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过桥(一)

2025-03-25 13:54:49

石天基有诗曰:人生在世一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

这话绝对仅限于凡人的那个世界。

数年过去,上头的世界白云苍狗,下头的世界铁板不易。

策儿到了变声的年纪,顶着个公鸭嗓到处跑,脸部轮廓虽还稚嫩,但也渐渐有了英俊小生的影儿。

宛儿也到了豆蔻年华,站在一把子水葱儿似的姑娘里,竟也很是出类拔萃。

可叹的是,她和策儿两人感情似乎没儿时那么好,时常闹别扭不说,有时候还吵得面红耳赤,互相看不顺眼。

而沈公子自与颜姬三年之约后,寒窗苦读,发愤图强,终于在第三年金榜题名,为皇上钦点了状元,大红袍子上了身。

翰林府赏一品御宴,文人骚客几番风雅,风风光光过后,沈公子心中惦记着的,还是京城那棵郁郁芳芳的桃树。

月下一壶桂酒,折枝一束桃花。

沈公子心怀忐忑,等着与故人重逢。

然则到最后,酒喝完了,花凋零了,还是没能等来要等的人。

我跟颜姬说,你这回眼神不好使,沈公子是个长情的人,这样做不地道。

颜姬摇摇手指头,说再等三年,你且看他。

此后,沈公子果真如他所料,鲤鱼了个跳龙门,名利双收一帆风顺。

他搬到京城两年后,把自个儿的一家子人也带了过去,包括他五岁的亲妹子。

而离奇的是,这妹子生得跟花似的,却是个难得的鬼才——大字还不认得一个,就嗜上了赌,摇色子摸麻将天九牌斗鸡走马她是样样精通。

一日大司马带着小儿子到沈公子家中做客,因和沈公子聊得投缘,就把小儿子扔到了后院。

司马小公子虚长沈小姐几岁,生得虎头虎脑的,脾气略有些暴躁,浑身是劲儿,一会儿便把整个后院里的兄弟姐妹吓得不敢说话。

只有沈小姐胆子颇肥,拿出一对蛐蛐儿给他,说你选一只跟我斗,谁的蛐蛐儿赢了,就算谁赢,输家为赢家做牛做马十年。

司马小公子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姑娘,毫不犹豫答应,并选了大的那只蛐蛐儿。

结果便是,这未来的武状元果真逃到天涯海角,也没能逃出沈小姐的五指山,这辈子又被套牢了整整十年。

沈小姐固然生了颗冰雪聪明的脑袋,她兄长考上金榜的脑袋,却仿佛是石头做的。

皇上看他是越看越顺眼,没过多久便招他当驸马。

可沈公子违抗圣旨,宁死不屈,还坚持说自己已有婚约。

碍着这个理由,皇上不好发作,但也不再宠他。

不出两年,他便连降四级,还被发配到京城外去安抚瘟疫百姓。

沈公子这些年原本郁郁寡欢,身子骨不大好,这一去,毫不意外也染上了病疠,短短一个月内,便再也没从床上下来过。

沈公子是状元郎,这等人物都是由无常爷亲自勾魂。

范无救和花子箫一次闲聊,提起姓沈的状元郎即将赴召玉楼,马上要去生死簿上登记。

听说这一消息,我立即命人去寻颜姬。

那时,颜姬刚好在流连草丛,和一群琵琶精面首**蚀骨。

这些年他愣是没踏入京城半步,听说这件事,却立即飞奔到阳间。

我心里还是很担心他,但因为被禁足,只能在阴间等消息。

然而等了十多天,只从一些鬼卒那里听说,阳间有个状元郎本来是要死的,近日不仅大病痊愈逃过一劫,还马上要娶公主当驸马爷了,这命不是一般大。

之后我直接去找黑无常,想问他颜姬的状况。

可到了无常府,却看见另一个女子正上门拜访。

两人因为都在等范无救,不过一会儿就搭上话了。

我是来谢恩的。

女子浅浅一笑,我前些年中了一个狐狸精的**咒,到十多天前才解开。

我好姐妹说,这些年一直都是无常爷在保护我,顺着那狐狸精的意思去做事,才留住了我的性命,所以想亲自跟他道个谢。

原来如此。

我点着头,心里却更焦急了。

这应该就是骚狐狸用来威胁范无救的姑娘。

他的**咒应该只有他本人才能解。

半个月前日子沈公子差点归天,他按理说没时间忽然回来解咒又再消失。

**咒失效,难道是因为……正心慌意乱,范无救亲自出来见客了。

女子笑意更深了,顿时百媚横生:无常爷,托你的福,我身上的妖咒解开了。

是吗,那就好。

范无救难得露出温柔的表情,但很快又转向我这边,淡淡说道,东方姑娘,你跟我进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好。

