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最后的离别

2025-03-25 14:49:02

穆谨终究还是低估了太后的决心,当他喝退重重阻碍冲进永安殿,迎接他的不再是既怒且怨的女人。

 像瞬间跌入万丈深渊般的绝望,他看着满殿飘动的帘幔,捂着胸口弯下了身子。

短短几个时辰,要做到让身为皇后的南槿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见,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穆谨踉跄起身,往长乐宫奔去。

黎明前最最暗沉的时刻,长乐宫灯火通明,这一夜注定所有人都无法入睡。

宫人们被摈退,太后安然坐在榻上,手边一碗冷透的茶。

 她的目光有些飘忽,凝固在某一个方向,却并没有焦点。

纷纷扰扰,红尘往事,多久不曾再回首,可一旦重新忆起,原来不过一盏茶凉的时间。

殿门被轰然撞开,进来的是她久候的人,她的儿子。

冷风随之而入,在这初秋的暗沉夜里,带着湿凉的水气,打在脸上,竟有如冰雪般刺骨的寒意。

你把她怎么了?没有委婉,没有掩饰,简单直白的一问,夹杂着年轻的帝王最痛苦最恐惧的情绪,在他的母亲面前。

太后将目光汇集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眸光却似又穿透他,映照不明的远方。

 她费了些力气抬起手,半空中又停住,有些颓然地将颤抖的手指转而伸向冰凉的茶盏,像是掩饰,可又已无需再掩饰。

她疲态尽显地笑了笑,带着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心绪,开口道:你先听我说完,不要插嘴,耐心听完,我便告诉你。

这是一场母子间几十年不曾有过的对话,像是追忆往昔,又像是在做某种总结。

 穆谨强压下心中怒火与恐慌,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母亲,再一次重温那些于他而言早已不愿回首的过去。

故事与他记忆中的不差分毫,却停在了结局之前,先皇驾崩那一夜。

 长久的停顿,让他怀疑太后是不是忘记了,抑或是因为太过艰难而无法开口。

先帝,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死去。

长久的停顿之后,终于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他是死于一碗毒药。

骤然睁大的眼,发射出不敢置信的光芒,直刺向太后的脸庞。

 穆谨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瞬间掏空了意识,四肢僵硬麻木到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所以是你,从头至尾看着我自以为是的愧疚,对你让步,不惜因此伤害我深爱的女人......你很满意吗?看我如此听从你的摆布! 穆谨觉得,哪怕是当初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自己面前,也没有如此刻一般让他痛苦到无法支撑。

太后像是也已无力继续,却强撑着一口气,她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掌心处包裹的是那对玉佩。

对! 我是满意的! 我的儿子。

沙哑的嗓音如同百岁老妪,太后垂眸,微微阖上眼帘。

 可我心里也是苦的,如同过往的二十余年一样。

他 糟蹋了我的一生,我便夺走他最在意的东西,再亲手送他上路,我以为我们已经两清了,可我没想到啊......她松开双手,露出掌心的玉佩,凝视着它的眼 中是不敢置信,是怀疑犹豫,也是怨,是恨,是不甘,是喜悦,是悔恨,太多错乱的情绪,她自己也已分辨不清楚了。

没想到,他死了还不肯放过我!这一句说完,一抹笑容浮上嘴角。

穆谨生生看着自己的母亲陷入前所未有的狂乱之中,然而此时此刻,他再无法为此而思虑分毫,多年来深宫中如履薄冰小心维系的这仅剩的一缕亲情,眼下已支离破碎。

他奋不顾身走到如今的地步,原来究其根源,不过是自己的父母所进行的一场不死不休的角力罢了。

他心灰意冷,不再指望打听南槿的消息,转身向殿外走去。

 最后一步迈出之前,太后的声音远远传来,像隔着虚无飘渺的烟气,不甚真切,却又让他听得那么清楚。

你 想要留住她,自以为为她做了那么多,爱她那么多,便可以此为要挟将她留住,你真是错得太过离谱了。

 我的孩子,虽然不愿意提及,但你跟先帝还是太像了。

  想要,便想据为己有,得到后却不知如何好好延续。

 强行留住她,是想让她跟我一样吗?所以,让她走吧,一了百了......再次见到白欢,南槿着实大吃一惊,这个丫头已经在她眼前消失了太久。

 并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变化,白欢俏生生地立在马车前头挡住去路,仿佛她只是来叙旧的。

南槿没有躲闪,唤退了随从,只身下车。

 不停赶路的众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时刻,他们已快马加鞭连续往南奔走了两日,眼见就要过江了。

南槿在白欢跟前站定,打量着神色拘谨的小姑娘,突然笑出声,道:我还以为你跑去嫁人了呢?怎么这会儿又追来了?真这么舍不得我,就跟我走吧!白欢听得眼眶一热,连忙低头,半晌瓮声低语:姑娘真的不能为皇上考虑一下么?皇上都那么纡尊降贵地来待姑娘,姑娘都没有心么?南槿勾了勾唇角,想笑,却有些无力:白欢,需要纡尊降贵的就不是爱。

 如果今天穆谨只是个普通人,我一样会爱他。

 可能我一辈子没办法证明,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我爱他,这就是我的心。

 但我绝对不会再告诉他,这也是我的决定。

为什么不能?既然相爱,为什么还要分开?白欢不懂,抬起微红的眼眶看向南槿。

这 太复杂了......南槿有些无奈,看着小姑娘对自己明显的不忿,还是开口道:这世上每个人的爱都是不一样的,我们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某一个人,但 如果这种方式不能为对方所接受,那便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我和他,正一步一步走向这个不可逆转的结局,我走了,至少天涯海角,我们还能彼此想念。

