个同进士,被分到北面儿当了个县丞。

也不知是怎么混的,几年下来倒也小小地升了一下。

二太太家的祖坟大约也是烧了次青烟,竟让他调进了京里当了个正七品的典簿。

便是在京里那些时候,二太太的这位胞兄完成了人生中最辉煌的一页,与当时还留在京里的怡王搭上了那么点子关系。

怡王是慬王的弟弟,也是永宁太子的儿子,年轻气盛脾气冲,向来喜欢怂恿哥哥争权夺位。

那几年慎王还小,没人拿他当回事儿,庆献太子整日里病怏怏的,人人都知他活不长久。

朝里不少人都猜测只要他一死,太子之位便会落在慬王头上。

没几个人能料到,皇上竟是铁了心要扶持赵郢这个奶娃娃,搞到如今慎王已十几岁,再想与他一争长短倒是有些吃力了。

二太太能嫁给二老爷当继室,自然全靠了她这位胞兄。

当时正是慬王如日中天之时,二太太的胞兄虽然连怡王的面也没见过。

但凭着那么点捕风捉影的关系,加之二太太生得实在貌美,二老爷一见之下倾心不已,这事儿便也成了。

二太太平日里也总跟孙妈妈唠叨,若不是自己家实在不像样,连一份像样的嫁妆也拿不出来,她也不会被拖成个老大难的问题。

怨也怨她长得实在漂亮,她父亲眼看自己升官无望,也希望拿女儿卖个好价钱。

于是左挑右捡挑花了眼儿,来求亲的看不上,他们看中的又攀不上。

活生生将二太太拖成个老姑娘。

二太太嫁进陆家时已是二十有一,好些女子在她这个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亏得她一进府便生下朗哥与莹娘,如若不然在钱氏手底下日子只怕更难过。

如今她又要日日对着钱氏,少不得晨昏定醒。

这让已过了几年舒坦日子的二太太颇为别扭。

是以她才这般急着要寻一处大宅子,至少可以住得离钱氏远一些,不用每日时时听到她在屋子里咳嗽,听得人心烦意乱。

二太太租下的这处宅子离大老爷家并不远,就在后头的曲水亭胡同。

这处宅子占地颇大,倒不比他们在杭州的那套窄小,只是年久失修屋子已是有些旧了,一走进去便是一股子霉味儿。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租到这么大的宅子,自然是有些毛病的。

这宅子是套老宅,据说是前朝某位封到山东的王爷留下的别苑。

那王爷当年像是被按了个谋逆的罪名,全家已是死得骨头都不知在哪儿了。

这处宅子当时的前朝末代皇帝本是要收回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他自己的皇帝宝座也让人给端了。

这处宅子便这么荒了下来。

几十年来这宅子几经转手,不知怎的就落在了那王爷当年的一个旧仆手里。

这旧仆已年过古夕,如今孑然一身。

虽然手里捏着这房子的房契,一个人到底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便想把它租出去换点银子。

奈何这屋子虽大却不好租。

想租这么大宅子的人家自然不差这点钱,要寻处更干净平整的。

那些个想租的手里又没这么多钱。

就这么租来租去的也没怎么租出去过,这宅子便平白空了好些年。

也是二太太实在急了没时间细找,这才算租了这处。

反正他们也不在这儿常住,待二老爷的调令一下来自然是要跟他去任上的。

这屋子不过住几个月,二太太也就将就一下了。

她将手底下的人分成两拨,一大拨留在大老爷处帮着整理东西,余下的一大拨则去了那老宅整理屋子,上漆是来不及了,但这积攒多年的灰尘蜘蛛网总要清扫一遍。

她又吩咐人将宁娘他们从客栈里接了出来,也不进大老爷家门,直接便把人接进了新租的宅子里。

钱氏并嫂子唐氏兼三个侄子侄女也是一并接进了府里,各人安排了院落住下。

这一通忙活,直从早上天刚蒙蒙亮,忙到太阳西斜才算堪堪完。

二太太早就吩咐下去让厨房整一桌席面来,到了晚间便领着儿子女儿们去了老太太钱氏住的正院儿,要陪她一道儿吃晚饭。

钱氏从那憋曲的小院里搬了出来,人似乎也精神了一些。

虽则最疼爱的大儿子没了,可见了孙子孙女总也是高兴的。

尤其是朗哥,她从前虽不喜二太太,却对这个嫡孙极为看重,不单因着他容貌俊美,更因他读书满腹品性端正,颇得钱氏的青眼。

宁娘与琳娘并修哥被分到了同一个院落,离着正院有些距离。

待到他们三人进屋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满当当地坐了大半屋子。

众人一见他们进来,目光不约而扫投了过来。

尤其是大老爷家的三个孩子,他们从前从未见过修哥,自然是更为好奇。

虽然也听母亲提起过这个弟弟,终究觉得有些稀奇。

宁娘一看他们的眼神便明白了,他们大约也同别人一样,本也不信修哥是二老爷的孩子。

直到见了修哥本人,见了他与二老爷颇为神似的五官后,才算是信了个八、九成。

修哥一见这么多生人立马便紧张了起来。

宁娘走在前头,带着两个小的来到钱氏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磕头行了个大礼。

她本想说点什么,可一抬头的时候竟然已满脸是泪。

钱氏一见之下也有些心疼,立马呼了声我的儿,就扑过来搂住了她。

宁娘觉得自己真可以去拿奥斯卡金像奖了,这眼泪竟说来就来了。

她这一哭,后头修哥琳娘都哭了。

琳娘大约是马车遇袭事件还留了后遗症,修哥只怕是见了这阵杖有些害怕。

三个孩子并一个老太婆哭得稀哩哗啦,倒触动了一旁大太太唐氏的伤心处,立马也陪着掉了眼泪。

她一哭,二太太也不好不哭,只得陪着抹了几把眼泪。

琴娘婷娘朝哥还在孝期,自然也是要哭的,一时间搞得整个屋子哭声不止,眼泪多的都快把房给淹了。

琳娘哭着哭着便被萍娘扯到一旁去了,宁娘和修哥则把钱氏扶回了椅子上坐下。

宁娘又给钱氏抹了把泪儿,哽着嗓子道:孙女儿不孝,祖母这些日子……话说到这里,她又说不下去了。

钱氏满口好孩子地叫着,本还想挑剔修哥几句,被这眼泪一闹到底心就软了,又把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孙子搂在怀里安抚了半天。

二太太生怕宁娘与钱氏走得太近,赶紧上前劝道:母亲快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如今咱们一家总算是团聚了,您该高兴才是。

说着又来劝宁娘:快把泪抹了,别惹祖母伤神。

你瞧你这一哭,倒害得你伯母堂哥堂姐们也跟着哭了。

宁娘不好意思地冲二太太点点头,一副乖顺的模样,又拉着修哥去给大太太行礼。

琴娘几人也一并站了起来,与宁娘修哥分别见了礼。

宁娘趁这个机会好好打量了这几人。

大太太唐氏一看就是个性子温和的,这些日子哭得多了,人也憔悴了许多。

加上年纪比二太太大了不少,这妯娌两个站在一处儿,倒像是母女的感觉。

大房的两个女儿长女琴娘今年十四岁,比萍娘大了半岁,已长得亭亭玉立五官清秀,颇有点少女的风韵了。

一举手一投足都颇有曼妙的风姿,看得人眼前一亮。

次女婷娘比萍娘小一岁,身材比姐姐略丰腴一些,面色更健康红润,肤色也不是大家闺秀常见的一白到底,透着些许小麦色。

宁娘心想若放在现代倒是另一种健康之美。

长子朝哥已然是见过了,又与宁娘等人行了礼便坐了回去。

这一子二女皆是大太太所生,看得出来她与大老爷年轻时感情不错。

但这次大老爷为个粉头丧了命,也足见他脱不了男人的劣根性。

年纪越大越风流,终是害人又害己。

如今人都死了,想这些也没用。

宁娘带着修哥坐回了回去,专等老太太钱氏说话。

钱氏这几日略微好了一些,人也能记起点事儿来了,看了看底下坐着的一拨儿孙子孙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二太太:我听正儿说你们来济南的路上遇上了劫道儿的,还把宁姐儿几个给落下了?二太太心里直恨二老爷多嘴。

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儿女被匪徒所围,当爹妈的只管跑路儿,传出去真叫人笑话。

二老爷大约也是想与自己亲娘找些话说,话赶话儿的就把什么都给说了。

眼下二老爷人不在,二太太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老太太这话一问出口,大房的几人目光立马投到了她脸上,倒叫她臊得慌。

宁儿他们坐的车走得慢了些,不当心便落下了。

好在有惊无险,孩子们总算都平平整整回来了。

要我说,这不是自个儿生的就是不上心。

当时这车里若是莹姐儿朗哥儿在,只怕……不是亲生的自然不一样,这在天下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

二太太本觉得没什么,可被钱氏这么一数落,真是说不出的难堪。

这老太太从前就与她不对付,嫌她家门户小,是靠着美色巴上的二老爷。

自打她进了门就没见着好脸色。

从前也没见她从心疼宁娘琳娘什么的,修哥更是与她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儿。

可现如今为了埋汰自己,竟也装出一副慈祥的脸孔来了,对孙子孙女那叫一份用心。

二太太被噎了这么一通,索性也不说话了。

钱氏见她不回嘴,倒也继续不下去了。

沉默片刻后一招手道:行了,吃饭吧。

二太太哎了一声,赶忙出去着人摆碗布箸。

今日人多,大房二房加一块儿得有十多号人。

钱氏自然是坐了主桌,下首围了一堆孙子。

宁娘等孙女儿要与堂哥们避嫌,就被挪到了暖阁里另开一桌。

修哥离了宁娘有些不自在,好在朗哥扯着他坐在了自己旁边,一时倒也没露怯儿了。

这顿饭吃得寡然无味,桌上菜色再好,到底这屋里一堆守孝的人。

钱氏想到从前大儿子陪自己吃饭的情景,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她一哭,大太太也陪着抹眼泪儿,一众儿女们又上来劝个不停,搞到最后人人饿着肚子回了房。

陆家大房二房经过几年的隔阂,如今终又走到了一起。

眼见了便开了春,进入二月里,天气也和暖了起来。

二太太筹划着得给朗哥几个重找个先生,女儿们家的刺绣习字还能放一放,儿子们的功课却是一时也不能丢的。

宁娘几个姑娘一时没了事儿,倒变得轻松起来。

她每日一早领着修哥与琳娘去给钱氏请安,余下的时间便窝在屋里练刺绣。

秋霁教得格外用心,宁娘便也学得用心。

虽然比之那些学了三四年的火候还差一些,总算也能勉强绣点荷包手绢之类的小东西了。

除了刺绣她还读书。

大老爷生前的东西全都搬进了这处旧宅,离着宁娘住的院落不远的一个小跨院里,就装了大老爷生前攒下的好些旧书。

那些书上了年头,许久没人翻了,就被齐齐堆进了一个屋子,搁在书架上由它们继续积灰。

宁娘倒不嫌书旧,反正对她来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是老古董,再老个十几二十年的也不算什么。

大老爷经史子集读得不怎么样,倒偏爱看野史怪志,这倒对了宁娘的胃口,闲来无事便去那屋子倒腾倒腾,有时候让人给自己备一壶茶,一个下午便在那书房里消磨掉了。

就这般惬意地过了十几天。

那一天日头正旺,宁娘绣了一上午的花眼睛发疼,便又往那书房里扎。

春晴几个也知道她看书不爱人在旁侍候,反正这小跨院离她们院子也近,便留宁娘一个人在那儿。

宁娘那日踏出屋门右眼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当时便觉得奇怪,想着不会要来什么事儿吧?等她一跨进那书房,眼皮子竟跳得更厉害了。

这书房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屋子里有股子淡淡的霉味儿。

可她那天一踏进去,鼻子里就冲进一股子腥味儿。

那腥味儿也不像平日里在厨房闻到的杀鱼剥虾味儿,倒似那杀鸡放血的味道。

宁娘愣了愣,壮着胆子往里走了几步,冷不丁就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就在她平日里常站着的那个书架旁的青砖地上,竟洒了一小串血滴子,一路尽往书架背后的角落延伸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富二代要说这好奇心真会害死人。

宁娘本不是个爱惹事儿的,来了这个世界后更是凡事能躲则躲,绝不强出头。

可那日也不知是不是眼皮子跳厉害连脑子也跟着跳了。

她一见那血迹非但没往后躲,反而凑上去瞧了瞧。

看这血的颜色不像是旧的,倒是新鲜的。

若不是她先闻着味儿细细看了,只怕也不容易发现。

宁娘蹲在地上瞧了几眼,眼见着那血迹一直滴到了书架与墙壁的缝隙处,不由也奇了起来。

她抬眼看了那书架几眼,也不知哪来的邪气劲儿,竟站起身伸手推了那书架一把。

这书架本就薄,上头的书看似摆得满,实则乱糟糟的并不太多。

宁娘用力这么一推,竟把这书架推开了半尺。

她一下子就看到了书架后头的光景。

那竟不是一面墙,而是另有一间屋子。

宁娘突然间有些想笑。

穿越这事儿已经够稀奇的了,现下这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还要来点武侠小说里常有的情节,这屋子还能有个密室不成?听下头人说这屋子原先是前朝某个王爷的私宅,王爷总不能也似那江湖豪侠一般,家里头还修有密室吧?可看眼前这景象,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宁娘朝那翕开的缝里一瞧,原本消失了的血迹又在里头的地上出现了。

一直到这会儿,她才觉得不太对劲儿。

自己这是怎么了,本该一见到血迹就跑的,怎么竟还在这儿研究上了。

她心道不对,忙想站起身出门去。

谁料越是急越是乱,后退时不小心踩着了自己的裙摆,一屁股竟坐在了地上!这一下她可真有些慌了。

刚想着从地上爬起来,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明晃晃地让她忍不住一撇头。

待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已抵在了她的喉咙口。

那剑透着寒光,微微颤动的时候像是有冷风吹出,吹得宁娘从头皮凉到脚尖,一时头脑空白一片。

那书架没怎么推开,顺着那剑宁娘只能看到一只握剑的手,以及一小寸手腕。

看那指关节,握剑的应该是个男人。

果然停顿了片刻后,一个声音从密室里传了出来。

我并不愿杀人,姑娘本不该如此好奇。

他说得真有道理。

宁娘心想,自己若不是这般好奇,现在哪里轮得到他拿剑对着自己。

她很想尖叫一声,可是声音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出不来。

脑子里嗡嗡的一片乱,手脚发软竟也站也站不起来。

难道今日小命要交托在这里了?宁娘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转念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刚才那声音怎的如此耳熟?虽然他才开口讲了一句话,可那声音却像是一记小榔头,当当地直敲心底。

她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宁娘很想看看这声音的主人,可是理智告诉她千万不能这么做。

一旦她见了那人的脸,那便真没有活路了。

听刚才那人说话,像是也不愿意杀她。

是怕杀了她会引来更多人?还是纯粹江湖豪气,不愿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宁娘实在想不下去了,她强咽了记口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得门口传来了春晴的叫唤声:小姐,小姐,你在里面吗?春晴的声音刚响一下,那抵着宁娘喉咙口的剑立马收了回去。

宁娘脑子一片浆糊,也不知着了什么邪魔儿,竟立马抽出腰间的帕子将地上的血迹儿抹掉,又将那书架往回拉了拉。

待到春晴推门而入时,正好就见宁娘倚在书架边,手里似乎还拿了本薄册子,慢慢地来回翻着。

屋子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都不曾出现过。

宁娘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叹口气笑道:这屋子灰真多。

一边拍一边将那抹了血迹的帕子塞进了袖口。

春晴根本没留意到她的动作,只跟着笑道:是我疏忽了,明儿我来收拾一下。

不用了,我屋里事情多,银红她们又没跟过来,全指着你跟秋霁她们了。

这里也没人来,便随它去吧。

她将那书放回书架上,转身又问,来寻我做什么,可是有事儿?老太太寻姑娘过去说话儿,我见小姐不在屋里,就猜您来这儿了。

宁娘点点头,拉着春晴出了屋子,心情还有些紧张,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

她回到自己屋里换了身衣服,趁春晴不注意将那带血的帕子塞进了衣橱最内里的角落里。

然后带着她一道儿去了钱氏住的正院儿。

宁娘本以为钱氏是闷得无聊了,想找几个小辈儿们说说话。

没成想她去的时候屋子里除了二太太留在那儿侍候的竹枝外,一个人也没有。

竹枝跟芳草同是二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但比起芳草的冷峻,竹枝更温和一些。

她见着宁娘先是行了个礼,转身又出去端了茶进来。

随后不待钱氏吩咐,竟自个儿出了屋子。

春晴也是聪明的,见状也一并出去了,并将门轻轻掩了起来。

这像是要说悄悄话哪。

宁娘望着祖母那张苍老的脸孔,猜不透那些褶子下面暗藏的玄机。

她这些日子跟钱氏接触下来,也知道自己这个孙女在她心中地位不高。

且不说二房本就不得宠,她的生母又是那样的名声,老太太年纪大规矩重,必定不喜欢那样的女人。

自己也就连带着不招她待见了。

不过钱氏待她倒也不算太差,至少比对二房的其他几个子女略好一些。

除了见到修哥时还有些许的不自在,其他倒也还好。

不过像今日这样单把她一个人叫过来说话的可不多见。

宁娘提着一颗心上前给钱氏行了礼,又乖乖退下来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钱氏却冲她笑咪咪地招招手,拍拍自己坐着的长榻,唤她过去坐。

宁娘只得坐了过去,屁股刚一碰着石青色暗纹锦垫,手就被钱氏拉住了。

你这孩子,两年多没见,倒与祖母生分了。

宁娘不知从前这身子与钱氏关系如何,但看这些天钱氏的表现,可不觉得她们从前有多亲热。

可钱氏既这么说了,她也不能分辩什么,只能默默把头低了下去。

钱氏便长叹一声道:祖母知道你这孩子心里苦。

你母亲去了,又留了个修哥给你。

这家里没一人与你一条心,你这日子哪里好过得了。

也怪祖母,若当年不与你父亲负气,好歹留在家里也能照顾你一二。

是宁娘不好,离家两年不能在祖母跟前尽孝。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儿。

钱氏摸了摸她的鬓发,你是去照顾你母亲,这本就是子女该尽的孝道。

只是你娘命苦,终究没能留住。

唉,当初若我能拉着你父亲,不教他们分开,你母亲也不会这么早去。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宁娘也听几个小丫鬟提起过,从前母亲在陆府的时候,钱氏也并不太待见她。

反正她一心扑在大房上,与二房的人一向离心离德。

如今会这么想,大约是二太太这个继儿媳妇太过厉害,老太太有些后悔了,倒又觉得先头宁娘的生母更好拿捏一些了。

母亲走时有我跟修哥陪着,她是笑着离开的。

宁娘声音淡淡的。

这倒不是她瞎编的,是修哥同她说起的。

修哥知道她撞伤了头,便时常讲些从前住在沈家的事情给她听。

宁娘听得出来,修哥最怀念的还是与母亲姐姐在一起的时光。

只是有些时光过了便是过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钱氏听了宁娘的话,眼眶又有些发酸,哽着嗓子道:嗯嗯,你娘有你们两个好孩子,这一世也不算活得冤了。

她临走时又给你们姐弟两个留下了那么些陪嫁,将来你与修哥也算是有了依靠了。

宁娘听她提起陪嫁,倒也来了几分精神。

一直到现在她都搞不清楚她母亲的陪嫁到底有多少。

她不是爱财之人,只是在这个时代不允许女人出门挣钱。

既不给她一条自力更生的路,那她也只能指着那些嫁妆过活了。

她也没清高到一分钱也不想要,就算她不要,也得给修哥留着。

他可是实实在在的沈家人。

钱氏见她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在这儿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儿。

