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狐裘

2025-03-25 13:07:45

姬翎事件后,君敏心与陈寂冷战了三日,最终以陈寂的主动低头告终。

从那以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此事,但相处间总归没了以前那份和谐自得,平添了几分别扭和尴尬。

真武三十二年秋冬,十四岁的君敏心随父一同入京朝贡,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年迈威严的大姜皇帝。

身为侍卫长一同前来的陈寂没有资格进入正宫,宣武门处缴纳了随身佩剑后,便同其他近卫一起留在门外等候。

传——靖王、靖公主觐见!靖王一身紫金官袍,乌云藻靴,白玉腰带,鎏金王冠,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温文君子的气质。

君敏心亦是穿了一身孔雀蓝宫裳,配丁香、翠金两色宫绦,乌发绾做双刀髻,斜簪孔雀簪,耳着明月珠,脚踏芙蓉鞋,行动间明珠轻晃、一袭淡色的百花长裙摇曳生姿。

与陈寂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偷偷瞥了一眼那身姿挺直的鬈发少年,见他目光温和地朝自己点点头,这才定下神,稳步跟着靖王入了那气势恢弘的大姜宫殿。

臣君雪楼(臣女君敏心),叩见吾皇陛下!愿陛下千秋万代,福寿绵延!精美华贵的百花褶裙如芙蓉般层层绽开,君敏心跪在大殿上以额触地,纤白的十指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砖,在秋冬之交的季节里有着透骨的寒意。

半睁着眸,她在亮如明镜的地砖上看到了自己沉静而精致的面容。

起——殿上,一个沉浑威严的声音传来:小公主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瞧瞧。

君敏心依言缓缓抬起头,她看到了华贵雍容的金銮龙椅上,那男人刚毅而孤寂的脸。

在她抬起脸的一瞬,姜朝的文武百官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咦声,似是惊叹。

然而,很快一声嗤笑平复了这微不可察的躁动。

君敏心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百官的最前方,落长安一身金龙玄衣昂然而立,狭长而凌厉的凤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内心似乎有某种平衡被打乱,君敏心不着痕迹地调开了视线,如一尊美丽的人偶般默然而立。

靖王述完职,朝会也接近尾声。

退朝后,姜朝的朝官络绎不绝地来同靖王寒暄,脸上堆砌着半真半假的笑容,间或夸赞一番君敏心如何如何貌美懂礼。

靖王一一同他们客套完,嘴上含笑说道:日后一定前来叨扰贵府,大人慢走!很快,殿上只剩君家父女和……落长安。

九皇子还有事?靖王遥遥施以一礼,淡笑道。

落长安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微微挑眉抬起下巴,倨傲一笑:无事。

只是视线却是落在君敏心身上。

那样大胆而张狂的视线让君敏心浑身不自在,她低头垂眸,袖中的十指却是缓握成团。

正此时,一位二十六七的年轻男子摇着纸扇负手走来,人未至,笑先闻:原来靖王还在此处,倒叫我一番好找!此人相貌平平,却天生嘴角微翘,与落长安有四分相似,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倒增添了几分明朗。

君敏心一瞥他身上金色的盘龙袍子,便知他是当朝太子,落长安的二哥。

靖王不卑不亢地施之以礼,温温道:太子殿下何事?父皇方才交代我,说他在侧殿设了简单的酒宴,想为你和小公主接风洗尘,也好一叙旧情。

说罢,他‘哗地’一收纸扇,侧过头朝落长安眯了眯眼,脸上笑容未变,近日的军务九弟也该好好打理打理了,胡人秋冬南犯之事屡禁不止,父皇年纪大了,可别再让他烦心。

落长安身躯一僵,十六岁的少年还不懂得如何韬光养晦。

他从鼻孔里倨傲地哼了一声,沉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君敏心不免叹道:落长安这样的性子,也难怪当年会败在太子手下,做了一个毫无实权的虚名王爷……不对不对!好端端的又想起他做什么?他这样无情无义,为了权力不择手段、连自己的未婚妻也能痛下杀手的人,有什么好同情的!君敏心心思紊乱,虽没有表现在脸上,却不免心有戚戚焉。

