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人(二)

2025-03-25 13:49:02

一曲将尽,花子箫指尖几次飞速跳跃,干脆地收了尾音,众鬼欢呼鼓掌。

他靠坐在竹席旁,把身后一群穿着粉袍的女鬼琴师唤到前方,让她们接着琴曲演绎下去。

她们弹了几段,又有一群男鬼从帘帐里走出,吹起了白骨长箫。

曲子从平静的开端变成了有节奏的合奏,众鬼们听得出神,花子箫自己却倚在窗前,从水果篮子里拿出一颗红到发紫的石榴,用手臂长的青锋短刀将它切成两半,一边啃着石榴,一边笑盈盈地透过珠帘扫向奏乐的妖鬼、听曲的妖鬼,目光又一次停在了我身上。

要说他这个模样不诱人那绝对是睁着眼说瞎话,但我被他这样一瞅,莫名浑身舒畅地打了个哆嗦。

他把半截石榴扔在地上,石榴子像是血珠子一样骨碌碌滚上竹席。

他又对着另一半石榴咔嚓咬了一口,眼神始终没从我身上溜开过。

大抵是幽都阴气太重,这美人明明是冲着我笑,我却老觉得他那笑里渗着浓浓的怨意。

若不是他离得远,我真会觉得他会用短刀一把捅穿了我的喉咙。

红色的烛光在微暗的琴楼里摇曳,弦无节奏地颤抖。

鬼乐师们每次将曲子推向□,到关键时刻,花子箫用短刀的刀柄拨了几下琴弦,让激昂的曲子更带上了窒息的急促感。

不时的,他和众乐师的身影都像是在烛光中漂移一般。

原来这就是无常爷所谓的阴间奏乐,真有群魔乱舞之感。

我道:这里秩序还不错,不像在阳间那样琴师总会被人骚扰,可以安安心心听曲子。

丫鬟道:不然不然,阴间可比阳间乱多了,只是没人敢在云霄琴楼里撒野,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笑:我们不是都死了么,还能死第二次?也不是……例如,例如……丫鬟正仰着脑袋回想,又指了指花子箫的方向,例如这个!此时,一个长着四只手的大肚男鬼冲了过去,四只手按住花子箫拿着石榴的手,睁着圆溜溜的金鱼眼哭道:花美人花美人啊,我仰慕你好久了,今天就算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带走!石榴滚落,石榴子洒了出来。

花子箫把他所有的手都压在琴弦上,举起短刀往下砍了两次,一次剁下他两只手,无视他的惨叫,用手掌拍了一下古筝另一边的弦,把那四只手都震到了空中。

与此同时,一群长舌鬼冲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把那四只手吃了下去。

那大肚男鬼痛得在地上翻滚,琴弦上仍然有些深紫色的鲜血,花子箫拾起石榴用力一捏,以紫红的汁液洗涮了琴弦,再以白布拭去上面的鲜血,顺便把自己白皙的手指挨个擦干净。

看见这一幕我的脸都不由扭了起来:这也太残忍了。

夜叉姑娘才过鬼门关没几天,大概不知道我们公子素来都是这脾气。

是那丑男鬼自己要去打扰他的雅兴。

他早说过,奏乐时不欢迎任何人打扰。

接嘴的人并非我的丫鬟,而是一个长了四只眼的书童。

你们公子那哪里是奏乐,明明就是啃石榴。

一直弹的曲子未必是好曲,便是啃石榴,我们公子心里想的也是这曲子。

一心二用,如何又能奏好曲呢?这道理换成男女情爱也是一样的。

打个比方说,姑娘嫁给某人,可以专心伺候他,但心里大约念的是另一人。

我稍微愣了一下,又一次想起了早没了下落的某人。

只是想着想着,就又一次与花子箫对望了。

他深黑的眼让人有一种踏入陷阱的错觉,眼角淡淡的笑意也像是会吸魂一样令人不敢挪步……媚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一回听见少卿的声音觉得如闻佛音,我立即转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

果然在一群妖魔鬼怪里他的样子最正常也最俏丽,那小俊脸在一堆奇形怪状的脸孔上也很是打眼。

他让鬼差把听众们赶开,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往外面拉:幽都的七月半才刚开始,你怎么就跑来这里听曲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麻利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却丝毫不介意,单手护着我的肩为我打开了一条道。

走出去了一些又回头看一眼花子箫,他没再盯着我看,表情很是怡然,像是刚才鬼附身一样的凝视从来没有发生过。

出了云霄琴楼,才发现入夜的幽州竟是别一番景象。

满城灯火尽灭,黄色的鬼火点亮了数万盏灯笼,均悬空上下浮动。

街上各式各样的摊铺大肆铺张,卖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人肉香肠,辣炒肝脏,犼鳞镜(1),蠃鱼发簪(2),枯骨长琴,九尾狐毛饰,头骨灯……街上不仅鬼比平时多了许多,还有许多妖和非常稀少的仙魔。

