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说什么?白长舌,‘娘子’岂是你能叫的?何况一女侍多夫成何体统!少卿虽然比较单纯,但危机意识是本能。
他靠近我一些,用胳膊护住我。
白无常还是笑盈盈地:王爷总是视科律如无物。
阴间和阳间可不同,不论是一夫多妇还是一妇多夫,都是合法的。
是否接纳我,这可要请教娘子和孽镜大人。
他们若同意你又不满,你走便是。
少卿道:休想!我道:为何阴间就可一妇多夫了?娘子在幽都也走了几条街,应该看得出鬼和人不同,多有骨骼奇异又无人形者,一个丈夫是不够用的。
骨骼奇异与成亲有何关系?我端起清水喝了一口。
打个比方说,有些男鬼只有一颗脑袋而无身子,那妻子必然不满。
再者,有的妇人鬼身上长了五十对……嗯,乳,一个丈夫必然也是不够的。
我差点一口水喷在少卿脸上:咳咳,无常爷,这里空气不大通畅,这话咱们以后放外边说。
媚娘又不是什么骨骼奇异之鬼。
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哝道,照顾你我一个人就能行,老丈人他何必支这长舌吊死鬼给我添乱呢。
白无常拿起哭丧棒转着看了看,不紧不慢道:王爷现在图口头之快,将来日子怕要过得不安生。
常言道,卸了磨才好杀驴,不是么。
我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错了?谢某若是吊死鬼,那小王爷恐怕是产妇鬼。
本王明明是一男人,几时又成了产妇鬼?待妻如子,一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说小王爷不是产妇鬼怕别人都不信了。
原来如此,本王向你陪个不是。
见白无常神色缓和了些,少卿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无常爷不是吊死鬼,是吊死弃妇鬼,嫉妒心强,尖酸刻薄,还怨气十足。
白无常难得也有些恼了,锋利的视线扫在少卿身上,开口果然又没句好话。
本来想劝劝架,但想想这分明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有没有我他俩都能争起来。
我乃身外之物,实不该介入当磨刀石,罪孽啊罪孽。
此后我找了老爹,跟他大致说了下自己想退婚的事。
老爹叼着根长长的烟杆,在烟雾缭绕的麻将桌前捏了捏自己的胡须,意味深长道:媚媚,你可知道,这做人呢,就跟钱是一个道理。
我愣了一下:女儿不懂。
你看看这铜板,都是爹方才从纸币行换来的。
他丢了一枚阴间的铜板给我,这些啊,可都是为父的老朋友们烧来的。
没有这些个异姓兄弟,爹也赌不到今天。
我很不解地望着他。
他用烟杆敲了敲铜板:这铜板内里是个方,外头是个圆。
咱们做人也得这样,内在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外在圆圆滑滑八面玲珑。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爹经历的多了,说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
只是我不理解这与我想退婚有何干系。
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是同一个道理。
为父知道你一心惦记着杨云那孩子,为父也惦记他。
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咱换条路走,把另一条路看清楚了再说。
先别那么快做决定,刀切了豆腐不两面都是光么。
爹抽了一口烟,一副销魂欲死的享受样,自摸。
阎王爷和牛头马面顿时脸色大变。
……老爹晚年在朝廷有个外号叫属泥鳅的老王八,一则又圆又滑,二则坚忍善待。
可以说他早年的时日都在等待中度过,忍功一流,却因不通事理愤世嫉俗摔了大跟头。
吃了教训后,他的迟暮之年可以说是光溜溜的一点棱角都没有。
若不是嗜赌成性死在了麻将桌上,我们家将来必定光宗耀祖。
老爹中年时期死了两个儿子,因此对我是格外溺爱。
能让他瞧上眼的女婿真是没几个,再是德才兼备的都可以被他说成马勃牛溲。
谢无常很难得受了他的青睐,他天天巴望着我成为无常夫人,退婚一事怎么都拖着不理不睬,这实在有点难办。
不过到了新鲜地方日子过得就是要快些,只一条回魂街都够我逛了个酣快。
而且自从安定下来,谢必安和汤少卿便成了停云阁的常客。
若没撞见还好,一旦撞到了,他俩就成了俩刺猬,你戳我我刺你,可以闹腾个一天一夜还不消停。
转眼间七日过去,七月半到来,我本来想叫老爹陪我去阳间走走,但老爹说他和阎罗王有公事要办,临阵逃脱了。
七月初和七月半是鬼节的初始(2),在这两天里,很多平日不得进入阳间的幽鬼怨念深重,时常会在人间吃人闹事,或者弄点生人骨肉偷偷带回阴间。
因此谢必安需要勾的魂比平时多,少卿需要处理的命案也比平时多,所以在午夜把众鬼送回阴间之前,他们是真的有公事要办。
不过少卿向我承诺说工作一完成立刻来找我,他要亲眼看见我从蓝幽幽的水鬼变成艳丽的夜叉鬼。
顺带一提,小王爷和无常爷经过无数次争执磨合后的结论,便是让我还魂后进阶为夜叉。
夜叉是阴间的著名恶鬼,还是天龙八部之一,工作有点像阳间的武官,一般是看守鬼门关和巡逻街道以维持幽都治安,简单轻松俸禄高,是个相当好的鬼种。
男性夜叉鬼很好,霸气十足。
但女的夜叉……似乎就有些不那么动听了。
不过之前从别的鬼那里听说了,还魂后通通关系,似乎很快就可以转世投胎。
这阴曹地府逛一逛是不错,但生活下去我还是不大乐意。
所以这母夜叉是不用当太久了。
我打算疏通疏通老爹给我弄个好胎去超生。
在彻底变成母夜叉之前,我打算好生享受水鬼最后一夜。
出鬼门关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崔判官。
他拿着兔毫笔和命簿,很是礼遇地朝我行了个礼:王妃今天还魂日,过了这个门,上了忘川就会自动变成人型散魂,午夜后便可通过意念幻化鬼身。
寻常散魂不可以化作人身,但王妃是王妃,可以随时变成人形在阳间走动。
只不过记住了,不可让凡人发现你是鬼。
要说平时都罢了,多少有那么一两只鬼会上去闹事,轻则放重则罚,现在七月半可是在节骨眼儿上,你若顶风作案,便是丰都大帝都保不了你。
王妃别怪下官多嘴,下官这是丑话撩前面了。
我知道了,多谢崔大人提点。
我瞧了瞧外面的奈何桥,那今天要过桥么?只有投胎的鬼才要过奈何桥。
王妃是鬼,无需过桥,直接从忘川乘船去阳间即可。
那为何桥上还有那么多鬼?他们都是去转世的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
崔判官用兔毫尖点了点桥上的白发老人,就他,他在这里等了三十多年,但还是没转世,王妃知道是为什么吗?我摇头。
崔判官道:前世尘缘未了。
不知道王妃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他刚才从阳间回来,因为妻子还活在阳间,所以要等妻子一起来投胎。
如此这般情深意切。
我深沉地点点头,不过,要等也是他自愿的吧。
如果他要投胎,也没人可以拦着不是?王妃所言甚是。
那如果没有尘缘的人,是不是立马就可以投胎了?王妃聪明。
那我今晚还了魂就去投胎。
唔,这原则上说是没问题的。