我点点头。

范无救又对那女子说道:今天有事,我改天再来看你。

而后把我带入府中。

其实,我早已做好听见噩耗的准备,从大门走到前院的路上,一直心情低落。

但到正厅门口,进入眼帘的第一个事物,居然是盘在灰鼠椅上的金白毛团子,还有下方垂着摆动的几根金毛尾巴。

我飞奔过去,蹲在那条九尾狐面前:颜……颜姬?九尾狐看了我一眼,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又懒洋洋地缩成一团睡觉去了。

其实十分不确定这是不是颜姬。

印象中,颜姬的狐妖原身要比这个大很多,眼前这只狐狸简直就是婴儿大小。

这是颜姬吗?我回头看向范无救。

是的。

他把千年内丹给了别人,所以不但变回了原型,还缩小了很多,估计几百年内是没法化为人形了。

范无救走过来,也蹲在他的旁边,用手指捅了捅小狐狸的肚子。

狐狸浑身毛立刻耸起,眼睛发红地看着他,但只能嗷嗷嗷地叫几声,甚是憋屈。

颜公子,这就叫恶有恶报。

以后坏事少做,知道么。

范无救又捅了捅他的肚子。

骚狐狸终于怒了,一下跳起来,吊到范无救的身上,在他胳膊上又啃又咬。

无奈他现在杀伤力就像个奶娃娃,咬了半天,范无救都没点反应。

他也只能继续无趣地缩回椅子上,用小屁股和缩小的尾巴对着我们。

只是那尾巴上的毛虽有新生宝宝的光泽,却一根根立了起来。

从那以后,范无救便饲养起了幼狐,我也时不时去逗弄一下小动物。

其余时间在家里种种花,作作画,等花子箫回家后,与他过着平凡温馨的夫妻生活。

这样日复一日,光阴荏苒,九年时间眨眼而过。

冬去春来,又是个阴雨天。

细雨轻寒,衣满风声。

对岸不知何时盖起了一栋小竹屋,屋前绿树葱葱。

落叶映奈河,水岸一望,万里一片白茫茫。

行舟由远及近,舟影掩着树影,缓缓靠了岸。

几名随从下船后,红袍公子撑了伞,提着衣摆从舟上下来。

我赶紧收了伞,冲过去钻到他的伞下。

花子箫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媚媚,怎么你也在这里?我挽住他的手,抬头看向他:我来接你。

花子箫转身打发掉了随从和意生,和我一起慢慢在河边踱步:娘子今天表现非凡,不知有何指教?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要跟我客套,就是想你了。

花子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拍拍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轻轻说道:其实,方才我在舟上,也是在想着媚媚。

是么……我故作心不在焉地看向别处,其实是藏不住脸上的笑。

我笑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他:子箫,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嗯。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花子箫故作迷惘地沉思了小片刻:我不知道。

明年十年期满,策儿参军也将结束。

我的投胎期限快到了头。

其实这个话题并不好开口。

九年来,我和子箫没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即便是即将满期,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

因此,听我说出这句话,他脸上的笑意渐渐褪了下去,声音也更低了些:放心,我没忘记。

我扬扬眉,好奇道:那你可知道我该几时去投胎?现在还不清楚,毕竟那是一年后的事。

花子箫的睫毛垂了下来,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到时候我会为你安排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在这之前,我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好么。

我想了想,歪过脑袋看他:可是,我现在就想投胎,该如何是好?毕竟策儿也长大了啊。

花子箫并没太大反应,只是淡淡道:时间还没到,你是走不了的。

不要这样……我抓住他的胳膊,赖皮一样用力摇了摇,子箫,子箫,你那么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让我早投胎的,对不对?花子箫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冷冷地说道:九年你都忍了,多忍一年,有这么困难么。