这时,刚好有一个长着三尺长脖子的女鬼和她矮墩墩的丈夫路过首饰摊,丈夫踮脚从摊子上取下珍珠骷髅头簪子,含情脉脉地抬头仰望着娘子。

长颈娘子用脖子缠着丈夫的脖子绕了一圈,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丈夫的脸颊旁,丈夫饱含深情地把簪子别在了她的头上。

我被这一幕吓得不浅,少卿却仿佛受到了感动,也效仿这对夫妻,挑了一支蠃鱼发簪朝我靠过来:媚娘,来。

不要。

鱼发簪阳间不是没有卖,不过一般姑娘都喜欢凤啊龙啊鸟啊,谁会把一只长着翅膀的鱼骨别在脑袋上,整得跟白骨精似的。

少卿冤屈地把簪子放回去,默默带着我乘车出了鬼门关,到了城外。

城外一片深黑的奈河上竟飘满了荷花水灯,乍一眼望去就像是无数只燃烧的小船。

不少鬼魂蹲在河边,用火折子把一些快要熄灭的水灯点亮。

我道:他们在做什么?续愿,这是阴间的习俗。

七月半如果在阳间流下来的水灯上续写你的愿望,再把灯点亮,那灯燃烧得越久,你的愿望也就越可能实现。

这个有点意思,我们去看看。

走近河岸,果然看见不少鬼在荷花水灯上写字,有儿女平安,有与妻重逢,有父母健康长寿,有盼早日投胎……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少卿已买好一支笔递给我:我猜你肯定想写点什么。

我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拨过来一只荷花水灯,试图在上面写字,但发现点着火实在不方便。

少卿也在我身边蹲下:想写什么?我帮你。

这一定要自己来,不然会不灵验的吧。

我又试了几次,但好像怎么都下不了手,即便写上去也是歪歪扭扭的。

少卿直接把砚台拿下来,握着我的手在上面蘸了点墨,在水灯上写下愿策儿。

我有些惊讶:你居然知道我要写什么。

少卿没有回话,只是继续握着我的手,在上面写下平安长大四个字。

早就知道我和他都太了解对方。

我笑出声来,把写好字的荷花水灯轻放在河面上,将它推了出去,撑着下巴看它漂远:希望这火能燃久一点。

说了半晌没得到回应,我转过脑袋看了一眼少卿。

他和我的距离很近,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盯着我看,似乎已经有一阵子了。

不过我和他视线刚一对上,他便掉头看向奈河上的水灯,勾着食指压在唇上清了清喉咙:是啊,咳,是啊。

……回到停云阁,客厅的红木窗前多了一团金白交错的东西,像是一团绒毛裹在垫子上。

那颜色实在太璀璨,我和少卿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它。

往前走一些,一颗小脑袋却从那团绒毛中探出来,尖尖的脸和斜飞的眼睛让人很有似曾相识感。

原来是只狐狸。

我松了一口气,却见它一条金色的尾巴从垫子上滑下来,在空中摆来摆去。

正揣摩着这畜生的出处,忽地想起数日前选夫婿,老爹说了一句你选什么不好选个狐狸精。

颜……颜姬?说完我自己都不确定,看了一眼少卿,他似乎比我还糊涂。

那狐狸懒洋洋地斜眼看了我们一下,又噼噼啪啪掉下一堆金色的尾巴,我禁不住掏出手帕擦擦冷汗——原来老爹说的狐狸精还真就只是条狐狸。

等狐狸的尾巴全掉下来,我数了数发现这还不是只普通的狐狸,还是个高档的九尾妖狐。

一见他那充满光泽的金银毛发,我手痒痒了,也乐了:看样子我们没亏,就算是只禽兽也好,以后留在家里当宠物看看门咬咬强盗也不赖。

虽然妖鬼疏途,但偶尔带它出门遛遛也是可以的。

很显然,我和少卿一番话刺激了这畜生,它从垫子上跳下来,抖了抖毛,倏地变成了个人。

连本少爷的名字都没听过,你们是怎么在鬼界混的?他抱着胳膊眯眼望着我们,银发雪肤狐狸眼即便是生着气也很是亮眼。

可惜这人我不仅见过,还被他弄得鸡皮疙瘩乱蹿过——曾几何时,他就跑到云霄琴楼挑衅花子箫,想要和花子箫比比谁才是阴间第一美鬼。

这年头真是什么都变了,这男人不仅要跟男人比美,骚狐狸还跑到了我家来现原形!少卿的脸都快皱了起来:这么说,你真是颜姬?不是聘书都下了么,还不知道我是谁?颜姬一步三摇地走到我们面前,绕着我和少卿转了一圈,缓缓道,果真是已有家室之人,就算是当大的也很亏待本少爷啊……其实他说的都是很平常的内容,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媚气真是快把人都熏死了。

他厚厚的睫毛微颤了一下:罢了,反正你们这些鬼在阴间也待不了太久,本少爷就陪着玩玩。

骚狐狸太妖艳,光听他说话我都快酥了,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他这席话仿佛是对我说的,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能从少卿身上挪开过。