那如果不走呢?不走,我就是下一个白太后。

白欢的眼瞳随着最后一个名字猛地缩了一下,她条件反射般摇头,拒绝接受这样的结论。

南槿也不再纠缠,最后说道:这道理,他是懂的,就好像我出走两日,最后他却只叫了你一个人来。

白欢哑然,见南槿不欲多说就要往回走,忙抢道:那我要跟着你! 见南槿疑惑地回头看自己,又艰涩地补充道:皇上没有叫我追回你,他只叫我以后都跟着你,护你周全。

南槿胸口一窒,身形未动,却仓惶转过头去,生怕这一瞬间的心痛动摇让白欢抓住。

虽然没了后顾之忧,但南槿也不愿在路上多做停留,护送她的人除了白欢之外,都是很久之前就已在景阳城等待接应的人,他们听从姜怀岳的号令。

 南槿从当初见到那个花农开始,就知道怀岳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带走,只是中间又横生变故,耽误了许久。

而怀岳如此迫切地行动背后,肯定有着他的原因,比如,卫瑜桓此时正带着梓商在南离岛抗击海盗。

南槿坐在奔驰的马车里,每每想到此都不得不深呼吸以平复心绪,她正迫不及待地要见到梓商,而梓商却被带到了那样危险的境地,叫她怎能平静。

再半日便到了长江岸边,一行人神色匆匆奔往渡口,临近傍晚,江岸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渡口一个老艄公戴着斗笠在打盹,低垂着头,仿佛已很久没有生意。

南槿被众人簇拥着上船,一行十几人将船占满,但也不显得拥挤,没人说话,只有江水喧哗,向东奔流不绝。

过了长江,便是南越地界,那边或许已是另一番天地,姜怀岳的势力如今已不容小觑,将她严严实实护着不被发现,应该不是难事。

 南槿站在船尾,回望收留她近三年的北珉,心头涌动的不仅仅只是怀念,那其中多少眷恋、多少疼痛,都只留给了那唯一的一个人。

水流涌动中似乎多了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南槿从情绪中回神,低头看向清澈的江面,一抹寒光映照着太阳的刺目直直射向她的眼睛,她还来不及出声,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向后倒去。

黑衣蒙面人携着兵刃从水中一冲而起,跃上船面,水声大作的同时刀刃已向最近的南槿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冲出的白欢挡住了要命的一击,但她手中的剑也被砍落在地。

 白欢赤手与蒙面人过了几招,就在这须臾之间,船体晃动得更为厉害,竟有更多的蒙面人从水下杀将出来。

 船上乱作一团。

白欢吃力与人对过几招,失了兵刃已是下风,还要护着南槿,奈何对方更是强手,十几招之后眼见就要不支,幸好自己这方人稍多一些,有两人率先靠近,三人合力逼退蒙面人,将其砍落水下。

南槿大惊之后一直盯着白欢与人过招,此时才要喘口气,不想水底下猛然又窜出一黑影来,她只得大呼,眼见着白欢等人又与人缠斗在了一处。

护送南槿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无奈扛不住一波接一波不停歇的黑衣人,船在水中停住一会儿,那艄公早已不知去向,眼见情势不好,已有人拼命抢去撑船,刀光剑影中,扛着一身伤重,勉力将船往岸边移去。

南槿屏息看着身前护卫一个一个倒下,有更多黑衣人也已随江水流去,江面被染红一片,瞬间又恢复原本的清亮颜色。

 马上就要到岸了,身前护卫已只剩五人,除了南槿之外,俱是一身血光。

随着猛然一下碰撞,船靠上岸,缠斗的人群也随之向岸边移动。

 上得岸来,白欢便不再恋战,携着南槿往岸边树林奔去,余下四人拼死阻住蒙面人,不让前进分毫。

白欢拉着南槿在不算茂密的林中左冲右突,身后兵刃之声渐渐听不见了,二人仍不敢松懈,似乎不把最后一口气用完都不敢停下来。

 忽而听得前方一阵人声,二人猛然顿足,屏住呼吸细听,竟是有人唤南姑娘,二人相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希望,便往声音来处奔去。

迈出不过几步,意外横生,原本以为早已被阻截在江岸的黑衣人,此时又从天而降,只一人,浑身浴血,却仍是抱定了拼死一击的心思,剑从身后刺来,白欢以最快的反应挡住南槿的后背,仍旧没有来得及。

☆、第一百章 卫瑜桓倒下的最后一瞬,南槿眼前划过许多人的脸,卫瑜桓,姜家众人,太后,纪清婉,白会通,秦忻怡,最后定格在秦忻怡的脸上,再之后,便是一片漆黑。

那黑衣人已被白欢一剑切断喉咙,接应的人就在眼前,她们已经没了更多的危险,南槿知道自己伤在何处,晕死之前心中也是平静的,她不会死,她还没有见到梓商。

醒来时见到姜怀岳,倒是她没有料想到的。

他显得很憔悴,模样清隽,仍旧是当初在北珉分开时候的样子,南槿眼眶一热,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就见原本微闭着眼的姜怀岳投来的视线。

