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碧烟(二)

2025-03-25 13:49:02

听过必安的段子,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堵在胸口。

回去以后,见他还是坐在厅堂里,持笔在账簿上写写划划,与往日无甚不同。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点在必安身上是无法得以体现。

他非但神采奕奕,见我回来,还抬起眼皮子,刻薄了我几句。

何况他那点旧事,还真是和我没半分关系,我若莫名去慰藉慰藉,反倒有些不成体统。

也只好吩咐丫鬟们备水沐浴,然后出来休息一下。

下了花帘,夜雨乍歇。

我在浴室的木桶里舒服地泡着,又听见外面敲门声。

以为是丫鬟提热水来了,便应允让她进来。

没想到丫鬟热水是水来了,她身后却跟了个花子箫。

这下可实在,我一整天的小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整个儿夹紧屁股,缩在木桶里一动不动:子箫,你进来做什么?花子箫指了指丫鬟的水桶,很不以为然地招呼她为我加水,自己点了香烛,在彩屏上挂了一条白狐鹤氅,和一件孔雀金线如意绦。

而后他淡淡说道:春寒料峭,沐浴后穿太少会冻着。

丫鬟站在一旁,双眼露出羡慕之色:花公子和小姐真是夫妻情深。

我窘到差点一头钻水里淹死。

不过多时,丫鬟走了,我完全僵成了块石头,花子箫依然无所察觉,在我身边伺候得周到,跟我说洗好告诉他。

我拖了近半个时辰,水都快凉了,才忍不住悄声道:我要出去了。

原是暗示他赶紧离开,他却大大展开浴巾,示意我起身。

这,这不好罢。

我往水里缩得更深了。

花子箫浅浅笑道:娘子,你什么样我都见过,此时还生疏客套起来。

可是……我知熬得越久,就越难过。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闭了眼,用两只胳膊在身上遮遮掩掩,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他倒毫无迟疑,用浴巾将我包住,把整个人抱出来,坐在一旁的杌子上。

他为我套了如意绦,用浴巾顺着小腿,擦拭到足尖。

夜阑焚香,梦绕红窗,他的浓睫裹上淡金烛光,在光影中,脸部的轮廓幽深而分明。

忍不住头盔他,目光就不由自主移到他的唇上。

他至始至终都认真地为我穿戴,没有乱碰乱摸,那么正直的样子,反倒让我心里有了一丝使坏的念头。

我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他眨了一下眼,回头看着我。

我总算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的嘴唇。

这鹅毛轻落的一吻,也令不知何来的勇气,随着浑身力气被抽走了。

他反应却极快,立即绵缠地回吻过来。

套上身的鹤氅滑了下来,身子也似随了心,火烧般炽热起来。

花子箫的手捧在我湿润的发上,水珠沾浸他的衣裳。

他气息不稳,但说话的调调,仍是温文儒雅:我知道夫妻之间理应举案齐眉,时刻念着此事,是万般失礼,娘子也不是很适应与我天天都这般……行失礼之事……前半句话刚说出来,我明显察觉,血都从脖子冲到了脸上,脸颊滚烫滚烫,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若是与你,没什么不妥。

花子箫愣住,我们之间再没人说话。

好在夜已深,门外深院寂寂,雨声浪浪,似也拦了闲人再出来转悠。

俄顷,他双眼又转柔和。

媚媚,我向来懂得怜香惜玉。

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着,原本在系如意绦上系带的手,顺势把那系带又拉了下来。

开始我还在想,花子箫果真是仙人托生,便很是懂得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我和他分明成了亲,提及此事,他还如此彬彬有礼,仿佛唐突了我。

但小半个夜过去,他将我从浴室抱回卧房,我才意识到,他分明是口谈道德,志在穿窬!说那么多动听的废话,就是为了使我心甘情愿被他禽兽不如地……而且,在做过那样,那样,还有那样的事之后,他还颇有教养地说道:对不起,我太粗鲁了。

瞧瞧,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是活得自在,粗俗、下流、污秽、不成体统、不知廉耻之事,他一个粗鲁便轻描淡写带过了。

接着,他又与我题词**,赏花赏月——谁有这个心思看大圆饼似的月亮?先救救我的筋骨……然则我发现对他依然了解尚浅。

之后看他搁了笔,却不是躺在旁边睡觉,而是半覆在我身侧,手指缠着我的发,吻着我的锁骨。

我顿悟,他在那文绉绉地捣腾那么半天,不过是想我小憩片刻。

纵然我是神仙,也经不住如此折腾。

半梦半醒之间,我像是看见了花子箫,又像是看见了杨云,到最后他们谁是谁,我也再分不清。

只依稀记得,自己看见了云雾仙山,风烟霭霭,一群白发仙人打从玉宇楼台上下来,最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却留了一头青丝。

碧玉花开满灵山,淡薄如雾,衬映了他额心的紫色菱形仙印。

他隔着凤楼龙阙遥望我,张了张嘴,声音却是在耳边响起:十年期一满,你安心去投胎。

我可以等你,即便天不随人愿,你再忘记我也无妨。

我不知我可以等到何时,但我会一直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世事安能得两全?只叹痴人想不了……可惜我睡得太沉,怎么都起不来。

