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三月。
我倚在小塌上,看浮香冉冉,寂寞地升腾于空中。
曾听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我如今看着这青烟觉得它是寂寞的,大抵也是这个道理----新兰丫头出嫁已经三个月有余。
我已经一整个月没有见过子衿,这个莫大的皇宫真真正正只剩我一个人。
新兰十九年十二月出嫁,嫁得特别简单朴素,因为皇宫里有丧事。
贞观十九年的十一月,吉祥死后的一个月,废太子回到了黔州,没出五天,卒于徙所。
皇上听到消息晕厥过去,罢朝三日,以国公之礼厚葬。
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珠月打了帘子进来,低声道。
新兰嫁出宫后,撷芳殿的大小事都是珠月在打理了,这个姑娘乖巧稳重,自我进唐宫的第一天起就在钟庆宫了,如今这宫里能信任的人不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我挑眉,他还有脸来见我?来看我落魄?我整理了思绪,温和对珠月道:请太子殿下在前殿稍等,我就来。
我故意磨磨蹭蹭,耽搁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才踱步去了前殿。
李治仍是耐着性子,坐在上首,没有任何的不耐和不悦,面色沉稳。
我看见他,心里却像扎了根刺——若不是他,吉祥怎么会死?而我和子衿又怎么会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冷眼看着他,道:太子殿下,今天真有空,竟有空到我这门庭冷落的钟庆宫来?难道是有好戏看?李治也浑不在意,道:我今天信步路过钟庆宫,想着这么多日没在父皇那里见到你,所以来看看。
我冷笑:那还真是巧。
我是宫妃,平日里待在自己宫里,皇上招幸时,就出现,这样正好。
难道说,一个月前皇上招幸明空时,太子恰巧也该在?李治此时终于脸色有些阴沉,道:你和我说些这个做什么?我豁地目光犀利地看向他:我不必说些这个,太子也不必来见我,不然太子在想些什么?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怕我看着你会忍不住做出什么有逆国法的事。
李治听我这么说竟缓和了些神色,道:其实,是父皇病了,病得很重,他自己不肯召见你,可是我想着,他必定想着你去看他。
我的心忽然下坠,子衿他……我终是来到他床前,才不过短短几个月,子衿身上已经看不到辽东战场上那个意气风发斜睨天下的人的影子,虽不见颓唐,人也还是俊逸,可一身只剩寡淡,仿佛老了好几岁。
而我的心里一夕之间又何止老了几岁?都说岁月匆匆催人老,催人老的究竟是岁月还是情这一字?子衿面色苍白,人瘦了许多,看见我眼里光彩大盛,他很温和又有些压抑的雀跃道:"你来了。
"我忽然觉得像回到刚进宫那天,他也是对我说:你来了。
只是彼时,他之于我,只是历史上一个伟大的皇帝,彼时我还不了解他,对他只有令我陷入深宫的怨怼,彼时我困惑惶恐,害怕未来的到来。
如今九年过去了,经过了这么多,得到了这么多,失去了这么多,我们之间已不可能只要避开不相见就两厢无挂碍。
即便到了如今,我仍是没有办法恨他,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意,可也明白,如今他难过他痛他病了,我也并没有比他好过几分。
我静默着没说话,坐在他的床边。
我们皆是不说话,沉默了半晌。
笃笃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一室寂静,高德顺在门外道:"皇上,药熬好了。
"子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进来吧。
"高德顺进得门来一看我也在,面色大喜,忙放下药给我请安,刚才我来时他不在,想来是亲自去给皇上端药去了。