 相顾无言,彼此只余略带苦涩的一笑,分别这一年多的过往便被清淡揭过。

姜怀岳再次仔细替南槿把脉,轻舒了口气后说道:你的伤无碍,只需静养几日待伤口愈合。

 虽然脸上疲态尽显,但他的一双眸子清亮沉静,给人安稳的力量。

 我便抓紧时间跟你讲讲咱们目前面对的形势。

南槿淡笑点头。

那日南槿和白欢被救回,姜怀岳没花多少时间便查到对方身份,如南槿所料,是北珉白家的人。

 白家生意遍及两岸,圈养几个杀手不足为奇,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仔细隐藏身份。

因南越事态紧急,姜怀岳并没有再多花人力追查,此事先告一段落。

而南越国这边,卫瑜桓正带着梓商亲征南离岛剿匪,当初姜怀岳的心思只是想借口卫瑜桓放出息闵,并将卫瑜桓引出皇宫,他们好营救梓商,但如今的情形,也没有多坏。

 南离岛半数都是息家旧势力,要行事也不会太难,只是事情更容易暴露而已。

南槿精神不济,姜怀岳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只是告知,一切都有他,让她安心养伤。

 南槿迷迷糊糊又睡过去,而床边的身影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

南离岛战事正如火如荼,皇帝和太子的行辕重兵把守,一刻也不至松懈。

刚与一众将领议事完毕,卫瑜桓马不停蹄赶到梓商的院子,梓商正与师傅下棋,一副小大人的架势,卫瑜桓便没打扰,挥退侍卫,独自站在院中。

院内几盏随风摇动的灯笼,原本就黯淡的光线早被天上一轮明月清辉压得黯然失色,秋天过去大半,南离岛的海风仍是暖的,带着海水咸腥的湿气,让人无比放松,就在这样一个烽烟四起的日子里。

不出意外,这一场无中生有的战事很快就能结束,同样,也意味着有些人很快就要回来。

 他无声地笑了笑。

身后有人请安,是下棋的人结束了战局,卫瑜桓回头,让师傅离开,自己拉着梓商的手坐在了院内的台阶上,却久久没有开口。

梓商耐不住,先开口问道:你在想眼前的战事么? 小小人儿眼里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担忧。

卫瑜桓对他的疑问有丝无奈,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该让自己的儿子质疑自己的能力。

 你怀疑你爹打不过那群乌合之众?梓商张嘴犹豫一瞬,才垂眸老实回答:我只是不想出什么事。

虽然他尽力不要让自己对卫瑜桓的担心表述得太过直白,但卫瑜桓还是听得清楚明白。

放心。

他揉了揉小家伙的头,语声愉悦:剿灭他们不过是顺便之举。

他没有再多做说明,但梓商分明听出了他那满满的自信以及压抑不住的轻松愉快。

同一时间,姜怀岳也已与息家安排好一切,两日后的收官之战,皇帝亲临前线,届时行辕守卫相对薄弱,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间。

他将南槿留在远离战场的长江岸边,一是为了养伤,最主要的也是为了救回梓商之后直接渡江过北珉前往西域。

决战之日,喧天的金鼓之声使得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在海域之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行辕的异动,梓商在昏睡之中被人带走,营救进行得悄无声息。

似乎一切都进行得极为顺利,只除了远在长江岸边的南槿,她在梓商被救出的同一时刻遭遇了一群不速之客。

南越皇宫一如既往的清冷,御驾亲征的皇帝突然甩下从南离岛凯旋的队伍,独自快马加鞭奔回京城,让一众老臣们提心吊胆,深怕是政变的前兆。

 但一直到南征大军都已返回,盛大庆功宴都已举办,宫中也只是公告了太子外出拜师游历之事,再无其它。

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却又透着那么一丝诡异。

椒房殿后花园内,皇帝卫瑜桓完全没了心思顾全前朝的种种猜疑,此刻他正凝视着几步之外赏花的女子,神情执着热切,却又克制隐忍。

当初亲手为她种下的花,寄托了太多他的思绪,年年花开娇艳,却是真正的朝开暮落,这么望上去的一大片,不过半月便能尽数凋残,今年却又特别不同,从六月中一直到如今的八月,花开不谢,像是坚持等待眼下这一场会面。

南槿对这一场沉默对峙失去耐性,背对着卫瑜桓缓缓开口:这一次,你打算将我如何?卫瑜桓没有回答,沉默上前,拉起她的手腕。

 南槿下意识地缩手挣开,却没能成功,她有些恼羞地抬眼瞪他,结果是被当做空气一样忽略。

他轻轻笑开,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没有回视她的怒眼,只拉着她的手并排站在花田之外,他的声音和缓低沉,不复存在多年以前的戾气,梓商最爱这一片花田,他说是你钟爱的花种。

他 稍稍停顿,视线片刻转向南槿,接着又移开,放远的焦距,像是看见了某一段过往。

 那一年我们初遇,我一眼便认出你,看到你提着一盏木槿花的宫灯,我拼尽 全力跑了五条街,才在你走完长街的那一刻赶回,手里紧攥着一根新鲜的木槿花枝。

 我知道那是我难得的机会,站在你身后望着你犹豫不前,我没有片刻瑟缩。

  你一定以为我报仇心切,但那一刻我没有任何其他念头,只想着,怎样在你回头的那一刹那让你记住我。

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但看见你的那一眼,我的本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一种方式:得到你!事到如今,再说‘爱’已是一场笑话,但我还是妄图在你心里不要那么不堪,至少为了那些在我看来值得珍藏一生的许多片刻,我还是想做最后辩解,那些时候我是真心的。

那一场旧事,我的恨,我的爱,都是真心的。

南槿惊讶于这一场迟来的坦白,心头生出感慨,却不知还能与他说什么,卫瑜桓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回应,静立片刻,又拉着她的手往殿内走去。