你爹与你舅舅也是为了你好,你毕竟还小做买卖还不成。

又是个姑娘家,哪里懂这些。

那几间当铺先让你父亲替你管着。

待你出嫁时再给你当陪嫁。

这本是好事一桩,只是你继母这个人你也知道,小门小户的眼皮子浅,这些年兴恒当铺一直由她管着,你娘临终时给了那几间如今也握在她手里。

真不知将来还到你手里时,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宁娘越听越惊奇,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到了这会儿她若还以为钱氏把她叫过去只是拉家长,那她可真是猪脑子了。

钱氏分明就是在告诉她,她母亲留给自己和修哥的那几间当铺,如今都落入了二太太手里。

即便将来还回来,也难说会成什么样儿了。

沈家的东西转眼间就姓了陆了,宁娘若是还如从前般冲动,只怕当场就要跳起来了。

可她毕竟已经不是从前的陆宁娘了。

钱氏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这很值得令人深思?她即便再不喜欢二太太,可若是宁娘的当铺能归了二太太,将来总是要传给莹娘和朗哥的。

莹娘她或许不在乎,朗哥她总还是喜欢的。

一笔不小的财产,与其给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孙女和完全不认可的孙子,倒不如分一半给自己最钟意的孙子。

可她偏偏没有将此事藏起来,而是直接在自己面前点破。

这便由不得宁娘多想了。

宁娘依旧细声细气:母亲自然是比我有经验的。

哼,她倒真是有经验。

从前她那个家若不是由她这么个精明的女儿操持着,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不过这兴恒当铺可是大买卖,不像管个小家那般容易。

一年十多万二十多万两的银子进账,不费点心可不行。

老太太连这也打听清楚了,看来真是有所图了。

宁娘也被那几间当铺的年收入吓了一跳。

要知道她现在跟着莹娘她们领一样的月例,每月不过十两银子。

二太太还算大方了一回,说她先前两年多不在家,一下子就给她补齐了那二十几个月的月例。

就算如此,宁娘现在手里的银子还不到三百两。

没想到她竟是个富二代,母亲留给她如此一笔巨大的嫁妆,多得她简直有些承受不了。

难怪这么多人眼热了,任凭谁看着这每年的进项也要心动一番。

二太太是早就出手了,那么老太太呢,是不是也想来插一脚?一年十几万两银子,很够他们陆家风风光光地过日子了。

将来若真成了她的陪嫁,那娶她的那户人家也算是发达了。

宁娘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想嫁高门大户基本是不用想了。

更何况她也不想嫁进那样的人家。

上一辈子她也听了不少豪门灰姑娘的轶事,初嫁时风光无限,真正走到最后的又有几人?这时代不流行离婚,到最后夫妻情淡,只怕丈夫得纳满院子的通房小妾。

倒不如嫁进小门小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算了。

她若真有点私房,婆家想来也会高看几眼,说不定日子倒更好过也未可知。

可是若真如钱氏所说的,宁娘简直要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嫁出去了?既然她不嫁这当铺就一直捏在二太太手里,那她何必要巴巴地把自己嫁出去。

倒不如一直这样拖着,岂不是年年都有大把的银子可收?宁娘可不傻,没天真的以为二太太会把挣到的银子一分不剩全给自己留着。

她若能有几分善心,不将那几间当铺一点点全转到自己名下就算是好的了。

这可真是糟心的事儿。

宁娘从钱氏那儿回来,心情愈发糟糕了。

她才十二岁,就整天要为什么嫁妆产业的事情。

想她上一辈子虽然没有爹,可母亲到底也是待她极好的,十来岁的时候哪里需要操心这些,只要把书读好就行了。

以前穷归穷,倒没这么多烦心事儿。

怎么来了这个时代,一下子变得有钱了,倒平白生出了这么多糟心事来了。

宁娘那天晚饭吃得不太香,早早地洗漱了便要上床休息。

刚拔下头上的白玉芙蓉簪,猛然间想起了白日里在书房遇上的那个人。

她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作者有话要说:  卖个关子,下一章再细讲书房里的人哈。

☆、报恩宁娘一下子就想起那个人是谁了。

虽然没见到长相,但就凭那一句话,她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世间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那一日他侠肝义胆出手相救,大约他们两人都不会料到,过了十天半个月,他竟会拿剑抵着她的喉咙。

两次相遇,他都只说了寥寥数语。

可就凭着那几个字,宁娘竟确信无疑地将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她对自己的这一判断感到惊奇。

或许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心里放大化。

哪怕第一次相见时他只说了胡闹二字,却也如刀刻一般印在了自己的心上。

可他为何会在这里?夜深人静时,宁娘的头脑变得清晰起来。

他必定不是陆家人,会躲在密室里的人,通常都不干好事儿。

现如今陆家上上下下大约只有她知道那人的存在。

可她应该怎么办呢?宁娘终于想到了这个关键的地方。

若按着常理,她必定要立马将此事报告给祖母与母亲,再由她们将此事告知衙门,等着官老爷上门来抓人。

可是这个人救过她一命,不止救了她,还救了她的弟弟妹妹们。

一个会在危险时刻出手相救的人,应该不是个坏人。

至少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

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启齿,或许被逼无奈落入窘途。

像今天下午那种情景,他本可一剑杀了自己,可他却犹豫了。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分明是感到惋惜与无奈的。

若不是后来春晴来了,宁娘其实很想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杀自己?才刚救下她,又要亲手结果她的性命吗?宁娘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小串血迹。

那人应该是受了伤,暂时躲进密室休息。

若不是向上带伤,以他出神入化的箭术,大概不需要躲藏得这般狼狈。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这处宅子的密室呢?宁娘想起这宅子的由来,前朝王爷留下的遗物,大约只有跟他有关的人才会知道。

这么说起来,这人会是前朝作孽?宁娘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心肝儿都微微发颤。

她真觉得这趟穿越很不带劲儿,日子过得苦巴巴不说,还时不时惹上点大麻烦。

先是差点死于非命,这会儿难道又沾染上了反贼?也不知那人伤得重不重?一想到这个,宁娘真想抽自己一下。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竟还关心这个。

可她越这般想越是忍不住要琢磨。

救命恩人如今落了难,自己该如何做才算是对得起良心呢?宁娘了无睡意,索性披衣从床上下来,踏着房中的月色来回踱步儿。

她没留人值夜,屋里丫鬟人手不够,仅有的几个都被她赶去照顾两个小的了。

屋外像是起风了,传来一阵阵树叶沙沙的响动。

屋子里倒是炭火烧得正旺,噼啪直作响,听得人心头暖暖的。

他身上有伤,天又这般冷……宁娘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忘恩负义了。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先是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又在屋里随便找了些点心包起来,最后还翻了一包春晴先前整理好的白布绷带什么的。

翻找的过程中意外的还寻得一瓶伤药膏。

她对这东西也不懂,不管有用没用一并带上。

她把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素锦绸布里,又披了件藏青色夹绒披风,趁着外头夜色正浓无人走动,悄悄地往小跨院走去。

那小跨院离得不远,没多时便到了。

宁娘白日里来的时候不觉得害怕,这会儿头顶月色朦胧,照得身边树影茕茕,看得人心里渗得慌。

宁娘抬手推了推小跨院年久失修的木门,一声拖长了音的吱嘎声简直令她寒毛倒竖。

那院里还种着一棵两人抱的老槐树,此刻风一吹,仅有的几片树叶儿便哗哗往下掉,远看就像许多鬼影子迎面扑来。

宁娘吓得手一抖,那素锦包袱差点儿就掉在地上。

她强忍着尖叫的冲动,不敢多看四周的情景,快步往书房里走去。

书房里黑沉沉的,只有门口一小片儿地方照着月色。

高高的书架此刻就像一个巨人,几乎要朝宁娘扑过来。

要不是她来这里好几回了,这会子大概早就尖叫起来了。

她进屋后也不敢多言语,只是走到书架边上,轻轻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地上。

因为不确定那人还在不在,她又伸手敲了敲书架。

若他还在,必定会听到动静。

若他走了……走了更好,省得自己提心吊胆。

宁娘放下包袱后不敢多留,转身便冲出了屋子。

那着急的模样就像后头有十个八个恶鬼在追赶似的。

她一路逛奔回自己屋子,冲进房间换下衣裳便缩进了被子里。

一直到这会儿她才真正感到了害怕,明明屋里暖和得很,她却吓得浑身直发抖。

果真报恩这种事情,真真是很难做的。

可她还是做了。

不管那人是好是坏,他总救过自己一命。

一报还一报,她跟他也算是两清了。

宁娘在床上抖了半天,总算在惊惧不安中进入了梦乡。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小跨院里,正有人在那里翻她留下的包袱。

点心,白布,还有药膏,准备得倒是挺齐全。

若是能再有一壶酒便更好了。

密室内只亮着一盏小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说话的人轮廓大半掩在了黑暗中,隐约只能看到挺拔的鼻梁与薄唇连成一线的孤度。

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来的酒?另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那人一面说话一面将身上被血浸透的白布绕了下来,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玉瓶,倒了些粉末在手上,重重压在了伤口处。

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先前说话的那个人还是忍不住道:哼一声又如何,我也不会笑话你。

哼了又能如何,你也不是大夫,治不了。

黑暗中的人回了他一句,随即拿出宁娘送来的白布,重新缠起了伤口。

她的药膏虽然用不上,但这布却送的很及时。

他可以不吃东西,却希望能换一下纱布。

毕竟从小到大他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此落魄倒真不多见。

先前那人忍不住调侃他:是啊,知道你才是大夫,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能救回来,难怪这般拼命,竟是连命也不要了。

他虽然说着责备的话,眼神里却透出感激之情来:言之,我真不该让你来这里。

那个叫言之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哪里学得这般老成。

这话便是说反了,我来这儿是正经办差,你私自跟来才是胡闹。

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了。

若不是我,你哪里需要来这里。

你这双手明明该拿针刺穴才是,现在却拿剑杀起人来。

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愿如此。

密室里突然静了下来,良久才听到那个叫言之的轻轻一叹,伸手拍了拍另一人:人活在世上,哪能事事如意。

少不得也要做些自己并不愿的事情。

我不愿杀人,你呢,你当真愿意来这儿?这下子,轮到另一个人沉默了。

他年轻俊透的脸庞上隐隐露出了几分杀气,黑漆的双眸在这样暗的灯光下竟闪现了几分光彩。

半晌,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声音又带上了几分调侃:我这命,这一出生便注定了。

现在的情势谁也退不了,不是你便就是我活。

为了活下去,得踩着多少人的尸骨。

我大约命不会长,手里的业障太多了。

言之没说话,捏了块香柠糕就着水慢慢地吃了下去。

这个话题太沉重,并且无解,他们两人都是被命运推着向前的人,除了杀出一条血路来,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或许还能闲云野鹤,可是他呢?若不往前冲便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两人可以算是一同长大了,虽然他管他叫孩子,其实自己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岁。

两个人相互扶持才能走到今天,这种情谊旁人无法理解。

即便两人现在被困在这里,但似乎只要对方在,便觉得没什么闯不过去的难关。

过去比这更凶险万分的关卡都过来了,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了,无论如何也要捱过去才是。

他想了想,拍拍另一人的肩膀。

两人对立的时候,几岁的年龄差便看出距离来了。

他已长成一个成熟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健硕。

对方却还未脱稚气,身影略显单薄,个子也只到自己的下巴处。

一直以来他都把他当成个孩子护在身后,现在这个孩子却要与自己并肩而行了。

或许很快有一天,他便要超过自己走在前头了。

想到这里,他的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从前你可从不说这种丧气话。

人困在这方寸之地,连气度也变小了?确实有些小。

羡慕你都沦落到这般地步了,竟还有红颜知己送汤送药的。

这般好命,我这一辈子也学不来。

言之忍不住自嘲一笑:人家只是个孩子。

你没见她临走时那般模样,活像碰上恶鬼一般。

她这便是与我两清了。

当日不过随手一箭,却不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若世人都像她一般……那还何需你出手相救。

少年借着微弱的灯光查看对方的伤口,又将视线扫过他半边脸颊,只看这一眼,便认出她是谁了?说完这话,少年又自嘲地笑了笑:也是,能让你看上一眼,哪怕只一眼,哪还有认不出的理儿。

要说你这人脑子确是好使,可有时候又像是不太好使。

便说这回吧,平白无故非要戴那半张金面具。

明明脸上半分疤也没有,却还装得十成十像。

要我说就是多余,你若不愿娶那吴家三娘,直说便是了,谁还敢逼你不成?我若拒婚,她日后如何说亲。

可我也不愿为了她违背自己的心意……我知道。

你总与旁人不同。

人人都盼着寻一门相当的亲事多一份助力,你却偏偏要娶一个庶女。

她虽是庶女,却不比旁人差分毫,如何娶不得?少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放心,便是为了让你娶得心上人,我也必定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待日后我为你赐婚时,必要想起今日你我受困于此的情景。

言之忍不住又笑了:先不说那些,倒是该想想,咱们此刻要如何脱困。

这宅子一下子住进这么些人,事情倒有些不好办了。

少年不由摇头叹气:你笑起来这般好看,平日里却总是板着张,着实可惜了。

算了,不笑便不笑吧,便是这样满京城的名门淑女都恨不得能进你家门,若再见了这一笑,只怕……如今这般光景,你倒还有闲心调侃。

这里不宜久留,即便要瓮中捉鳖,好歹也要让这家人先走才是。

油灯光一闪,映在少年脸上。

他漫不经心一撇嘴:她明日必还会来,到时你便与她说吧。

既救了她的命,如今你有求于她,想来也不会拒绝。

你又知她是何人,随便将事情托付于她。

万一她将此事声张出去又待如何?陆大人的家眷想来不至于太过愚笨。

况且她今日既不说,明日必也不会说。

言之微微一挑眉:你已知她身份?浙江按察使陆正泽的家人。

她在二房排行第二,按陆家两房排序是四娘,下头还有一个胞弟。

言之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这么几天,你已派人查过了?不是我派人查,而是他们查了自来告诉我的。

人各有性子,有像你这般万事不愿多理会的,也有那些个想着法子表现自己的。

陆正泽乃是怡王一派。

声音里透着几分犹豫。

少年却接嘴道:他曾是沈佩宜的姐夫。

此人如今两边都不靠,暂时还能信一二。

言之在密室狭小的究竟里来回走动,墙上投射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

少年望着他的背影愣愣出神,半晌忍不住问道:你还有何犹豫?言之转过头来,暗夜里他的声音有几分清冷: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卷进来终究不妙。

噗地一声,密室里的油灯微微一跳,终究还是灭了。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少年悠悠的声音响了起来:自打他们进了这间宅子,便已是卷了进来,哪里还逃得掉。

作者有话要说:  某苏开了个新文,欢迎大家包养,求花花,求收藏!☆、闹鬼宁娘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顶了两个乌青眼起了床。

春晴见状赶紧去找了两个熟鸡蛋来,包在帕子里让她敷眼,一边劝道:小姐一会儿上些粉吧,别让太太瞧出来。

您昨儿个刚去老太太处,今儿个就这样了,太太难免多想。

想什么?想是不是老太太同她说了点什么,害她一晚没睡好?宁娘面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心里还惦记着密室里的那个人,去钱氏处请安也有些失神。

二太太陪在一旁细细瞧了她两眼,抿着唇没有说话儿。

宁娘知道自己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钱氏自己也是满肚子忧心,便也没留她们多说话儿,随便扯了两句众人便散了。

宁娘这几日请安回来后总要先绣上半天花儿,这一日却是没了心情。

她也不便明说,只说前一日没睡好眼睛累,想要歇一日。

秋霁自然没二话,收拾了绣花绷子并丝线什么的,径自出门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宁娘靠在窗边歇了片刻,起身要往小跨院去。

春晴跟在后头道:小姐既眼睛疼,不如今日便在屋里休息吧。

横竖也无聊,翻翻书倒也好。

那奴婢陪您过去,帮您扫扫灰。

宁娘笑了起来:我若在那儿看书,你在一旁儿扫灰,我倒成了那吃灰的了。

春晴一听是这么个理儿,也跟着讪笑起来:那要不我先去扫一圈,等收拾好了小姐再过去?不用了,那屋子我去了几回,灰也让人蹭干净了。

你屋里忙着吧,回头我将书拿回屋里看。

宁娘边说边出了门,虽则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也不知那人还在不在了,若是包袱没动过,十有八/九是走了。

想到这里,宁娘竟有片刻惆怅。

她被自己这心思吓了一跳,赶紧又自我安慰:好歹是恩人,恩还没报人便走了,多少有些可惜。

她一面想着,一面走到了小书房的门口。

白日里来这里与暗夜里来完全是两种感觉。

她先不急着推门,而是拿沾了口水的手指捅破了一点儿门纸,悄悄向里张望。

小书房不大,一眼望进去便看了个透透的。

她昨儿夜里拿来的包袱已经不见了,书架边儿的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宁娘见状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昨夜思量了一整夜,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二太太。

可如今她既是救了人,哪里还有把事情捅出去的道理。

再说那人手里有剑,若是引得官府来,只怕要大打出手。

她先救他的命,回头又害死他,这又何必。

宁娘思来想去唯今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劝劝那人,赶紧离开这里才是正道。

他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最好谁也不惊动。

最好这会儿他自个儿已然走了,那便是皆大欢喜了。

宁娘在门口略吸了几口气,终于伸手推开了门。

屋子里维持着原有的样子,地上的血迹已被清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宁娘走到书架边上,装模作样拿了本在手里,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她到底还是有些胆小的,也不免有些后悔。

当初便不该去推那书架,若不知他在里面,还能清清静静过日子。

现在倒好,竟搞得有些进退两难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遇事儿容易慌张。

宁娘想想自己上辈子过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很简单,也没那么多世道险恶的想法。

从小到大只与书本为伍,还没来得及熬到大学毕业养家糊口,一个不留神就送了小命儿。

她若能多历练上几年,昨日见到血迹的时候只怕早就撒丫子跑了。

看来往后遇事还得多想想,切莫冲动行事才是。

可现在想这些都晚了。

宁娘微微叹口气,终于还是伸手在书架上敲了几下。

那人若在,必定能听到。

可她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人过来,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

看来是走了……走了也好,一了白了。

宁娘轻轻叹了一句,正准备离开,却听薄薄的书架背后那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请留步。

宁娘差点吓得尖叫起来,手里的书直接被扔飞了出去,一个劲儿地拍着胸口道,着实吓是不轻: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冷不丁说句话,倒叫我吓个半死。

对方的声音立马带了几分歉意:在下鲁莽,姑娘勿怪。

昨日多谢姑娘送来的东西……不谢不谢。

宁娘赶紧打断他的话,她可没空跟他在这里谢来谢去的,你那日救了我,便当扯清了。

如今我只想劝你一句,赶紧离开我家才是。

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在下知姑娘今日必来,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

你想说什么?宁娘心里大奇,怎么着,难不成还想要吃要喝的。

他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在下与姑娘一家素昧平生,同住一屋确实不妥。

只是在下如今要事在身不便离开此处,还想烦请姑娘劝劝家人,早日搬离此处的好。

亏得他们两人隔了一个书架,若不然那人此刻必定看到宁娘脸上震惊的表情。

怎么和尚反倒要让烧香的给赶出去了。

明明该是他走才是,怎么反而让他们给他挪地方呢?宁娘不免有些生气: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这明明我家的宅子,怎的让我们全家给你让地方?在下确实唐突了。