高德顺声音有些激动,请安道:"娘娘万福金安!这些日子可一切安好?"我见到他也觉着亲切,伸手扶他,说:"一切都还好,高公公快起来,你也一切还好吗?"高德顺忙道:"老奴一身轻贱,怎么都好,可是娘娘,皇上不好啊。
您不在,皇上都不怎么吃东西,老奴心肝肺都急得着火了!您如今来了,可好了......""高德顺,你先出去。
"子衿淡声打断。
高德顺为难道:"皇上,那这药......"子衿有些烦躁说:"先搁着,朕回头吃。
"高德顺犹豫着不肯走,可又不敢多说怕惹怒子衿,我只好摇摇头道:"你先出去吧,我来照料皇上吃药。
"高德顺此时如蒙大赦,连说:"谢娘娘!"就退了出去。
我走到桌边端起药碗坐回床边,子衿有些阴郁:"以前朕哪还需要如此小心按时服药,如今身子已经不由得自己了。
"我听他如是说心里难过,不得不正视我一直以来努力回避的一件事:他这一病还能不能好起来?他究竟什么时候就......我如今也二十三岁了,历史上李世民定然是在武氏还年轻时就驾崩了,想的时真候轻巧,可真的代入了察觉我就是武氏,子衿他就是李世民,这个简短的结论还是让我不敢面对。
我摇摇头,想要摆脱这个想法,而心此时软下来。
其实想想,即便好好珍惜,又有几天可以相对?真到了有一天生死相隔再也不得见时,我的爱,我的怨,又该怎么让他知道?打叠起精神,我笑着对他道:"这该不是皇上为了躲着不吃药的哀兵之计吧?"子衿愣住了,半晌,他低声道:"明空,我没料到此生还能再看到你对我笑。
"我轻轻说:"别说傻话了,"端起药碗试试温度,对他说:"药刚好可以喝了,你屏住呼吸,一口气喝下去,我给你找水漱口。
"子衿就那么看着我,照着我的话把药喝了,等我转身拿了水回来,他还是只一味地看着我。
我默默把水递给他,他也乖乖喝下,我接回杯子,他仍是盯着我。
他目光灼灼,我有些着恼,刚要回瞪他。
他忽然开口问:"你......你也不怪我一个月前醉了酒强要了你?"我手一抖,剩下的半杯水差点泼出来,这记忆没有也罢。
他一个月前传我去他的寝殿那次,当时在吉祥和承乾之事数月未见之后,我却没料到去了见到是酒醉的他。
那一整夜,我被要得晕过去几次,开始的抵抗和疼痛,到后来的麻木与沉沦,是我身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沦陷。
我不由得恨自己,难道对子衿的冷淡和怨意,全然抵不过他最初的力量和我最终的欲望?可此时想起我又不由脸红,那是我们之间曾有过最激烈的亲密厮杀、抵死缠绵,我难过子衿强迫我,更讨厌自己后来失控。
以至于我们醒来后,我更失控,打了子衿一个耳光,用冰冷决绝的声音告诉他:"你再也不要碰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打了唐太宗李世民----这是个多么彪悍的命题。
可是我安然无恙,只是一个人静静待在自己的钟庆宫,他却在那痛悔的目光里病了。
我不知道,这些年,若他对我的纵容、宠溺少上半分,我该是个什么境地,可是仍是硬着心肠,不肯见他,不闻不问——直到李治来找我。
我对着子衿叹了口气,终是说:如果你的病赶快好起来,我就把这件事忘掉。
子衿一直盯着我看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浮起一个笑容,伸手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拉,我跌落在他的怀里,他摩挲着我的头发道:你别忘掉,你一直记得吧,如果你能记得还不怪我,我就满足了。
我叹了口气,我怕他离开,怕我们不久后可能生死相隔,所以妥协,所以要自己忘掉梗在我们之间的一切,要自己珍惜眼前。
可是我从未想过如果子衿真的驾崩了,我会如何?当我们变成历史上的人物,心里的真正感觉,已经迷失在历史的洪流里。
承乾的死让我心痛,而更多的反而是一种羡慕,这样不能同生,便要同死的情感,俗世中到底还能剩下多少?帝王家的人又更有几个?作者有话要说:唉,女主又一次原谅了李世民……我真不想让她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