梓商的书房,梓商的学堂,梓商的寝殿,一路走过,似乎都是梓商。

 南槿在梓商的寝殿内停步,她并不介意更多的熟悉自己不在这几年梓商的生活点滴,可是这件事由卫瑜桓来带领,让她心中忐忑不安。

你到底打算要如何?南槿皱眉直视他,梓商被人劫走了,你又把我抓来,演这一场,又是为了什么?卫瑜桓这一刻终于肯看向她的眼睛,浓墨一般的眸子掩藏了太多情绪,他却只是笑得坦然:梓商被劫走,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是吗?南槿毫不介意被他知道,事实上他们做了这件事,就没打算瞒过他。

 她轻哼一声,仿佛蔑视他所预备进行的一切,所以呢?这一夜南槿被留宿椒房殿,白日的谈话最终结果不欢而散,到了晚间,她已忐忑到连晚膳都没吃得下。

 这座宫殿存留着太多不好的印记,让她不得不做坏打算。

在花园枯坐半夜,却抵不住秋夜凉意侵袭,南槿遣退所有随身伺候的人,独自进到殿内。

 宫人离开前换上的茶此刻正袅袅冒着热气,南槿心生一丝暖意,忽而忆起很久之前,有个女孩子也是这般细心地服侍她,只不知如今她是否安然无恙。

她该找人问一问的,可是白日里几度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过往种种就尘封在人心浅薄的冰层下,稍加外力,便要碎裂、倾覆、湮没,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探听,只怕一开口便是错。

罢了罢了,这一次卫瑜桓大概不会轻易放过她,她还有些时间弄清楚。

半夜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沙沙语声落在心里,像一根根牵起过往的丝线,思绪此起彼伏,一时乱作一团,南槿摩挲着已然凉透的茶杯,身体渐渐回暖,意识却逐渐模糊开来。

临睡前思绪停在白日的卫瑜桓脸上,虽然不甚明了,但此时意识混沌间抛却过往恩怨,她又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他那些话,像是解释,像是为自己开脱,但更像对他们纠缠过往的总结,像在为他们那一段不得善终的□,做最后的了断......椒房殿外,一人一伞已伫立许久,细密的雨丝越过阻挡,丝丝浸润着他的衣袍,那正是仿佛雕塑一般僵立的卫瑜桓。

站了有一个时辰,他却觉得像是过了一生。

 还有那么长,那么无尽的岁月,如今仿佛一眼也就能望到头了。

里面渐渐睡去的女人,他们相爱不过短短两年,他欺她骗她,从今往后,却要用十倍二十倍的时间来还她。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那些自己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害终于被她遗忘,放下,如今换做全数被自己捡起。

 这样的枷锁,他将要背负一辈子。

可那也是他后半生唯一的救赎。

终于控制不住,还是抬步迈进殿内,不出意外,看到伏在桌上熟睡的女人。

 知道她今夜不得安神,他早命人在熏香和茶点内都加了安神之物。

扔下雨伞,俯身将她抱起送上床榻,如今他再不存一点龌龊心思,只眼神胶着流连,仿佛多看一眼,他未来所要承受的痛苦便能减轻一分。

不舍放手,不甘放手,但他真的是过分贪心了。

 梓商问他是否能放过她的那一刻,他便想他该松手了。

他用尽了手段,不得她甘愿,是否松开她,她偶尔回想,还能记起他的模样?这世间太多事,十全九美,他的一生至少还有一段回忆,更为幸运的,他和她还有一个儿子。

他的眼神细细描摹她的模样,唇缓缓落在她的之上。

 这一吻,为着他前半生的愧疚,也为着他后半生星点期盼。

 这场僵局,如若非要有人承受痛楚才能打破,只该是他自己。

 他的孩子,他爱着的女人,他该为他们肝脑涂地,如今只不过区区放手而已。

他受得起。

 应该可以。

南槿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没有奔走的迹象,她自己好好地躺在软榻上,卫瑜桓好整以暇地在喝茶。

她揉揉涩然的双眼起身,对面的人只有片刻视线停驻,待她整了整衣襟坐好,他才抬眸示意她掀开帘子往外看。

南槿照做,然后惊呆。

 百米开外,御林军与一群人对峙着,兵刃映着晨间的日光,白晃晃直刺人双眼。

 另有一人站得更近些,见她掀开帘子,紧着上前一步,却没有继续。

 南槿心跳漏了一拍,那不是姜怀岳是谁!她又仔细打量几眼,发现没有伤亡的痕迹,忙放下帘子回视卫瑜桓,神情紧绷,如临大敌。

卫瑜桓放下茶盏,没有一丝表情,淡淡开口。

伙同国之大将,盗取国家兵器;伙同封疆大吏,私劫太子;圈养江湖贼子,拦截御驾,与御林军对抗。

 光这几项罪名,你觉得他能死几次?南槿咬牙,如今这情势突变,正面冲突显然不会给她和姜怀岳带来任何好处,从今往后注定是江湖流亡的下场。

 她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等待他开出条件。

以上还只是说他姜怀岳,息家的罪名,还要另算。

 卫瑜桓轻抬眉眼,迫近她,仿佛在逼她就范。

南槿往后退一寸,听他继续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果然到了这一刻,南槿忽然很期待他还能开出什么新意来,无非又是逼迫她罢了,说不定,还要一并将梓商要回。

 她心中生出颓丧,事到如今,好像一切功夫又都白费了。

但这一次,卫瑜桓让她莫名惊诧了。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的措辞,仿佛每一个字都咬得吃力,耗费元气,她便看着他倨傲的神情随着这句话说完,迅速萎顿了下来。

我将为梓商保留皇位,如果他愿意,你不得阻拦。

 为此,我不再追究息家、姜家过去所犯的一切,并着他们护太子长大。

 至于你,他的眼眸红得滴血,内里涌动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四个字,是一个人希冀的终结,却是另一个人希冀的开始。