既知唐突便该赶紧离开才是。

当初虽未见着他全脸,看那半张脸倒也是个容颜俊秀的。

没想到这人却不讲理,宁娘原本存在心里不错的印象,立时打了折扣。

那人在书架后面沉默半晌,像是在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宁娘等了会子见他没反应,正要说什么,又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莫急,听在下一句。

宁娘料不到还有一个人,一时倒也呆住了。

那人便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你且仔细想想这宅子空了这么些年,一直租不出去,总该有他的道理。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为妖,旁人都不租,你家却租了下去,便不怕这里面有些什么不能与外人说的道理?这话听上去倒也有几分意思。

宁娘当初听说这宅子之所以没人租是因为太旧了。

可再旧的宅子到底也是处屋子,怎么会一连几年没人要?宁娘本不觉得有什么,现下被那少年一提醒,倒也有些心惊起来。

难道这屋子真有什么?少年复又道:姑娘想必也知道,这宅子是前朝之人所留。

两朝更迭总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辛,这样的宅子该离得越远越好。

我若是姑娘,只怕一刻也不愿在此多留。

这少年口齿极伶俐,说得也很有道理。

宁娘一时倒被他给说服了。

仔细想想这屋子能惹来武刀弄枪的人,内里必定有些什么。

本朝开国毕竟年月少,前朝之人多数没有死绝。

万一这两人也是前朝之人……宁娘突然不敢往下想了。

她虽是外来客,对哪个人做皇帝没什么兴趣,却也不想卷进这样的是非之中。

清剿余孽该是朝廷的事情,小老百姓哪里斗得过。

这一处既是前朝王爷留下的宅子,万一这两人真与他有什么瓜葛,自己一家人住在哪里,回头让朝廷知道了,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圣上年迈多病,底下皇子们又纷争不断,二老爷现今的仕途也是风雨飘摇,可不能再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妖蛾子了。

想到这里,宁娘脱口而出道:可我又如何能劝得母亲离开呢?总不能她一人带着修哥走吧,古代不比现代,不是你肯出一把子力气便能寻着饭碗活下去的。

年轻未婚姑娘若离了家门,到最后便只能沦落风尘了。

少年轻轻的笑声传了过来:这宅子已修了几十年,当年人丁兴旺之时来来去去怕出有几百人。

这么些年人死得死走得走,如今倒透着荒凉的气息了。

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户人家的规矩自然是知道的。

奴才们不听话,主子们该罚便要罚。

一不留神下手重了,这下场便不好看了。

这里面少不得也有受了冤屈的,姑娘你说是不是?他拐弯抹脚说了这么一大通,宁娘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不就是想说这宅子有不干净的东西,闹鬼嘛。

古人最忌讳这个,若把这谣言散播出去,二太太或许真能信得一二。

不过是套临时住住的宅子,谁也不会跟鬼神过不去。

这么做也不是不可。

只是母亲信不信我便不知了。

宁娘终于松了口。

自然是会信的,只是姑娘得快着点儿,以免夜长梦多。

你别逼我,成不成我也不敢保证。

我先估且一试,你二人也好好想想后路,早点离开是正道。

宁娘心里有气,说话也不太客气,撂下这么一句后便匆匆离开了。

密室后头那两人相视一笑,言之冲少年摇摇头:亏你想得出来。

少年依旧是满不在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你从前教我的。

言之上下仔细打量着他:这次这事儿若真成了,便真是成大事儿了。

那若不成呢?少年偏着头,露出了少有的几分狡黠。

若不成,黄泉路上总也有个伴儿。

有个伴儿好成事儿。

宁娘现如今孤掌难鸣,一个人就要想法子把全家都给轰出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

当天晚上她便支撑着没有睡,第二日眼圈儿下面便更黑了。

春晴急得直打转儿,又忙着要去寻熟鸡蛋,却被宁娘拉住了。

宁娘非但没敷脸儿,还特意寻将眼圈画得更黑些。

然后顶着一双熊猫眼,萎靡不振地去钱氏那儿请安了。

钱氏本正跟琴娘婷娘说话儿,一见宁娘这般模样,倒也奇了: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便像是没睡好,今日这眼圈怎么青成这样了?她一开口,屋里其他人便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萍娘最怕天下不乱,装着亲热凑过来道:四妹这是怎么了,换了地方便睡不着了?是不是嫌屋子太小憋闷得慌?宁娘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当下也不反驳萍娘,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转头又冲钱氏道:孙女儿没事,祖母不必挂心。

当真无事?钱氏刚对宁娘表示了几分关心,这会子自然要再拉拢一番,若真是屋子睡不惯,便换个院子。

这宅子这般大,哪里还寻不到一个可亲的住处。

宁娘见她把话绕到了这上面,装出一副犹豫的表情道:便是宅子太大了,我,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这么多侍候的人陪着,哪里还用得着怕。

宁娘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位姐姐妹妹们,慢慢将头低下去,嗫嚅了几下像要开口,最终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这般表现倒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不光钱氏便是萍娘也有些奇了:四妹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若有什么不痛快便说吧。

祖母在这儿呢,定会为你做主的。

最好说些不该说的,让祖母并母亲心里不痛快,从此便忌恨上她了。

二太太一直坐着没开口,此刻也有些忍不住了:有什么你便说吧。

别弄得一副好像自己委曲了她的模样似的。

她现在住的那院子是不太大,可当初与她商量时她可没反对。

怎么都过了大半个月了,现在反倒来抱怨了。

宁娘见戏做足了,也不再拧巴着,低头小声道:女儿这几日夜不能补寐,总觉得屋子里有人。

这怎么可能!二太太一口否定。

女儿也觉得不可能,可一到夜里那人便总在屋子里里外外晃荡,女儿实在是害怕,故而夜夜失眠不得安睡。

真有这事儿?钱氏到底年纪大,更信鬼神一些,听得宁娘的话便有些坐不住了。

萍娘更是失声叫了起来:四妹,你是说你的屋子……闹鬼!作者有话要说:☆、上京一听得闹鬼二字,满屋子太太小姐们全都变了脸色。

旧时古宅,最怕的便是这种不干净的东西。

二太太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变了。

你看真切了吗?没,女儿害怕,没看真切。

谁会把鬼给看清楚啊,真要看清楚了,也就跟鬼成一路儿的了。

二太太不由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大约是没睡好,净说糊话了。

这宅子租前我可打听过了,从没听说过那种事儿。

你前些时候遇上劫道的,车里又死了个人,大约是吓着了。

钱氏向来喜欢挑二太太的毛病,就算事事如意也要说三分不称心来。

现在自然是更不会放过了:让我说什么好,当时你跟老二便不该丢下他们。

哪能让三个孩子落了单。

这亏的没什么事儿,要是真出了事儿,回头还怎么去见去了老太爷。

二太太忍不住撇嘴,心道宁娘他们三个老太爷也不在乎。

老太爷死的时候宁娘不过周岁,她娘还没跟二老爷和离呢。

剩下两个小的,老太爷连见都没见过,哪里就会惦记上了。

可她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站起来向钱氏告罪道:母亲说的是。

媳妇儿这就让她回去歇着去,再找大夫开两帖安神的药吃着。

待她身子好些了,再到您跟前侍候吧。

钱氏赶紧摆手让她们下去,转身又去了自己内屋设的小佛堂,对着菩萨念了一下午的经,这才略放了点心。

宁娘稍一出手,到底还是没能立杆见影。

但这本在她的意料之中,除非她豁出命去,整个披头散发胡言乱语,要不然单凭这一两句,自然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二太太带她离了钱氏处,又把她叫去自己屋里。

一进屋眉头便皱了起来:你方才在祖母那儿说的是什么话儿,存心想叫我难堪吗?关起门来二太太也不愿意兜圈子,说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

宁娘忙摆出一脸真诚:母亲容禀,女儿说的句句属实,并不敢胡说。

女儿先前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前几日一直不曾说。

今儿是祖母问起,女儿才不得不说。

二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仔细品着她的话。

宁娘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对,眼神极真诚,完全不像与自己作对的样子。

二太太看着看着,自己也有些不放心起来:你的话当真?句句是真。

女儿想着这宅子到底有年月了,当年那王爷一家住在这里,难保有人受了点冤屈。

后头又是连年征战,只怕……青天白日的,二太太没来由竟觉得脖颈一凉。

她到底只是个内宅的女人,于这种鬼怪之说还是很相信的。

刚才不过是疑心宁娘与自己作对,眼下这么一盘问倒觉得不像,心里不由也开始打起鼓来。

你先回去吧,好好歇一歇。

这几日先不要去祖母那儿请安了。

不管如何得先把宁娘跟老太太隔开了,要不然老太太抓着这由头整天找自己麻烦,可是大大不妙。

宁娘乖顺地退了下去回房补觉。

二太太转身开始琢磨要不要找个和尚道士什么的来驱驱邪。

一连几日,宁娘都缩在自己屋子里没怎么出门,连小书房也没去,也不管那两人会不会活活饿死。

她整天琢磨着装神弄鬼的事情,夜里自然也睡不好,每日起来晕晕沉沉,倒真像是整晚被鬼魅所扰。

春晴几个大丫鬟听了她说的闹鬼之事,也变得紧张起来。

丫鬟们没见识,又喜欢捕风捉影,夜里屋外一只野猫蹿过,或是掉几片树叶,也够她们吓得半死了。

几个人整天凑在一起说些自己遇到的怪事儿,渐渐的竟也真的有人相信起老宅闹鬼之事了。

宁娘虽然不用整日里披头散发,但这几日确实也装得精神萎靡。

钱氏也差人来问过,听说她依旧不见好,还让人去请了大夫来把脉。

大夫来了仔细一摸,也没摸出什么病症。

这下子倒更证实了是被鬼怪所吓的谣言了。

修哥年纪小,更怕这些东西,时不时就在屋里哭,还去求过钱氏,说要搬出现在住的院子,寻一处更安全的住处。

钱氏为此极迁怒二太太,埋怨她做事不尽心,随便找了处宅子来应付自己。

二太太满肚子委曲,心想我自个儿不也住着嘛,若真想害老太太你,难不成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谎话说多了也便成真了。

二太太也不敢大意,托人找子个据说能开天眼的道士来做法。

那道士本就是个神棍,不过为骗钱而来,见二太太出手大方便随便编了点瞎话。

说这宅子当年曾有十七个女鬼冤死在此处,若想化解必得花大价钱请神灵来驱邪。

那道士一上门,隔壁邻里也听得消息,纷纷在那里扯闲话。

这宅子空了这么久,谣言总是有的,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说得似模似样,一个个好似自己真撞见过鬼似的。

二太太本就被那十七个女鬼给吓着了,这下子听了邻里间的传闻,更是怕得不行。

先前还有些埋怨宁娘多事,这会子倒真感激她起来了。

若非她发现得早,那些个女鬼到时候一一下手,他们一家老小哪里还有活路。

这宅子本就是暂住的,二太太也没啥留恋,那道士又是狮子大开口,二太太见了就心烦。

当下就打定主意赶紧找别的屋子,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偏巧这个时候二老爷也派家丁送信过来,说他已卸了浙江按察使的官职,改授太常寺卿。

让二太太赶紧收拾收拾,带着母亲儿女并大房的家人,一道上京城里去团聚。

二太太接了那信一看本有些不悦,太常寺卿也是正三品的官,并不比原先的按察使高。

二老爷不算升官,只能算是平调。

所谓不进则退,没有升便是贬了。

且京官难做,京里高门大户太多,正三品虽不算小官,但在什么亲王侯府面前便不算什么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好事儿。

京官到底要比外放来得体面些,皇上既愿意把你放在身边,便说明他器重你。

更何况眼前这种境况,转变只在瞬息间。

待在京城里消息也灵通些,有什么也能及时反应过来。

不比远在江南,真要出点什么事儿,等消息到了你手上,黄花菜也凉了。

二太太这么一想,便又高兴起来。

二老爷临去京城时忧心忡忡,生怕皇帝一个不悦摘了他的脑袋。

现在脑袋保住了,官职也保住了,真可谓是皆大欢喜。

更何况京城高门大户多,那也有好处。

眼看着过几年莹娘朗哥也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先在京里跟各家太太们打好关系,媳妇女婿也可以先相看起来。

待过几年二老爷再往上升一两级,再给孩子们议亲,想想便觉得是美事儿一桩。

既这么打定了主意,二太太立马便招人进来安排差事,速速往京城赶去。

这屋子因着闹鬼,住得也怪憋曲的,这下可好了,也不用费劲巴拉驱鬼了,也不用另寻住处了。

一家人风风光光上京,随那鬼怪爱怎么闹腾便怎么闹腾吧。

宁娘听到要上京的消息直觉松了一口气。

她这几个扮被鬼吓得扮得够累的,时时担心那两人会出点岔子。

到时候要把自己捅出来,她往后在陆家还如何自处?春晴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笑道:这下可好了,小姐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

秋霁凑过来笑话她:我看不是小姐怕,倒是你自己更怕吧。

昨儿夜里也不知是谁,非要钻我被窝里来睡,说什么怕冷。

我看怕冷是假,怕鬼是真吧。

春晴被她哂得脸上一红,伸手便去咯吱她。

宁娘见她们闹得欢也觉有趣,不知不觉人也活泛了起来。

索性跳下床来帮着大家一起收拾,那着急的模样,真像是被鬼吓怕了似的。

满院子的人忙活了两宿,终于将所有东西打包收拾好。

大老爷那边的旧宅派了原先大房的一房家人照看着,剩下的不管男女老少,通通坐上雇来的马车,齐齐上京。

宁娘离家那一天,原还想去小书房看一看,想想还是算了。

走都走了,从此便没关系了,别平白无故惹一身骚。

那两人看起来身手不凡,想来饿不死,没的自己瞎操心。

只是二太太派人去小跨院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还是没来由地紧张,一直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闹出点妖蛾子来。

好在那里东西不多,派去的两个婆子将架子上的书扫进包袱里,别的什么也没要,匆匆便离开了。

密室后头那两人侧着耳朵听了半天响动,确定人都走了之后,少年便忍不住笑起来:那丫头倒有点本事,这么快便将家里人全骗走了。

他们再不走,事情倒有些不好办了。

少临那里已准备妥当,只等这家人走后便可连夜出动。

我怕再拖下去,上面该有所察觉了。

一旦打草惊蛇跑了几个,咱们这几个月的辛苦便算白费了。

哪里跑得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跑哪里去。

便是今日不死,总有一日也是要死的。

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淡淡的。

但这话细细品来却给人一种肃杀的气息。

言之抬眼望着他,片刻后又将脸转向了别处。

少年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

即便有些人你非杀不可,可你心里终究是排斥的。

可你我的命生来便是这样了,只怕到死也难以跳脱出来。

言之将身体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望着外头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长长吁出一口气:真的是到死也跳脱不了吗?一跨出老宅的大门,宁娘便觉得自己总算是跳脱出来了。

她戴着帷帽向门内望着了一眼,匆匆上了马车。

从济南一路向北往京城而去,全程都是坐车,不需搭船走水路。

这对宁娘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她同以往一样,带着琳娘坐一车。

修哥本该和其他几个哥儿骑马关行。

只是如今山东地界儿不太平,几个哥儿穿金戴银骑马太招摇。

特别是文武两兄弟,又好多嘴惹个事儿。

万一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没的惹出祸事来。

二太太索性让人多备了两辆车,四个哥儿两两而坐,免去了许多麻烦。

修哥自从到了济南后,便没怎么跟朗哥照过面儿。

此刻两人同坐一辆车,他想起骑马回身来相救,不由心生感激。

虽然对这个弟弟还有几分怯意,车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向朗哥道谢。

朗哥倒是落落大方,受了他的谢后又笑道:那日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们落了单。

他虽年纪小,却早惠,不过十来岁言行举止已有成年人的风采。

那日的事情本不关他的事儿,明明是二老爷和二太太这对父母不像话。

可他说出这番话来时便是让人信服,说不出半句反驳他的话。

修哥微低着头,拿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朗哥。

虽然他占着哥哥的名分,要真论起来自己可不如朗哥。

这弟弟模样生得好,平白就让人觉得亲近了几分。

一开口又是四平八稳胸有成竹的气派,看得修哥有些羡慕。

自己真的是太弱了,远不及弟弟来得大方得体。

想到这里,修哥不由也挺了挺腰板,好让自己显得更自信一些。

自己虽不如弟弟长得漂亮,可也五官端正眉目分明。

如今这是要去京城了,自然也要拿出点精气神来,可不能让人笑话他们陆家子弟举止畏缩。

朗哥抬眼看着修哥的细微变化,面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么一笑更是眉目舒展气质清隽。

修哥只觉得原本有些光线不足的马车车厢也变得亮堂起来。

再看旁边陪着的两个丫鬟,脸上也微微现出红晕,显然已是有些看呆了。

单调乏味的旅途,因着朗哥的这一笑,倒也生出几分生趣来。

作者有话要说:☆、纳妾一行人在路上颠了十多天,待到到达京城时,却发现二老爷已有了另外一个家。

二老爷快马加鞭到了京城,述职完后授了太常寺卿的衔儿,转头就在京城的梅花胡同置了一处宅子。

这宅子花的是哪儿的钱暂且不提,令二太太搓火的是,她这正牌女主人离开还不到两个月,二老爷这新宅子竟已换了一对新人儿。

这是一对年方二八的姐妹花,据说是表姐妹,眉眼细看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有那么一股子含娇带俏的味道。

看人的时候那目光直发飘儿,像是要把人的魂儿也给勾出来似的。

据二老爷说,这是他与同僚喝酒的时候,上司送的。

既是人家的一番好意,他也没有不收的道理,没的扫了别人的面子。

又想着二太太总要过来,便先将宅子也买了下来,从此陆家便要一心一意在京城里扎根了。

二太太满心欢喜地领着儿女上京城与丈夫团聚,却不料家里一下子多了两只小狐狸精。

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当着钱氏的面不便发作,便只得冷起一张脸,紧抿着唇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钱氏一向是媳妇喜欢的她反对,媳妇讨厌的她赞成。

二老爷纳两个妾不算什么,照从前她是不会说什么的。

可大老爷才因着女人送了命,这令钱氏心有余悸。

再加上那两个叫承霞承月的姐妹花儿满脸的不安分,仗着自己自小长在京城,对外乡来的钱氏也不算太过恭敬,钱氏的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两姐妹见过钱氏与二太太后便退了下去。

钱氏当着二太太的面不便说什么,便借口旅途劳累让她带着孩子们先下去休息,自己则留了二老爷陪着说话儿。

二老爷何等聪明,一看母亲的脸色便明白了过来,赶紧解释道:前儿个卫庄侯宴请朝中诸人,儿子有幸成座上宾。

承霞两姐妹便是他所赐,儿子心中不愿也只得收下。

这话半真半假,卫庄侯赐美是真,但要说二老爷不愿意,钱氏是万万不信的。

不过儿子既这般说了,她也只能放软了态度,长叹一声道:你要记着你大哥是怎么走的。

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国为民,不能整日跌坐在温柔乡里。

你从前贪图美色,硬娶了这么一房继室,搞得家里乌烟瘴气。

好容易这些年太平下来了,你若不懂收敛,将来闹出事儿来,别说娘没提醒过你。

你现如今到了京城,可不比从前在杭州,须得谨言慎行,切莫因家宅不宁让人抓着把柄参上一本。

你刚才也瞧见了,你媳妇那脸色有多黑。

回头赶紧劝劝去,说些软话哄一哄。

我虽则不待见她,终究她这些日子待我还好,你也不能太过分了。

二老爷自然连连称是,陪着钱氏又说了几句闲话,转身去了二太太屋里。

二太太自然占着正院儿,这会子正吩咐人将东西一一往里搬。

何妈妈已经打听过了,承霞两姐妹住的山亭燕离着正院不远。

这自然令她十分不满,一见二老爷进来,说话便更没好声气了。

扭过头去也不看他,自顾自跟何妈妈说事儿。

何妈妈一见二老爷进来就识趣儿地想往外退,可二太太拉着她说个没完了,她想走走不了,白白急出一身汗来。

二老爷从前跟妻子感情极好,这会子少不得又拿出几分柔情来,先冲何妈妈一摆手让她出去,又过去扶着二太太的双肩笑道:你累了一天了,先歇着吧,院子的事情让底下人去弄便好。

