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心情颇佳, 朝官俱有所感。
若说好事,京中近日有两件。
一为盐城战事完满结束、大军正班师回京;二为即将到来的殿试,此次会试录进士、各科及第者足有五十人, 皆入殿试。
如果说太子是因这两件事大悦, 倒也不足为奇。
往日太子喜简朴,除朝服等制服外, 衣着多为石青、墨黑两色, 低调素雅, 这些日子一反常态, 朱红、赤金、绛紫等亮色轮流着换,布料亦是繁奢,阳光下折射熠熠光芒, 当朝少见, 显然是来自海外的珍稀之物。
太子气质沉凝, 如此并不显轻浮,更添潇洒之姿罢了。
众臣起初玩笑时还会说道两句, 见太子神色自然, 不以为意, 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胡老将军率军回朝的当日, 太子亲自至皇宫宣武门前迎接,代天子亲授胡老将军骠骑将军之位,又令全寿取出圣旨, 将此次有功之人一一封赏。
诸位此行为国除寇,为民分忧, 陛下居于庙堂, 得闻捷报亦圣心得慰。
陛下龙体不适, 常需休养,便由孤代为行赏。
话虽如此,但实际谁都知道,如今圣上不管事,早将大权交予太子,太子行事便如天子。
众人齐齐行礼,先谢皇帝,再谢太子。
林琅这次居功至伟,那叛国县令便是由他只身架舟去追赶捉拿而来,因此这次破格擢升他为六品昭武校尉。
风雨摧打,他的面容俨然成熟,棱角锋利,但不变的是看向荀宴的目光,依旧充满崇敬。
众人告退后,林琅随宫人私下走来,见到荀宴的第一眼就兴奋道:公子,我做到了!嗯。
荀宴一拍他肩头,目露欣慰,做得很好。
林琅想起,自己最初入京时,因不欲拖累他人、再经历一次可能被抛弃的痛苦,想凭着小聪明和一身力气养活自己和圆圆。
当时公子劝他的话,记忆犹新,正是因此,他连年来努力练武、读书、学兵法,为的便是可以立足于世,更希望有报答公子的能力。
如今终于可以为公子效力,怎不叫他高兴。
纵然身上仍有伤,但那点痛楚,完全比不上激动的心情。
荀宴微笑着等他慢慢平复情绪,才道:先去梳洗更衣,圆圆正好在宫里,中午一起用膳。
听闻圆圆,林琅连忙应声,随宫人去往梳洗。
这是太子监国后雍朝的第一件大喜事,今夜将在浓华殿举庆功宴,但今日中午,还是他们自己人小聚。
除林琅外,钟九、朱一等之前同往天水郡的人亦在受邀之列。
提及天水郡,还有件趣事。
当初这些人被荀宴挑中,并非每人家中都看好此行,尤其是朱一,因他为荀宴拒绝大皇子,父亲还曾置狠气,那几年无论他如何传信也不予回复。
时移世易,大皇子倒台,不被看好的荀家之子反倒摇身一变,入主东宫,如今炙手可热,大权在握。
朱父被事实扇脸,自觉颜面大失,在儿子面前无法抬头,惹出许多笑话。
这些事,是荀宴得闲时随口讲给静楠听的,她每次都撑腮认真倾听,晶灿的眼眸偶尔漾出笑意,末了还会认真夸一句是哥哥厉害。
荀宴每每不以为意地别过头,无人知晓,他掩于暗处的耳垂已在微微发烫。
东宫设宴款待旧识,主要由东宫总管徐英负责,静楠既到了这儿,便同来帮忙。
她慢慢回忆,竟将天水郡众人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记忆之好让徐英咋舌,对她更是敬重,轻易不敢得罪了。
林琅率先前来,静楠溜着啾啾到他面前,两人久别重逢,高兴地聊了许久。
紧随而来的,是钟九、朱一、柳易柳辩兄弟以及林解之和李术。
宫人上茶,众人注意到各人面前茶水不同,皆迎合喜好,再看茶点,酸甜苦辣咸亦分得恰好。
东宫总管徐英还会时而请教静楠,二人交流的模样令众人眼熟极了,细思起来,不就如同当家主母招呼客人么?朱一等人看向钟九,钟九看向林琅,林琅仰天喝茶,只作看不见。
怎么如此静?荀宴归来,解去披风,顺手就坐到了静楠身侧,由她帮着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议事久了,口舌干涩,荀宴连饮三杯,静楠便帮着倒了三杯,来回间极为熟稔,众人看得双目发直,厅中更静了。
察觉到他们目光古怪,荀宴一顿,将茶盏放下,可是有事?噢……无事,无事,许久没看到殿下和乡君,模样都有变化,一时看得出神。
扯出话头,众人连忙收敛情绪,就盐城发生的事谈论起来,期间惊险自不必说,听者无不神经紧绷、紧张不已,又或陡然松气,随之笑起来。
