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影只觉脸上发烫,尽管李绍文背着她,她仍然如芒在背,趁着大家围着张大夫身边问长问短时慌忙溜出来回了房间。
临香看着嫣影一副大祸临头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问时却被嫣影没好气地呛白一顿,她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住,甚是两难。
张大夫给万心巧用了止疼药,又开了一副治疗药剂,叮嘱几句出来。
李绍文给万心巧喂了药,她安宁许多,沉沉睡着。
李绍文记挂查着问嫣影私下看病的事情,自己脱身出来,在门外同张大夫私聊几句。
静如心照不宣,见张大夫告辞,在走廊上叫住李绍文道:绍文哥,我有话同你讲,是关于乔妹妹的。
李绍文有些愠怒地望向她:这么说这件事你是知情者。
静如点点头。
去书房说。
李绍文留下简短的四个字跨步离去。
玉春自碧春宴席散后,一夜辗转难眠,困扰她许多年的疑难,就像一道自然愈合不规则的伤口在这场宴席中公然被撕裂,血呼啦啦直透见骨,新愈合的红色血肉和陈年旧痕混合一起,她不见得做好了准备。
碧春从来就是知情者,可她不曾透露过一个字,很多年前玉春婚后还曾经钦佩过碧春这位管事太太的大度胸襟,现在看来就是虚伪!是一味向老爷展示她对姐妹们的宽和不妒的美德,暗地却下狠手?尤其在自己生下珊珊后,更对自己嘘寒问暖,现在想来不过想弥补她偷偷抱走岚儿的愧疚,玉春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她岂能善罢甘休?那些当年明里暗里使绊子的人,她一个个要向他们讨回来。
绍文哥!对不起!静如一进书房门,就主动向李绍文坦承错误,这件事情我的确知情,当时乔妹妹发现自己下身流血时慌乱不已,向我求助,是我提议找医生给她瞧病的,来的就是张大夫。
你知道她是先兆流产?李绍文细细听着静如的剖白,脑子飞快地转动。
是。
当时张大夫说要她好好休养观察,有很大的机会能保下这一胎,说她最好多卧床休息。
静如坦白道。
卧床休息?李绍文很快就注意到她话的点睛之处,那为何你和她傍晚还在后园里瞎逛?不偏不巧和周之岚碰上?绍文哥,我不知道啊。
我劝过她让她不要出门的,可她说家里呆一整天憋闷,非要出去园子散心。
静如一脸无奈和痛悔,早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会出事,我怎么也会拦住乔妹妹的……既然你们私下请过医生,为何不把结果让我知道?李绍文有些薄怒。
乔妹妹说她不想对外张扬,我也就随她了。
静如垂下头道,我错了,对不起,我真没想过问题会这样严重。
绍文哥,乔妹妹她也是受害者,好赖她身子吃亏受了大罪,你千万别怪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完了就请吧!李绍文不再多说一句,背过手去看着窗外。
那我走了。
静如知道李绍文的脾气,出来带上了门。
她的话里处处打埋伏,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她轻轻整了整自己的旗袍摆,自往万心巧房里去了。
玉春避开下人,自己穿过芝兰苑往老太太房间里走。
估摸这个点老太太应该起身服过药了,院子里人最少。
芝兰苑得名于满目茂密的玉兰树。
春回大地,花开得最早的是白玉兰,谢得最晚的也是广玉兰,这些玉兰树挺拔常绿、傲风立雪的模样,是玉春最喜欢的。
她一路快步走去,嗅到玉兰花的香气,香气的尽头就是芝兰苑的尽头,转弯就到祁老太太居住的小院。
玉春躲在暗处,时间算得刚刚好,望着伺候老太太的丫鬟们端着药碗水杯之类退出来掩上门。
有个小丫鬟问道:姐姐,老夫人睡下了么?端碗的丫鬟道:嘘!小点声,刚刚才躺下,我们都走吧。
几人轻手轻脚离开了。
她们走开好一阵,谨慎的玉春才转出来,蹑手蹑脚推开虚掩的房门,望望四顾无人,从里面锁上门。
静如猜测得一点不差,李绍文从书房谈完果然直奔嫣影的房间,嫣影愣怔在被他踹开门咚的异响里,李绍文皱眉阴鸷地微眯双眼逼问她:说,摔倒是不是你的计策?医生要你卧床休息,你为何不好好在房里躺着?你为何偏要不听劝去园子散步?我以为你清纯可怜,原来只是专捡在我眼前装相!我李绍文真是瞎了眼,怎么娶了你这么个狠毒心深的女人为妾,闹得夫妻分崩离析。
他的话意其实对之岚借机离婚耿耿于怀,他知道周之岚萌生退意后心眼多,千方百计堵住了她的各种退路。
而漏洞偏偏是眼前蠢笨的女人拱手送上,让他的苦心布置功亏一篑。