二太太本憋着一肚子的火想跟他大吵一架,可听他这么温言细语的,自己倒也软了下来,只是说话的时候到底也带了几分怨气:这么多孩子哪里能不管不顾。

那两姐妹整日里只知道缠着你,家里乱得跟什么似的,也无人理会。

我若不让人收拾,几个孩子住哪儿?二老爷趁机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讨好道:你是当家夫人,她们两个哪有资格理家。

往后这个家全由你做主,她们两个我也一并交给你了。

说到这里,二老爷顿了顿,到底还是补了一句,她们两个是卫庄侯所赐,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你别做得太过便是了。

放心,要不了她们的命。

不过既抬了姨娘,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

咱们家也是随随便便的人家,你如今在京城做官,若是做出那种宠妾灭妻的事情来,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

那是自然,我岂是那样的糊涂人。

她们如何与你相比,即便将她二人的容貌相加,也不及你的一半是真。

二老爷这话倒不是作假。

二太太确实是艳丽无双,即便生育了两个子女,看上去依旧妩媚动人。

他虽然纳了好几房妾氏,可平心而论,没一个比得上她。

只是男人总是贪新鲜的,再漂亮的面孔看久了也就淡了。

年轻姑娘们水灵又鲜嫩,二老爷尝了之后竟也有点欲罢不能了。

二太太被他一番恭维赞得心里很服帖,想想木已成舟再闹也没意义,便也就默认了下来。

只是有件事情还是不能释怀,借着二老爷这会子心有愧疚,她便趁机提了出来:先不谈这些。

我琢磨着如今家里这般大,几个孩子年纪也都大了,尤其是文哥武哥,都十四岁了,不能再跟着简姨娘同萍娘一道儿住了。

索性趁这个机会,将他们几个都迁出来。

文哥武哥大些,只怕是要迁到外院去了。

至于朗哥和修哥不过才十岁,便在后院挑两个院子给他们吧。

二老爷此刻闻着二太太头上的头油香气,哪里还管得了儿子的住处。

都说小别胜新婚,二太太这张脸虽有些看厌了,到底也好些时候没见了,一见之下便又有了些念头。

他随便地敷衍着道:这些你安排便是。

二太太便又道:朗哥到底是我亲生,我也不想他离得太远了。

不如就将山亭燕给了他。

至于修哥,山亭燕后头有处叫秋夜雨的院落,便拨给他住吧。

两兄弟离得近些,也好互相照拂。

好,你说怎么都行。

二老爷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想凑近了再闻一闻,猛然间却醒过神来。

山亭燕他已经拨给了承霞两姐妹居住。

二太太摆明了是嫌她们离自己太近了,想要远远地打发了她们。

二老爷搜肠刮肚想要提出点反对意见,可一见二太太笑盈盈的脸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刚才明明是自己答应的,将这整个家交给二太太来管,又将承霞二姐妹也一并交给她。

才出口的话哪里好反悔,他心下虽有些不悦,却也只能怪自己理亏,点了点头便默认了下来。

二太太骑开得胜自然满心得意。

二老爷吃了一记憋有些郁闷,怕二太太再向他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借口外头还有事儿,略坐了坐便走了。

二太太也不留他,又唤了何妈妈进来安排余下几人的住处。

既是打算在京城长住了,杭州家里的几个姨娘自然是要接来的。

萍娘还跟着简姨娘过,二太太大发善心拨了处叫花前饮的院落给她们母女。

那地儿虽离正院不近,好在地方足够大,只住两个人自然是宽敞又惬意。

琳娘到时候要跟着芳姨娘,花前饮前头的珠帘卷便给了她们。

莹娘还跟二太太住正院,余下的宁娘则被安置在了靠湖的西湖月。

至于另几位姨娘,待得她们到了之后再做安排也不迟。

钱氏一早便说要与大房住在一块儿。

二太太一思量,便将整个宅子一划为二,将西面近三分之一的院落全都划给了大房。

如今二老爷一心向着母亲,二太太也不好做得太过,反正这新置的宅子足够大,那些院落空着也是浪费,不如做个人情全给了大房算了。

钱氏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她如今虽依附着小儿子过活,心到底还是栓在了大房身上。

更何况大老爷没了,她更要顾着他那三个儿女,得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嫂子唐氏是个厚道人,得了这么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自然是对二太太千恩万谢,特意带了两个女儿来二太太这儿坐了坐,说了一箩筐谢字。

二太太既卖了人情又得了好儿,整个人立时神清气爽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陆家上上下下便忙碌了起来。

人人忙着收拾箱笼布置住处,又借着开春儿将冬衣都收了起来,挑了颜色鲜艳式样别致的春裳打扮起来。

一时间小姐们个个人比花娇,连丫鬟们也是穿红着绿俏丽无双,将原本有些冷清的园子,装点得热闹喜庆起来。

倒是宁娘,因修哥被送去了别的院子,一时有些失落。

但他们两人年纪渐长,确实也不适合再住在一起。

哪怕是亲姐弟,一个弄不好也要传出闲话来。

如今她跟修哥处处都要小心,不光二太太一双眼睛盯着,还有老太太和大房的人看着。

她这么尴尬的身份,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家来,日后出去抛头露面,少不得也要听些闲话了。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春晴,知道和离这种事情在如今虽不是绝无仅有,但确实是凤毛麟角了。

当初若不是陆老太爷走得早,二老爷想和离哪里这般容易。

恶疾虽是七出之一,但放在陆家这种人家,宁愿将媳妇儿养在屋里等死,也是轻易不会和离的。

宁娘一想到母亲当年的遭遇,不由就对二老爷恨了起来。

从他来京城不过月余却已置屋纳妾来看,二老爷是个典型的薄情寡义的人。

女人在他生命里占不了多少分量,充其量也就是个点缀罢了。

说到底,他最爱的人还是自己。

宁娘懒得再去想他,关起门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春晴她们手脚利索,虽然人手不足,辛苦了几日便也将东西都归整齐了。

各院的情况都差不多,待到收拾妥当后,二老爷便命人备了一桌席面,连带着大房的嫂子侄,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顿团圆饭。

相比较一个多月前的光景,此刻真可称得上是喜气洋洋的。

大房的人渐渐的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在新家安顿下来后日子也算有了盼头。

二老爷新官上任春风得意,长时间压抑在心头的担忧暂时一扫而空。

钱氏看着子孙满堂的光景更是喜上眉梢,连最心爱的大儿子一时也丢在了脑后。

老太太带着儿子媳妇并几个孙子在正厅用饭,几个孙女儿便去了偏厅。

二老爷一面替母亲布菜,一面斟酌着开口道:这回子在京城,儿子遇上了佩宜。

他嘉兴同知的任期已满,这次进京述职也略升了一级,授了国子监祭酒一职。

儿子这些天也同他多有来往,想过些时候请他一家来家里坐一坐。

二老爷嘴里说的这个沈佩宜,是宁娘的亲娘舅,也是她生母的弟弟。

这个人与陆家关系相当敏感,曾经因着姐姐被逼和离与二老爷闹得脸红肚子粗。

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突然又与二老爷热络了起来。

待到宁娘修哥被接回陆家,二老爷与沈佩宜俨然又像是从前姐夫与小舅子的关系,甚至走动得更近了。

二太太对沈佩宜这个人自然是没有好感的,听得他要携家带口上门来坐客,自然是满心不欢喜。

倒是钱氏听出了话外音。

陆老太爷曾官封工部尚书,钱氏自然不是没见识的寻常老太。

国子监祭酒是个什么官职她心里儿门清。

从面上看,似乎二老爷官职高于沈佩宜,一个正三品一个从四品,中间还夹了两级。

但从这两个官职来看,倒是他沈佩宜更得圣心一些。

太常寺说到底是个清水衙门,二老爷即便当了里面的头,不过就是管些祭祀之类的活动。

可国子监不同,内里的门生将来都要应考,少不得要同朝坐官。

沈佩宜既是祭酒,便是这些天子门生的老师。

这些人里但凡有一两个有出息的,将来对他都是个助力。

钱氏眉头微微一皱,转眼便笑了起来:如此甚好,佩宜也多年不曾上门了,如今宁姐儿也回来了,也该来家里坐坐了。

宁娘在偏厅隐约听到老太太谈起自己,却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一直到半个月后某天去给二太太请安时,才听说了舅舅要来的消息。

又听得舅母已经带了表哥表姐们进了京与舅舅相聚,到时候会一并上门。

宁娘当时听了便是一怔,之前并没有跟她说起什么舅母表哥要来的事情,冷不丁来这么一出,她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努力搜索之前从各方听来的消息。

她知道母亲是有个亲弟弟的,如今在嘉兴府任同知。

她生母病重那两年,她一直在嘉兴舅舅家陪着母亲,想来关系应该很好。

可如今她身子没变身却变了,这往日里私交甚好的舅舅舅母,如今她是完全不认得了。

到时候要怎么相处便又成了问题。

宁娘心里颇为没底儿,旁人都当她必定欢喜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家人,是何其的陌生与不安。

这般忐忑地过了几日,宁娘某天午睡醒来,见春晴进屋时神情微微有些紧张,心里便是一紧。

她赶紧穿衣起身,去了净房出来又重新梳了个头。

待得坐下来喝茶时,春晴终于轻声禀道:小姐,太太让您饭后去一趟。

宁娘一愣:说是什么事了吗?说是过几日要来的舅奶奶,打发人送来了二十抬东西,如今已经送进内院了。

二十抬?她这不过是来走亲戚,带这么东西做什么。

这倒不像是小住,更像是举家搬迁了?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自己看着都觉得二老爷实在太渣了,真想把他人道毁灭了。

☆、引火烧身沈家舅奶奶送来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宁娘和修哥的。

宁娘去了二太太的正院,刚踏进垂花门便被满院子的箱笼吓了一跳。

听说古时候嫁女儿嫁妆按抬算,二十抬在高门大户自然不算什么,不过在寻常人家,这可也算得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了。

宁娘一路上已经听春晴说了个大概。

她这舅母倒是个急性子,人还没到东西倒先到了。

听来送东西的妈妈说,这二十抬箱笼里装的,全是宁娘和修哥当初在家穿的用的东西。

沈太太本是来坐客,便派人将东西一并送了过来。

又说怕年下路不好走,这运货的马车便先行一步。

没成想倒是比她早到了两三日,如今摆得满院子都是,看着直扎人眼。

宁娘心里暗叹一声,这不是给自己招怨恨呢嘛。

可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打点起精神进了里屋,低眉顺眼地给二太太请了安。

二太太脸色倒还好,见了她便吩咐人上茶,似笑非笑道:这下可好,你舅母将你从前用过的衣裳首饰都送了来,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正愁一时半会儿找不是着绣坊给你赶做新裳。

萍娘的衣裳毕竟不合身,改来改去也麻烦。

看起来,二太太看出除夕那晚她穿的那一身是改过的了。

宁娘露出一点惶恐的神色:也不知舅母怎的让人送这些来了,女儿倒不曾向她提起过。

你舅母既是过来小住,自然便一并带过来了。

她这也是贴心。

你舅母向来贤淑能干,事事都想得周到。

若真想得周到,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东西来了。

舅母比自己在这个时代多活了几十年,自然知道她一个继女如今的处境。

她本该处处小心低调才是,可舅母去给她来这一手,明摆着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

她敢保证,这二十抬箱笼的事儿肯定已经传遍了整个二房宅院,连大房屋里后罩房做杂事的婆子们必定都在议论纷纷。

先头湖蓝的事情已把青罗居推上了风头浪尖,人人避之不及,现在又是二十抬衣裳首饰兼各种器具,就算二太太知道是沈家舅母私自做主,也难保底下的丫鬟婆子猜测是她向舅舅家诉了苦。

她越想不引人注目,就越有人把她往前面推。

二太太这话也是在直接提醒她,她的这个舅母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宁娘略一琢磨,便明白了舅母的意思。

她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让自己跟二太太和平相处。

宁娘也曾听春晴她们说过,当初陆家与沈家似乎有约定,自己母亲当年的嫁妆自是要留给弟弟和自己的。

若她们姐弟都未养成,这嫁妆便要还给沈家。

沈家现如今除了舅舅一家外,再无其他人了。

还给沈家也就是还给舅舅家,到时候母亲的嫁妆就成了舅母的私房钱了。

或者还能给表哥娶媳妇用,或是给表妹做嫁妆用?宁娘想到钱氏跟她提起过的母亲的嫁妆,又看舅母一出手便这么狠,心里不由一紧。

至亲之人为了钱财都能借刀杀人,更何况毫无关系的旁人了。

都说古时候女人没点钱傍身日子难过,可看看她,明明应该有不少钱,日子却也过得这么可怜,还时时被人惦记着,个个都想谋上一笔。

宁娘真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熬到出嫁。

就算嫁了人,也不见得就太平了。

没有嫁妆自然被婆家看不起,可若有了嫁妆,难保又不被人惦记。

她可真是一方素丝帕子,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哪。

宁娘在二太太屋里同那来送东西的沈家婆子见了面,当着二太太的面把箱笼清点明白,然后让人给抬回了西湖月。

当晚西湖月里除了宁娘,个个都是喜气洋洋。

修哥见着了许多自己从前的心爱之物,也暂时忘了丧母之痛,又变得欢天喜地起来,直抱着某个官窑瓷枕不肯放。

春晴她们替宁娘把属于她的那几箱子东西都给收拾了,一面收拾一面议论纷纷。

她们几个也算是有见识的了,陆府里的好东西不少,但这沈家拿出来的东西,依然有不少令她们惊叹。

比如秋霁手里的那个牡丹纹釉里红瓷瓶,又比如春晴手里的那套莲花样镶红蓝宝石金银头面,直把人看得眼晕。

宁娘也跟着扫了几眼,暗暗心惊沈家的富贵。

她只知道外祖父原也是做官出身,若非如此沈家也不会与陆家结亲。

自古官商不结亲,陆家也不是落魄人家。

可后来祖父官场不顺,辞官回了老家。

听说便是从那时候起,二老爷便与母亲产生了嫌隙,以至于后来和离收场。

关于这一段历史,宁娘一直不太清楚。

她只隐约听说母亲当年生下自己没多久便患了恶疾,按七出之条本该被休。

但二老爷终究存了最后一点人性,迫着母亲与他和离了事。

这之后二太太便进了门,当年便产下了一对双生子,便是朗哥和莹娘。

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母当年又是得了什么病?宁娘却是一无所知。

这些丫鬟们都是陆家的人,沈家的事情知道的不甚清楚,陆家的事情即便知道也不敢多说。

弄得宁娘如今有些被动,只能凭着仅知的一点信息应付各种突发情况。

不过从这些东西来看,沈家倒不缺钱,甚至还很有钱。

难怪把修哥养成这么个泥性子。

宁娘看着她们把东西一一收好,又吩咐人送修哥回秋夜雨,这才换衣睡下。

第二日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萍娘的脸色显见的就难看了起来。

她向来不待见宁娘,又听闻她昨日得了那么多抬衣裳首饰,心里更是不快。

既嫉妒宁娘比自己有钱,又怨沈家人手脚太慢。

早些天他们怎么不送来?非要巴巴到了京城才显摆。

他们若是一早上就送过来,自己也不至于要送出这么多件衣裳去。

那些衣裳有几件还是她的心爱之物,为了讨好二太太没法子,咬牙送出去的。

这宁娘还不识抬举,衣服刚到手就让人给改了,偏偏改得还极素雅。

除夕那日姐妹们个个穿红着绿艳丽无比,倒衬得她清贵高雅,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

萍娘今年已十四岁,快到说亲的年纪了,心里已有了少女间互相攀比的心性。

眼瞅着宁娘五官渐渐长形,出落得愈发明丽动人,连两个弟弟都在私下里称赞这位四妹妹容颜出众。

只怕再过几年,母亲再领她们出去应酬时,自己便要被人撇在一边了。

萍娘这么想着,不由怨恨地睕了宁娘一眼。

宁娘坐她上首却只当没看见,脸上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

萍娘越看越觉得生气,眼瞅着宁娘还是一身素净的装扮,头上挽个回心髻,只斜斜插一支海棠步摇,坐在那儿沉静如水,倒显得自己五颜六色过于招摇了。

正巧钱氏在那儿问宁娘昨日里得的那些个箱笼归置好了没,萍娘见缝插针便凑过去笑道:听说四妹妹可得了些好东西,今日怎的不穿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儿?你这一身太素了。

宁娘虽然穿得素,身上衣裳倒也是好料子。

反倒是大房两个女儿穿得寒酸,听萍娘这么一说不由面上一红,微微将头撇向了一边。

尤其是大姐琴娘,眼里竟噙上了点点泪花儿。

钱氏看在眼里,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再看萍娘那一身桃红芍药云锦褙子,说话声音都有些变了:你四妹是个好的,母亲才去不久,身上带着孝,大伯又才刚去,自然得穿得素净些。

你瞧琴丫头婷丫头,再看看你这一身儿,真是越发地没规矩了。

萍娘本来想找宁娘麻烦,不成想引火烧身伤了自己。

她哪里想到大伯去了自己还得挑衣服穿,身上这身是过年前母亲新给做的春裳,天气一暖迫不及待就穿了出来。

结果老太太这么一提,她又在屋里睃了一圈儿,除了她之外,莹娘是一身鹅黄的,琳娘是一身浅碧的,倒只有她最显得扎眼儿。

再看二太太,竟也难得地穿上了黛青色的。

萍娘心知不妙,赶紧站起来冲钱氏道:是孙女儿想岔了,回头便把衣裳换了。

她自小仪仗着钱氏过活,很看重钱氏对自己的态度。

如今跟大房的一块儿处,眼见着钱氏的心便不在她身上了。

今儿又是这么直眉瞪眼地数落了她一顿,真真叫她觉得难堪无比。

女孩儿大了要脸面,更何况还在姐妹面前。

萍娘虽向钱氏告了罪,到底心里觉得委曲,再坐下时眼眶儿都红了。

钱氏从前养过她几年,到底还是把她放在心上的,数落了一通后便不再说什么,也算是给她留了脸面。

只萍娘回屋后越想越伤心,整个人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随行的寻梅望梅赶紧过来劝着,可越劝萍娘眼泪越多。

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庶出,大房两姐妹再落魄那也是嫡出。

宁娘母亲名声再不好听,她也是正经的嫡女。

这屋里一个两个全都压着她。

从前看琳娘只觉是个老实的,如今看起来倒也是个有心机的。

自知莹娘是巴不上了,自己这里也讨不到好,竟转向去跟宁娘穿一条裤子里。

是啊,宁娘再落魄架不住人家有钱啊,听说昨儿那二十抬东西有一大半是她的,里面少不了好东西。

沈家豪富,连萍娘这样不出闺阁的姑娘也知道。

再者听说宁娘母亲当年嫁妆颇丰,临死前又给了一大笔。

哪里像自己,说是陆家二房的长女,姨娘手里却没几个子儿。

往后出嫁全得看嫡母的心情。

想想未来,萍娘更是悲从中来,索性结结实实哭了一场。

横竖简姨娘也不在,整个花前饮就她一人。

二太太说了,曹姨娘快生了,现在上路不方便,万一半道儿发动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简姨娘得陪着,到曹姨娘出了月子,几个姨娘再一道儿上京里来。

