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和花子箫一起潜入青丝鬼的府上。
宅院里凄冷冷的,漆黑中只有几盏灯笼在墙头轻摇,院子里有两个刚死的奴仆鬼魂飘来荡去。
进去探索了一会儿,发现每道大门上都会贴上几张驱鬼符。
这个根本没用嘛。
我避开驱鬼符,穿墙而过。
小姐和家人搬离主院去了别院,主院里就只有家丁和丫鬟在收拾打点。
看样子这里确实有端倪。
花子箫四下打量了一下,我们再到前面去看看。
他的红衣鬼影在漆夜中摇晃,黑发如云一般微微舞动,我跟在他的身后,忽然觉得鬼与仙的差别其实并不大,都是虚无的东西,都是衣袂飘逸翩翩若风,只不过一个在阴一个在阳,一个在阴曹地府,一个在玉宇琼楼。
跟他在画阁里穿梭了一阵,他忽然转过头来:小心别跟丢了。
他身后的绣帘如烟,即便是半侧的脸,那眉目间的浓黑也如墨一般化不开。
这样深黑的眼与白玉雕了一般的鼻梁对比鲜明,望过来的眼神更让人有了隔世之感。
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这皮下只是具枯骨,着魔似的跟上去。
最后我们在一个大宅的门前停下。
这道门的牌匾上嵌着姑爷的名字,应该是青丝鬼的住处。
大门和两边的石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刚符、钟馗像、八卦图和封条,堆起来有积雪厚。
每逢风吹过,白色的封条就随风乱颤。
我皱了皱眉:这也太过了吧。
花子箫道:这样封着不是不可以进去,但为防不测,我们还是再等等。
我们在青丝鬼家等到黎明时分,我拿着几张金刚符,现了形在门外拦住一个挑水的家丁道:这位大哥,这是从贵府飘出来的,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家丁扛着扁担往前走,一直摇头:哎,咱们这里里一直闹鬼,姑爷院子里闹得最严重。
他最近又失踪了,所以大门上贴了封条,以防不干净的东西跑进去。
我看啊,还是早点搬了好。
家丁走后,花子箫思索了片刻:东方姑娘,你在街对面的客栈等我一下。
我去去就回。
你现在是要去?想办法光明正大地进去。
我遮着脸叫了一壶茶在客栈里歇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花子箫人影,正抬头想要寻他,却见旁边坐着一个彪形大汉。
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摸着大胡子道:哟,小娘子,一个人跑到外面来多不安全,让大爷罩着你吧。
我隔着白纱看了他一眼,垂下头继续喝茶。
大汉似乎更来了兴致,喷着酒气的脸靠近了一些:居然不买账?害羞了?说着就把手搭在我的肩,毛手毛脚地摩挲。
滚。
我沉声道。
大汉愣了一下:你说什么?我端起茶杯,手一滑,滚烫的茶水就泼在他的裤头上。
他哀嚎一声,捂着裤裆大骂:你这臭娘儿们,居然敢这样对老子,今天老子如果不把你……他屈着身子,眼睛充血抬头看着我。
与此同时,我轻轻掀开了脸上的白色丝绸,朝他微微一笑:大爷,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他想开口大叫,我用茶杯盖压住他的嘴:不要出声,就这么走出去。
大汉明显酒醒了大半,捣蒜似的点头,屁滚尿流地噤声逃出。
我掏出怀中的铜镜照了照,其实心中颇受伤。
这鬼脸也就是长得和寻常人不大一样了点,怎么连个大男人看了都会吓得尿裤子。
正端着壶想要给自己倒茶,一双纤纤玉手却压住了我的手。
坐在身边的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虽然脸盘大了点,腮帮子宽了点,腰也不是那么细,但那双眼睛真是美得没话说。
她淡然一笑,顿然百媚横生:东方姑娘真是性情中人。
本来想问她是谁,但我沉声想了一会儿:……花公子?聪明。
我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你这披的又是谁的皮?随我来你就知道了。
……把这些封条给我拆了,一个别留。
花子箫叉腰指着青丝鬼的宅院门,贴了这些东西姑爷也不会回来,我要进去看看。
可是,可是老爷吩咐过……姑爷这么久没回来,想必是公公他老人家不开心了。
我要进去为公公燃一柱清香,让他亡灵有知,保佑姑爷平安归来。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告诉老爷!从此以后也不准跟任何人提起!是!看着小姐有模有样地对着家丁指手画脚,我数次怀疑这人根本就不是花子箫。
直到封条拆毕,家奴驱散,他推门进去对隐形的我使了个眼色,我才恍然地跟了进去:花公子好本事。
过奖。
庭院里一片荒芜狼藉,断壁残垣,符纸八卦图零散地翻卷在空中。
花子箫推开积灰的楠木门,在青丝鬼的房间里搜寻调查。
看着他全新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杀了小姐?花子箫掀床铺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
