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青丝(一)

2025-03-25 13:54:49

杨云和冷蓉的故事虽然凄美,却是个悲剧结尾,他俩从头至尾连私定终生的机会也无,按理说我是他唯一的妻子。

但他之前一声不吭地给了我个大炮仗,自个儿却跑旁边听响去了,这实在让我无法对他提起防备。

我看了看四周:结发妻子?杨云看我的眼神相较之前更怪诞了些,看得我浑身不顺畅。

终于他半垂下头,低声道:夫人,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那他说思念结发妻子,是否又是谎言?可我已无力再去多问,只是轻声道:没事,我不再计较了。

杨云道:我知道我欠你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补偿,而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也做错了。

可是,其中还是有一些难言的苦衷,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苦衷……?我握紧双拳,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你都做到那个份上了,还叫有苦衷?杨云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外的颜姬已经在大声唤道:娘子,你还在那里跟什么人说话,快过来,我看见了一个人!杨云看了看颜姬的方向:现在这个环境不宜说太多,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这几日我都会住在楚江王那里,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过来找我。

杨云化作黑焰离去。

我尚处于恍惚状态,便被颜姬拽出城门。

他指着街边的一个晕倒的年轻人道:你看,这里有个死人。

我蹲下去探了探死人的鼻息:他还没死,只是饿晕了。

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我挑眉看了看颜姬:你几时变得如此温柔体贴了,颜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么。

颜姬闪电般奔回城内。

看这年轻人手里拿着书卷,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兴许是进京赶考来的。

再看看他的脸,忽然有些明白了——这细皮嫩肉的白斩鸡,大概是对了颜断袖的味。

没过多久骚狐狸就弄来了一些鸡肉,还贴心地亲自喂这书生。

这人昏昏迷迷地把鸡肉吃了,半眯着眼看向颜姬:你……你是神仙。

骚狐狸的媚眼本来很勾魂,此时却圆瞪起来:神仙?…………真不敢相信我竟陪着颜姬伺候那书生直到天亮。

晨曦方现,满街的鬼魂都像蒸汽一样挥发在空气中。

我和颜姬化作人身把书生安置在客栈,一起回到幽都判官殿。

因为不想惊动老爹,我们从后窗偷偷摸摸翻进了新房……刚一落脚,便看见坐在案前看书的谢必安。

他摘了新郎官的冠冕和挂件,但身上依然披着大红衣裳。

谢必安抬起眼皮子看我们一眼,淡淡道:知道你跑了,岳父大发雷霆,一个时辰前就把少卿叫过去训话,到现在还在训。

所以娘子,颜公子,你们要好自为之。

我惊:我爹怎么会知道?谢必安道:这可要问小王爷了。

少卿果然是个沉不住的主。

我和颜姬对望一眼,正想商量点什么对策,谢必安又道:岳父知道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也知道颜公子在女人方面不怎么行,这念头还是打消了的好。

我先去看看,娘子你自行善后吧。

颜姬一溜烟跑出去了。

我连忙跟着出去:我也去。

谢必安站起来道:等等。

怎么了?你的手似乎受了伤,我帮你包扎一下。

我这才想起手上有伤,迟钝地嗷嗷叫起来。

谢必安跑到药房里去翻了一会儿,提着两个药箱回来了。

看他把药材纱布摆在床上,有模有样地开始捣腾,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在他面前坐下来:必安,你这人是刁毒了点,没想到做起事来是百样玲珑面面俱到。

我望与娘子白首齐眉,做事自然要周到些。

不然娘子一个暴怒把我休了,或是像今日洞房夜这般跟颜公子跑了,那我岂不成了弃夫。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望着红帐子发呆。

谢必安握着我的手盯着伤口,许久才道:你这伤可是出自判官之手?你看得出来?你在阳间可有遇见什么熟人?哦,遇到了颜姬和你范兄,还有几个生前的旧识,就没别人了。

谢必安看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还是沉默着掰开我的手指,用药水细细清洗伤口,在我手发抖的时候停了停:娘子真是千金贵体,这点皮肉伤都会痛成这样。

若眼前的人是少卿,我一定说你有本事自己去让判官烧烧试试。

可少卿不会说这种话,他才是真的千金贵体,看见伤一定先吓晕过去再爬起来泪眼汪汪地抱着我包扎……谢必安是难得一见又俊又实在的人,却不知我究竟是怎么给了他一种很娇贵的印象。

我虽出生名门,但跟着前半辈子傻愣后半辈子糊涂的老爹,全家过好的年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外加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在青楼混的那段日子不说也罢。

我摇摇脑袋,忍着痛把手伸得更直了一些。

好在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把伤包好了。

我和他虽已是夫妻,但还是没能问出他为何会有这种印象。

其实不过是鸡皮疙瘩的小事,我这生性多虑的脾性就跟旧疾似的扎骨子里没法改。

收好药箱,谢必安和我一起走到新房门口。

开门后他道:娘子请。

我往后退了退:不,官人请。

娘子请。

官人请。

一夜夫妻百日恩,还是娘子请吧。

这无常爷的风凉话实在是地府一品,我拗不过他,只得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出去了。