到最后,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幻。

新婚夜大醉,作画时动情,情事也只是个陪衬,还有些拘谨。

这晚过后,我与子箫在榻上待了两天两夜,从头至尾都是云缕凌乱,衣衫不整,算是彻底放开了。

床头挂着水墨字画白绫帐子,翩翩君子躺在床榻上,做的却全是不那么高贵的事。

有词云酒香唇,妆印臂,亿共人人睡,短短十二字,道尽男女情思。

然而,所谓极尽缠绵,原来并不只是巫山**之时。

花子箫提着酒壶,小酌一口,凑过来往我口中送酒;他挽起我的青丝,从身后在我肩上啃下一道道红痕;不曾如此离不开哪个人,哪怕是睡着,也要把腿搭在他身上;夜里天转凉了些,打了个哆嗦,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他身上;两人长发如丝,衣物半褪,尽数缠在一处;肌肤只稍碰着,他便会直接伸手,把我捞到怀里,搂着继续入睡……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多半指的是我这种衰人。

经过这两个晚上,我非但不觉得羞,还有些离不开子箫。

好在子箫性子较淡,大白天的从不逾越,只晚上与我同房。

情爱误事,这也绝不是假话。

兴许这些时日一颗心都为子箫倾倒,在我看来,所有人与事都与以往无甚差别,便不曾留意其它事。

时光如梭,七月半将至。

阴阳两间一片混乱,阳间的杀人夺魂,阴间的投河过桥,七魂六魄满天飞。

这类事见多了,也渐渐习惯起来。

可是,当听见野鬼长嚎着,无常爷跳了奈河,我还是久久没回过神来。

先是以为此无常爷是范无救,因为他这人向来神神叨叨,突然跳河寻乐子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我跟着大片鬼群冲出幽都,听见旁人七嘴八舌说着七爷七爷,一颗心忽然沉了下去。

待我赶到奈何桥旁时,那里徒有黑无常跪在地上痛哭。

一群官府鬼卒乘舟下河,探钩子去捞河面的布料。

河面没半个必安的影子,倒是漂着他的帽子。

哭丧棒不见了,白无常的一身雪衣却与碧烟罗缠在一处,随着红浪起起伏伏。

必安逝川后三天,阴间毫无动静,阳间却下起了鹅毛大雪。

京城老百姓们讨论着有冤情,因而又一次闹腾得上下不得安宁。

阴鬼们却都知道,无常爷这一去,并非冤案。

当时桥上新的旧的鬼成百上千,无一不说他是自己跳进去的,无人逼害。

范无救泪出痛肠,无心当差,阎罗王派遣勾魂暂代黑白无常,同时通报丰都大帝,为必安建碑垂勋,此事暂且无话。

在家里,大家也没时间感伤,只在处理必安的后事。

我在他房里收拾遗物时,看见压在砚下的一张纸,必安素日行草书,笔法有几分颠张醉素的味道。

这题字应是近日写的,更是张狂有力,笔劲奔放:上有颜如玉,高情世无俦。

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几日来,我和子箫都不大说话。

某次半夜起来,莫名痛哭一场,也不知是为何。

子箫大概知我心里难过,只是默默地抱着我,直到天亮。

又过了一段时间,爹霸占的状元妹妹胎也临近出生,他琢磨着打算去投胎了。

我和子箫送爹到桥上,子箫在后面候着。

爹端着碗,挥挥手打断了催他喝汤的孟婆。

为父除了好赌这个大毛病,还有两个小毛病,一是迂腐,一是疑心病重。

爹瞅了一眼我身后的花子箫,眯了眯老眼,不管这花子箫如何会为人,为父怎么看这他都不带劲儿。

你说好好一大男人,画了张皮比姑娘还漂亮,这本身就不大对啊。

我摇了摇爹的胳膊,试图为子箫开脱:爹,您总把他想得这么阴暗。

您又不是不知道,子箫他本来就长得这个样子,现在的皮相也不过是还原他在仙界时的模样。

重点是他对我好,这就够了。

您这就安安心心找娘去,不然错过又赶不上了。

瞧瞧你,一张嘴倒了核桃车子。

有了丈夫就不要爹了?我哪敢。

我吐了吐舌头。

也好,也好。

看你现在这么开心,为父也可以放心走喽。

爹拍拍我的肩,却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爹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次一别,在往后的轮回中,我们便将形同陌路。