萍娘现在在府里连个帮手也没有,真真觉得自己命苦。

大房两姐妹回到屋里,关上门后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婷娘小些爱闹,扯着姐姐的衣裳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瞧见她那脸色了吧。

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明想埋汰人家,结果挖个坑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琴娘略矜持些,掩嘴笑道:谁让她存了这些个坏心思。

再说你看她穿的都是什么,我爹好歹也是她大伯,她穿成那样眼里哪还有我们大房。

婷娘甩甩手,坐在姐姐的坑头上:她眼里向来没我们大房。

仗着在祖母身边待过些日子,就真当自己是嫡出的了。

看不上我们也不看不上四妹。

我倒瞧四妹比她好,至少比她会做人。

不像她,两只眼睛长在天上,太拿自己当回事儿。

四妹那是手里有钱。

听说她母亲留了不少产业给她,光这一点咱们就没法儿比了。

婷娘环顾四周,这屋子布置精巧摆设繁多,倒不比二房那里的差。

可是她知道,这都是二房借的,拿来给她们充面子的。

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有账可寻,若是丢了坏了,可得照赔不误。

这宅子也是二房给买的,虽然她们现今住下了,祖母也还在世,可终究是寄人篱下了。

婷娘想到去世的父亲,脸上的笑容便没了下去。

他若不死,自己虽说过得苦,可总也有个完整的家。

不至于要住到人家屋檐下。

如今一个庶女就这么敢打她们的脸了,再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婷娘也有些没底儿。

琴娘看出姐姐的神色,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姐,你别担心,横竖有祖母在,二房的人不会拿咱们怎么样的。

婷娘怔怔地望着楠木桌上的成套旧窑鱼戏莲子茶蛊,长长地吁了口气:哪里需要他们对咱们怎么样。

只要他们什么也不做,咱们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靠母亲那点微薄的嫁妆,咱们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作者有话要说:朋友新开的宅斗种田文,很好看哦,封面也好漂漂啊,大家快去包养吧。

☆、舅母五天后,沈家舅爷如约而至。

与他同来的还有妻子徐氏及独子沈涵芝。

听说他家还有个嫡女莲娘,这次却并未同来。

说起来,这陆沈两家也是多年未有交集。

从名分上来讲,自从沈佩容与二老爷和离,这沈家与陆家便断了亲戚关系。

可如今二老爷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这亲戚关系便又派上了用场。

他一早便与二太太领着一堆儿女在家迎客,同僚间的宴请哪家都没去凑热闹。

给客人住的随园也一早就收拾了出来,就离宁娘住的西湖月不远,丫鬟婆子也已安排到位,只等贵客盈门。

修哥在去正院请安的路上便与宁娘咬过耳朵:……从前爹与舅舅还吵过架。

不问也知道,二老爷与沈舅爷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

自己的姐姐让人给赶回了家,换哪个小舅子也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不知如今这两人怎么又和好如初了?宁娘虽对官场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嗅出了一点味道。

若是没有切实的利益,这两只老狐狸哪里会握手言和?但她没接修哥的话茬儿,只笑着道:一会儿见了舅舅舅母你可要听话,不许哭闹。

别让人以为二太太刻薄了他们姐弟,平白生出事端来。

即便沈舅爷能为他们撑一时的腰,可也撑不了一世。

等他们一走,自己和修哥还是得在二太太手下讨生活。

修哥并未想这么多,只是一张小脸难掩兴奋之色。

毕竟是与他生活了十年多的亲人。

他自出生便与舅舅一家一同生活,与表哥也感情不错,来到陆家后虽有姐姐相伴,终归不是自己家。

眼看着亲人将至,修哥早已听不见二太太在说什么,一颗心全都飞向了门外。

宁娘却还耐着性子陪着二太太闲聊。

二太太听她说话声音微哑,便让人给她端了碗银耳甜梨羹:……喝了润润嗓子。

想是昨日累着了。

当着二老爷的面,二太太真如慈母一般。

二老爷一听这话立马转头关心。

二太太便笑道:昨儿个宁姐儿陪母亲念了两个时辰的经,倒把嗓子给念毛糙了。

二老爷立马点头赞她:知道孝顺祖母,宁姐儿是个可心的。

说到这里,他还扫了一眼坐在宁娘下首的萍娘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萍娘前两天挨钱氏训的事情二老爷也知道了。

他虽跟大老爷不对付,可面子上的事儿还是过得去的。

萍娘仗着父母疼爱祖母偏宠便无法无天,实实是缺乏管教。

萍娘教他那一眼扫得有点心虚,低头咬着唇一言不发,心里又将宁娘恨上了十遍八遍。

怎么回回夸赞她自己都得跟着挨训儿呢?宁娘端着那甜梨羹慢慢地喝着,才喝了不到一半,便见竹枝快步走了进来,冲二老爷道:回老爷,舅老爷一家的马车已进了府,正往正院而来。

二老爷的脸上立马现出红光来,宁娘甚至觉得她隐约看到二老爷紧绷的脸色一松,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怕沈舅爷不肯来吧,毕竟要与二太太照面。

前舅爷撞见现夫人,可是有些尴尬。

宁娘赶紧把手里的哥窑月白釉瓷碗放下,微微挺直了背脊。

一屋子的人全都没了声响,目光都落到了堂屋的正门口。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厚实的门帘被人从外头掀了起来,还未见来人的模样,二老爷已是站了起来,竟是亲自迎到了门口。

二老爷一站起来,二太太自然也只能跟随。

余下的众多嫡子庶女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宁娘见修哥有点要往外冲的意思,赶紧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刚想低声嘱咐他两句,就见一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是爽朗的笑声。

哎呀,多日未见,正泽兄还好?他不叫姐夫却叫了二老爷的名字,宁娘注意到二太太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二老爷上前抱拳笑道:这才几日不见,佩宜老弟愈发清减了。

可是最近衙门里事儿太忙?宁娘仔细看了舅舅一眼,觉得他与修哥眉眼有几分相似,想来与自己的生母也是颇多相似。

他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唇边留两撇整齐的胡须,整个人生得十分高大。

站在二老爷身边竟有种气势逼人的感觉。

二老爷一面说着笑,一面把他往屋里让。

二太太则依旧站在那里,等着一个妇人领一少年进了屋,这才迎了上去。

那妇人一身缃色缠枝白玉兰褙子,梳着高高的朝天髻,髻边缠一圈碧玺发带,头上还斜插一枝富贵芍药金钗,上面错落有致有致地镶嵌着八颗大小一致的猫眼石,钗下挂几串金色流苏,随着主人的走动而摇曳生姿,别有一番韵味。

宁娘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这妇人一身打扮价值不菲。

衣着虽然素雅,首饰却是名贵。

二太太见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随即便招呼她道:快进屋里坐,外头凉。

这便是侄儿了吧。

那沈涵芝与宁娘同岁,不过大了几个月。

长得虽不及朗哥风姿宜人,倒也眉清目秀。

身量更是继承了父亲的优势,不过才十二岁已是人高马大,站在二太太身边一点儿也不显矮。

徐氏把儿子往二太太面前一推,笑着催促道:快叫人。

那沈涵芝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老实,竟回头看了母亲一眼。

那目光像是在询问:该怎么称呼?二太太不禁面露尴尬。

她不是宁娘的生母,沈涵芝自然不能称呼她姨母。

可她毕竟也算是亲戚,总不能直呼她陆夫人。

这称呼既得显得不那么疏远,也不能乱了辈分,还真有些让人头疼。

沈涵芝大约也是这么想的,犹豫片刻后才向二太太行礼道:小侄见过伯母。

二老爷已经把沈佩宜让到了上座,听见沈涵芝的话,不由冲他招手道:涵哥儿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沈涵芝嘴里嘟哝了一句,也没人听见他说的啥,然后便见他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又向二老爷行了礼。

二太太收起脸上的尴尬,笑着迎徐氏入了座,又唤过儿女来一一见礼。

沈舅老爷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修哥,便冲他招了招手。

修哥立马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亲热地叫了声:舅舅!谁都听得出来,修哥是真心的高兴。

沈舅老爷摸了摸他的头,冲朝宁娘笑了笑。

宁娘赶紧也前行了一礼:宁娘见过舅舅,舅母。

徐氏一把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仔细地瞧了她半天,满意地笑道:胖了,想来这些天过得不错。

宁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装娇羞地把头低了下去,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来。

二太太与徐氏对看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修哥在舅舅怀里腻了一会儿,又去缠着表哥。

沈涵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也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道:嗯,气色不错,修哥儿可有哭鼻子?修哥被说中心事,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可过不了多久,两兄弟又嘻嘻哈哈地凑在了一起。

徐氏打量完宁娘后,又去看陆家的其他几个子女,每看一个便夸一句,一直到目光落在朗哥身上时,却是喉咙突然哽了一下,片刻没有出声。

沈舅老爷见状,也好奇地扫了朗哥一眼,顿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正泽兄,你这位公子真是相貌堂堂,令人眼前一亮啊。

朗哥出生的时候,正是沈陆两家交恶之时,他自是没见过朗哥。

一直到宁娘生母去世,二老爷亲自登门求和,他才重新与陆家有了往来。

他与徐氏,今日都是第一次见着朗哥。

徐氏听丈夫这般说,不由回过神来:确是确是,看得我都呆了。

妹妹真是好福气,养了这般俊朗的一个哥儿。

从前都说女子美貌似是画中来,今日倒是见着了一位从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真是大饱眼福。

朗哥自小听惯了这些话,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骄傲,依旧大方得体地向两位长辈行了礼,又与沈涵芝互相见礼。

沈涵芝见他出了风头似有不满,略打了个招呼便又同修哥说起了悄悄话。

丫鬟们早已上了茶和点心,一屋子人坐着说说笑笑,转眼便到了午饭时候。

二太太早就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当即便在宴厅开席,大人还着几个哥儿一桌,小姐们又一桌,借着过年的喜气吃了顿团圆饭。

席间徐氏又说起家中的几个女儿,被她胞妹接去府上小住几日,是以这次不能一同前来。

二太太难免又惋惜了几句,一迭声让徐氏以后一定带小姐们常来家里玩。

饭后,二太太便让人领沈舅老爷一家去住处歇息。

虽则只是小住几日,到底一家人东西也不少,光是徐氏的各色衣裳都装了两个箱笼。

二太太便叫了几个婆子帮着把东西抬进了随园。

沈舅老爷随二老爷去了书房议事,沈涵芝把修哥拉进屋里说悄悄话,徐氏便拉着宁娘的手一道儿进了随园。

这些日子不见你,你过得可好?宁娘心里一阵紧张,生怕一张嘴就露出破绽,只得小姐翼翼道:侄女一切都好,劳舅母惦记了。

哪里的话,你这几年住在家里,我早当你亲生女儿般了。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杭州虽离嘉兴不远,到底不比家里。

这陆家人多口杂,你又没个亲人依靠,还得顾着修哥这个弟弟。

我看你今日的气色便不大好。

原来刚才说她胖了什么的,只是客气话啊。

宁娘只得解释道:昨天陪祖母在佛堂念经,想是受了点凉,休息几日便好了。

徐氏也不多追问什么,而是换了个话题:那二十抬箱笼可都收到了?她说这话时一脚已踏进了屋子。

丫鬟们正在那里摆放东西,她便拉着宁娘进了内室,两人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宁娘点头道:都收到了,让舅母操心了。

自家人,说什么操心不操心的话。

只盼你莫怪我多事才好。

宁娘不由愣住了,一双妙目盈盈地望着徐氏,显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徐氏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来回磨砂,良久长叹了一声:舅母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你离家两年,人心浮动,虽说你是嫡出,到底生母不在了。

别说家里的兄弟姐妹,便是那些势利的下人,只怕也不会对你尽心。

我让人大张旗鼓地送那二十抬箱笼来,也是为了让陆家的人都瞧瞧。

得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这后面有沈家,有你舅舅,还有你舅母我。

得让他们忌惮你,不敢小瞧你。

往后你在府里才能有好日子过啊。

真是一张嘴两瓣唇,怎么说都有理。

那二十抬箱笼从二太太嘴里说出来,便成了徐氏故意想要搅和她与宁娘的关系。

可现在听徐氏这么一讲,似乎也挺有道理。

古时的女子身边若没点银钱,日子是很难过的。

那二十抬东西一送来,宁娘不说立马巨富,少不得也发了一笔小财。

有了钱,说话做事都有了底气,兼则还让人知道她母亲娘家对她的态度,令人不敢轻看了她。

这么听上去,舅母这么做倒是为了自己好了?宁娘真心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这些高门贵妇一辈子就在那儿斗心眼儿,别的本事没有,算计起来那可是个个精。

不管做什么杀人不见血的事情,说出来的道理那都是一套套的。

宁娘自认没这个本事,何况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当即便起身向徐氏道谢。

徐氏见她信了自己的这番说辞自是高兴,又拉着她坐下闲聊起来。

说着说着,冷不防便冒出一句。

唉,可惜了你娘,一生命苦啊。

作者有话要说:☆、表哥宁娘鼻子一酸,竟落下两行泪来。

她自己都被这眼泪惊了一跳。

倒不是当着徐氏的面故意做戏给她看,实在是情之所至,想到这具身体的亲娘年纪轻轻便没了,留下一对儿女在这世上受苦,心里便止不住的难过。

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恤,也或许在感叹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自己前世守寡的母亲。

她便这么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这眼泪看在徐氏眼里,自然是极为感动的。

她赶忙抽出纱巾来替宁娘拭泪,又劝她道:别哭了,本就听你嗓子有些哑,若再哭伤了身子,你娘该怪我这个舅母没照顾好你了。

舅母说得是,是宁娘不好,也惹舅母伤心了。

我知你是个孝顺孩子,只是人哪,有时真不得不信命。

你娘当日出嫁的时候人人羡慕她嫁得好郎君,没成想几年之后却成这样。

宁娘哽咽着道:母亲与父亲和离,必是受了极大的委曲。

这个年代,哪有女人真想离婚的,不是被男人逼得没法子了,谁也不会走和离这条路。

徐氏目光闪烁,像是有意避着宁娘,却又像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宁娘看出了她的意思,大约是想引起自己的好奇心,追问当年发生的事情。

宁娘确实很好奇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却不肯多问,只是低头默默擦眼泪。

徐氏等了半天没等着下文,终究自己沉不住气,略带愤恨道:这事儿本不该同你说,只是你也大了,当年的事情也该知道一些了。

你这话是说对了,你母亲当年真是受了天大的委曲。

本想着生完你之后好好休养一番,待来年再生个小子。

可不知怎的,竟是得了一种怪病。

宁娘见她一副非要说的样子,索性便迎合她问了一句:什么怪病?这病当真怪得很,是在脸上长瘤子。

初时那瘤子小,你母亲也没在意,请了大夫回来开了药方,以为吃了药便会无事。

不成想这瘤子却越长越大,怎么也消不下去。

你父亲便以‘恶疾’为由要与你母亲和离。

唉,那哪是什么和离,根本便是逼迫。

你母亲若不答应,只怕就要被休。

怎么会这样?脸上长瘤子,放在现代的医学,若是良性的便割了它,若是恶性的只怕还要化疗。

可放在古代,大约没人知道怎么治。

所以我说你娘命苦啊。

这么怪的病竟也会让她遇上。

你母亲归家后没多时,你父亲便娶了现在这房太太,紧接着朗哥莹娘便出世了。

说起来,朗哥也只比修哥小几个月,当真是凑得紧。

这话什么意思?宁娘细细品了品,品出点味儿来了。

既然说修哥是二老爷亲生,只怕是母亲与他和离之前同房后有的。

只是归家时还未摸出喜脉。

那朗哥却只比修哥小几个月,可见得二太太进门之迅速。

可能母亲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嫁进来了吧。

可徐氏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若她是个沉不住气的,不说当场与二太太撕破脸,心里只怕也把她恨透了。

多半还会想着二太太是不是没进门之前就与二老爷私相授受了。

她的这个舅母,手段真是高明,简直就是见缝插针替二太太拉仇恨,培养她对继母的怨忿情绪。

虽然她确实不喜欢二太太,可她也并不欣赏舅母的这种做法。

她并未顺着徐氏的话头问下去,反倒扯到了修哥身上:那修哥……修哥是你母亲归家后摸出的喜脉。

当时我跟你舅舅都曾劝她把孩子打了。

毕竟你母亲为了治脸上的病前后吃了不少药,这孩子生出来也不知好不好。

可你母亲却执意要生下他,还为此停了汤药。

当时那几个月,阖府上下都过得心惊胆颤,生怕你母亲一个不好便要去了。

却不想她这瘤子虽未变小,却也不曾变大,停了汤药病情也不曾恶化。

修哥虽是早产身子弱了些,倒也没什么太大的病痛。

总算是菩萨显灵,见你母亲一生坎坷,临了还给她留了个儿子。

宁娘越听越想落泪,心里竟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有了深深的亲近感。

这样伟大的女子是她所敬佩的。

为人母者,感天动地,她虽没与她有过一日的接触,却也深深地为她折服。

她不禁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守护好修哥。

母亲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子,她必定要为她守护好。

徐氏见宁娘眼睛红红,赶紧又劝了她几句,然后伸手去撩她的额发:这头上只怕得留个疤了,往后把额前的头发留长一些遮一遮,大约也不要紧。

我说你这孩子也太冲动,怎能在你母亲七七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真真要把舅母给吓死了。

宁娘赶紧起身向徐氏行礼:是侄女莽撞了,害舅舅和舅母担心。

徐氏拉着她坐下:担心倒是其次,你是姑娘家,容貌轻易不能受损。

好端端的脸孔上留下个疤……你往后还要说亲呢。

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个了。

当初你父亲执意要将你接回陆府,我跟你舅舅也拦不住。

想他终究是你生父,想来不会亏待了你。

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父亲和母亲待我和修哥都很好,舅母不用挂心。

徐氏一双眼睛在宁娘身上滴溜溜地转。

宁娘今日穿了身水蓝串枝并蒂莲暗纹袄裙,头上挽了个单螺,斜斜插一枝青玉海棠簪,虽则素净倒也清雅,看起来确实不错,不像是受苦的模样。

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舅母开口。

虽则你回了陆家住,但你和修哥也是我沈家的孩子,你可别跟舅母客气。

哪里的话,若有什么麻烦,一定跟舅母开口。

到时候舅母可不要嫌宁娘太烦哦。

宁娘故意装出一副轻松调皮的口气,徐氏看她这样也笑了起来,又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

屋里的气氛总算好了不少。

外屋的丫鬟们又有人进来找徐氏,为着几样东西的摆设向她讨主意。

徐氏便带着宁娘一同出去,拉她一起给自己出主意。

宁娘一面和徐氏闲聊,一面帮着指点几句,原本有些空落落的屋子,很快便亮堂明丽了起来。

宁娘见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借口让徐氏休息告辞出来,带着秋霁回了西湖月。

修哥却是留在了随园里,和沈涵芝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午觉。

到了晚饭时分,二太太又派人去请了舅老爷一家一同用饭。

二老爷带着舅老爷在外面正厅喝酒议事,二太太本想拉钱氏来作陪。

钱氏却执意不肯,还说什么你们小辈儿自说话吧,我这老婆子在场,没的说了什么让你们添堵。

之类的话。

二太太一眼就看出来了,钱氏是怕自己当徐氏的面忍不住刺自己。

毕竟她身份尴尬,一句话说不好,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二太太也就没勉强,自己陪着徐氏在里屋开了一桌,顺便拉了几个女儿做陪。

