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京城,皇宫,紫宸殿灯火通明, 彻夜长亮。
燕腹蕊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身上的气息低得可怕,所有宫人低眉顺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在等待一个人。
或者说,等待一匹狼。
张欣进来了, 她连夜接到了两条消息, 第一,青阳郡主在寝宫内再次遭到刺杀, 身亡;第二, 燕腹蕊连夜把她召唤到皇宫。
张欣大概明白了什么,风雪之夜,她赶到了皇宫。
紫宸殿内很安静, 嬷嬷同燕腹蕊通报之后把她带了进去,穿过重重珠帘, 她来到了内殿。
殿内十分明亮, 夜明珠镶嵌在屏风上, 火烛闪亮,炭火在铜盆中燃烧,把整个大殿热得暖烘烘的,氤氲的香气蔓延各个角落。
爱卿可算来了。
燕腹蕊开口了。
她坐在榻上, 安放着一座黄花梨木小方桌,上面是两壶温酒。
此刻正笑望着张欣, 眸底却一片冰冷。
张欣恭着身子, 像是个担惊受怕的老奴才, 颤颤巍巍道,陛下……来,燕腹蕊又叫了一声,陪朕饮酒。
张欣走过去,燕腹蕊用下巴指了指对面,朕许久没喝酒了。
张欣拂了拂身上的衣服,坐上铺着明黄色褥子的半边榻,谢陛下赐座。
燕腹蕊轻笑一声,她捏着青灰色的酒杯晃了晃,随后一口饮尽,问道,爱卿可知道青阳郡主被刺杀一事?当然知道,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张欣点点头,痛心道,微臣昨日听闻消息,深感惶恐。
她望向燕腹蕊,神情恳切,宫中守卫森严,却仍有刺客横行霸道!臣请陛下加强把守,防患于未然!燕腹蕊垂着眼皮看她说话,许久道,爱卿所言极是。
她摸了摸酒杯上凹凸不平的纹路,爱卿可知……那刺杀青阳郡主的幕后主使,是谁?她的话语很轻,落在张欣耳里却很重,雷一般劈下来,带着责问的意味。
张欣微微一顿,收了收气,臣惶恐,并不知其幕后主使。
哦?是吗。
燕腹蕊看着她微笑,转而道,来,饮下这杯酒。
张欣捏住酒杯,却没有动,陛下,饮酒伤身,还是少喝为妙。
燕腹蕊又笑一声,爱卿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一杯酒罢了。
她的目光在酒壶上流连着转了几圈,笑道,爱卿难道还担心,朕下毒不成?张欣睁大眼,臣不敢!燕腹蕊收回笑容,冷眼看她,那爱卿为何迟迟不饮下?坏事的老东西!若可以,她真的想毒死她。
可惜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张欣沉声道,臣遵旨。
她饮下那杯酒,燕腹蕊满意一笑,好!甚好!她忽而收了笑,说道,爱卿,朕在这酒里,下了毒。
张欣:……陛下这是……何意?她的面部表情有些僵硬,往常总是盛着笑的眼睛一丝笑意也无。
燕腹蕊笑了笑,眼底勾着温柔的光,爱卿,那刺杀青阳郡主的人,究竟是谁?她倒了杯酒,缓声道,是你吧。
话语直直吐出口,没有经过任何掩饰。
张欣从塌上站起身俯下去,满面惶恐,高声道,陛下!臣无辜!实非臣所为啊!燕腹蕊居高临下望着她,当真?张欣睁大眼,臣无辜!陛下想想,刺杀青阳郡主对臣有什么好处?臣对陛下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啊!第一次的刺杀是她做的,可这一次的刺杀确实与她无关,到底是谁,玩得一手好挑拨离间。
燕腹蕊笑了笑,倘若爱卿说实话,朕便把那毒酒的解药给爱卿。
她顿了顿,爱卿现在是不是觉得腹中有一天火在燃烧啊?那毒酒已经开始侵蚀爱卿的身体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张欣当真觉得腹中一阵难忍的灼烧感。
她高声道,臣对陛下一片真心,这件事也并非臣所为,倘若有半句虚言,愿以死谢罪。
燕腹蕊盯了她半晌,什么也看不出来。
说实话,十分可笑的是,就算是张欣做的,她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只是她感到十分的愤怒,不吐不快。
骗爱卿的。
她笑了笑,朕一直相信爱卿。
张欣扣在地上,面露惶恐,犹豫着看了看燕腹蕊,陛下这是……吓爱卿的。
燕腹蕊喝下一杯酒,笑道,这酒无毒。
只是为了试探试探,结果同她所料,没有任何效果。
她伸出手肘顶在桌面上,撑住半边脸,如今青阳郡主在宫中遇害身亡,梁国大怒,要与朕毁约,爱卿帮朕出出主意,要如何做才好。