不过投胎转世可是阴间的头一桩大事,就跟阳间的死人下葬一样,所有投胎的鬼魂名目都要丰都大帝亲自批下才可通过。
王妃的死法没问题,时间却有点问题。
如果丰都大帝批转世簿的时候闲过头了去查生死簿,发现你的死期被改过,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却逃了狱,恐怕得进无间地狱。
什么是无间地狱?王妃应该知道的,哪个监狱都有个死牢。
这无间地狱就是阴间的死牢,怎么说,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我和他大眼望小眼许久,那我该怎么办?一直在阴间当母夜叉吗?非也非也。
王妃不必担忧,只要有人将王妃的名字以‘某某妻’的形式写上转世簿,别搁王妃的名字上去,过奈何桥的时候和丈夫一起,便平安无事。
这好办。
你若是遇到少卿,跟他说一下我想转世,问问他有没有意愿同我一起。
下官听命。
王妃这厢慢走。
乘船顺忘川而行,途径三途河,被鬼役传到了阳间,头一个出现的情景便是满目荒凉的坟地。
而且许多坟墓上方都有散魂飘出飘入,都跟我一样是来阳间串门的。
这片黑森森的坟场里,有不少人在祭奠故人。
在我那小破墓碑东方媚之墓隔壁,就有一个男子正跪在吾妻之墓旁一边流泪一边烧纸钱上香。
他妻子的散魂就在他跟前跪着,却也只是默默地掉着他看不见的泪水。
这是我打头一遭不觉得鬼可怕,反倒觉得有些悲催又有些感动。
所幸我的丈夫也跟着下去了,不然遇到这种场景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忽然间,一阵震惊坟场的哭嚎声传了过来:东方克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克死谁不好,连我儿子也克死了……你不得好死……下了地狱也被剪舌头下油锅……你这死克夫命的……哎哟我的心肝啊,我的宝贝啊,你被克得好惨啊……我朝着这惊悚的声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
——原来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
她身后还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
其中一个妹妹道:娘,东方克夫是谁呀?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克死的那个戏子。
戏子又是什么意思啊?就是唱歌演戏给别人看的妇人,卖身给青楼的花旦。
孩子他爹,这种话不可以对孩子说啊。
御史夫人急着对孩子们解释道,总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害死她丈夫的妖鬼。
你们胡说!一个披麻戴孝的孩子大叫着跑过来,脸颊发红地吼道:我姐姐她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她当戏子也是为了养我!如果没有她,我早就饿死了!不准你们羞辱她!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戏子便是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
何况她没当戏子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未等那孩子开口,三夫君的弟弟妹妹们已经不谙世事地拍着手掌道:哦哦哦,戏子!戏子!卖唱的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不准你们骂她!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那个孩子红着眼眶狠狠跺了几下脚,最后奔过来跪在我的坟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来,你回来啊!你回来啊!他们不能这么说你,姐姐,求求你回来啊!我弟他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一些,稍微一点挫折便受不住了。
还没喊出几句就嚎啕大哭起来。
而他身后那些小孩子还在整齐欢乐地拍手鼓掌:戏子,戏子!东方克夫是戏子!戏子的弟弟也是戏子!看着策儿穿着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坟前,我几乎有冲动当场就变成人身去护着他。
但旁边那个和丈夫并坐在一起的女鬼站起来拦住我:这些人若不认识你还好,认识了你还让他们发现,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不仅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弟弟。
可是——我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
每个鬼在阳间都有牵挂之人,都有难断的前尘旧事。
女鬼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你别冲动。
这时,一双绣花鞋和淡紫裙边出现在策儿的眼前。
戏子又如何了?声音凛冽如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姓冷的混账丫头,总比高官厚禄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好。
御史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冷蓉,别以为你有皇室撑腰就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戏子!可是你们不敢得罪我,不是么。
冷蓉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再多说一句,我就让皇上把你家满门抄斩。
此后御史公子的坟前一片寂静。
冷姐姐,我姐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策儿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冷蓉,我想她了,我真的想她了……冷蓉轻叹一声,跪在坟前拿起纸钱丢入火盆:东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
当初我说要给你银子,你却硬要赌那口气,不领情。
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策儿,最后却跟你丈夫在船上殉情……你啊,做事就是太冲动。
我嘴角第二次抽搐。
是我冲动么?是我想殉情么?冲动的是汤少卿!我是被殉情了!……东方策在坟前哭了很久很久,白净的小脸蛋儿也沾满了污垢。
临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脑袋都磕破了。