一入偏殿,君敏心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香味儿。

古朴精美的案几上燃着上好的檀香,淡淡的乳白色烟雾挥散在空气中,凝成一段无法诉说的愁思。

坐吧。

那称帝三十余年的男人沉声说道。

内侍卷起轻薄的竹帘,露出一张染上了岁月风霜的、寂寞的脸。

两鬓斑白的姜皇斜倚在御座上,掩袖轻轻咳了几声,折剑般刚毅的唇才悠悠吐出几个字来:君家的人果真都俊美非凡。

他淡淡扫视了一眼君敏心,又将目光移到靖王的身上。

那一瞬,君敏心忽然觉得皇帝的深情十分遥远,遥远得似乎想通过靖王的脸看到另一个人。

君家的后辈中,还是只有你最像那人。

皇帝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暗哑浑浊,像是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悠悠传来,那人,也是有着这样美丽的紫色眼睛……君敏心忽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是谁了,有些讶然地望向父亲,只见他恭谨道:陛下谬赞了。

雪楼。

臣在。

朕活了五十多年,只有一事最为后悔。

皇帝的眉头始终深深皱起,像是一道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语调是经历了生死枯荣般的平静,朕得到了天下,却唯独失去了她……朕有时候会想,其实她没有死,也许她没有死。

陛下……君敏心的心蓦地一痛,十指下意识一动,竟是忍不住想要替那高高在上抚平眉间的浓浓哀愁。

原来,天下至尊是这样的孤寂,连屋中淡淡的药香都染上了心痛的味道。

人,总是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君敏心出了皇宫,才发现天空飘起了细雪,京城的第一场雪。

靖王留在宫中暂时脱不开身,君敏心伸手捻紧灌风的领口,冒着细雪独自朝宣武门走去。

那里,有陈寂在等候。

适才见过皇帝后,她心中沉闷,便提裙飞奔起来。

一路奔到宣武门,陈寂挺拔如苍松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视野,她眼角一酸,猛地扑进了那人的怀抱。

我来了……她埋在他的胸膛里闷闷地说,鼻腔里都是雪花那清冷的味道。

月余前,君敏心不顾陈寂的反对放走了姬翎,两人心下积累的疙瘩瞬间爆发:君敏心的女孩儿心思,陈寂的有苦难言,一番并不激烈的争执过后,两个人就此陷入从未有过的沉寂。

一个倔强固执,一个沉默寡言,尽管冷战在第三天便以陈寂的服软结束,但君敏心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她不满足。

是的,她不再满足于陈寂那温柔得不真实的笑容,她希望自己能到一个真实的完整的阿寂,想让他用对沈凉歌那样意气风发的姿态对自己……然而,直到刚才听了皇帝那番自语般的话,她才恍然大悟:自己能够在死过一次后再次回到阿寂身边,已是天大的恩惠!她怎么能如此不知足,她怎么能忍心再次伤害阿寂的心!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王爷呢?少年的肩头已是落了一层薄雪,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足以融化一切冰封。

父亲有要事处理,让我们先回驿站。

细雪飘在脸上,有些微痒的凉意,她踟蹰半响,方才垂眸低声道:哥,对不起。

陈寂一愣,额前垂下的一缕鬈发随风扬起,扫动他深邃的眼波。

片刻的失神,他抬手亲昵地揉了揉君敏心精美的发髻,他释然叹道:傻丫头……君敏心抱着陈寂的双臂紧了紧。

她发现自己真的没救了,她沦陷了,越来越深…………次日皇帝宴请百官,君敏心跟着父亲赴宴,被宫内女眷闹着灌了两杯酒,头有些昏沉,便悄声同靖王告退,去寻陈寂一同回驿站歇息。

偌大的皇宫九曲回廊,三步一阁五步一景。

杜康酒的后劲很大,君敏心本就微醺,此时更是转得晕晕乎乎。

飘乎着走到殿门口,看到几株嫣红的梅花树有一长椅,君敏心实在撑不住了,便摸到那椅子上坐下,打算醒醒酒再出宫。

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枕着脑袋斜倚在长椅上,只觉眼皮越发沉重,眼前的片片落红越发模糊……一不小心眼一闭,竟是枕在椅子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君敏心隐约听到耳边有男子交谈的声音。