张欣还是扣在地上,没有燕腹蕊的命令,没有站起身,听闻燕腹蕊的话,她的眼里划过一丝暗芒,许久道,臣认为,此事我大燕难逃其咎,还当好好安抚梁国才是。
如何安抚?这……张欣面露难色,这便看梁国所需的了。
倘若梁国满意,她也会满意的,毕竟是早有约定。
燕腹蕊微微一笑,爱卿所言极是。
第二日上朝时她便做了反应,以守卫不力的名义严惩御林军总领薛茗革除官职,受死刑、株连九族,余下左、右统领、大、小将军等贬为庶人,发配边疆,此外还有大小护卫、带刀护卫等皆被牵连。
张欣站在下首,面容僵硬。
这些人大部分是可靠之人,可没想到燕腹蕊却毫不留情,半点没有顾及她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竟然破天荒地把先前一直打压的寒门子弟提携上去。
这是在做什么?彻底撕破脸了?即便是这样,梁国人也并未满意,二者矛盾再度激化。
这种激化在边境之地表现得更加明显,甘棠明显即使被关在丹阳府,也能感受到局势的紧张。
她仍是很平静,张月也没有除了关着她,也并没有对她做些什么,直到一个人被扔在了甘棠面前。
是张月的士兵,也是她的接头人。
张月怒极反笑,小甘大人可识得这人?甘棠目光落在地上满身血污的人,隐在衣袖中的指尖动了动,面上却皱了眉,不知道。
张月冷冰冰地盯着她,小甘大人难道没有见过?不曾见过。
张月冷笑一声,小甘大人还真是处变不惊啊。
她掏出了一方布帛,上头染了血,显出黑乎乎的、紧密排列的几行字和图画,若是没见过,那么这布帛该如何解释?甘棠眸底划过一抹暗色,上前看去,仔细端详了半晌,神色自若,这密信并非我所作。
如何解释?将军若是不信,大可以将我所写字迹同这密信中的字迹做对比。
她顿了顿,又说道,从这字的角度来看,此人乃是右手执笔写字。
她微微笑了一下,可我自幼右手有疾,无法执笔写字。
张月沉沉地看着她。
甘棠右手残疾这个事情她早就知道,且多次暗中观察过,她写字做事时确实用的是左手。
但没有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她不相信这个人同甘棠没有干系。
她径直派来大夫,要给甘棠看看伤,那大夫来了,捋上甘棠的衣袖,捏着她纤细苍白的右手转了转,又从上到下摸了摸,甘棠垂着眼看她,感受到她粗糙的指尖在自己胳膊上同一个地方按了按,带着不明的意味,反复按压。
她忽然就放心了。
那大夫看了许久,颤颤巍巍起身,将军,这位女郎,右手确实有疾……难以用来做事。
张月目光狐疑地在她身上转了转,这个大夫是她手下一位士兵的母亲,同她也相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她的目光在甘棠身上转了转,岔开话题,小甘大人这顽疾,怎么多年不治?甘棠微微一笑,治过,治不好。
这下将军总该相信我了吧。
她紧接着说道。
是该相信。
张月笑了笑,却一脚踩上地上那个血人的背,一边碾压着伤口,一边看着甘棠笑,许是本将军错怪小甘大人了。
她的动作让那个本就重伤的人身体颤了一颤,双腿抽搐痉挛,口吐鲜血,同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苦痛了。
甘棠眼睫微颤。
这等犯人,本将军会好好处置。
她笑了笑,又俯下身去抓住了那人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来,露出狰狞染血的面孔,正对着甘棠的方向,继续说道,小甘大人,你说是吧。
甘棠没有说话。
她对上了那人的眼睛,绝望而又明亮的,叫她心底发酸。
张月嗤笑一声,小甘大人不说话,是同情这个叛徒?通风报信,泄露朝廷机密,可是死罪啊。
甘棠目光转向她,许久扯开嘴角,非也,只是少见这般情景,被吓到了。
既是叛徒。
她顿了顿,目光黑黢黢的,又很空洞,那便随将军处置吧。
张月嗤笑一声,没再说话,叫人把地上的人拖了出去,一条深红色的血痕随之在地板上显现,甚至有渣碎的血块留在了地上,血腥味在屋内弥漫,充斥了每个角落。
张欣叹了一声,弄脏了小甘大人的屋子,当真是对不住,待会本将军再唤人给小甘大人处置。
好。
甘棠眼睫缓慢地眨了眨,有劳将军了。
张欣的身影一离开,甘棠便转过了身去,不愿再看那血痕。
血腥味一个劲儿地钻进她的鼻腔,反胃、恶心,伴随着一种难言的痛苦,让她欲呕。
张欣没有派人来,寻梦动作迅速地收拾了。
燕沉潇也进来了,他抿着唇看向甘棠,眼神闪了闪,妻主……甘棠抬眼看他,面色微白,我没事。