我们之间的父女之情,也就在这里断了。

不过老爹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拍拍我的肩,喝了汤转身过了桥。

不但没道别,连头也没有回。

花子箫轻轻握住我的手,有几分安慰我的意思。

我心里有些煎熬,但还是抬头朝他笑道:虽然这样说着有些不宽厚,但这一刻,我倒有几分希望他再投错胎,转眼又被做成汤回来。

人间聚散似浮云,若是有缘,总会相见。

花子箫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也愈发温柔,媚媚,不必勉强自己。

我点点头,却发现他这样一搂,桥上桥下的鬼都瞪大了眼,在看着我们。

老脸一下没处搁,刚想推开他,便听见一个妖娆百转的声音飘来:看看我们好一对有情人,是绝不虚度光阴,空添岁月,哪怕出个门也要亲热亲热。

我与花子箫一起回头。

果不其然,来者是颜姬,身后还跟了个少卿。

颜姬难得没藏他的尾巴,九根尾巴就跟白犀麈似的微微摇摆。

这下看我们的人自然更多了。

花子箫倒是大方,只朝他们微微一笑:颜公子,汤王爷,你们怎么来了?来送岳父啊,结果没赶上。

唉,看来只有回去喽,我可不想看你们腻出油来。

颜姬挥手指了指少卿,不过,小王爷有话要跟你们说。

我道:少卿,怎么了?少卿看了我一眼,看了花子箫一眼,最后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夫人,我也要去投胎了。

什么?我还道自己听错了。

我可以私下和你谈谈么。

少卿这么说着,眼睛却看着花子箫。

颜公子,现在鬼门关里边有卖松穰鹅油卷,那是娘子喜欢吃的。

我们去给她称两斤。

花子箫很自觉,把颜姬带走了。

忘川上行舟如叶,水中桥影朦胧。

少卿看他们走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了过来:其实,你和花子箫成亲第一个晚上,就行夫妻之实了,对么。

少卿向来说话开门见山,但如此认真的样子,是太久没见了。

我稍愣了一下,老实地点头:对不起,我撒谎了。

少卿轻轻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一直装傻,又何尝不是撒谎,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少卿……我抬停了一下,把没用的废话都吞了回去,所以,你这次想要投胎,不是赌气?嗯。

也好。

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喜欢阴间,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待在这里。

转生投个好胎,继续你的王爷命,也是再好不过。

你如此希望我走,我可以理解为是为我好么?我自然不希望你走。

后面半句话我没说下去。

若换做是花子箫或谢必安,他们必然不会多言,只点到即止。

可少卿不是这样的人,他直肠子惯了:但留下来,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对么。

因为你不会再瞧上花子箫以外的人了。

我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媚娘,认识你越久,我是越无法看透你。

你是看上了他哪一点?他顿了顿,若说你以前喜欢杨云,是因为他救了你,是因为他的英雄气概,我还能理解。

可花子箫,他除了空有一副好皮相,还有什么?我摇摇头:你错了。

他连皮相都是画上去的。

是啊,我还忘了。

他是无间地狱来的画皮鬼,不可能陪你一起转世,也不可能给你终生幸福。

我话说难听点,你们甚至无法传宗接代。

你真打算为他永远留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和他一起永世不得超生?走一步算一步罢。

少卿,别问了。

是啊,是我多嘴了。

我本来就不该多问。

少卿目光闪烁地看着忘川,你知道我是最适合你的人,也是最能让你幸福的人。

可是,你却选了一条最弯的路。

事到如今,也只能祝你幸福了。

我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连简单的多谢都说不出口:你几时投胎?今夜子时三刻。

我怔了怔:这么赶?对,这回不是王爷了,可是太子。

少卿笑了,看上去却没有他说得那么得意。

真有你的,这样好的胎都鼓捣来了。

我也强笑着轻推他一把,那晚上我来送你。

别,我不喜欢分别。

你要来的话,那可就要跟我一起过去,当太子妃了。

晚上陪我吃一顿散伙饭便好,多拿点时间陪陪你的真夫君罢。

他搂住我的肩,就像往昔一般,来,我们先回家。

一场饭食不知味,气氛也平平淡淡,之后颜姬和少卿还是一如既往,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颜姬说大家都走空了,他可没兴趣留在这里当我和子箫的陪衬,打算搬出去住。

所以一整个晚上,我都能听见他指使下人收拾东西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和少卿拌嘴的声音。

子时,深夜渐静。

我听见少卿不耐烦地把颜姬赶回来,接着便是最后一声门响。

必安没了,爹投了胎,少卿也过了桥,颜姬也将搬走。

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家,竟一夜间人去楼空。

我把整个人都埋入子箫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子箫。

我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现在,我只有你了。

他轻抚着我的背脊:我知道。

你从什么都有,到变成了只剩下我。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眼眶湿润了。

他的手指顺着我的背脊,抚上了我的脸颊,在黑暗中,细细地描绘着我的脸部轮廓:可我却幸运得很,从什么都没有,到有了你。

眼眶里的泪水立刻落了下来。

如此选择,虽然寂寞,却不会后悔。

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何时,但现在,哪怕一直做鬼,也要和他成为长长久久的鬼夫妻。

至于十年后的事,十年后再说罢。

窗外轻烟缕缕,花落香残。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必安。

到最后,他和碧烟一样,都在奈河里化成了轻烟。

碧烟碧烟,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只是到最后,不知在无常爷心中,窈窕的究竟是那个爱碧烟的人,还是名碧烟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