几个少爷们则在暖阁里另开一桌,由朗哥这个嫡少爷相陪。

修哥跟沈涵芝玩了一下午已然有些玩疯了,到了吃饭时分依旧嘻笑个不停。

朗哥年少却稳重,只在一旁尽地主之宜,并不横加干涉。

倒是文武两兄弟有点看不过眼,不时在一旁挤眉弄眼,那目光里显然藏了几分不屑。

沈涵芝眼睛尖,一早就看见那两人的做派,心知他们对修哥这个来路不明的弟弟必然小看,便故意借着给修哥布菜的机会,语带双关道:你也多吃些,别整天病怏怏的,让人家以为你好欺负。

修哥本来笑嘻嘻的,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一滞,又变得有些瑟缩起来。

他轻声冲沈涵芝道:表哥,没有人欺负我。

你怕什么!沈涵芝抬高了嗓门,没有最好。

便是有也没什么,只管来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沈涵芝是家中独子,底下只有一个嫡妹兼几个庶妹。

自小受尽万千宠爱,一向在家中作威作福。

妹妹们见了他总要让他三分,就是外头的同窗好友们也没几个敢惹他。

修哥从前在沈家的时候他便总以大哥自居,不许任何人碰他一下。

如今修哥离他远了,文哥武哥当着他的面就敢这般模样,不难想像私底下他们会怎么对修哥。

沈涵芝这番话明显就是说给这两人听的。

文武两兄弟也不是傻子,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武哥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表弟你尽管放心,这宅子里没人能动修哥一根指头。

文哥立马接嘴道:他整日里跟在四妹屁股后头,哪有人能近他身啊。

表弟多虑啦。

说完两兄弟都轰堂大笑起来。

沈涵芝倒没立刻发作,斜着眼睛冷冷道:表弟什么的可不敢当。

我可不记得我们沈家有一门姓简的亲戚。

这话说得很毒,毫不掩饰地讽刺了简姨娘是妾的事实。

妾氏身份低微,算是半个奴婢,哪里能跟沈家高攀亲戚。

连带着文哥和武哥也一并骂了进去。

两兄弟立马发作起来,武哥还只是怒目而视,文哥却已是性子躁得要动手了。

朗哥见状赶紧站起身来,一把扯住了文哥。

他年纪虽小力气却比自己大,文哥从来不是他的对手,被他硬生生地摁回了椅子里。

他还想再骂几句,抬头却见朗哥面沉如水地望着自己,不由心里一颤,已到喉咙口的话硬生生就给吞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文哥自小虽脾气臭,却从不敢惹朗哥。

一来因着他是嫡子,嫡庶终究有别。

二来则是朗哥向来沉稳,虽然比自己小了两三岁,行为举止却从来胜自己一筹。

文哥有时候很怕与朗哥目光对视,总觉得那双璨然的眸子里暗含着威严,竟有几分像父亲。

害他每每一见之下就想低头,气势立马就弱了几分。

文哥既然不开口,武哥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朗哥又冲沈涵芝道:沈家表哥难得来一次,多与修哥亲近亲近为好。

往后想见面也不容易。

这话又是在暗暗提醒沈涵芝,还是不要太给修哥竖敌的好。

毕竟修哥要在陆家生活,他住个十天半个月也就要走了,罩得住他一时罩不住他一世。

沈涵芝是聪明人,立马嘻嘻笑地掩饰了过去,又跟修哥兄友弟恭起来,把另外三人晾在了一边。

暖阁里的一场争斗,就这么消弥于无形。

二太太她们丝毫没有察觉到,依旧在那里谈笑风生。

徐氏扫了一眼在坐的几位小姐,目光最终落在了莹娘身上:这五小姐性子真是沉稳,看得我好生喜欢。

不像我们家莲娘,整日里如个泼猴,一刻都不让人清静。

真是闹也闹死了。

二太太听得她夸奖莹娘,面上自然露出了笑意,嘴里却谦虚道:她也实在是太静了些。

整日里不是习字便是绣花,连自己的房门也轻易不踏出一步。

我总盼着她也吵闹一些,哪怕是惹我生气也好。

瞧您这话说的,姑娘家这般文静才好,将来走出去大方得体温柔娴静。

二太太,不是我说啊,你可真有福气,有个这么好的女儿。

徐氏一张嘴吧嗒吧嗒能说会道,直把二太太乐得两眼微眯,连带着看宁娘都顺眼了几分。

一个劲儿地让人给徐氏布菜,催着她多吃一些。

徐氏胃口倒是不大,话却不少,赞完莹娘又去说萍娘:二小姐今年也有十三四了吧?十四了,过几个月便要十五了。

一眨眼她也长成大姑娘了。

二小姐身量倒高,与我们家苓娘差不多高,年纪也相仿。

可惜这次姑娘们都不曾来,不然她们两人见了,倒是有话说。

徐氏先头说的莲娘是她的嫡出,用她来衬托莹娘好静,二太太很满意。

她后头说的苓娘却也是妾氏所生,将她与萍娘相提并论,二太太更为满意。

宁娘听了一圈算是听出门道来了,自己这个舅母真可以说是聪明绝顶了,连嫡庶都分得如此之清,嫡女对嫡女,庶女却只配对庶女了。

萍娘听了心里大为不快,原本脸上客气的笑容,瞬间就淡了几分。

徐氏却只当没看见,又换了个话题冲二太太道:这儿本以为能见着老夫人的,不成想她老人家身子不好。

回头我也该去请个安,毕竟从前也是一家人嘛。

这下子,轮到二太太脸色不好看了。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作者有话要说:☆、殴打晚饭过后,宁娘帮着二太太送徐氏回房。

徐氏想起方才提到陆家老夫人时二太太那难看的脸色,不由就乐了起来。

她拍了拍宁娘挽着她的那只手,且行且说:这老夫人也算是二太太的一个心病了。

本想着来了陆家能见见她们婆媳同桌的场面,没成想却错过了。

幸好现在老太太在,你在陆府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

老夫人和陆家两兄弟的事情,宁娘多少也听说了一些。

知道她向来与长子亲近与次子疏离,偏偏两兄弟的官运却是倒了个个儿。

二老爷在官场混得顺风顺水,封疆大吏做得风声水起,如今又升了京官儿,真是前途无量。

大老爷却是混得惨兮兮,听说从前还是靠着二老爷的关系在山东布政史司的织染局内,谋了个从九品的大使差事。

现在一转眼连人都没了,大房也算是彻底败落了。

两相一比较,宁娘如果是钱氏,大概也要心生怨念了。

大约因为如此,老夫人与二老爷一家关系一向紧张,从前宁愿跟着长子在山东吃苦,也不愿随着次子在浙江享福。

如今不得不依附着二儿子过活,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

听说大老爷从前也不是这般落魄,这里面还有些弯弯绕。

但具体是什么宁娘便打听不出来了。

大老爷惹官司丢官的事儿家里没人会跟她说。

她身边都是些丫鬟婆子,知道的东西有限。

有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她们也不敢跟宁娘说。

毕竟议论主子的私事,还是丑事,说不好是要丢性命的。

如今徐氏提了起来,宁娘也只能回一句:如今我在陆家也挺好,舅母不要挂心。

徐氏见她自始至终不肯说二太太一个不字,倒也有些奇怪。

暗夜里,她借着两边廊下挂着的八角宫灯细细打量宁娘的脸孔。

眉目依旧是那样的眉目,只是神情似乎变了很多。

从前的宁娘倔强清冷,对陆府有一切有着一种天生的不屑一顾。

那样的性子虽然傲气,却讨不到什么好儿。

如今的宁娘却是沉稳了许多,既不做小伏低,也不高高在上,似乎一切平淡如水。

可是细品之下又觉得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她一点把柄。

没有弱点在身的人是最让人害怕的,徐氏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捏不住这个外甥女,明明近在眼前,可是一伸手却总是扑个空。

她扔了那么多翎子出去,却是一个也收不回来,全像打进了一汪湖水里,只见着几圈儿波纹。

宁娘依旧慢悠悠地陪她走着,不肯多说一个字。

徐氏也没再多耻什么,回了屋后留她喝了杯茶,便借口要休息让人送宁娘出门。

宁娘回到自己的西湖月这才松了一口气,听说修哥又跟着沈涵芝回了随园,当下就有些不悦,派白萱和绿意去把他接了过来,不轻不重地说了他几句,便赶他回秋夜雨歇息。

接下来的几日,二老爷整日里陪着沈舅老爷喝酒聊天,偶尔也去拜见一下同僚。

二太太除了先前接了帖子的人家去应酬一下外,其余时间都留在家里陪徐氏。

宁娘看得出来,二老爷相当重视自己的舅舅,想尽一切办法来拉拢他。

而舅舅呢,似乎也想借二老爷的势头更进一步。

官场上的事情宁娘不懂,但她隐隐觉得,皇上迟迟不立太子,底下的这些大小官员们,似乎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治国与治家一样。

陆家这么点大,一个嫡子几个庶子的,都能闹得天翻地覆,更何况是皇家子嗣。

在陆家争不到什么,最多是钱财上的损失。

可在皇家要是争不到什么,最后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宁娘不关心这皇位最终由谁坐,却很关心陆家在这场博弈中的胜负。

二老爷再混蛋,终究是她父亲。

在这种女子不能独当一面的社会里,她必须依靠父亲才能活下去。

父亲的好与坏,直接关系到她的未来,更关系到修哥的前途。

修哥到底年纪小,完全没考虑这种事情,只是每天与表哥玩在一处儿。

他已经在家闷了太久,平时除了姐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难得沈涵芝对他不错,他自然巴着表哥不肯放了。

宁娘这几日哪里也没去,有时候去徐氏屋里陪她聊天,更多的时候却是窝在屋里练字绣花。

二太太已经说了,待舅舅一家走后便要让她和众姐妹一起去先生那里上课了。

读书她倒不太担心,字总还是认得几个的。

虽说是繁体字,但她上一世也认了不少,想来不会出大洋相。

倒是她那一笔破字得好好练一练,免得到时候让人看出破绽。

她已问过修哥,自己从前书读得并不多。

小的时候在陆家也跟着先生上了些课,但后来因母亲重病她回家侍疾,这功课便落下了。

原本人人都以为她回家不过是一两月的时候,那时候她生母身体已然不行了。

谁也料不到她竟能拖两年之久。

宁娘也就跟着在沈家住了两年。

二太太大约巴不得她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至于二老爷……宁娘想到这里,对这个父亲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对自己的感情也就是这样吧,不至于太疏远,可也永远亲密不起来。

似乎他对每个孩子都是这样,除了朗哥让他上心一些外,其他几个都得不到他太多的关注。

宁娘与他接触越多,越明白自己这具身体当初为何要自寻短见。

她大约也对这个父亲感到绝望,不愿意再回来受苦受难。

可她走了,宁娘却顶了上来,还得苦哈哈地继续熬自己,顺便替她照顾年幼的弟弟。

宁娘这几日除了习字,还为另一件事情苦恼着。

若陆家的小姐只是念书的话她倒不着急,好歹也念了十几年书了,真本事没有,糊弄师傅那点本事还是有的吧。

最令宁娘烦心的,还是这绣花课。

宁娘上辈子别说绣花,连扣子都不会缝。

听说陆家女儿们五六岁便开始捏针学女工,如今她长到十二岁,即便中间少上了两年课,那前头也至少上了四五年了。

四五年的功夫,也足够一个女孩子学绣个荷包手帕什么的了。

可现在的宁娘对刺绣真是两眼一抹黑,连针都捏不太好。

她从前在杭州的时候也向银红讨教过,推说自己太久没摸针线从前的东西都忘光了,让她教自己几招。

银红的针线也做得不大灵光,但基本的东西还是会的。

她为人单纯,没看出宁娘哪里不对,只老老实实把自己会的那些全都教给了宁娘。

宁娘跟着学了几天捏针打眼儿缝边角,虽然十指扎了好几个血窟窿,总算是把这刺绣的基本手势给学会了。

可光会这个没有用,萍娘年纪最大,必定记得自己会些什么。

若到时候先生考问起来她连朵花都不会绣,少不得要受她一顿嘲讽。

那一日她正拿着块帕子发愣,不知该怎样在明纸上描花样,又怎么在帕子上把那花样绣出来。

二太太新买的小丫头陪在一旁,见她眉头紧皱的模样,讪笑道:奴婢没怎么学过针线,从前学的那些也都忘光了。

没关系,我自己再琢磨琢磨。

宁娘嘴里这般自我安慰,心里到底也有些着急。

也不知能不能找几本关于刺绣的书来让她恶补一下。

她们一主一仆靠在窗边发愁,春晴捧着碗甜梨羹进来给宁娘暖肺,一见之下便笑了起来:小姐可是为刺绣的事情发愁?从前小姐便最烦拿针线了,每次先生布置下了功课,回来总要找秋霁帮忙。

小丫头立马凑趣道:哎呀这敢情好。

小姐不用愁,咱们找秋霁姐姐来帮忙,一准儿行。

说着便一溜烟跑了出去,把正在招呼小丫鬟洒扫院子的秋霁给拉进了屋里来。

宁娘见了秋霁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得麻烦你教我几招了,我这几年没怎么动针线,从前先生教的那些全给忘了。

秋霁自然没有二话,立马端了个圆凳坐到宁娘身边,手把手地教了起来。

宁娘虽然笨手笨脚,幸亏有银红之前指导过,加上秋霁由浅入深地解释,一个时辰的功夫竟也摸着了些门道儿。

春晴和小丫头也凑在一旁儿看热闹,一时间屋里主仆四人其乐融融,倒是难得地喜庆。

偶尔宁娘绣错了,总要懊恼地哀嚎一声,其他几人便立马开解她,倒把她搞得不好意思起来。

下午的时光转眼即逝,眼看太阳西斜,又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修哥身边侍候的白萱突然匆匆走了进来,连礼都来不及行,略显慌张地道:小姐不好了,沈家表少爷和五少爷打起来了。

宁娘正往帕子上扎针,听到这话手一抖,那针便刺穿绸布,直直地扎在了她的食指上。

她疼得嘤咛了一声,却顾不得查看自己的手指,急急问道:这怎么一回事儿,你把话说清楚了。

白萱便简短地说了经过。

大约是修哥午睡起来了同沈涵芝在后园里玩,沈涵芝不知怎的有事走开了片刻,回来后便见修哥正坐在花坛边抹眼泪,小腿处擦伤了一片正在流血。

朗哥蹲在他身边,像是在给他处理伤口。

沈涵芝上前冶金部,修哥满脸是泪,只说了一句哥哥推我,沈涵芝便立马发作,直接把朗哥推倒在地,随即两人便扭打了起来。

宁娘边听边随白萱往后院走去,听到最后忍不住小声抱怨道:表哥的性子怎么这么躁,也不问清楚便动手。

白萱紧张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紧紧地跟在宁娘身边。

后园离着并不太远,就夹在西湖月与随园之间。

两人走了没多久,还没穿过最后一道垂花门,便听到绿意略带哭腔的声音:两位少爷快别打了,别打了。

宁娘快走几步冲进园内,一见眼前的场景简直就是啼笑皆非。

这哪里是沈涵芝和朗哥在打架,这分明就是沈涵芝单方面殴打朗哥!沈涵芝本就比朗哥大了两岁,又随父亲沈佩宜长得人高马大。

他整个人扑在朗哥身上,一手摁着朗哥的胸口,一手胡乱挥拳。

朗哥虽自小习武,到底输在力量不够。

对付文哥这种不成器的还行,碰上沈涵芝这样疯狗型的打法他却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他还懂得自保,两手挡在面前。

沈涵芝看着出拳又多又猛,却没几下能打得中,多数都让朗哥给挡了回来。

偶尔朗哥也会反击一两下,竟还打青了他的一只眼睛。

沈涵芝越打不着就越生气,越生气就越不愿放手。

修哥已经在旁边哭得快晕过去了,绿意急得直跳脚,几次想要冲上去拉人,终究还是不敢。

一看到宁娘进来,就像抓着了救命稻草般,急急地冲了过来。

宁娘立马挥手堵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话,转头吩咐白萱去园门口把风,自己带着绿意上前,眼见四周无人,直接出手就去抓沈涵芝的双手。

沈涵芝正打得兴起,冷不防多进来两只手把他吓了一跳,他那只便停了一下。

绿意见状赶紧去拉他,宁娘则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去扶地上的朗哥。

沈涵芝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一把推开绿意又要上前动手。

宁娘有些急了,冲到他面前大声喝道:表哥你快住手,若被舅舅知道了可要有大麻烦了。

沈涵芝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自己的亲爹。

宁娘这时候祭出沈佩宜来,总算把他喝得清醒过来。

他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咬牙恨道:是他先推倒修哥的。

表妹你自己瞧瞧,修哥腿上的伤到现在还在流血。

修哥这会子只顾得上哭,任由沈涵芝把自己推到宁娘面前。

宁娘见修哥确实伤了腿,不由有些心疼,可嘴上依旧道:即便修哥伤了腿,表哥你也不能动手打人。

修哥的腿伤怎么来的你问清楚了吗?自然是问了。

修哥说是他推的!沈涵芝一指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朗哥,目光里双喷出杀人的火焰。

宁娘还欲再说什么,得了信的徐氏已是匆匆赶到。

她一见眼前的场景不禁吓了一跳,特别是看到儿子的乌眼青,面色立即沉了下来。

事情的大概她也听说了,宁娘让春晴给她报了信,为的就是怕自己劝不住沈涵芝得由她出面。

徐氏本还担心儿子在陆家动手会有麻烦,可一看儿子受了伤,母爱立马泛滥,又不能指责朗哥什么,只得憋了一肚子的气把沈涵芝带回了随园。

宁娘看着嘴角还在流血的朗哥,想要说几句抱歉的话。

朗哥却只是擦擦嘴角,不待她开口便闪身出了后园的垂花门,步伐快得宁娘喊都喊不住。

宁娘只得带着受了伤的修哥回了西湖月,回去的一路上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事,到底瞒不瞒得下来?作者有话要说:☆、罚跪这件事,终究还是没能瞒下来。

还不到吃晚饭的功夫,二太太就已经知道了。

朗哥脸上带着伤,怎么着也瞒不下去。

他虽擦了血迹,嘴角却肿了一大块。

这一拳是沈涵芝最初打的那一拳。

那时候朗哥没有防备,让他结结实实打在了嘴角边,不仅唇角有微微的撕裂,就连左边的几颗牙齿都有些松动。

他摸着发疼的半边脸颊,心里也不免有些好气又好笑:这个沈涵芝,脾气怎么这般大。

他的贴身小厮二喜急得头都大了,自己没照看好五少爷,让他给人打了,回头太太问起来,自己一定没好果子吃。

挨打挨骂都是小的,最怕的就是二太太一个火起,直接就把他给撵出去了。

他本想开口求朗哥帮他求情,可话还没出口,朗哥便被二老爷叫了去。

二老爷本是陪着沈佩宜去与同僚吃酒,两人一同兴致颇高的回府,却同时听到了儿子们打架的消息。

二老爷当场火便噌地冒了起来。

这事儿若是换了文哥武哥,他还未必有这么大火。

那两个儿子不成器他是知道的,原本也不对他们抱什么希望。

可如今出手的竟是他最重视的儿子,怎能不让他光火。

一户人家要开枝散叶百年兴旺,子嗣是很重要的,尤其要有几个出息的儿子才是。

自打朗哥出世便一直聪明伶俐进退有度,二老爷已将光耀陆家的所有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