东方媚。

他用微妙的语调念出这三个字,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又喃喃道:东方媚啊东方媚,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是二者都喜欢?看颜姬轻轻摇了摇修长的手指,看着少卿一脸不解,我却豁然开朗了。

刚想开口澄清一些事,颜姬已经把双手搭在少卿肩上:你就是东方媚,对么。

果然是人如其名,但是有女妾的情况下怎么还可以再娶男妻,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哦。

如我所料,少卿整个人都变成了石块。

怎么,说中要害了?颜姬翘着尾巴摇了摇,又用手指勾了勾少卿的下巴。

下一刻,颜姬差点被少卿推翻。

少卿惊慌失措地躲到我的身后,脸色苍白:夫人,救我。

少卿就是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王爷,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男人,他们和普通的男人不大一样。

我干咳一声:其实……我才是东方媚。

颜姬原本在一脸不屑地抖袖口,听见我的声音后狐狸眼都瞪得滚圆:什么?什么?鬼卒跟我说东方大人的孩子是个公子。

那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清了清嗓子,颜公子,这实在是一场乌龙,我回头就跟家父把事情说明白,把婚退了……东方媚……是女人?颜姬一脸悲怆地看着我,好像还未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啊,是的,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我拭了拭额上的汗,这情形实在有点尴尬。

我……要和个女人成亲?颜公子,今天我东方媚就把话撩在台面上说清了,咱们绝对不会成亲,这事纯属家父手误。

今日之过,他日必当以美男相报。

颜姬还是一脸恍然。

少卿指着颜姬,手指都有些发抖:夫人,他,他……他就像个断袖(3)。

断袖二字说得特别小声,像是犯了滔天大罪生怕别人听见。

什么像个断袖?颜姬似乎被激怒了,本少爷本来就是个断袖。

在旁人看来我真是艳福不浅,死前克夫命死后中头彩全补回来了。

但他人怎知我心中之痛,阴间嫁的三个丈夫,一刁毒,一谋杀亲妻,一断袖。

断袖还是最大的那一个。

我轻轻拍了拍少卿的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萧瑟地回到卧房里睡觉。

那些候选夫君里,唯一让我有那么一点点满意的莫名被老爹淘汰了。

人必然不能就此屈服于天命,这事我还得跟老爹从长计议。

翌日早上我便早早起身,打算去找老爹讨论公事和成亲的事,但看时间还早不好扰他清梦,就一个人到奈何桥下面溜达溜达。

前一夜的荷花水灯依旧密集地漂在河面。

虽然阴间没有阳光,但白日也会稍微明亮些,奈河的水看上去很平常,也能载着这轻飘飘的水灯而行,不知为何鬼跳进去就会消失得连根发丝儿都不剩。

顺着奈河一路往前走,放眼望去是清澈广阔的忘川。

有笛声混着水声传过来,听了一小段我就不由站直了一些——这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是我时常在梦中听见的曲子。

只是到这一刻,曲调竟凄凉得有些渗骨。

我不知这样悠扬温软的曲子也可以被吹成这种调调,不由顺着忘川一路往前走。

散着阴光的桂花瓣被风吹了一路,最终落在了吹笛人的身后。

他面朝忘川,身旁站了一个挑着灯笼的书童,仿佛已在这里站了一宿。

这红衣黑发的背影实在太好认了,想必整个幽州只此一人。

他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而是轻按着笛孔,把那首我从未听全过的曲子完整地吹下去。

一曲终了,他对着忘川站了很久,接过书童的灯笼:意生,你先回去。

是,公子也请早些休息。

书童意生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话,转过身来立即看到了我:夜叉姑娘?花子箫也跟着回过头,将笛子握紧了一些:东方姑娘,居然这么快又见面了。

意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花子箫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埋着脑袋走了。

我靠近了一些:敢问花公子吹的曲子是……?为何有此一问?因为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这是第一回听全整首曲子,所以有些好奇。

这是一首几近失传的琴曲,这些年已经没什么人记住了。

想必东方姑娘一定是在哪位老人那里听过。

这花子箫可以说是我在这里遇到最怪的人。

一和他说话,我就觉得他美貌盛极让人忘魂,但隔远了看他,那种难以言喻的幽怨之气又令人害怕。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说回来,我在京城里看见你时一直以为你是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幽都美人。

那是因为我死得早,待得久了就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实际在我看来,真正的美人是东方姑娘这样的。

他这样一说,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现在我是人身吧?人身鬼身都很好看,所以我总是忍不住盯着姑娘看,实在有些唐突。

……注释(1):据《山海经》记载,犼乃北方食人之兽,状如犬,传为海中神兽,状如马而有鳞,口中喷火,骘猛异常,食龙脑。

注释(2):据《山海经》记载,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注释(3):截断衣袖。

指男性之间的同性恋。

典出《汉书·佞幸传·董贤》:(董贤)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说其仪貌……贤宠爱日甚,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參巨万,贵震朝廷。

常与上卧起。

尝昼寝,偏藉上褏,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褏而起。

其恩爱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