她心里一警,立刻就醒了。

落梅如雪砌,面前嫣红的梅花树下,一黄一蓝两位锦袍男子倚树而立,正言笑晏晏地低声交谈着什么。

蓝袍的那位她不认识,黄袍的那位却是认得的,——正是姜朝太子。

君敏心惊得立刻酒醒了大半,猛地坐起来,一双迷蒙的大眼睛倏地瞪着来人。

身上一件柔软温暖的狐裘滑落在地,君敏心一愣,弯下腰捡起狐裘,却不知是何人何时为她披上的。

啊,靖公主醒了。

那蓝袍青年侧过身来,遥遥施与一礼,谦恭道:下官苏还,给公主问安。

君敏心点头回礼,心道:这件狐裘也是他们为自己披上的?苏还……这个名字很是熟悉呢,好似在哪里听过。

苏大人乃我朝中书舍人,方才与我散步至此,见到一美人醉卧梅树下,立刻惊艳得走不动路了!大冷天,太子依旧纸扇轻摇,负手笑道:落梅树下睡美人,倒是今年宫里最美的一道风景了!只是今日天冷,小公主酒后吹风,莫要冻坏了才是。

君敏心道:不胜酒力,倒叫殿下和苏大人见笑了。

太子折扇一手,抬扇在苏还额上一拍,翘唇笑道:我们也走吧,苏舍人,可别叫父皇等急了。

说罢,负手转身,朝殿门内走去。

请留步!君敏心忙起身,抱着狐裘有些无措地问道:这袍子是……?太子‘噢’了一声,淡淡道:那不是我们的。

君敏心一愣,心下茫然道:不是他们的?难道还有别人来过?正疑惑间,却见苏还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

君敏心抬眼看他,苏还这才施礼道:公主,下官有一事相问。

君敏心点头,请问。

下官有一沈姓故人,不知公主是否认识?沈姓……?君敏心眼睛一亮,心中顿时豁然!前些日子从靖国出发时,沈凉歌便神神秘秘找到自己,再三叮嘱道:若是在姜朝有一青年问您是否认识一位沈姓故人,您就说‘多年未见,吾甚为思念师侄,师侄娶亲否’!现在君敏心终于明白为何觉得苏还的名字耳熟了,他可不就是沈凉歌那冤家的同门师侄么!又叹:那沈凉歌果然不简单,连自己会遇上苏还、以及苏还要问什么话都算计到了!想到此,君敏心仔细瞧了瞧苏还的面容,只见他相貌平庸,身量倒是极好,一双桃花眼温温如玉,看上去极为温和亲近,想必是个好脾性的人。

自然认识,那沈姓故人还让我给大人托一句话呢!君敏心轻轻一笑,模仿着沈凉歌的语气道:多年未见,吾甚为思念师侄,师侄娶亲否?闻言,苏还的面容微微泛红,诧异过后,却是摇头自语道:倒像是她的风格……又再施一礼,多谢公主!说罢,便追着太子的脚步远去了。

君敏心又抱着狐裘呆呆站了一会儿,也不知该将它还给谁家,只好将狐裘折叠整齐了重新放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裳便准备出宫。

谁料才走了几步,却见斜地里闪出一人,正冷冷地瞪着她。

落长安。

君敏心顿下脚步,静静地回视他。

静了许久,落长安调开视线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二哥是个笑面虎,你少接近他!君敏心淡淡道:不过是偶然碰见而已,谈不上接近不接近。

落长安抱臂,弯出一抹讥讽的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就是想方设法地往上爬!堂堂一国公主,在人前庭下媚睡,真是什么不知廉耻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君敏心抿唇。

并没有落长安预料中的恼羞成怒,她只是似笑非笑道:就算我在人前庭下媚睡,太子殿下尚未说什么,九殿下却是因何生气?你……落长安凤眸一眯,缓缓拧起剑眉,瞪了半响,终是一挥玄色衣袍,一把抓起长椅上的狐裘披风,气冲冲地越过君敏心。

那狐裘难道是……君敏心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问道:狐裘是你为我披上的?落长安脚步一顿,双手一抖将狐裘展开披在自己肩头,以一声冷哼作为答案,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

君敏心呆呆地望着那件狐裘披风,不长不短,显然是为落长安量身定做的……也不知自个儿睡着时,那人在暗处偷站了多久……她抱了抱双臂,微微战栗:今儿个天气,确实很冷呢……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感觉。

偷偷给女主盖狐裘披风,然后莫名其妙生气什么的落长安,也很可爱嘛。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