朗哥自小聪慧,习武学文从来不曾令他失望,几乎没犯过什么错处。

如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客人给打了,二老爷如何能不生气。

他甚至不待二太太身边的朱砂把话说完,直接便喝人去把朗哥叫来他书房,一面又向沈佩宜告罪。

沈佩宜也没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有些挂念唯一的儿子,与二老爷客气了几句便匆匆回了随园,去看沈涵芝的伤势。

朱砂一见情况不妙,赶紧回去向二太太说明。

二太太一听之下气得当场厥倒。

她原本派朱砂去向是想找二老爷出面为儿子讨个公道,没成想倒害了儿子。

二老爷立马还让人传了话来,说让二太太在屋里等着他,不许她出院门半步。

二太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始终不敢踏出屋门一步。

二老爷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平时看着不难说话,发起脾气来却是谁也拦不住。

她若不去劝或许还好,朗哥挨几句骂便也算了,若是出面去求了,少不得要被二老爷拿慈母多败儿这种话来堵她,十成十朗哥还得受更多苦。

可二太太到底还是把二老爷给想浅了。

即便她没去求情,朗哥还是被二老爷不由分说狠狠骂了一通,然后被赶到了书房外头的青石地砖上罚跪。

朗哥自小出生后还没受过这样的罚,陪着他的二喜看得冷汗直冒,几次想去向二太太通风报信,都让朗哥给拦了下来。

似乎所有人都在为他着急,只有他自己淡然处之,丝毫没觉得受委曲。

他甚至没向二老爷分辩半句,没提自己全程挨打的事实,也没提本不是他推倒了修哥。

二老爷正在气头上,自己说什么都会让他看作是狡辩,倒不如事后再慢慢分辨。

事实是怎样,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朗哥在书房前头淡然地罚跪,宁娘却在西湖月里急躁地走来走去。

修哥腿上的伤已经上了药包扎好,大夫来看过了,说没伤着筋骨,宁娘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修哥哭了一阵也累了,竟趴在宁娘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宁娘没法子,只得待他睡醒了,才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问清楚了。

修哥自知惹了大祸,说话声音怯怯的:……我本在那里玩得好好的,是二哥路过推了我一把。

绿意扶我在花坛那边坐,五弟来了,说要给我上药。

后来表哥又来了,我刚说了一句他便动手打了五弟,我,我拦不住。

果然让宁娘猜中了,她早就猜到此事必有蹊跷,没想到竟是文哥惹的祸。

今日亏得是朗哥忍了下来没把事情闹大,若是换了文哥,只怕会跟沈涵芝打个天翻地覆。

你既说了,为何不把话说清楚?你可不止一个哥哥。

修哥有些懵了,纠结道:可是朗哥不是我哥哥呀。

宁娘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居然也跟沈涵芝一样犯起浑来。

一直看朗哥长得高大修哥瘦小,就总忘了他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想必沈涵芝也一样,一听哥哥两个字,又见朗哥在一旁,想当然的就把他当成了修哥的哥哥。

宁娘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又冲绿意道:你怎么不跟着解释一下?绿意本就担着心,此时更是吓得赶紧跪了下来:奴婢想说来着,可表少爷出手太快,奴婢拦不住。

奴婢当时又担心修哥,不敢上去拉架……起来起来,别动不动便下跪的,我没怪你的意思。

宁娘虚扶了绿意一把,又咬咬牙吩咐白萱,你扶着修哥陪我去父亲那里走一趟,这事情必得说清楚了,没的让朗哥白受了冤枉。

修哥虽然有些怕,但也觉得应该把事情说清楚。

他虽则胆小却不喜欢看人受冤枉,更何况朗哥待他们姐弟不薄,平日里没少护着自己。

他听得姐姐这么说,赶紧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由白萱扶着一瘸一拐向二老爷的书房走去。

此刻天已是大黑,秋霁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宁娘和白萱一边一个搀着修哥。

草木从他们身边飘过,远处院落里点点灯光闪烁,偶尔一阵风吹来让人不寒而栗。

整个陆家大宅,就像一头野兽已然进入了梦乡,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慑人的危险。

白天不觉得,夜里走的时候,宁娘真觉得有些害怕。

就像这会儿前去见二老爷是个未知数,她突然发生自己的人生也是一个未知数。

一切事情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宁娘搬进这家这么多天,还是头一回去二老爷的书房。

幸亏秋霁识得路,几个人小心翼翼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书房门口。

二老爷的书房离二太太的正院不算太远,宁娘路过正院的时候,见里面灯火通明,支起耳朵却听不到半点响动,心里不由打起鼓来。

二太太被二老爷暂时禁足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原本以为二太太此刻必定要发一通脾气,却不想半点动静也没有。

越是安静越让人觉得心惊。

宁娘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踏进了垂花门。

二老爷的书房占地不大,白日里有小丫鬟打扫整理,这个时候却只留了个小厮在门口守着。

那小厮一见有人来,一溜烟儿便跑了过来,就着秋霁手里的烛光看清了来人,赶紧给宁娘行礼:小的见过四小姐四少爷。

这么晚了,四小姐有事儿?父亲在里面?我有事儿要找父亲。

那小厮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老爷这会儿有事儿,四小姐不如明日再来吧。

宁娘透过那小厮的肩膀向门里望去,远远地就看见书房门前跪着一个身影。

她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道:谁人跪在那里?是五少爷。

方才春晴出来打听消息,可没打听全乎。

只知道朗哥让二老爷叫进了书房骂了一顿,却不想大晚上的竟在这里罚跪。

更深露重,朗哥的背影在稀疏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沉重起来。

宁娘顾不得再与那小厮多说什么,绕过他直接进了园子。

那小厮赶紧追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朗哥身边的二喜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她:四小姐来了。

二喜本陪朗哥跪着,方才听得垂花门那有说话声,就忍不住张望了一下。

他这一说话倒把原本闭目凝神的朗哥给吵着了。

朗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烛光下,宁娘一身素雅地走了过来,裙摆随着走路的步伐微微翻动,像是被风吹皱了一般。

朗哥没料到她会来,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宁娘径直走到他身边,抱歉地解释道:今天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修哥了,是他没把话说清楚,害五弟你受了委曲。

我现下就去找父亲把事情说清楚。

二喜闻言大喜,正想要说点什么,就听自家少爷淡淡道:不用了,外头风大,四姐快带四哥回去吧。

少爷!二喜可急了。

朗哥在这里跪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夜里的风是真凉,说不定还会降霜。

再这么跪下去,非跪病了不可。

宁娘也急了:这事本不是你的错,我是一定要说清楚的,不能让你受委曲。

说着她伸手拉了修哥,快走几步就要进屋。

四姐!朗哥唤了她一声,同时伸手去拉她。

宁娘当时站在他左边,夜太黑看不清楚,他左手一伸没计算好距离,好巧不巧地就拉住了宁娘的右手。

宁娘被他拉得微微打了个趔趄,倒是有些愣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朗哥,借着二老爷书房照出来的光亮,才算把朗哥给看清楚。

吹了这么久的夜风,朗哥的脸色有些发青,但精神依旧很好,一双凤眸比之平常更添了几分光彩。

他的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与平常过于精致的漂亮有些许的不同。

之前宁娘总把他当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想着他长大了或许会成为潘安宋玉一般的人物。

可今日却感觉大有不同。

这个只有八岁的少年,脸上已有了成年男子才有的果断与凛然,明明年纪比自己小不少,却给人一种可以信任的感觉。

宁娘明白了,朗哥是想自己把事情扛下来。

如果他承认推倒了修哥,那么二太太大约不会迁怒于他们姐弟。

可若是自己把真相说出来,二太太到时候必定会对修哥不满,沈涵芝又是她母亲的娘家人,到时候他们姐弟少不得要在二太太心里又添一笔。

朗哥是为自己和修哥好,可是自己又怎么能白白受了这恩惠?宁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直到手上传来冰凉的感觉,她才惊觉自己的手被朗哥握在手里。

她赶紧把手抽了回来,悄悄掩在了裙褶间。

刚才的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看那两个小厮的表情,只怕都没有看到,多半以为朗哥不过拉到了她的衣袖。

只不知白萱和秋霁如何。

虽说她跟朗哥是亲兄妹,朗哥年纪又比她小,但毕竟男女有别,在二老爷书房前竟拉了手。

虽说是无意的,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了。

好在白萱和秋霁都是自己屋里的,自己若传出坏名声去,她们也得不到好,自然不会多言。

此刻宁娘更在意的是,究竟要不要向二老爷把话说明。

就在宁娘进退两难之间,身后竟传来了沈佩宜的声音:宁娘,修哥,你们在这儿?宁娘回头一看,果然见沈佩宜朝自己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打了焉的沈涵芝,一副刚受了教训的模样。

看来舅舅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宁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沈佩宜上前几步,要去搀朗哥起来,放柔了声音道:世侄啊,这次全是你沈表哥的不是。

你赶紧起来,我这就去跟你爹把事情说清楚。

这小子实在太混,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沈涵芝有些郁闷地撇撇嘴。

方才在随园的时候,他已经挨了父亲不少骂。

他原本还不服气,修哥都说是哥哥推了他,自己替他出气又怎么了。

再说他也挨打了,眼睛到现在还疼着呢。

沈佩宜最见不得儿子这种犟驴脾气,抄起手里的书卷就砸在了他脑门上: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连话都听不囫囵。

修哥怎么说来着?他说是哥哥推的他。

那朗哥是他什么人!那是他弟弟,你怎么连这都分不清?徐氏本还心疼儿子,觉得丈夫下手太重,听到这话不由得也埋怨起来:你也真是的,这哥哥弟弟也分不清的。

先前来的时候不都同你说了,修哥排行第四,朗哥排行第五,你怎么就搞岔了呢?沈涵芝摸着被砸疼的脑袋,也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想岔了。

修哥那么瘦小,怎么看也是个弟弟。

我当时气糊涂了,没搞清楚拳头就下去了。

行行行,我去向他赔礼,让他打回我便是了。

他话虽这么说,可这会儿见了朗哥,那道歉的话却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这么直么愣登地站在那里,表情多少有些尴尬。

朗哥倒是一副淡定的表情,跪久了脸色不算太好,额头上也沾了些露水,但整个人依旧眉目清爽,身形挺拔,丝毫不见落魄样儿。

就在这尴尬时刻,书房门突然从里面打了开来,二老爷想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匆匆迎了出来。

他刚想要说点什么,得了信的二太太已由徐氏陪着冲了过来,一张脸虽说没有哭得花容失色,但神情多少有些难看。

小小的书房门口,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宁娘拉着修哥缩到了一边,只想当个透明的布景。

二太太满目含怨地望了二老爷一眼,刚想要开口,却听见后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二小子,你这是干什么?大晚上的你跟孩子置什么气儿!作者有话要说:☆、老姑娘也不知是谁多嘴,竟把这事儿捅到了钱氏那儿。

老太太一露脸儿,在场的人多少有些尴尬。

尤其是沈佩宜一家。

到底是沈涵芝的错,在人家家里坐客,还把人给打了,说出去也不好听。

老太太由人扶着走了过来,径直绕过了一干人等,直接走到了朗哥面前,扯着他的手往沈佩宜面前拉,一脸严肃道:都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沈家世侄莫怪。

沈佩宜连连摆手,恭敬地拜了下去:老太太这般说,真是让沈某无地自容。

此事皆是小儿之错,我此刻便让他向五少爷赔罪。

一面说一面揪过不争气的儿子,厉声道,还不快向五少爷赔礼。

沈涵芝本就是来道歉的,见朗哥因他无辜罚跪了半天,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当下便收起平日里不正经,难得一脸认真,向朗哥鞠躬赔礼。

朗哥受了他的礼,也回了一礼,两个年轻人当下都把这事儿给放下了。

二老爷和沈佩宜的脸色都有些尴尬,书房前拉拉杂杂挤了这么多人实在难看,二太太脸上的泪痕还未全抹去,愈发显得场面混乱。

沈佩宜到底是客,当下便拉着妻儿告罪,先前回随园去了。

二老爷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拉着钱氏说了几句,又吩咐人送老太太回屋。

其余人等也各自散去,回了自个儿的宅院。

宁娘领着修哥往西湖月走,走到半道儿看天色已晚,修哥又伤着腿,便转头吩咐白萱:今日你带四少爷回去。

扭头又看修哥,你今夜先好生休息着,明日打母亲那儿请安回来后我再与你说话。

修哥本想撒几句娇,但看姐姐脸色不睦,心里不由有些害怕,便听话地点头,由白萱扶着回了秋夜雨。

宁娘回屋后辗转了一夜,今日之事历历在目,一遍遍在脑中回放。

猛然间想起与朗哥不经意间地触碰更是心烦意乱,在床上翻转了无数次才勉强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她照例要去问安。

先是去了钱氏那一头,老太太借口昨日里吹了风身子不爽利,把人都赶了回去。

宁娘转头又去了二太太处,没想到这婆媳二人竟是心有灵犀,二太太也说夜里受寒略有不适,免了众人的请安。

宁娘倒也无所谓,既是无事便跟修哥去了秋夜雨,将昨夜本未说的话好好与修哥说道说道。

修哥长到如今这副性子,母亲少不得要负些责任。

虽说家境优渥男子娇养些也无妨,但也不能养得比女子都不如。

如今放眼陆家两房上下,除了琳娘年纪小略显腼腆外,竟是修哥最是文弱了。

昨日之事换了其他几人,不过是一句话说清楚的事情,他却只顾着哭,将一件小事生生拖成了大事。

宁娘虽不是他亲姐,却也觉得得替这具身子好生管教他一番。

他这性子若再不改改,日后只怕不是连累他人这般简单了,连自己能不能护周全都说不准了。

修哥见姐姐依旧是昨日那副严肃的脸孔,心里不由惴惴。

想着姐姐一向疼爱自己,与其惹她不快倒不如自己先行认错的好,于是在让人上了茶之后便主动开口道:姐姐,昨日之事皆是我不对,我以后不敢了。

宁娘没有动那碗茶,依旧维持着淡漠的表情:你知自己错的何处?我,我不该向表哥告状,害他动手打了五弟。

宁娘摇头:你与表哥说这些还在其次,但修哥你要记住,往后若想说什么,便要说清楚。

你昨日那话若是换成‘二哥推我’,即便表哥依旧恼怒,事情至少不会无法收拾。

你当时一味只顾着哭,既不解释也不拉架,闹成现在这样父亲与舅舅脸上都无光。

修哥站在那里低着头听训,一句辩解也不敢。

事实上宁娘说的都对,他心中服气也不想辩驳。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昨日之事他本可以挽回,当时若是他上前将两人拉开,将事情的原由说清楚,或许可以避免后来发生的一切。

怪只怪他太过懦弱,一时伤心便顾不上别的。

修哥生怕姐姐真的恼他,立马接嘴道:从今往后我必定记着姐姐的教训,再也不敢如此了。

宁娘不由长叹了一声:你是我亲弟,我自是护着你的。

但你也要明白,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护你一世的。

你如今已十岁,不再是黄口小儿,须知许多事祸从口出。

有些话不说清楚比不说更坏事儿。

遇事便哭是最不高明的手段,你往后一定要记着了,无论心中多么委曲,轻易不要掉泪,那只会让人看轻你。

长辈跟前有委曲得受着,兄弟姐妹之间若有误会便要说清楚,尽早将误会解除,若要害别人为你受苦。

修哥连连点头,一脸听话的模样。

宁娘看了心头一软,却还是咬着不松口,继续提点他:昨日之事你不说全错,却也有不对之处。

回头你去找五弟,向他赔个礼。

五弟性子良善不会与你计较,但你也不能全当不知。

他因你跪了几个时辰,你当有所表示。

从今往后你须记得,如今这是陆家,不是沈家。

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平日里太忙顾不上你我,便是舅舅舅母也只是小住,护不住你一世。

姐姐终有一日也要与你分开,你却要在陆家过一辈子,将来的路如何走,你要心中有数。

这番话的前半部分修哥听得明白,后半部分却有些懵懵懂懂。

但宁娘的意思修哥已然明白,他确实不该再像从前那般,仗着有母亲舅舅疼爱而不懂人世。

如今的陆家形势越来越复杂,大房二房凑在一块儿过,兄弟姐妹这般的多,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要惹祸,实在是不能不小心为上了。

姐姐的话我记下了,往后必定小心,不敢再任性了。

宁娘很满意今日的谈话,说到最后时她突然想起湖蓝的事情来。

她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修哥,好让他更为警惕。

但寻思片刻后还是决定暂时压下不提。

这事太残酷,只怕修哥一下子接受不了。

他今日刚要学着成长,不能一下子下猛药。

若是将他打击得从此再无斗志,只怕反倒不妙。

姐弟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儿,宁娘便领着春晴出来了。

往后这秋夜雨她也不能多来了,他们虽是亲姐弟,但毕竟年岁日长,到了要避嫌的时候了。

实在有话要说,便让丫鬟们传吧。

只是到了这时,她才深觉自己竟没有一个心腹之人可用。

春晴、秋霁,还有银红,这几人究竟哪一个才值得自己完全信任呢?沈涵芝殴打朗哥的事情总算是压了下去。

沈佩宜一家第二日便启程告辞了。

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也不好在府里继续待着,二老爷也觉得强留他们未免尴尬,便让二太太准备了几色礼物送去,两家人暂时别过不提。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陆家在京城也算是扎下根来了。

宁娘的生辰在六月,二老爷本说两年多未见,今年要替她好好操办一下。

谁知事有不巧,五月里皇上竟是驾鹤西去,国丧当前,谁也没心思再提宁娘的生辰,她那一日只吃了碗寿面,便算是悄无声息地长了一岁。

先帝驾崩,宁娘本以为三位王爷必要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

未曾想慬王与怡王先前闹得欢腾,临了却是个软壳蛋儿,既不折腾也不闹事儿,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慎王于是顺利上位,成为新帝,定国号为天同,来年便是天同元年。

因着国丧,二老爷二太太虽初入京城,却也只得推了无数应酬,整日里枯坐家中。

京城显贵人家多也蛰伏不动,观望着朝堂的局势。

新帝即位便宣布守丧三年,立后之后待三年孝满再提。

满朝文武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不由沮丧连连,原盼着借选秀之名能往皇帝身边塞几个自己人,这下子倒要苦等三年了。

三年对女儿家来说意义重大,此刻年纪尚轻的姑娘,三年后却已少不得要出嫁了。

皇帝倒也不是无情之人,虽是自己不娶妻,对民间百姓却不苛刻,只下令禁婚嫁一年,一年后百姓间便可自由成婚。

春晴她们几个丫头聚一处说起这个事儿,便有人感叹:这皇帝老儿的日子倒还不如百姓家。

三年后选秀,多少姑娘家都要错过了。

幸好民间只禁婚一年,若也等三年,真要将人拖成老姑娘了。

宁娘听她们在那里说嘴,只是低头绣花浅笑。

她们嘴里说的老姑娘是谁宁娘心里也清楚。

萍娘跟自己差不离日子过生辰,如今已是实打实的十五岁了。

三年后的选秀她必是赶不上了。

虽说当今圣上年纪与她相仿,但三年后皇帝十八岁正是春风得意时,对萍娘这样的闺阁少女来说却已是耽误了。

萍娘如今必定也有些急了。

一年禁婚令满后她便是十六岁,若是二太太有心拖到那时再与她说亲,好人家早已让人挑走了。

到时候高不成低不就的,只怕真会生生窝心死。

萍娘此刻的心情只怕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加快节奏了,得想办法让男主赶紧出来了,不然朗哥就要抢光所有风头啦。