谢必安没有跟我去客厅,而是回到药房里放药箱去了。

客厅里坐着两个被训话的夫君和满眼血丝的老爹。

见我出来了,爹奋力拍打桌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真不敢相信,我闺女居然会在大婚当夜逃婚,我东方家颜面何在,体统何在!我道:爹,其实昨天晚上是少卿和颜公子……颜公子,你居然还叫他颜公子,你这是要把为父都要气活过来了啊!爹看了看颜姬和少卿,挥挥手把他们赶回了新房。

他们刚一离去,我便道:爹,请听我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你新婚当夜出逃于洞房,解释你大婚前半夜还跑到美人子箫府上赏月?怎么,您都知道了?整个地府的鬼都快知道了!还好你跟了你大夫君一起回来,不然为父的老脸真不知该往哪里搁了!媚媚啊,为父早就跟你说过了,你离那花子箫远一点,他这人不行啊,不行!爹卖力地摇了几次脑袋。

花子箫是画皮鬼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不过是癣疥之疾,您也没必要一直这样说人家吧。

女儿,要知道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何况他有个真正让人不能容忍的毛病。

为父说什么也不会把你嫁给他。

我从没说要嫁给他啊,不过我很好奇,他的毛病是?哎。

老爹闭上眼,深沉地摇摇头,你看看你前两位夫君,都是能文能武,知书达理。

小王爷虽然很无能,但到底在慢慢改进,如此艳福,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何苦要纠结那个有重大缺陷的花子箫?怎么又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地方。

爹,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老实招了吧。

我这么好奇绝对与花子箫无关。

而是老泥鳅连作奸犯科都可以含糊其辞一带而过,他会抱怨的缺陷肯定非同小可。

我见老爹半天还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正想继续追问,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有些不确信地道:爹,您说的,不会是……不会打麻将吧?爹偷着冲我张开了一丝眼缝儿,又重新闭上,沉痛地点了点头。

……新婚夜过后,我和三位夫君回到停云阁以后依旧分房而宿。

鬼不能生育,不会有人逼着我们圆房。

久而久之,除了少卿也就没人惦记着圆房这事。

我惦记的事跟他们亦没关系,只是总是下不了决心去找杨云。

多年前的事已在我心中捅了个大窟窿,现在想起来都生生地疼,实在是不大乐意面对过去。

一日,全日巡查结束后,小夜叉们都回家歇息去了。

我一想到家里天天闹腾的少卿和颜姬就觉得有些头大,一个人在街头巷尾溜达了几圈,却不经意来到侧门的郊外。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森林,正前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苍天古树。

古树泛着绿幽幽的光,上面似乎缠绕着一圈圈黑色的丝绸,风一吹过,那些丝绸便会随风轻舞。

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这棵树和别的树也长得不大一样,一时好奇,径直往前走去。

可是走到树下往上看,我忽然意识到那树枝上缠的不是丝绸,而是一缕缕乌黑的头发。

古树的后面是黑漆漆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底,让人顿然寒毛直竖。

我往后退了两步,打算下次带着小夜叉们再来探虚实。

但是,刚转过身去,一片黑色的长发便从树枝上慢慢垂下来,像柳枝一样摇摆着,挡住了我的视线。

那黑色长发的末端竟是一张倒吊的脸。

他没有身子,似乎就长在这棵树的枝桠上。

大概是因为头发太长,人脸倒挂起来眼角尖尖,又是说不出的扭曲诡异,我拨开他的头发就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但很快那些黑发就像锁链一样追了上来,缠住我的双手。

放开我放开我,大家都是鬼,何苦为难同类!我闭着眼惊叫。

挣扎了良久,缠着我的头发忽然松开,我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蹭了一身泥。

回头看向那鬼,他的眼角却倒垂着泪珠:救救我……姑娘,救救我……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古树外露的树根上,却被树根吸收了去。

我站起来,有些恍然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姑娘,我好冤……他的声音孱弱无力,外加一脸悲恸,看上去也没先前那么可怕,我出生在西州县城里,背井离乡去京城闯荡,与京城里的姑娘陷入情网,遭到了父亲的反对。

我与那位姑娘情投意合私下成了亲,却在一日醉酒后暴毙,醒来后便成了这棵树上的青丝鬼……怎么会这样?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不知道,这件事必定与家父有关,因为这棵树是他种在我们家院子里的树。

我想他大概也去了,所以才会让这棵鬼树来纠缠我。

我日日夜夜盼着他出现,他却从来不现身……我娘子还在家里等我,我却在这里一待便是一年。

这里很少有鬼出没,即便有行人也不愿意听我解释。

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背井离乡入京又与京城的姑娘相恋,怎么听都和我父母的相识经过有些像,只不过当时反对亲事的人是我娘那边的人。