那这皮是……我找了个死人,对着小姐的脸画了一张皮。
花子箫没有回头,只是顿了顿,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不然等小姐真的过来可就穿帮了。
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在书柜里看见了一个木盒子,取下来道:这盒子上了锁。
我来。
花子箫走过来,对着盒子周围摸了一圈,锁居然自己打开了。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惊讶,他补充道:以前的仙术留了一些下来。
盒子里有很多封家书,署名几乎都是青丝鬼的父亲赵大爷。
看家书字迹和行文应是没怎么读过书的粗人。
前面几封都是普通的问候,后来提到了自己旧疾重范,身患病痛,想要见亲生儿子一面。
到最后一封,赵大爷提到了老家院子里的树。
这棵树已有近六十年寿命,长得十分茂盛,算是旧居里最值钱的东西。
赵大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生怕大限将至,但儿子久久不回来他一直放不下,所以决定把这棵树砍了卖掉抓药吃,这样可以多活个三五年等到儿子。
但这已是最后一封。
和花子箫一起看完信,我道:既然这棵树已经出现在了阴间,那应该已被砍了卖掉,为什么他父亲还是死了?花子箫缄默了一会儿:我们去他的家乡看看吧。
从京城到青丝鬼老家要赶车几天几夜,但我们从阴间抄近道,当天晚上就找到了他家小乡村里的旧居。
他家前有一片荒地,小土屋也荒芜多年,小院里有一个巨大的洞,看样子是以前种树的地方。
大洞旁边有一个潦草堆砌的坟堆,上面长满了野草,木牌上写着青丝鬼父亲的名字。
刚想走上去探个究竟,一个提着菜的老妇走过来道:老赵他死了好多年啦,不用看了。
花子箫道:可是,这树去了哪里?哦,你还知道这树?这是老赵他爹娘在他出生时种的吉祥树,在他结婚的时候开了花,在他生子时结了果,很有灵气。
当初他要砍树的时候我们都劝他不要这么做,毕竟这吉祥树就是老赵的根,把树连根拔起,也就是斩了自己的祥运与根。
但他不听,非说想见儿子要卖树抓药。
这下可好,砍了树之后他更病重了,就算抓了药也救不回来,没几天就去了。
可是,他儿子不是一直在京城很忙么,可有回信告诉过他那边很忙一切安好?我们都以为他儿子已经死了呐,去了京城就一直没消息啊。
…………离开阳间回到幽都城郊,花子箫去阎王殿走了一趟,又与我一起重新找到了青丝鬼。
他一看见披着新皮的花子箫,愕然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也来了,难道你也被害死了?这不是你娘子,是乔装成你娘子的花公子。
我走近了一些,你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青丝鬼支支吾吾道:不知道……那这些信算什么?我把他父亲的家书拿出来,他给你写这么多信,你一封都没回?岳父那边总有事要我帮忙,我根本抽不出身啊。
你岳父重要还是你爹重要?半子之谊,岂不与父子之情同样重要?青丝鬼相当理直气壮,何况我爹他找我根本没有事,不过是回去逛逛农田吃吃野味罢了。
提督大人,我已经成亲有了新家,不能一直往老家跑啊。
那你为何不回信,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病逝?青丝鬼愣了愣,提高音量道:那我该怎么做?现在他已经在咒我了,你看我不仅被他害死,现在还被他化的鬼树死缠不放,这种下场够了吧?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才算还了债!这棵树不是你爹。
花子箫抬眼看了看繁茂的树枝,它只是在替你爹打抱不平而已。
实际上你爹早就下了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为什么?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是你,他是在代你受刑。
你被鬼树缠在这里只是闲着,他在冰山地狱中却饱受酷刑。
应该知足了。
花子箫转头对我道,东方姑娘,我们回去。
我们刚走几步,青丝鬼就在后面大叫道:等等,等等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花子箫头也没回地答道:等这棵树消了气,大概就会放你走罢。
一起进了城,我苦笑:到这种时候,他竟然挂念的还是自己的事,根本没想到自己亲爹。
父心在子,子心在外。
这样的人多了去。
我又回头看了看那颗死死缠着青丝鬼的树,叹了一声:老赵把树拔了卖掉,树丝毫不计较,还为他报仇。
树且有情重义,人心却凉薄如灰。
花子箫看了我一眼,只是垂目笑了一下,许久才简单地答道:或许吧。
又提烦心事了。
我笑道,今天的事还要多谢花公子了。
现在有空么,到我那里坐一坐?好。
不过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花子箫拎着一个包裹进入了路边荒废的小屋。