☆、争宠萍娘如今的日子确实不太好过。

先帝驾崩,她被生生拖了一年。

以她对二太太的了解,这一年她定会以国丧为由不为自己说亲。

待到一年后她已十六岁,差不多人家的姑娘在她这个年纪早说定亲事了,能与她年纪相配的少年俊才也都被人定下了。

轮到她挑挑捡捡的不过是些被挑剩下的。

萍娘虽是庶出,但自小在老太太那儿养了几年,一向自视甚高,总盼着嫁入高门大户当豪门少奶奶。

即便嫁不成嫡子嫁个次子也是好的。

本来父亲升任京官她还觉得自己的小算盘有了着落,京城官员既多,皇亲勋贵更是不少,她又是长女,父亲母亲为了后面的妹妹们好说亲事,也不会随便将她许了人家。

可如今被先帝这么一闹,她倒生生被耽误了。

简姨娘已从杭州赶了过来,如今跟萍娘一道儿住在花前饮,这几日也是愁得跟什么似的,不住埋怨道:我从前便与你说过,莫与太太不对付,你偏不听我的,总是仗着老太太宠着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如今倒好,你这婚事真是叫人心焦。

姨娘何苦来说我。

萍娘气得直跺脚,从前你与母亲不也是势同水火,还撺掇着祖母养了我几年。

如今倒埋怨起我来了。

这几年我可是没少讨好母亲,一直听你的话做个乖女儿。

可现在你看,不是一样落不着半点儿好。

简姨娘还抱着一线希望:唉,话也不能说死了。

如今太太也没表态,我看她对你倒也还好。

宁娘姐弟一回来,她也顾不得找你麻烦,这对你是桩好事儿。

怪只怪国丧来得太快,我本想趁着这段时间将你的亲事定下来,没曾想……没想到先帝没撑过去,说死便死了。

简姨娘搅着手里的帕子,坐在那儿直叹气:唉,我原先还想着,即便因着国丧不能说亲,皇上他总要选妃的。

咱们家的姑娘,若真是选秀,那必定是要送选的。

你的年纪与圣上相仿,若是能进宫倒也不错。

姨娘现如今还说这种话。

皇上三年后才选秀,若等到那时我都十八了。

真中了倒还好说,若是不中要说给谁去,落选的秀女,年纪还这般大,只怕京城没一户人家会要我了。

萍娘倒没被宫里的荣华富贵冲昏头脑。

早几年小的时候她也曾做过当宫妃的美梦,若那时先帝驾崩,皇太后为皇上充盈皇宫选秀,她倒还能搏上一搏。

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这便是命吧,注定她陆婉萍与皇宫无缘,强求也没用。

简姨娘看着女儿喜怒皆形于色的模样,不由暗自叹气。

自己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她还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吗?说话口无遮拦,出身不高心气儿却极高,这样的脾性怎么能入宫。

宫里的女人那都是人精儿中打滚出来的,随便说句话都透着邪性儿,手段心机层出不穷。

萍娘哪里是她们的对手,只怕入宫不出三年就让人吃得尸骨无存了。

简姨娘也不贪心,宫妃看似风光内里苦楚,她也舍不得女儿受这份罪。

只盼着她嫁个不错的人家,夫妻和睦日子顺心也就是了。

可这不错的人家在不同人的心里有不同的定义。

二太太自然不愿萍娘高嫁,即便嫁了个看似风光的,内里最好也有一堆说不完肮脏事儿。

她可没忘记从前在简姨娘那儿受的气。

她刚进陆家时老太太就看她不顺眼,她既没有丰厚的嫁妆又是个继室。

简姨娘仗着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又是二老爷身边的老人,可没少给她下绊子。

要不是自己后来生了朗哥和莹娘,只怕简姨娘还得在自己头上做威做福好些年。

所以二太太的想法很简单,萍娘是得嫁,但不能让她嫁得太痛快。

最好找一户外表光鲜内里破落的人家,既全了二房的脸面,又报了当年的私仇。

如今先帝刚刚故去,自是不能说亲,她也乐得清闲一年。

反正莹娘年纪还小,此刻慢慢相看也来得及,其他几个女儿她哪里愿意操心,借口国丧不宜出门,整日里把人圈在家里读书习字。

宁娘对于不能出门没什么意见。

古时代女子名声比命还重,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愿随意出门惹事生非。

万一做了有损闺名的事情,那可是影响一辈子的事情。

故她来了京城之后,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一副闺阁淑女的做派。

远在杭州的姨娘家仆们也都一并来了京城。

简姨娘来的时候其他几位姨娘也都一并来了。

曹姨娘四月里临盆,生了个闺女,大老爷赐了个茗字做闺名。

陆家茗娘排行第七,还只是粉嫩嫩的小娃娃。

大老爷谈不上高兴不高兴。

他儿子女儿一大堆,对这个小女儿并不重视,也不过就是同二太太一道给了份见面礼,又去曹姨娘那儿过了几夜以示宠爱,剩下的事情全都推到了二太太身上。

倒是梅姨娘的到来让太平许久的二房又起了点波澜。

原先在杭州的时候,梅姨娘仗着年轻漂亮,曹姨娘又有了身孕,一向是独霸专宠,很是嚣张了一段日子。

没成想来了京城一看,承霞两姐妹仗着地头熟占先机,已然霸住了二老爷的心。

梅姨娘才专宠没几天,自然不乐意让人分了宠爱去,是以刚来京城时可是作了好几天。

一会儿装头疼,一会儿装肚子疼,整天变着花样骗二老爷去她房里。

二老爷虽然对承霞两姐妹还有点新鲜劲儿,到底奈不住梅姨娘日日纠缠,便去她房里过了几夜。

这一下可不得了,承霞两姐妹得了个劲敌儿,自然也是卯足了劲儿地想法子抢人。

于是乎二房实实热闹了好些天,几位姨娘天天妖蛾子不断,看得底下人都跟着乐呵了不少日子。

二太太对此情景相当满意,突然觉得那两姐妹也没那么惹人厌烦了。

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与两姐妹虽做不成朋友,但也乐得看她们两方斗得你死我活。

二太太闲暇间只顾处理自个儿的事,打点曹姨娘与小婴儿的住处,又拨了一堆丫鬟婆子过去侍候她们,又让人收拾了宅院安置几位姨娘。

原本有些人丁稀疏的新宅子,很快又热闹了起来。

宁娘的西湖月里也是少见的喧闹。

银红她们几个都从杭州过来了,春晴秋霁总算能歇上几日了。

丫鬟小姐们多日未见,自然有不少话要说。

宁娘少不得说了些他们一路过来的遭遇,银红等人也将路上听到的一些事情都说给众人听。

嫣红在这几人里年纪最小,性子却最活泼,来京城没几日就打听着了一件大事情,兴冲冲地与宁娘说悄悄话。

听说先前小姐们在济南住的那宅子让人给抄了,您猜怎么着,那宅子下竟全是密室,里头藏了好些个金银财宝,还有不少西洋运来的火器,什么火铳火炮什么的。

幸亏小姐走得急,若不然还不得让人困死在宅子里。

宁娘听了不由大奇,看看屋里没旁人,便悄声道:怎会有这种事情,你这是从何处听说的?来京城的路上不少人都在讲这个事儿。

说那宅子是前朝王爷的私宅,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前朝余孽看中了那宅子,就拿它底下的密室藏东西。

听说抄了那宅子时还大开杀戒,杀了不少人呢。

宁娘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两个密室里的男人。

不知他们如何怎么样,是不是也被官兵围剿性命难保。

那个戴着半边面具只有匆匆一瞥的男子,难道就这般命丧黄泉了?嫣红见宁娘不说话,以为她被吓着了,赶紧安慰她道:小姐放心,这事儿已过了。

听说济南的流民也都安置了,原来那批余孽非但抢了王爷的私宅,连附近的村落都给占了。

济南的总督巡抚听说也都给撤了职。

皇上将他们办了重罪,已经杀头了。

嫣红说得虽然粗浅,但内里的信息却令人震惊。

新帝刚刚登基,满山东的封疆大吏都给办了,可见这事情非同小可。

可嫣红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前头她说的事情或许百姓间还会流言纷纷,前朝余孽什么本不是好东西,流民这么多瞒也瞒不住,说向句也不会有人在意。

但后面这些事情显然并不是普通人会知道的,封强大吏的去留岂是儿戏,又同容人随便议论。

宁娘瞪了嫣红一眼,沉声问道: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莫要胡说。

是老爷身边的小厮来俊说的,奴婢不曾胡说。

宁娘用食指挡在了唇边,脸色凝重示意嫣红:这事儿往后你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说知道吗?往后前院你别去,老爷身边的人一个也别接触知道吗?嫣红看宁娘脸色不好,忙不迭地点头。

宁娘又问她:除了我这儿,你还同谁说过这话?奴婢谁也没说过,以后再不敢说了。

这便好。

朝堂大事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以后在这个家里你只管低头认真做事,少说话,记住没有?嫣红也有点后悔,不该听来俊胡吹牛的。

她到底年纪小,当时听了也不觉得什么,回头还来跟宁娘邀功呢,现在让宁娘这么一唬,心里不由害怕,脸色顿时煞白。

宁娘看她这般模样,知道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她一直留意着府上的动静,没发现有什么流言传出来。

想来这个来俊是看上了嫣红,想与她套近乎,才拿从二老爷那儿听来的事情献殷勤。

他若是同旁人说过,此刻大概已是活不成了,他如今既活得好好的,便知这人也不是全然无脑的。

此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淡了下去。

宁娘心知肚明,山东的那些官员必定与此次的流民事件有关,王爷私宅里的那些火器枪炮来历不明,也很难脱了干系。

只是有一点宁娘想不明白,前朝余孽借三王夺嫡混水摸鱼尚且说得通,这些个总督巡抚又是为何要淌这趟浑水,如今撤职杀头只怕要满门抄展,他们图的又是什么呢?宁娘到底不是政治家,又整日关在屋里,外面的讯息知之甚少,一时也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

好在时局总算稳定下来,先前担心的三王开战也终究不曾上演,日子依旧平稳地过着。

连她们一家人曾经住过王爷的私宅这事儿也不曾有人提起。

按理说圣上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调查一番,看陆家与此事是否有牵连。

可奇怪的是,这事儿似乎从未有人提起,便像故意被压下去一般,听不到一丝流言蜚语。

作者有话要说:☆、进香转眼便入了冬。

这大半年来宁娘的日子过得还算轻省。

银红她们来了后,屋子里侍候的人多了,她也省心了不少。

修哥一人住在秋夜雨里,宁娘少不得要操点心。

白萱绿意两个大丫鬟自然得跟着,二太太也拨了几个三等小丫鬟过去。

宁娘又将身边的朱红和醒儿送了过去。

朱红为人老实做事麻利,宁娘对她极为满意。

至于醒儿也是个勤快能干的,她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性子却很容易摸透。

当初宁娘不计前嫌要了她过去,醒儿一直记在心上,对宁娘格外尊敬。

派她去侍候修哥她也不曾有二话,说话做事都让宁娘很放心。

宁娘替她改了名字,如今她叫绯红,跟朱红一样是修哥屋里的二等丫鬟。

有这些人在修哥身边,宁娘放心了许多,也能静下心来做些自己的事情。

她如今跟着姐妹们一道习字刺绣,虽说水平依旧一般,但几人的关系已有了很大的改善。

除了萍娘那个性子跟她不对胃口外,另外几个姐妹都与她处得不错。

尤其是琳娘,自从山东遇险之后,琳娘对宁娘就产生了极大的依恋感,整日里跟她在屁股后头。

六月里宁娘生辰的时候琳娘还特意绣了把扇面儿给她。

虽说年纪小绣工略显不足,但那配色和布局倒也别具匠心,看得宁娘好生喜欢。

莹娘待她也算不错,平日里话虽少,但她生辰时竟也让人送了一对玉福豆过来。

那对福豆胖胖圆圆很是可爱,莹娘指明了她与修哥一人一个。

宁娘收了后少不得对她谢了几句,莹娘若有似无看她一眼,重又低下头去写字。

大房里两位姐姐虽然平时对萍娘颇有些挑刺的举动,但对她倒还和善。

有时候知道萍娘与她不对付,还特意过来与她交好,像是故意刺激萍娘似的。

宁娘对她们并未过分亲近,却也不至于疏远,高兴时也会说笑几位,萍娘在一旁看了难免气闷,一张脸自打上京后就时时拉得老长。

宁娘这里相安无事,修哥那里倒是传来了意外的惊喜。

自来了京城,二太太重新为几个哥儿礼聘了先生。

修哥便同朗哥几个一道儿每日去先生处读书。

宁娘从前并不知修哥在家读了多少书,只听他说母亲那时也是特意请了学问高深的先生来家里做馆。

不成想修哥在读书这方面却小有天分,才不过去先生处几日,便令陆家上下刮目相看。

修哥性子虽软,记性却极佳。

头一天上课时文武两哥还想看他笑话,拿了本论语来为难他。

不成想修哥当即将书从头背至尾,竟是丝毫不差。

两个哥儿有些扫了面子,便存心使坏,竟叫十来岁的孩子背《大学》。

听陪修哥同去白萱回来说,书房里只听得修哥清脆的声音响了很久,事后一问才知,他竟将半本《大学》给背了出来。

先生一听之下也是大为惊奇,又连考了他几本书,竟是本本背得滚瓜烂熟。

再看他那一笔字也是清秀挺拔,虽则年纪小笔力尚有不足,但比之文武两哥那一□爬字,已是漂亮了不知多少。

就是朗哥也有些被比了下去,直赞修哥诗书满腹。

这对宁娘来说真是个意外之喜。

之前她一直担心修哥的性子太软,往后只怕什么也做不好。

没成想这孩子竟是个念书的天才。

在这个年代,男子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是身世也不是人品,而是学问。

哪怕家世再显赫,若自身不能靠功名谋个好前程,家道迟早要败落。

如今修哥读书有成,若将来能中举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对他大有裨益,娶妻生子也是个助力,开枝散叶家族兴旺也未尝不可。

宁娘从前对修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大半。

得知此事后,她特意寻了个机会找修哥说话,问起此事的原由。

修哥倒是很坦然,解释道:从前娘不许我出外走动,我每日无聊只得看书,看得多了都记住了。

只是有些书晦涩难懂,我虽能背却也不知其所以然。

这般说来修哥倒是仗了记性好的便宜。

虽则年纪小理解力尚弱,但念书首要便是记性好。

记得多才能理解透。

宁娘虽不知科举如何考,上辈子却也是读过不少书的。

从前班里那些成绩好的同学,多半记性也好。

考试时不能翻书,完全只能靠脑子里的存货。

修哥如今有了这个长处,在文武两哥面前也渐渐有了底气。

被人赞得多了,他从前缺乏的信心也慢慢回来了。

加之与朗哥两人颇谈得来,在府中有了说得上话的人,修哥的性子比从前好了很多。

不会再整日里惶恐不安,只知道追在宁娘屁股后头。

他开始和朗哥一道玩些男孩子才会玩的东西,也开始敢在人前说话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有时会在课堂上与文武两哥小小辩论几句,将对方噎得无话可说。

看着日渐开朗的修哥,宁娘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尽管她依旧绣不好牡丹,缝的荷包也不够精致漂亮,但偶尔也有几件刺绣作品能得绣娘一两句夸奖了。

宁娘觉得自己是个姑娘,也没什么特别的上进心,只盼着修哥更进一步便好过一切了。

启泰五十三年眼看着便要过去了。

二老爷的官运还算平稳,这一年由杭州调入京城,总算没被先帝拿来开刀。

如今新帝即位,正是用人之即,原先那些个摆明了车马支持慬王和怡王的多数已倒台,二老爷这样的居然没受牵连,反而有了重用的机会,倒是白白赚了一票。

陆家全家因二老爷官运亨通,日子过得着实清闲。

二太太整日里不得出门,时间久了不免有些烦燥,加之钱氏思念亡儿,总吵着要去严觉寺上香,求菩萨在地下对她的爱儿照顾一二。

二太太思来想去,索性借着上香的机会,带一众儿女出去散散心。

几个哥儿的学业不能荒废,自然是拘在家里读书习字。

宁娘这会儿便觉出当女儿家的好处来了,一面看着春晴给自己收拾东西,一面与秋霁吃茶闲聊:听说那严觉寺是京城第一名寺,这番带你这丫头过去,倒是叫你开眼了。

春晴听了也笑着队合:可不是嘛,姑娘可是偏心眼儿,留我在家里做事,倒带你这丫头出去快活。

秋霁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怕春晴多心,只得捧着她:那是因为你比我能干。

年节事多儿,小姐不放心家里的事,这才留你下来。

我是个光会吃不动脑的,这么多杂事我可忙不过来,还得姐姐你出马才行。

这番话既贬了自己又褒了春晴,把对方哄得笑微微的,也就不计较谁跟着宁娘出门了。

这些日子来宁娘冷眼旁观,发现这两个丫鬟都是好的。

反正目前看不出来她们有任何偏向二太太的意思,全都一心扑在自己身上。

春晴心细,主动合适。

秋霁胆子大,出门在外是个能商量事的人儿。

所以这次宁娘决定带她出去。

她们去严觉寺大约要过一夜,真要有什么事情秋霁比春晴更能帮得上自己。

对于此次出门宁娘颇有些期待。

相比于之情从杭州到京城的一路惊险,这次去上香显然闲适许多。

她闷了大半年着实有些厌了,也盼着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出发前一夜宁娘睡得很好,第二日天不亮便被春晴从被窝里挖出来,有些昏沉沉地梳妆打扮完,又草用了些早饭,便有婆子过来催她去钱氏处。

宁娘到时二太太也领着莹娘过来了,不多时琳娘与萍娘竟前后脚过来,看起来脸上都带着几分兴奋的神色。

到底都是年轻姑娘家,这些天真是给憋坏了,哪怕是去京郊寺庙烧香,对她们来说也如过节一般。

钱氏这一日精神也大好,一左一右揽着大房的两个姑娘,又招呼了大太太,一行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青油马车,浩浩荡荡向就郊出发。

不算丫鬟婆子,单是主子小姐们这一趟便去了近十人。

钱氏自然带着大房的女儿家坐一车,二太太带着莹娘并大太太坐另一车,剩下的三个姑娘便挤了另一车。

琳娘与宁娘交好,一路上两人轻声细语地交谈着,时间倒过得也快。

只是时不时总要扫到萍娘一副不屑的嘴脸,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轻微的冷哼,实在令这趟出行有些煞风景。

京城前几日刚下过几场大雪,道路既湿且滑。

二太太嘱咐人将车赶得慢些,这一趟路程直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

她们本是天蒙蒙亮离开的家,等到达严觉寺时已是临近午时了。

这车子一路颠簸,宁娘坐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由秋霁扶下车的时候忙着在那儿整理帷帽,也没看清眼前的景象。

等她整理好衣裙准备迈步时,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若不说是烧香,宁娘定以为这是来了哪个集市凑热闹。

光看院门前排着的一排排马车,并无数穿金戴银的贵气妇人,还有许多如她一般身着锦绣头戴帷帽的富家少女,宁娘一时竟有些恍惚,只觉得这情景犹如前世黄金假期游人如织的景区一般热闹。

没有一丝冬日寒冷的料峭,倒显得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