为着这一刻,她耗费了近六年的光阴;也为了这一刻,他必将要以未来更多个六年的时间将自己救赎。

南槿呆坐许久,久到快要辨不清现实与梦境,理智回笼的那一刹那,她忽略掉心中生出的越来越浓郁的感慨,起身下车。

厚 重帘幕掀开,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因此没有错过这个男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彻骨痛意。

 那一瞬间她怔愣住了,忽然记起前日他最后那一句话,或许他曾真心,不管爱 她还是弃她,他曾真心地对待他自己的每一次爱恨,却从未将对方计较在内。

 他的感情不论爱恨都被他尽情挥洒,却从未想过她是否非要承受。

最后一句,南槿认真仔细地看着他的眸子,轻声问道:迎风,她好吗?她是我的皇后。

两拨人马分开,其中一路迅速远去,留下的静寂无声,与这晨间的山林融为一体。

 马车内年轻的帝王僵坐,只有持杯的手细微颤抖,泄露出他此生再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已经凉尽的茶,被缓缓送入口中,那冰凉的液体顺带着眼角的一抹湿润尽数被吞咽入腹。

他的后半生,便如这茶一般,冰凉苦涩,却只有他自己一人默默饮啜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慕恪谨大队人马缓缓南行,南槿有了足够的时间听姜怀岳将整个故事来龙去脉梳理清楚。

他们的行踪大约是从岳来钱庄成为皇商之后,就被卫瑜桓所掌握,至于后来息家洗劫南离岛的兵器库,或许也是因为与姜怀岳后来的动作联系起来后,才被卫瑜桓确认这一切都是围绕着梓商进行。

而南槿的行踪,也必定早就被他所知晓。

姜怀岳神色凝重地讲述早上才发生的故事。

 他带着人马连夜奔赴京城,半路上收到宫中传来的密信才改道至此,他们到达的时候,卫瑜桓已等候在此了。

冲突一触即发,却被卫瑜桓止住,他只说南槿还睡着,等她醒了再说。

之后的一切,南槿知道得更为清楚,姜怀岳轻轻舒了一口气,仿佛驱散长久以来积聚于胸的郁气。

 他仔细看着南槿朝向窗外平静的面颊,还有最后一些话没能说出来。

卫瑜桓一早便知悉他们的主要动向,这几年却按兵不动,甚至纵容他们劫走梓商,如今更是既往不咎,最后还不可思议地亲手放南槿回来,这种种行动无一不表明,这一次他放手的决心。

只是他的放手到底是彻底别过,还是又一场以退为进,没人能看得清楚,只除了车内如今一言不发的女人。

但是她不说,便也不会再有人继续探究。

 这一场眼看着已然终结,所有人都该松口气了。

一日长途跋涉,南槿沉滞的表情在看到梓商那一刻终于瓦解,近三年的离别没能在母子间造成任何隔阂,只是南槿激动得口不能言,整半个时辰,只是紧紧地搂着孩子,涕泪横流。

接下来便是继续南行,息家如今虽不复往日荣光,但随着息闵的归来,以及卫瑜桓对于息家照拂梓商的默许,未来的路似乎又多了许多可能。

 南槿不愿多想许多,眼下已是最好的时节,她要回家看望老父,祭拜母亲。

半路遇见白欢,渡江之日她也伤得不轻,养了这几日才能出来行走,姜怀岳的人带她在此等候。

 南槿望着她,勾起某些被她刻意压抑的情绪,只觉胸口缺了一块,怎么也补不起来。

到达南疆城时天已全黑,城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南槿的马车穿街过巷,一路人流熙熙攘攘,与她当年离开时没有多少差别,有半大的孩子就开始随着家人扛着货品沿街叫卖,多数是些吃食,梓商看得眼馋,南槿便叫停车,自己领着孩子沿街走去。

梓商从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孩子手上买走一串糖葫芦,没有付钱,只仰头瞧着货架边挂着的一盏灯笼,踌躇半晌,才开口问道:你的灯笼能卖么?小货郎想也不想便回他:那不行,我还指着它回家呢!梓商皱眉,努力思索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说服对方,对方却已等得不耐烦。

 南槿轻轻抚了抚梓商的头发,柔声说道:前方还有许多灯笼店,你去那里挑一挑。

可是娘喜欢的......小家伙看看南槿,又看看灯笼,欲言又止,最终在南槿淡淡的微笑中放弃坚持。

小货郎高高兴兴拿了钱离开,货架的灯笼上一朵重瓣木槿花随着火光的跳跃,摇曳生姿。

息闵幽居三年,气色大不如前,三年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一方之霸主,三年后,他单纯的更像一个父亲,一位家长。

 南槿并不想对这样的状态多做评价,于她而言,只要这个家还是完整的,她便不再有缺憾。

祭拜母亲、以及息家列祖列宗的仪式冗长繁复,南槿领着梓商一丝不苟地进行,小小的人儿已显出端庄持重之象,看得息闵热泪盈眶。

南疆气候温暖,此时已近秋末,却正是最舒爽的时节,温润的风吹在脸上,让人恨不能醉倒在这里。

姜怀岳陪着梓商玩耍数日,便来向南槿辞行。

 为着南槿,他离家数年,如今一切平息,似乎也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南槿温了一壶酒,二人在午后秋阳下对饮,这样的安逸平和,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回 去姜家,那里怕已经是二爷当家作主了,我知道你不稀罕姜家那点家产,可你不想,怕别人也会这么想的。