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一时好奇,就推开门缝往里瞥了一眼。
屋里的妙龄女子把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露出了里面软软的红衣美人皮。
她把双手放在后颈上,轻轻拉了一下,脸皮松动,露出一截白色的后脑骨。
我闭着眼,转过身不再看里面。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花子箫推开门。
他如云的长发顺着红衣滑落,黑眸流转,朝我微微一笑:东方姑娘,我们走吧。
所谓倾城的容貌只能如此了。
可是脑中一片混乱后,我说出口的却是:我才想起家中有事,可能今天没法招待花公子。
花子箫怔了怔,道:原来如此,碰巧我也有些事要做。
那改日再登门拜访。
我的声音有些虚飘:好。
花子箫向来彬彬有礼,连笑容都疏冷淡漠,我时常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这一回我不小心看见了他提着包裹系带的手。
他似乎握得很紧,指节微微发白。
但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起伏,他对我淡淡地笑道:今日暂且别过。
按照之前的约定,杨云次日下午会到停云阁看我。
我起床很早,监督小厮和丫鬟们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亲自下厨洗菜做饭,请颜姬帮忙把碗筷摆好。
原本在厨房里乐呵呵地切菜,还哼着小曲儿心情正舒畅,身边却突然多了条影子。
我吓得差点用菜刀斩了手:大爷,无常爷,祖爷爷,下次不要这样一声不吭地冒出来好不好!谢必安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只是认真地拿起我正准备切的土豆:你……居然会做饭?好歹我也成过亲,这很平常。
你不是坐在家里玩玩珠宝玉器买买绫罗绸缎的大小姐么,如何会做饭?必安,你这样轻视我就不好了。
我有些无力地接过土豆,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给你这种印象?手。
我疑惑地看着他。
上次我给你包扎的时候注意到的,你长了一双很像什么都不会做的手。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挺正常,没缺了指头少了骨。
正不解想多问问,却一联想到他前面说的话。
难道他的意思是,手很漂亮,所以看上去像不会干活的……?当然这已是不解之谜,因为很快颜姬也进来了。
他飞快跑过来严肃道:告诉我,你把东方媚藏哪里去了,你是画皮鬼对不对?我呆滞:什么意思?确实难以置信。
谢必安咂咂嘴,娘子竟是个三从四德的贤妻,长成这样实在有些吃亏。
听见贤妻二字,忽然想起以前杨云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忍不住垂下脑袋喜滋滋地切菜。
啧啧,那杨云到底哪里吸引你了,居然被他迷成这样。
颜姬勾着脑袋看我,细长的眼眯了起来。
其实这个问题也难倒我了。
人的感情很复杂,是否喜欢一个人很多时候都可以模棱两可飘摇不定,唯独杨云,在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很心动,甚至有着淡淡的心痛。
出了厨房,发现杨云已经在玄关等候。
我一路拉着他的袖子进来,帮他把外套脱了,兴致勃勃地把所有的菜都一道道亲自端上来,为他盛好汤以后道:今天辛苦了,多吃一点吧。
嗯。
杨云笑着喝了一口汤。
我绕到他身后帮他捏肩:菜还合胃口吗?嗯,汤很好喝。
听见他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心也因为雀跃怦怦乱跳起来。
旁边的谢必安和颜姬从头到尾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完全傻了眼。
我觉得他们实在有点大惊小怪,只专心投入在为夫君的捏肩大业中,直到颜姬一口汤喷出来: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是这种味道?这是鸡汤啊。
我傻眼了,喝了一口杨云的汤,这不挺好的么。
谢必安也尝了一口,用手背按住了嘴唇,脸色发白:娘子,你……没味觉吗?你们在说什么,我为夫君做了那么多年汤他都觉得不错,怎么到你们口中就变成了……我又喝了一口汤,夫君,你觉得这味道如何?杨云微笑道:我很喜欢。
颜姬愕然:杨王,你确定自己的味觉没问题吗?这……这实在超出常人……我刚想争辩,忽然意识到有一次做饭给老爹后,老爹重病一场,此后无论我做什么菜他和老娘都是以各种理由推脱拒吃。
难道……不行,我得让少卿来鉴定一下。
我站起来,少卿呢?颜姬道:他没告诉你他去了哪里?谢必安喝了几口浓茶,脸色苍白地扶着额:小王爷受情伤重创,说是去转世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