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九年四月。
远山巍峨,层峦叠嶂,放眼望去是没有尽头的绿波浪,映着蜀地清澈湛蓝的天。
一面是千尺山壁,一面是万丈深渊,车窗外依旧是咕噜咕噜车轮的声音,人随着马车摇摇摆摆,起起伏伏,说来觉得危险十分,可当这危险一成不变地持续了十来天之后,什么都变得平淡枯燥起来。
这九曲十八弯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路走来,仿若蜿蜒不绝又峰回路转的人生。
车晃晃悠悠地翻山越岭,走在由蜀入吐蕃的路上。
我随着爹爹由利州出发,出使吐蕃的逻歇都护府。
来到唐朝的第三年,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我仍总是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我觉得困惑。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飘飘然之间,究竟是现代的李清扬梦见自己变成了唐朝的武明空,还是唐朝武明空从梦中醒来,梦见自己在梦中是现代的李清扬。
若说我只是如今的我——唐朝的武明空,如今身在唐朝贞观年间的我,知道有唐朝,也知道之后会有宋元明清,民国、共和国,知道二十一世纪的大规模城市,车水马龙,飞机轮船,电脑科技,互联网……如果这些都是梦里见到的东西,庄生一梦,大梦未醒,未免超过了一个人可以有的想象。
然而,若说我真的曾是李清扬,曾经经历过得十六年现代教育,告诉我世界是客观的、物质的,被微粒组成的,唯物主义一切都用科学来解释。
未能被解释的,也只是人的认知程度有限。
还有报导说香港的大学实验室,实验证明了光速是不可被超越的,所以时光是不会倒流的。
可是如今我却实实在在的生活在唐朝两年有余。
如果这只是个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梦,这个梦境未免太长,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醒不过来。
我正倚在窗前纠结于人生的哲理与逻辑,新兰挑了帘子进来,笑盈盈地问道,小姐醒了,可要进膳?新兰是我的贴身丫鬟,十四岁的花样年纪,穿着半新的绿色衣裙——是上元节府里置办家仆衣物,我特意嘱咐府里管家武通额外做给新兰打赏的物件之一。
我细细打量她,新兰头上两边各盘着一个复杂细致的圆月发髻,又将垂下的头发挽成麻花辫儿系在脑后,很是清爽。
弯弯的眉,细细的眼,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
这个姑娘不是我虚构幻想出来的,从我在蜀中利州的家里醒来,新兰丫头已经陪伴了我两年有余,点点滴滴,很细碎,却是很完整的生活,这绝不是我能想象出来的。
我在这里的爹,名字是武士?,早年经营木材生意,出身商贾,但后来跟随唐高祖李渊,为李唐一统中原出过力。
李渊任职河东、太原之时,几次住在武家,因此而结识了爹爹。
他在太原起兵反隋之后,武家资助过钱粮衣物无数,是以大唐建朝以后,爹爹列位元从功臣,曾任光禄大夫,太原郡公,工部尚书、黄门侍郎、判六尚书事、扬州都督府长史,现在是利州的大都督,乃一方封疆大吏。
虽然这资历看起来辉煌,且放在此时此地爹爹乃是一方之首,但是于整个李唐朝廷来说,仍是没法和王侯将相、皇族贵胄相比。
而且我对历史的了解程度很普通,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后来隐约觉得爹爹的名字有些眼熟,可又觉得多半因为古字都复杂,所以看着眼熟。
一般人对历史上一个地方大员怎么会有印象呢?关于我寄住的这个身体,我从丫鬟仆从、娘亲姐姐那里,拼拼凑凑,大致有了概念:我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后来用药进补,常常卧床,养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胖妞,人也傻傻的。
贴身丫头新兰告诉我,在我大病快夭折后来活过来之前,从前的我每天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知,只知道吃睡行止这些个简单的事情。
这个事实让我有些怕,这是不是真的说明以前这个身体是没有灵魂的?意思是我住进来是刚刚好的……意思是如果离开,是不太对的……我九岁病得快死掉时——我想大概是什么先天不足的心脏病之类。
据新兰说,我转醒的时候,脸色早已憋成深紫色。
连大夫也惊叹,说是本来以为十成十是救不活了,可不知怎的上苍神明保佑才由死转生。
我其实那时是怕的,很怕。
借了唐朝一个□岁小姑娘的身体还了我二十五岁魂,对于不信鬼神却怕看鬼片的我,实在是件很可怖的事。
我现在不知道该信鬼神还是我小口的抿着水,回想起了两个月前初时醒来看到这幅身子的慌乱。
那时候我觉得喘息困难极了,努力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以为旅行到四川,掉下了都江堰的岸,已经够衰了。
被人救了起来,气还没喘平,却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世界全变了!一个古香古色的房间,一堆忙来忙去的古装人,一个虚胖的□岁女娃娃身体,一个距离我生活的时代一千四百年的时代,真是一个被晴天的雷劈中的概率。
等我我后来弄清楚了这是在唐朝贞观初年,正是唐太宗李世民即将开创一代盛世的年头,更是惊得不能说出任何话来。
自我来到这里,待我最亲厚的,不是别人,正是让利州名门全都礼让三分,让普通百姓敬重仰视的爹爹。