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上绑着白绳,额前还渗着些血,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地。
这是我最忧心的事。
我死了,策儿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指望冷蓉这种连别人丈夫都要抢的女人,母猪都得上树。
死人死成我这样也是够可悲了。
刚断气七天,来坟头上烧纸上香的人居然只有两个。
一个是阳间唯一的亲人就不说了,另一个居然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
只不过也是,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死光了,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
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结束,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不过京城的官道都空了出来,店铺也关闭以为鬼魂让路。
街心每隔一段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了荷花水灯,以民间的说法来看,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着黄泉路送行。
在活人看来,这十五圆月下的京城是座空城,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
若他们能看见这个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立刻变成我们的一员:不论是洒满月光的宽阔驿道,还是护城河上的石制大桥,甚至是精致华美的红楼房顶……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鬼:水鬼、僵尸、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尚未定型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一般的盛大游行。
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
落雪般的花瓣随风飞扬,擦过一个小小的卖画夜铺旁。
画铺附近有一群妖鬼正在做交易,一群流浪汉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画人。
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经上升了很多。
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
那女画师的阴气我从几米开外都能闻到。
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和质地不寻常的纸张,我料想那砚石上磨的实际是掺杂了墨的人血,而纸张则是新鲜的生人皮。
再抬头看看她的脸,虽然漂亮,看上去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
坐在她摊铺面前等她画画的似乎是个人。
虽然他背对着我,但一点阴气都没有。
挂在铺子上的昏黄灯光照下来,他一头长发如黑瀑布一样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的颈项与鼻梁雪白如玉。
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
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的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
那些被重重花朵压弯的桂花树枝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的花瓣。
风同时吹动了店铺上的油灯,那些灯影把他的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
这么漂亮的皮囊,大概很快就会被那画皮鬼剥了做衣服穿。
这七天看到些许画皮鬼,他们大概是我在阴间最害怕的鬼种。
他们没有人身,真身就是死后没有复原能力的尸体。
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死人皮下的尸首腐烂下去。
因此,想不出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过几天皮肤开始腐烂就把那层皮当破布一样扔掉,或者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这么烂。
只要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象这皮底下是个怎样的模样,就觉得实在有点受不了。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
他画画的时候轻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流水一样布满红衣,露出来的手握着毛笔,手指修长而指节分明,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光是想想这美公子很可能被剥皮就头皮发麻。
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自己是鬼。
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这位公子,请问……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看着我,略显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了。
我和他两个人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总之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都没人说话,直到鬼画师挥挥手道: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注释(2):俗传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习俗。
注释(3):七月十五日下午大拜拜。
祭坛上各种牲礼及水果摆上几百盘,杀猪几十条甚或百多条,米谷整卡车,鱼山、内山耸立着,极尽铺张能事,与做醮相同。
另请和尚或道士登坛作法诵经,引渡孤魂野鬼,回归天地,有时也上演钟旭道捉鬼等民间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