我不由对这青丝鬼产生了恻隐之心:你放心,我是幽都新上任的鬼门关提督,这件事我会去请示王爷,让他替你讨回个公道。

本来这件事找少卿便可办妥,但这提督司职原本无聊,好不容易遇到一点能让我处理的公务,还是公私分明点好。

我回到幽都,准备去找我的顶头上司楚江王,却在刚进城门的时候遇到传说中的幽都美人。

东方姑娘,方才我看见你往城郊的老树方向去了。

自从上次从他府上逃跑我便再没看见他,这回重逢他的反应却相当平常,就好像月下画皮那一幕不曾发生过一样。

看着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我背上莫名有些凉意,想退不敢退,只能看着别处道:啊,是啊。

这便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了。

相较那只没身子被头发包围的青丝鬼,花子箫的鬼身其实并不可怕,他和寻常画皮鬼不同,皮和身子都是自己的。

可是,再次看到花子箫我心里那股森森的寒气还是没有散去,跟他说话也比以往更加谨慎小心了些。

花子箫道:那树上青丝鬼的案子据说已经批阅过,你打算重新申请审理此案么?嗯,听那鬼的说法,似乎有冤情。

那我可以协助你。

不必不必,次次都劳烦花公子我怎么过意得去?这不过是件小事,还是我自己来。

花子箫沉默了一会儿:东方姑娘还是在为前些日子的事介怀么?我一时傻眼了,难道他真的要谈画皮的事?花子箫又道:收到你请帖的时候我人在业城,那边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等我处理,所以一时间赶不回来。

对缺席一事,实是失礼又抱歉。

哈哈,原来是这样,没事没事,我没往心里去。

差点就说出口何况我新婚也过得不是很好,三个夫君加老爹大显神通弄得洞房一串乌龙,我又在阳间遇到了结发丈夫纠葛无数,好在脑子里尚有一丝清醒,止住了嘴。

那么,这件事在下还是可以帮忙。

好,好吧。

真想擦擦额上的冷汗。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其实我们都是鬼,我的鬼身也长得够惊悚,何以不能接受他是画皮鬼的事实?明白这个道理,潜意识里却还是会排斥与他打交道。

虽说如此,我却不愿失信于人。

和花子箫约好去阳间探查,翌日在同一个地方见面。

可惜天气不怎么好,刚到城门口就飘起了雨。

大概是因为这里阴气重,雨天很频繁。

花子箫见我来了,撑开折扇挡在头上:我先去问问他在阳间的出身,这样也方便调查。

我点点头,刚想跟他去,他却道:东方姑娘,外面泥泞,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嗯。

明明是红衣白扇的美公子,他举扇挡雨的动作也优美到了极致。

可是看见他这动作,我的第一反应竟是他可是怕雨水冲掉了脸上的颜料。

这哪怕是在心里想想都实在很失礼,可是还是控制不住想下去。

花子箫和青丝鬼谈了很久,我靠在城门下发呆。

一辆黑色的马车飞驰而过,在我面前停下来。

看那些骑马侍卫的排场便知道不是小人物,若是在闹市区驶过,大概会被众鬼围观。

掀开帘子走出来的竟是杨云。

媚娘,我等了你很久,但都没有等到你。

我发现与他重逢的时机总是不对。

或许,对的时机根本就不存在。

这几天忙于公事,一时间忘了……其实这几日蛮难熬的,到底不大愿意面对他。

那你还愿意听我的解释么。

实际现在真的比较急,花子箫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我最终还是中了邪似的点了头。

杨云长叹一声,仿佛已不知从哪里开始。

我们成亲以后,我确实与臣工们去青楼寻花问柳过,但我的心思绝对不在这上面。

我死前的那些话也都是言不由衷的——如果我不那么说,你是不是就会当场随我而去了?我缓缓点头。

杨云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的答复。

想来这即是花子箫之于我尤其特别的缘故。

他与杨云在很多地方总有些相似,最明显的一点便是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话从来不说完,往往说七分留三分,经常让人费解。

可是,杨云这句话我几乎立刻就懂了:所以,你认为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比死了开心,是么?我不知道此后你会过得不好。

如果我知道,当时就会带你一起去了。

杨云垂眼看着我,眼中映着一闪而过的道道雨光,这让我更加确定之前看见花子箫的眼心里想的是他,……到现在你还能原谅我么?其实时间久了,我真不愿意老记挂着当年那码子事。

尤其是唱曲子那段日子,我被一群大老爷们儿调戏贞烈反抗却被拖走毒打,那时候我捂着屁股就想,要是杨云能活过来跟我说说话,哪怕真是只鬼,我也跟着他下了黄泉。

只是杨云素日沉默寡言惯了,忽地如此深情坦白,让我有些适应不过来,脑子也转不过来。

我擦掉额上的雨水,朝他笑了笑:夫君别再和我客气了。

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之仇。

媚娘。

他只这样低低地唤了一声,便一把将我抱住。

风雨仿佛万点星落,透过杨云的肩,我看见花子箫站在原处。

他拿着白色的折扇,在苍天古树下,大片的芭蕉叶间静静望了我们一会儿,朝我拱手行了个礼,便转过身没入了黑色的森林中。

满林落花雨中,他的背影红衣依旧,仿佛一缕消失在月夜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