 南槿给二人的酒杯斟满,语声和缓温柔,没有一丝担 忧,你念着旧人,旧人怕不会念着你,此一趟回去,不晓得又要生出些什么枝节。

 我不怕人心贪念,只怕你伤心。

 你可有心理准备?姜怀岳执杯慢饮,轻轻一笑恰被南槿捕捉道,她有些恍惚地想起多年前的姜家,那个腼腆害羞的青年。

 流光易逝,人心易老,幸好他们都是变得更为美好。

如果因为别人不能体会我的心意,我便就此放手,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他的眸中流动璀璨的光点,像要将太阳耀眼的光芒尽数揽去,如此灼灼,毫不掩饰地看着她。

 南槿执杯的手顿住,垂下的眼眸抬起回视,承接这一刻无法言说的感情,随即轻笑着微微摇头。

太多遗憾,有些情感,你只恨它不是爱情。

姜怀岳走了,白欢掩饰住情绪低落,却还是被南槿调侃着让她自己去追,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南槿怔在原地,半晌不得不摇头叹息:见色忘义的人总是让人羡慕嫉妒恨!不想小丫头收拾好行囊,又神色颇为严肃地折回,嗫喏了会儿,才站在正浇花的南槿背后,小心翼翼地措辞:我跟你说些事儿啊。

南槿没理她,她停顿一会儿,自顾自继续。

你离开皇宫以后,我是说北珉的皇宫,纪贵人就暴毙了。

南槿动作一顿,没有转身,只是静静等待下文。

当然,这里面还有些故事。

 原本是查出纪贵人下毒谋害皇上,就是之前皇上中毒那次。

 但后来出逃的三皇子竟回来了,拿了些东西与皇上交换纪贵人。

 皇上允了,放他二人离开,对外只宣布纪贵人暴毙。

南槿彻底停下,转身找了个石凳坐下,稳稳安置好手上的水壶,才看向白欢,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可以一次性说完。

白欢像是得了极大的肯定,忙不迭在另一边坐了,极欢快地将剩下的秘事一股脑倒完。

然后四皇子就被皇上找到,死在了与御林军的对抗中。

 其实三皇子用来交换纪清婉的便是四皇子的行踪,还有当初纪清婉下毒,也是受了四皇子的胁迫,她还活着的那些家人,没人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接 下来,秦贵妃也因身染恶疾被移入冷宫,朝堂内外没人去追究,甚至没人敢去质疑,因为从太后到皇上再到宫外的白家,都没人吱声。

 再几日后,秦忻怡被悄悄送 出宫,恢复平民的身份,白家将她送去了哪里不得而知,只是敢肯定她这辈子再不会出现在大家面前。

 而皇上和太后又一次闹翻了,太后彻底搬出了皇宫,上山礼 佛去了。

说到这里白欢停住,好像已经告一段落。

 南槿抬眸,面色平静地问道:秦忻怡又是因为什么被贬斥了?还不是她自找的,那些来追杀你的人,就是她指派的,连白老爷子都不知道,所以事发后,白家也不想保她。

白欢颇为不忿地翻了个白眼,敢行刺皇后,都够她抄家灭族的。

南槿讶然张嘴,半晌却没说出一个字,只是颓然觉得整个事情太过让人无可奈何了。

 当初那么伤那么痛,都不能够让他维护她一次,如今才一转身,世界就颠覆了。

白欢没有等来预计中的喜笑颜开,有些捉摸不定地凑近了些,忐忑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南槿默然回视她,白欢急了:你都不问问皇上怎样了?你不是打算告诉我吗?南槿继续面无表情。

好吧!小丫头颇有些忧虑又颓丧的样子,据说很不好。

南槿心头一紧,却垂眸不紧不慢地问道:有多不好?我也不知道啊!白欢两手一摊,起身拎起背囊,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我也没亲眼看见,都是与皇宫通讯时他们传递给我的。

 她后退两步,看样子已是要离开,南槿抬头看她,见她诡异一笑,你想知道,倒是可以自己问他!说完便转身飞快没了人影,南槿茫然目视她消失,好久也没缓过来。

让她去问,如今,她又用什么身份去问呢?南槿为了压制内心被牵痛的情绪,忽略了白欢这根一根筋的女人某些太过明显的暗示,以致于真的面对时有些措手不及。

第二日息闵说要宴客,南槿收到邀请时只愣了一愣,她如今在息家是个半透明的存在,多数人仍是被隔离在真相以外,以为她死了,但知根知底的人也不是没有。

到了时间赴宴,发现只她父亲一人自斟自饮,几盏灯笼不甚明亮的光线映照出一片朦胧的空间,旁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南 槿只顿了一顿,上前问候。

 息闵无声示意她坐下,亲手为她斟了一杯酒,便开了头。

 你娘去世的时候就担心我养不好你,我信誓旦旦地保证。

 都说女儿家只 要能嫁个好婆家,觅个好夫婿,这一世安安稳稳和和美美也就圆满了,咱家要什么没有,给你寻个美满姻缘,我总觉得是太过容易的事情。

他独自喝了一杯,似是满怀愁绪,为着不能兑现的诺言。

可我食言了,我这辈子没能对得住她,连最后一件事,我都没能兑现,我欠她太多。

他的眼中浮起雾气,南槿看得心酸,与他碰杯,慢慢饮下,然后轻声道:父亲过虑了,女儿有父亲,有孩儿,咱们家已经是和和美美的,女儿觉得很知足,再要更多,便是贪心了。

息闵闻言,略有些欣慰地抬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头顶,伸到半空突然顿住,感慨道:你离开的时候还只是孩子气,如今,也是母亲了。