我眯着眼,愤愤道:忍不了。

他静静地盯着我,脸色苍白,张开嘴唇半晌,才说出一个字:好。

啊,你真狠心。

我委屈地吐了一口气,怨怼地看着他,毕竟昨天晚上我们才有过肌肤之亲,现在我要走,你居然连留都不留……是不是想早点打发我走,好去寻花问柳呀?这下他连嘴唇都发白了。

这九年里,每天我都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用。

每天都不敢睡觉,因为多过一天,你在我身边的时间就要少一天。

现在你想提前投胎,还说我狠心……你到底有没有心?提前投胎怎么了?我眨了眨眼睛,完全不知所云的态度,心里却忽然难过起来。

花子箫眼神冷漠,寒声道:投胎转世,你懂这话里的意思么?不是说你过了一辈子,可以再来和我重聚。

转世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永远的陌生人。

他的语气很淡,但我却差点因此哭了出来。

我摇摇头,忘记他说的话,抬头笑道:所以,我才做了决定。

十年期满,就下无间地狱。

花子箫愣住。

……什么?不知道我会在那里待多久,但肯定会出来的。

在这之前先说好,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第一,在我进无间地狱的时候,你不准找别的女人,必须等我。

第二,你不准拒绝,如果想说什么为我好让我去投胎,那现在就送我走。

明白了么?花子箫沉默地听完,睫毛颤了一下,望着我的眸子中有水光闪烁。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我陪你一起去。

其实,我和他说的是恐怖又恶心的事。

一个是扒皮削骨,一个是噩梦重现,两人都将变成血池地狱中血肉模糊的腐尸,可是,却没有半点后悔。

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比以往更美,花如锦绣,人似春风。

…………很快,又一年过去。

进无间地狱不是件小事,若只是作奸犯科,搞不好会被送到十八层地狱,煎炸一圈再捞回来。

纵观六界,还没哪个妖鬼神魔自主去申请永世不得超生。

因此,我特意准备好了口供,打算去阎罗王那里报个道,再去丰都大帝那里陈情。

自从老爹投胎,阎罗王又变得跟以前那般兢兢业业。

门口大鬼小鬼排队等候,他还是淡然处理公务。

眼见黑无常带着一群勾魂跟班过了拐角,我等得无聊,一时来了兴致就跑过去想打个招呼。

不料还没走近,就听见两个勾魂嘲道:你刚才看到么,东方媚真的打算下无间地狱,据说是打算去陪她夫君。

话说她留在阴间不是为了她弟弟么,怎么花子箫改了她弟的生死簿,都这样轻易原谅了?果然女人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

不,这事她仿佛根本不知道。

就是个傻子啊,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怨不得她。

在她看来,不,在很多鬼看来,花子箫都是个正人君子不是么。

不过稍微用脑筋想想就知道,他在阴间待了这么久,怎么还能是正人君子。

你看东方媚来这里以后,他杀了多少人。

看当初那冷蓉,还有那叫妙什么的……死的都不作数,最惨的是汤王爷吧,好生生一痴情郎,连和东方媚三世的夫妻胎都定下了,却被他硬逼着去投胎……我现在直接怀疑啊,颜公子变回畜生、我们白无常爷的死和他也……这时,范无救的声音响起:你们俩在这里废话些什么,快过去做事。

听到这里,脑子里的血像瞬间流失,胸腔里有一口气提不上来。

我扶着廊柱,眼冒金星,几乎站不住脚。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阎王爷派人来通知我入殿。

我晃晃脑袋,努力保持清醒,跟了进去。

阎王爷果然是被老爹坑过太多次,见了我立刻笑开了颜:什么风把东方千金都吹过来了,你爹爹现在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我……十年期将满,投胎的日子也快到了。

我还是放心不下家弟,想找阎王爷看看东方策的生死簿。

原来如此。

稍等,这就去找给你。

他动作神速,像生怕我提到了其他人。

不过多时,生死簿便翻开在写东方策的页面,为鬼卒双手奉上。

簿子有些陈旧,但果然是有改动的痕迹。

我喃喃道:奇怪,子箫跟我说,十年前他改过两次策儿的死期,何故这里只有一次?两次?他只找我改过一次,莫不成是在丰都大帝那……阎罗王说到一半,看见我的脸色以后,忽然住了口,自己脸色也变了,东方媚,这事,这事你自个儿知道就好,可千万别去找花……不等他话说完,我已冲出阎罗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