厅中奇怪的氛围,瞬间被旧友相聚的欢饮冲散,觥筹交错,尽显真情。
东宫的这场小宴,宾主尽欢,未时才散,每人都饮了不少酒,有人仍余一丝清醒,有人已是大醉,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告别看向首位二人时,那莫名默契的眼神。
难得高兴,荀宴也喝了不少,他酒量不佳,勉强能保持理智,已是因情绪高涨的缘故,等所有人散了,就不可避□□露醉意。
懒懒往弥勒榻上一躺,他双目半阖,手合十置于小腹,姿态显出出乎寻常的乖巧。
静楠看得稀奇,坐在一旁好片刻,才轻声唤,哥哥?荀宴不吭声。
她近了些,仔细瞧,才发现那双眼已经完全闭上,吐息间满是熏然酒香,懒洋洋的模样不见太子之威,腿因太长无处可放,便屈缩在榻侧,让她有些想笑。
哥哥喝醉的模样,好像有几分可爱。
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便抬手戳了戳这人。
只一下,便被闭眼的他捉住,含着酒意的声音低低道:圆圆,远一点……静楠讶异眨眼,为什么?你太烫了。
这人咕哝一声,就翻过去,背对静楠,一副想离她远点的模样。
烫吗?静楠奇怪,她的手是凉的,哥哥脸颊才烫呢,碰到凉东西分明应该更舒服才对。
可是眨眼间,荀宴的脸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红,比方才更甚,让静楠不得不信了此事,依言离他远些。
似是感觉到她不再那么近,荀宴症状好转,再过片刻,就依在这张弥勒榻上睡了过去。
原来哥哥变醉鬼是这模样,静楠觉得好玩,给他披上毯子,又取来画纸,对着荀宴如今模样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多时辰,观起模样形态,画的竟像是一只喝醉的大猫。
徐英一见,险些没直接笑出声,听乡君道:等哥哥醒了,记得把这幅画给他看。
奴婢省得。
徐英想,您留在这儿的画作,没有十几也有八|九,殿下榻前的小书篓都快放不下了,再过几日,恐怕殿下得专程建屋,来放置这些画才是。
荀宴难得好眠,静楠不欲打搅他,画过画就出宫去了。
她未直接回家,脚步一转,抱着啾啾去往里孙家不远的一处小宅,是林琅给自己置办的住处。
他一直不愿依附于谁,努力练武读书求报答荀宴是如此,当初主动搬离荀家随孙云宗做事亦是如此。
宅院不大,林琅和一仆役居住绰绰有余,但方才席间静楠听了一件趣事,林琅哥哥此行带回了一人。
那人颇为有趣,静楠好奇,便来看看。
未到大门前,静楠就听到林琅的怒吼,郭平安,你给我下来!我不!除非你答应不送我走!另一人也是中气十足,丝毫不怯。
枝头高耸,在屋外也能看得清楚,光芒透过枝丫,让静楠将抱坐树枝的人大致看了个清楚,麦色肌肤,一头短发,衣衫破破烂烂宛如乞儿,但对林琅叫嚣的声势半点不弱。
这人是被叛国县令害得家破人亡的一员,因父母惨死,几年来便作为乞儿在盐城街头巷尾流窜,凭一己之力摸清了那县令在海上的老窝。
当初,正是他把路线图交给林琅,才让林琅捉到了那县令。
事后,林琅要出银钱安置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要,非认林琅为爹,跟着人一路从盐城到了上京。
你先下来,我不送你走。
林琅尽量平息怒火,不那么激烈。
我不,你还得当我爹。
郭平安抱紧枝头,又道,哥哥也行。
林琅又要吼,硬生生忍住了,我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也没有其他的弟弟妹妹。
在他心中,只有圆圆是他的妹妹,除此不会再认他人。
郭平安哦一声,那你叫我爹也行。
林琅:……这就是熊孩子吗?为什么圆圆一直都那么乖?一直蒙着傻哥哥滤镜的他,无论静楠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乖且聪明的代表,自然不知小姑娘曾经让多少人头痛。
门被推开,林琅表情立刻转为惊讶,圆圆,怎么来了?他道:屋子都没收拾,乱得很,不要进去。
我不进去,就在这里看看。
静楠仰首,看着高高的郭平安,二哥哥刚刚好凶。
林琅露出无奈之色,这小子太气人了。