他端起杯子与南槿的轻轻一碰,父女俩仰头喝完这一杯,他忽而轻笑一声,迎儿,有件事为父很是为难,不得已怕是要你出面了。

南槿讶异看向息闵,见他只是有些无奈摇头,越是年轻,就越要好好珍惜,不然等到了爹这岁数,你想要珍惜的那些可能都已不存于世了。

说完这句,息闵起身离桌,不理会南槿一脸不解,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南槿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园子的拱门,再眼睁睁看着另一道身影取代了他,向自己走来。

她忽然生出些恍惚来,仿佛过去那么多日的离别,只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醒了,他们还好好的在一起,直到终了。

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偏偏千头万绪无法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南槿有些无力,掩饰性地端起杯子,浅酌一口,道: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明明她该说得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可是她没有做到,是以彼此都听出了这句话里别样的意味。

 南槿一僵,穆谨却是忍不住笑了。

他的笑极清浅,如清风朗月,南槿一阵心绪杂乱无章,挫败地站起身,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辗转一夜无眠,第二日撑着软绵绵的身子起来,开门便看见台阶上躺着一束尚带着露珠的野花。

 南槿拾起花,呼吸间已有清香盈鼻,让人精神一振,昨夜抑郁便一扫而空了。

远远听见梓商喊着娘亲,声音穿过门洞,透着欢快,南槿捧花上前,心中猜测这大概是小家伙早上外出游玩的成果,她只觉得胸口熨帖不已。

来的却不止一人,南槿有些无法反应地看着梓商费力拖着身后人的手,一脸兴奋之情,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昨晚匆匆逃离的人——慕恪谨。

小家伙没能体会大人间的暗涌,拉着穆谨的手冲南槿兴奋道:娘亲娘亲,叔叔早上带我出城了,在郊外草场骑马来着,我觉得自己可威风啦,你喜欢我们给你摘的野花吗?南槿蹲下与小家伙平视,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娘亲喜欢!小家伙欢呼一声,回头仰视着穆谨,声音满是崇拜:叔叔你真了不起,这是我第一次送娘亲东西呢,娘亲果然喜欢!那要不要去外公那里也看看?穆谨谆谆善诱。

对啊! 外公也一定喜欢我送他的礼物!话还没说完,人已跑出很远。

又是可恨的二人独处,南槿心中哀嚎一声,转身回了屋内。

 穆谨毫不客气地跟着进了门。

将花束仔细装好瓶,南槿平静问道:你要在这里待多久?到你肯随我回家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那么近,就贴在她耳边。

南槿浑身一僵,不动声色往旁边挪开一步,掩饰自己突然有些发热的脸色,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

我不会逼你,我的话只有这一句,我会等你到你愿意跟我回家的那一天。

他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像是早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无论什么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这是一个死局,南槿渐渐被他的态度搅得没有宁日。

 他每日好像都很清闲,出现在每一个她和梓商会出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跟随,骂不走,撵不开,真正像极了一团棉花,内里的骨头却又很硬,颇要人命。

半个多月过去,南槿渐渐失去耐性,她不舍得对他再说重话,也不可能叫人将他赶走,她每日里只是烦躁,这情景就像想要一样东西,理智告诉她不能要,偏偏那东西时时刻刻勾着她的心肺,就让她要,她觉得自己要精神分裂了。

怎么办?怎么办?没有人告诉她,只有梓商愿意与她分享一下他不算成熟的小心肝里的一些领悟。

母子俩坐在午后秋阳遍洒的台阶上,表情统一的凝重。

他是要来带你回去么?小家伙满脸纠结。

好像是的吧,你有什么想法?南槿有些忐忑,面对这个问题,有人会让她焦躁,比如穆谨;有人会让她紧张,比如梓商。

我被四叔劫走的前一天,父亲......我是说那个人跟我说,会有人来接我走,但是他会等我回去,到他死了也是一样。

这是怎么个逻辑,好像突然一下拐了弯,从穆谨变成了卫瑜桓。

 南槿收回一点脑子,认真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是南越皇帝,你是他目前唯一的儿子,当然将来也可能是。

 他是想将皇位传给你的,可是你想要吗? 儿子。

梓商颇为忧虑地摇摇头,脸上是不合年纪的郑重。

 我不想要当皇帝,可是......我说了,娘亲不要生气,可是我是真的觉得他也是可怜的。

......为什么......我在皇宫那么久,他从来都是一个人,除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连一个表情都没有的,看着好像不是一个活人......迎风阿姨是他的妻子,他基本都没怎么见过,我怀疑他要这样一辈子一个人活下去,所以,偶尔,有时候,我会可怜他一下下......梓商忐忑说完,抬头看南槿的脸色,他怕自己的母亲觉得他背叛了她,对她讨厌的人产生了怜悯。

南槿看着孩子稚嫩的脸怔愣很久,才压下心头复杂莫名的感触,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不用担心,娘亲最害怕的是你恨他,而不是你可怜他,这样娘亲反而觉得轻松。

那娘亲想要我回去继承皇位吗?这个要留着你自己长大了再做决定。

 他的一生还长,太多变数,不是此刻能确定以及把握的。

 她并不排斥那个位置,只是不想自己的孩子被迫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

小 家伙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终于肯将话题绕回原来的起点上。

 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大人那么多的规矩,但是看到那个人那么可怜,我常常就会想,要是早知道现 在,当初他会不会不要那样轻易伤害你。

 小家伙语气中有着故作的老成,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喜欢的东西就该一直牢牢握在手里才 对嘛,要是我,还怕别人来跟我抢呢,偏偏有人还要亲手丢掉,然后再花很久很久时间来后悔。