爹爹因为娘亲的缘故,还有温婉而知书达理的姐姐,对原本有些痴傻但从不惹祸的我也是很心疼的。
爹爹见识广博,我自然就带着仰慕敬重,何况我实在需要吸收这个时代的知识和想法,也需要一个能和我这个读了十六年书——虽然是现代书的读书人同一级水准的人进行交流。
两年下来我和爹爹变得十分亲厚,甚至比知书守礼的姐姐和父亲更为亲厚。
爹爹旷达,又对我颇多疼爱。
他出身普通,而唐朝本身又民风开化,所以对于女儿并没有低于儿子的对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娘亲,爹爹许我们和哥哥一起跟师傅读书,也会和我一起讨论书中的道理和朝事时事。
更有时候,我抱着书蹭进爹爹的书房时,他会命英叔沏壶好茶同我谈天起来,有时也与我对弈。
我从前初中起学棋,后来达到围棋五段,背了无数棋谱。
虽然极力守拙,但是棋路之新奇,常常另爹爹惊叹和欢喜。
有个这样的父亲,我自然是真心真意的愿意唤一声爹爹,很诚心地相待。
来到了大唐的两年多的日子于是也不那么难过了,我逐渐开始适应了这个没有技术和现代文明的年代。
只是,会在觉得找不到归路,想念在现代的家人朋友的时候,感到孤独绝望,在古代的价值观冲击着来自现代的自我的时候,觉得沮丧和痛苦。
可是日子总是要过去。
无论庄周梦蝶,亦或蝶梦庄周,保存一颗豁达安定的心,总能比痛苦慌乱来得好。
我刚刚醒来的时候,完全无法控制这个身体,也不知是因为这身体本不属于我,还是明空常常卧床,肌肉萎缩得厉害。
从慢慢能做起来,到能自己动手喝水吃东西,再到下地勉强走动,直到能到院子里走一圈再回来,我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而每日照料陪伴我的除了丫鬟们,就是爹爹的三夫人——我的娘亲,和大我三岁的姐姐。
娘亲和姐姐的怜惜呵护,我能感觉出来是发自内心的,是对于亲人的不能割舍的照顾。
得特别说说姐姐——明则。
姐姐性格温婉,对人客气守礼,可正因为性格文静内敛,在这个家里是十分孤单的。
她是自小拘谨养大的女儿,和爹爹不是特别亲近。
我是她唯一同胞的孩子,娘亲虽然也疼她,可是对于不能正常生活的我自然付出了大部分的心思,而且还要日日照顾爹爹的起居,所以能分给姐姐的照顾其实有限。
虽然我们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但是两个哥哥都是相里夫人所出,和我们的来往很少,所以一开始我根本很少见他们,能避反而是要避过的。
可是那时我哪又会知道,两个哥哥会成为我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人,一让我想起就会温暖心疼的人。
相里夫人是爹爹的二夫人,爹爹正室悬空,相里夫人诞育了爹爹仅有的两个儿子,所以其实是掌家的夫人。
等我真正能下地走路没问题的时候,已经来到唐朝大半年了。
这期间我试着从谈话间跟周围的丫鬟仆从、娘亲姐姐甚至是爹爹来打探,希望能得到一星半点的信息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是否有归路回到现代,可是全无头绪。
我就思忖着如果想要找到办法回去,必须有长远的打算,首先要能好好的控制这个身体,做好明空,不然自理能力都没有,什么也是做不成的。
于是我每天早晨跑步,由走到慢跑,由十几分钟到一个时辰,中午做体操,仰卧起坐,下午再练瑜伽。
而且我央求了娘亲不要再给我不合理的疯狂进补,而是慢慢调理,并且多吃青菜水果。
当我住进了这个年轻的身体,被周围的人当做小女孩对待,我的心态也变得放松的稚嫩起来。
允许自己有了很多小孩子的任性。
除了我锻炼身体和减肥的毅力——真是吃了很多苦头,我的心情是很轻松愉悦的。
当又大半年过去,贞观八年,明空满十一岁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可以适应了这个身体和这里的生活。
我也变成了身躯虽未玲珑有致但却圆润并不肥胖,脸盘圆滑眉清目秀,皮肤上佳的少女一枚。
姐姐见我如此,很是欣喜,也赞扬我的怪方法有效。
可是让她一个大家闺秀,跟着我穿很薄的亵衣,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做瑜伽,那比让兔子吃肉还难。
她每每宁愿在我瑜伽练了一些时候时,端杯香花茶给我,在一旁静静的看我。
别人不小心掉进了异时空什么感觉什么心情,我管不了。
至于我自己,既然不打算求死,就只能好好的活着。
认真愉快地过现在的生活,间或找到一条自己更想去的路。
之于我,那便是回现代的路。
那个时候虽然有到了唐朝的荒唐,但岁月静好-----我只是一般的侯府小姐,虽然身体病得虚弱,但是前路很长,值得期待。
我挑开马车的帘子,看着远山,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想念——南英……他在哪里了?他好不好?再见到他,我会不会如从前一般自在?作者有话要说:~~~~看文的大大,记得留个爪印~评论评分都成噢,多谢!开始选作者出版权限的时候选的比较低,所以积分系数低,积分很慢,希望能慢慢被看见吧。
关于武则天的出身和父亲:很多小说电视剧把武则天的父亲描述成一个普通的木材商人,但是其实武士彠虽是木材生意商人起家,但是受高祖李渊重用,武德七年就被封为一品应国公。
唐书中有载:贞观中,累迁工部尚书、荆州都督,封应国公。
历史上记载的是武士彠贞观元年开始任利州都督,后来贞观五年任荆州都督到九年死,也并没有出使吐蕃开通贸易的事情,但是文中后来会记载为何会如此,这是行文的一个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