静楠唔了声,再看看郭平安,对林琅道:可是,这是个姐姐啊。
啾啾嘎叫两声,似在附和。
……!!林琅瞳孔震惊,不可置信。
…………随静楠道破天机的一语,事情真相大白,郭平安确实是个姑娘家,一直以来都掩藏身份于市井流窜。
坚持要和林琅认亲的原因很简单,林琅曾经看过她光着胳膊和背的模样,这些地方除了家人可以,剩下的就只有夫君能看。
可郭平安野惯了,不认为自己是个姑娘,更不想嫁人,就坚持要认爹、认哥哥。
这神奇的逻辑和古怪的执念,静楠听了,竟也觉得是这样,郭姐姐说得有道理。
郭平安拼命点头,咧出一嘴白牙,是吧,还是可爱妹妹讲理。
林琅听过后,震惊、羞愧交加之余,忍不住想,她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啊,没人会逼她认亲、嫁人。
这种话,在得知郭平安身份后却不好再说了。
面对身前两双直直看来的乌黑大眼,他难得结巴了,那……我认个错?那会儿其实也没看清楚。
你还想看清楚?郭平安盘坐着,沉重道,年纪小小,却流氓得很。
算了,你既然都知道我身份了,如今我只能勉强嫁给你了。
林琅一愣,脸上写了个大大的问号。
郭平安一根筋,仿佛认定了只有这方法才能解决问题,见他不说话立刻凶道:负心汉,不想负责?……不是。
于品性而言,林琅其实很欣赏郭平安,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韧性能够蛰伏数年打探消息,为双亲报仇,在得知她原本是个女儿家时,敬佩更甚。
可是牵扯到成亲……他确实还没考虑过这种事,一心只想立业。
林琅的目光,不知不觉求救般地看向了静楠。
对于这发展,静楠其实也不是很懂,不过……她问道:你喜欢二哥哥吗?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喜欢?郭平安想了会儿,忽然揽过林琅的脸亲了口,过后道:还可以,不反感,这应该就是喜欢了吧。
噢……是这样吗?静楠若有所思,最后还是认真道:虽然你不反感,但是二哥哥还没想好,不能勉强,成亲一定要两厢情愿才行。
二哥哥也不是有意看你的,如何解决,你们好好商量下吧,要两人都愿意才行。
她的话,郭平安很能听进去,两个小姑娘叨叨着商量好了,留下骤然被亲的林琅久久僵硬。
静楠随之离开了,她依然没回孙家,而是马不停蹄地再度去了东宫。
正值黄昏,晚霞漫漫,徐英见她急匆匆而来只道落了什么东西,忙迎上前开口:乡君……刚唤一声,人就快速掠过了他,我有点事,很快就出来。
啊……?哦。
徐英怔怔地想,那儿不是殿下的睡榻么,乡君何时能把东西落在那儿了?屋内昏昏,静楠放轻脚步,熟门熟路地到了睡榻前。
事实上,荀宴在酒稍醒回了睡榻后,就已经是浅眠了,此刻听这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静楠,便很放松。
酒意仍在,他松懒得很,便未直接睁眼。
可人到了榻边,竟就没了声音,好像消失了一般,若非那浅浅的呼吸犹在,荀宴简直要以为自己之前听错了。
是不放心下来看一眼他,还是落了什么东西?他纳闷之下刚想睁眼,忽然阴影罩来,似是小姑娘俯下身体,随即,脸颊感到了一阵温热、湿软。
那是什么?荀宴心中疑惑,下一刻熟悉的馨香沁来,唇畔的触感,让他彻底僵硬了。
他知道那是何物了。
这两个动作后,小姑娘嘟哝了什么,就转身离去,留下被她搅得心慌意乱的荀宴缓缓睁眼,目光复杂极了。
圆圆竟然……荀宴的内心,可谓是惊涛骇浪,他非无知小儿,自然知道其中代表的含义。
圆圆向来单纯懵懂、不解世事,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做?荀宴开始回想,是否自己做了什么不合适的动作误导了她,又或是刚才酒席间发生了何事。
越回想,荀宴脑中越乱,竟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此事需要引导,绝不能直接和圆圆说,小姑娘脸皮薄,指不定得哭,更不能拒绝,若惹她伤心了,到头来不好受的也是他……到底该如何解决?聪慧绝伦的太子,陷入了深深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