她顿了顿,方才多谢殿下了。
那个大夫,想必是他动了手脚,否则还真没那么容易躲过去。
方才那人,是燕成言安插在丹阳府的卧底,已经留在张月身边许久了,并不引人注意。
在甘棠住到这儿来之后,她就被派到了这儿,两人接应,以雪作为遮掩,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消息传递了一段时间,甘棠没有想到她会被发现。
方才那张布帛上画着的,是丹阳府的军械据点,不过是假的,真的已经被传递出去了,张月大概也是因为看出上面的不对劲,没有对她赶尽杀绝。
只是往后,要传递消息,难上加难了。
这边不能安稳,偏偏京城又传来消息,梁国和大燕就青阳郡主被刺杀一事的补偿没有达成一致,矛盾激化。
陛下主议和,张欣拱火,梁国得寸进尺,两国交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雍陵,贤王燕成言起义,斩奸臣,清君侧!灵陵是大燕和梁国接壤的边境之地,对于此次事情,首当其冲,腹背受敌,张月却不顾边境防护,只一心压制流民,安乱党,美名其曰,攘外必先安内。
梁国的事情属实是意外,倘若梁国真的攻打大燕,凭借灵陵现在兵力和剩余的粮草,难以抵挡。
甘棠最终决定要去寻张月,可燕沉潇把她拦住了,眉眼沉着,妻主难道还不知道么?他顿了顿,张欣和梁国勾结,要梁国助她为王。
所以梁国发兵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而张月也不会抵抗。
先前张欣对青阳郡主的刺杀,一方面是为了挑拨离间,一方面是为了迷惑视线,实质上那青阳郡主压根就是假的,真正的青阳郡主如今还留在梁国,平安无事,也未曾来过大燕。
甘棠僵在原地,燕沉潇摸了摸她的侧脸,妻主去找张月,是没用的。
甘棠听了他的话,她没去找张月,她和寻梦等人相互配合,秘密去了张月的书房,把那儿的据点图全都记了下来。
她记忆力一向惊人,尤其在这一方面,回到自己的书房后,又画了出来。
只是她被监视,无法离开这丹阳府,她没有办法,问燕沉潇道,殿下,可否替我把信物送给闲王?也正好离开这儿,免得受到牵连。
燕沉潇怎么会不懂她的心思,抿着嘴,让寻梦去送。
就算没有他,寻梦一个人也可以完成任务。
不行。
甘棠微微摇头,眼眸微闪,我不信寻梦。
她揪住了他最在意的,最无法拒绝的一点,说道,我只相信殿下。
燕沉潇心脏颤了颤,抿嘴道,不行。
他怎么可能留甘棠一个人在这儿。
甘棠看着他,目光带了些恳求,燕沉潇心都酸了,不敢同她对视,低声道,……妻主在哪儿,我便去哪儿。
甘棠紧紧抿着唇,殿下留在这儿做什么?她柔和了嗓音,殿下就当帮帮我好么,等到事情完了,我立刻去寻殿下。
我不愿。
燕沉潇忽而抬起眼看她,漂亮的大眼睛委屈地压着眼尾,话语难过又着急,妻主为什么总想赶我走呢?!甘棠对上他的眼神,似乎无话可说,许久问道,寻梦,当真可行?燕沉潇听出她话里的松动,斩钉截铁,寻梦绝不会辜负妻主的期望!甘棠对上他身后寻梦的目光,眼眸微闪,好,我相信殿下。
她以这种相信他的模样过了三日,在这三日,她温柔得很,也没有在说出让燕沉潇离开灵陵的事情。
燕沉潇放下心来,却还带着微微的警惕,每天晚上抱着她撒娇,妻主别把我赶走……不会出事的。
甘棠很耐心,嗯,不会。
无人知道,她的眼底一片冷静。
第四日,流民忽而再次暴动,冲击丹阳府,丹阳府受到冲击,一片混乱,张欣外出镇压。
外头是雪与血的搏击,屋内是一片静好。
甘棠把信物交给寻梦,倒了杯酒给她,沉声道,寻梦,靠你了。
寻梦饮尽,定不负驸马所托!甘棠饮尽,随即给燕沉潇也倒了一杯,微微一笑,殿下给寻梦送行吧。
燕沉潇不疑有他,好。
他一饮而尽,没多久却觉得头晕眼花起来,怔怔地睁大了眼,看向甘棠,倒在她身边,天真道,妻主,我醉了。
甘棠摸了摸他脖颈上的那道伤疤,嗯,殿下喝醉了,睡会吧。
燕沉潇感受她指尖的温热,满意地贴了过去,喃喃自语,寻梦会好好送过去的。
嗯。
燕沉潇缓缓闭上眼,最后一眼却看见了甘棠眼里陡然出现的轻松,心里警铃大作,可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意识便陷入了沉黑的梦境之中。
甘棠看着燕沉潇闭上眼,陷入昏沉,目光转向寻梦,此行一切小心,以性命为上。
是。
作者有话说:我发现,临近更新的时候比较有灵感(苦恼)今天也晚了好多,对不起宝贝们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