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二月,大雪初融,寒冬将过,大约又将是忙碌平静的一年。
这两年里,侍奉君王侧——陪伴子衿处理政事,照顾他的起居饮食,一切都平静而充实。
因为陪伴在子衿这样的帝王身边,我确实见识了、学到了很多,越发明白了大唐为何可以在他治理之下走向一段辉煌的盛世。
唯一的不平静,便是子衿一个月要临幸两三次嫔妃的时候。
我不知从前后宫的女子日子是怎么过的,对于我,那就像把心放在烈火上灼烧一般。
那样的夜晚,我竟必须跪坐于佛堂,口诵佛经才能渡过,青灯古佛作伴,仿佛才能有一丝丝平静。
世人妄图勘破,然后放下,可是真的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可是我不能阻止他,他是明君,哪怕他自己也并不认同,但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就是要帝王雨露均沾。
为了朝堂稳固、势力均衡,为了没有大臣死谏不可红颜误国,招幸不同的嫔妃是不得不做的。
最一开始,子衿接连来钟庆宫,也不再去其他宫里,明着暗着,虽是一再隐藏,可是不多久宫内、朝堂上皆有怨声——君王专宠,这是昏君误国的前兆。
奏表折子一道接一道,连子衿一向器重的魏征也是苦谏不休,一时间我们都是焦头烂额。
子衿一向圣明,可为了这种袭传千年的固有观念,此事上却也无可奈何。
我不去劝他,我有我的坚持,如果劝了,叫我情何以堪?直到有一天,阿泰来见我。
彼时,我正坐在花架下看书饮茶,院子里出奇得静,我边翻书边头也不抬地对新兰道:"新兰,再给我加些茶吧。
"片晌,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上,水蓝色的暗纹麒麟衣袖。
我奇怪,茶还未接过,抬头便看见了阿泰。
愣住了......有多久没有相见了?原来总有那么多机会见,可如今......原来要遇见或遇不见一个人,都是可以轻易做到的。
阿泰微微躬了腰站着,还是递茶的姿势,身上原来的傲然之气竟大半退去,显得更加温和成熟,可是超拔的贵胄之气更显。
虽不得见他,但于子衿如何厚爱于他,我一点也没少知道。
他见我只一味看着他并不接过茶,忽地笑出来,灿若夏花盛开。
我见他笑,忙把茶接过来,指了指旁边的藤椅,他立时坐下,我莞尔一笑。
许久不见,非但没有陌生感,反而全是熟悉。
我对他笑着道:"看来难题闹得不小,连你这不朝面的人也来了。
"阿泰蹙了蹙眉,道:"你怎么还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我挑眉看他,说:"不然我该干什么?押着皇上到那些娘娘的床上去么?这于我有什么好处?"阿泰无奈道:"好处?你知不知道暗中有多少人恨不得你死?仅太子的人我都挡下了十几次,可我不能保证每次都没有疏漏。
明空,太子怕你独占盛宠,到时诞下皇子......"阿泰说得艰涩之极。
我看着阿泰有些疲惫的神色,也是觉得累极,低声道:"我已经留在这深宫中了,身不由己,连自己的意志也要扭曲么?我真的做不到,我怕有一日我会疯了。
""你如此行事,情势只会越来越糟,宫妃们会联合起来敌对你,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大臣们会不断参奏,劝谏,甚至死谏,到时候父皇会如何?会因此逼死自己的大臣吗?"阿泰顿了顿,似有些不忍,可终于还是说出口:"江山社稷和你之间,父皇只会做一个选择,而你我都知道是哪一个。
" 我心下悲凉,因为知道阿泰说的没错。
阿泰接着道:"你不如在这风头还未到最劲的时候,上折子劝父皇,这样朝臣们后宫妃嫔都看着,拿不住你的短。
就连父皇,只怕也会松一口气。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虽知道阿泰说的多半真切,可还是不愿相信,于是只回答说:"我知道了,让我再想想。
"阿泰目光沉沉,忽地说:"而且明空,算我求你,别......别为父皇诞育皇嗣......"我反声问:不诞育皇嗣又如何?......我看着阿泰的目光,忽然有些慌,阿泰想如何?阿泰开口,答案疯狂,又合情合理:"你若有了皇子,我们之间就彻底没了可能。
而他也不可能争得过......我想到那个结局忽然觉得讽刺和凄冷,今日的所有挣扎又怎么可能有什么结果?于是冷冷开口:"我不会有皇上的孩子,最后也未必会是你来......"明空!"阿泰出声阻止,面色沉沉,"你等着看好了。
"说完又缓和了面色,温声道:"听我的话,别为难自己。
"我烦躁地摇头,却说:"知道了。
"**没有上折子,只是有天夜里睡去之前,对背后的子衿说:"你明晚去别处吧。
"身后呼吸一滞,然后渐重,然后渐轻,再渐缓,好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终于轻轻地传来一句:"好。
"接着是一个怀抱,接着是一夜无眠。
我不想睡,仿佛想要抓住这仅剩的唯一时光,仿佛害怕得到后的失去的来临。
而子衿不能成眠又是为何?两年来每月有几晚,我都在佛堂度过,清晨破晓的时候,我才能勉强睡去,不知这是何时的孽债,又要偿还到几时?想到以后漫长的宫廷岁月,我就感到绝望,也许本就不该动心......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虽然不再独宠,但武媚妃多年以来盛宠在身,还是让朝堂内外吃惊,众人都不怎么相信英明神武的当今圣上会独独对一个女子倾心多年。