冤枉哪!大少爷!嫣影听到他的话,感受到他控制不住的愤怒,嘴里情急喊冤,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确实是大少奶奶绊倒了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先兆流产。
听说孩子不一定保得住,就打算用他诬陷周之岚达到你一石二鸟的目的,即可以挤掉了之岚大少奶奶的位置,也可以独得我的宠爱。
是不是?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不是今天张大夫的话,我还被你蒙在鼓里。
你当我是软柿子随便捏?嫣影还不及辩驳,李绍文继续愤怒斥责:我没料到你是这样的女人,你不配待在我李家。
你不是想让我休掉周之岚吗?我也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
说着他就去桌案处拿笔。
求求你不要,别休掉我!大少爷,我再也不敢有别的想法!嫣影听了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抱住他的腿,就差跪地磕头,她的眼泪不住成串滚落下来,大少爷您知道的,除了这里我没有别的去处……李绍文被她抱住腿,起先鄙夷地望了她一眼。
之岚还是他心里不能忘怀的女人,没料到真相竟是如此,和她离婚是自己做过最失误的决策。
感情就是这样,男人既要享受追逐的成就感,也要被追求的满足感,两者缺一不可。
最好有这么两个女人,一个能体现他的价值,一个能满足他的需要,而嫣影正好打破了这个平衡。
之岚是他生命里好不容易挽留住的白月光,嫣影是尘埃里永远等待他采摘的花朵。
当两者井水不犯河水,李绍文必然愿意同时享受生活赐予他的完满,当一个去算计另一个,他当然容忍不了。
可他听到嫣影后果那句无处可去的话,顿了一下,把写好的休书递给她时说道:你去四娘那里。
我会给她一笔钱,让她好好安顿你。
你毕竟伺候我一场,我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男人。
今天带着你的东西就走吧。
说完,他垂头静坐在床边,不发一言,像时空里凝固的雕像。
嫣影明白再难挽回,松开抱着他腿的手,止住泪,心里百转千回无数恨意,以周静如首当其冲,周之岚为辅,她此刻不得不怀疑这对周家姐妹花互相配合,正好利用自己达到某些目的,可怜自己认不清被她们当了枪使。
她眼巴巴望着李绍文起身头也不回离开,她在他的心里有什么地位,人最怕对比,千言万语都抵不过直接又残酷的行为。
玉春绕过四大美人琉璃屏风,站在老太太躺的红木嵌黄杨雕花卉人物架子床前,房外偶有风声,屋里光线半明半暗,玉春站在阴影里。
祁老太太没有睡着,似乎有些感应,慢慢问道:……是谁啊?娘,我是玉春,来看看您。
哦,你扶我起来。
老太太伸出手,玉春扶了她起身,拿了靠垫垫腰。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您一些消息,我不想您留遗憾。
玉春自己坐在椅子上,望着阴影里老太太的衰败的面容。
人哪,是这世间最最脆弱的物种,起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感冒,对于上了年纪的老夫人来说,就仿佛夺了她半条命。
玉春并不常来探望她,记忆中她远没有今天这般老态龙钟,也许是真的,也许是阴翳的光影造就的。
什么消息?近来我们祁家家门不幸,连连损失人口。
您道三姐为何寻死?她是为陪小瑛。
小瑛好惨哪!她沉在黑漆漆冰冷冷的江水里,只有水草包裹着她的身子当作衣服,鱼儿啃咬着她的血肉。
三姐为了小瑛的灵魂不至永遁江里迷失方向,自己只好牺牲了去找她。
对了,三姐下去还可以照顾照顾我可怜的珊珊。
珊珊嫁给了周家的老大,可她早已经被他害死了,这些事都瞒了您的。
您说发生这么多的事,老爷怎么会不病?我听后都觉得浑身发冷,上天对我们祁家太不慈悲了。
玉春用一种轻柔冷峻的语气缓缓说道。
祁老太太从她的话里接收到如此多悲怆的信息,加之玉春的话阴气沉沉,空气里弥漫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沉朽味,她感觉到盖的被子湿湿冷冷,她在轻轻打寒战。
心跳地好快,胸口像被掐住一阵阵疼得发紧,她的思维清楚明白,四肢却瘫软无力。
她大口吸着空气,哪怕有股不见阳光的腐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