 你们大人真的好复杂。

南槿听着他煞有介事的教训,哑然失笑,她竟沦落到被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孩教训的地步了,问题是他还说得这么有道理。

她有些无奈地拍拍额头,世事本就清楚明了,是人心太复杂了,想要的太多,便渐渐看不清来路。

 她实在是担得起这一顿教训的。

卫 瑜桓的后悔被梓商看在眼里,他的悲哀是不该伤害了她,却又真正爱上她,如果只是其中一样,他们的人生都要简单很多。

 那么她自己呢?她与穆谨,她爱上了 他,却又狠心离开他。

 他爱上了她,却又无力留住她。

 他们的人生,会不会也落到那样凄冷的境地,要用一辈子去悔恨?说到底,是他们贪心了。

 穆谨贪心地想要平衡太后与她的需求,而她,也在贪心地想要他独一无二的爱,也想要如俗世夫妻般毫无压力的生活。

可最终,穆谨还是比她走得更远一些。

 在她已然转身离开之后,他还是为她创造出了一片她想要的天地。

南槿突然傻笑两声,心中就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梓商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正要询问,被她阻断。

 我去他那边一趟,你自己玩啊!迎接南槿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侍女告诉她,他突然有事离开了。

这个下午,以及接下来的整整三天,南槿便在失魂落魄中度过。

他该是真的有事才走的吧?或者是他已经放弃了?人生最可怕莫过于得不到和已失去,曾经她以为自己是得不到,如今她真正害怕自己其实是已失去。

原来当初自己转身离开的时候,穆谨是这样的心情,她想苦笑一声,却发现自己眼角湿润。

自作孽,不可活呀! 她的现世报来得太快了!第 三日傍晚南槿已收拾好行囊,息闵拉着梓商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直到南槿走出门口,与他们挥了挥手,息闵才忍不住看了眼身旁的小家伙,那纠结到让人胃疼的 表情让梓商一瞬间捕捉到,他有些不安地问:外公,你确定寄居在你家半个多月的客人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跟你打么?呃......这个......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休息了。

城外不过一里地,南槿的马车停在旷野里,周围的贴身随从个个心怀舒畅,像是扔掉了一个大包袱,马车停了好大一会儿了,甚至有人散落开,到一边偷偷打起了盹。

看来这次是真的要消停了。

马车内,南槿双目通红,怒视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压抑着嗓子恨到: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你有完没完了?听说你要去找我,我便自动自觉赶来接你。

穆谨笑得欠扁。

都接到我家门口了?是啊,这样比较有诚意嘛!滚开,混蛋!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一声闷响,南槿下手毫不客气。

穆谨夸张地一躬身,真的滚到一边,满脸痛色,不发一语。

 南槿趁机坐起身,掀了帘子就要下车。

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被拉住。

她有些疑惑地回头,眼角扫过一抹血红。

 她的心跳就这样漏了一拍,手忙脚乱爬到穆谨身边,伸手解开了他的袍子。

入目是一片染血的绷带,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南槿浑身抖了抖,只觉手脚冰凉。

穆谨似乎找回了力气,喘着气促狭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脱我衣服?这还在郊外呢?要不先回去?你怎么了?南槿抖着嘴唇问。

 他离开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穆谨收了戏谑,眼里是腻死人的柔光。

 你过来让我抱抱。

南槿听话过去,小心翼翼躺到他臂弯中。

穆谨似舒服的叹口气,才柔声道:之前谋逆的余党没有清剿干净,我担心太后,急着赶回去,路上中了埋伏。

 不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呢?新朝刚立,四皇子刚刚才被诛杀,明里暗里有多少势力在重新洗牌,这种时候他不在皇城坐镇,千里迢迢跑到别国边境来,本身就是在找死。

 南槿心中暗恨,却不知这恨意该往何处发泄,最后将自己的嘴唇狠狠一咬,起身整理衣襟褶皱。

穆谨好整以暇地凝视她一举一动。

南槿低垂眉目,呆坐少顷,晨风吹动厚重的帘子,打在车架上噼啪作响,灿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裙角。

 她伸手将帘子再掀开些,那些光线就毫不客气地亲吻上她的脸颊,她眯眼看了看外边,回头时被风吹乱一丝头发,在唇边轻轻拂动,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你回去吧! 她终于开口说道。

穆谨被美色迷惑的神情瞬间顿住,眸中光彩尽逝,胸口伤处的痛意彻底侵袭全身以至五脏六腑,他咬牙强忍,半晌恨到:好啊,你跟我一起!风声此时又大了些,将他的话语吹得零散,飘忽着像没有找到落脚之处。

 他有些怀疑她压根儿没听见,因为她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眼中一点波动也没有,背对阳光的半边脸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他以为等不到她的答复了,即便她听见,可能也宁愿装作听不见。

 他恼恨她这样的无动于衷,仿佛他们之间那么多的过去,只是黄粱一梦,醒了,就可全数推翻不算,什么也留不下。

可在疼痛将他推翻的最后一刻,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终于还是说出了让他觉得此生圆满的两个字。

好啊!好啊! 就让我们纠缠到死的那一天吧,不管过去,不问将来,只要与你在一起,我的一生便再没有遗憾。

他不顾胸口蜿蜒而下的血滴,倾身吻上他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终于写完了,感觉松了好大一口气,这坑越来越有烂尾的趋势,幸好我脸皮够厚,强撑着还是写完了。

接下来酝酿下一篇了,感谢大家陪我到这里,你们比我还不容易哈哈......https://flycncn.taobao.com/要看小说可以来我的店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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