可在国事上,当今圣上英明而决断,治理子民仁爱而有方,对待臣下虚心而兼听,同时皇子众多,成年者半,又立有太子,宠妃武氏又无子嗣,所以无论是谁也对如此盛宠无可指摘,一时竟也风平浪静。
可这份宠爱,还有我身后所站之人,总有人会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大哥如今已升任工部尚书。
南英这两年几乎从未久留京城,孑然一身地来去,却已俨然手握重兵,山西和西北的兵权都已牢牢掌握,亲信的从将遍布军中,益州大小事务也悉数囊括,隐约有年轻一辈中的权臣之势。
连和我素来亲近的燕妃、阴昭仪也颇受皇上眷顾——燕妃所生八皇子越王李桢颇受皇上关注,而曾经的阴昭仪如今已被封为阴妃,其子齐王李祐如今已领齐州牧,在齐州办差。
对于太子承乾而言,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于阿泰。
子衿对于阿泰有超越常理的疼爱和看重,曾一度要阿泰移居武德殿。
武德殿是何地?离子衿的寝宫泰和殿极近,参政议政行走极为方便,又是东宫之西,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意。
侍中魏征苦谏,上奏曰:伏见敕旨,令魏王泰移居武德殿。
此殿在内,处所宽闲,参奉往来,极为便近。
但魏王既是爱子,陛下常欲其安全,每事抑其骄奢,不处嫌疑之地。
今移此殿,便在东宫之西,海陵昔居,时人以为不可。
虽时与事异,犹恐人之多言。
又王之本心,亦不安息,既能以宠为惧,伏愿成人之美。
明早是朔日,或恐未得面陈,愚虑有疑,不敢宁寝,轻干听觉,追深战栗。
【注:引自《旧唐书》】如此,子衿才作罢。
我已明白不过,阿泰心有夺嫡之意,驸马都尉柴令武、高阳公主的驸马房遗爱、还有不下几十的要员朝臣都与之交好,阿泰对他们向来厚加赠遗,视为心腹。
黄门侍郎韦挺、工部尚书杜楚客相继摄魏王府事,文武百官之中虽各有朋党,但如今倒向阿泰的已多过倒向太子承乾的。
吉祥这几年仍就经营着唐门,生意越来越大,和我们的消息也通得密切,只是从不和我提及他与太子的事。
可是我已知道——长安内外都已知道,太子承乾喜欢男子,而且醉心于唐门的总管吉祥,甚至给自己取了个诨号叫如意,两人来往紧密,因着此事,太子对唐门也是照顾有加。
此事是我多番阻拦,阿泰才没有传到子衿耳中。
可我也从未预料到,唐门的生意有一天竟会得着太子承乾的照顾。
讽刺的是,太子虽照顾着我的生意,对我本人却是针锋相对,怕是真的如同阿泰所言,对我是除之而后快。
阿泰为了帮我挡掉威胁和麻烦,也为夺嫡而计,设计太子不在少数,太子越发不安和暴躁起来。
一日,我正和阴妃在钟庆宫作画聊天,忽然新兰进了屋来,交了一张字条在我手里,我心知那布条是与吉祥专门飞鸽传书之用。
我接过来对阴妃抱歉笑笑,她也浑不在意,我就进了内间——这几年阴妃与我一向如此随意相处,我很多事情并不避讳她,但也不会和她解释,她也不相问,反而令我们的相处更加自然亲近。
我打开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二王有变,置身事外。
我心一跳,随手把字条扔进了炉子里。
太子要有动作了,对阿泰动手,所以吉祥怕我有事吗?我正欲仔细思索,新兰急忙又进到内屋,低声说道:高公公过来了,说是皇上震怒,正大发雷霆——魏王殿下被自己人参奏了。
我忙出了内室,见到高德顺进得门来,他匆忙请了个安,道:娘娘快跟老奴去一趟御书房吧,皇上正在发火,要治魏王殿下的罪。
说完才注意到阴妃也在,有丝慌乱,但饶是多年宫中的历练,老狐狸一般,忙向阴妃请安。
阴妃很客气地免了他的礼,对我道:明空,你还是快去看看吧,免得出什么大事。
她有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顾不上她,忙道:抱歉,姐姐你先回吧,我们回头再叙。
阴妃了解地点头:嗯。
我跟着高德顺匆忙的到了御书房,奏折已经扔了一地,阿泰跪在地上,奏折都摔在他四周。
我听到子衿在大声质问,声音里全是怒意:……你王府的典签来上奏,奏了你十条罪,你自己捡起来看!结朋党,贿赂官员……你敢跟朕说每一条都是捏造的?你母后早逝,生前最是宠爱你,你一向也出挑,朕也什么都想给你最好的,你就是这样来回报父皇母后的!阿泰头叩得当当响,口中道:请父皇明见,儿臣全是冤枉……我用眼神示意高德顺,他马上会意,在门外高声道:陛下,媚妃娘娘求见。
屋内皆是一静,子衿道:明空,你进来吧。
我进屋去,碍于阿泰也在,给子衿请了安。
子衿面色依旧阴沉,可不知为何,自我进来,我总觉得他面容上有疲惫之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我道:皇上,为何发怒了?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就不值了。
子衿痛道:是泰儿,他王府自己的人参奏上来,有理有据,言之凿凿。
我心里着急,可面上仍旧温柔的笑笑,道:皇上,有人参奏,皇上就要生气定罪,那皇上不是要气坏了累坏了?此事臣妾觉得可以派人彻查,如果属实,皇上再生气也不迟,现在是不是太早了?子衿被我这笑吟吟的一搅合,脾气消去了大半,沉吟道:也是,应该查证。
见阿泰还在下首垂着头跪着,终于道:泰儿,你先留在宫中,我会派人查办,你不得擅自离宫。
儿臣领旨。
作者有话要说:勤快的某某扬号召:大家表霸王啊~撒娇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