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之岚年纪还小,家中女眷只有大太太一人,对时装不懂不问,她从没有这方面知识,慕青的话令她心思活泛起来,记起了为万德银楼出凤穿牡丹的设计稿一事,虽恍如隔世却犹记凤穿牡丹出世那刻之喜悦,如今她面临新挑战,血液里那股蠢蠢欲动的豪情被他的话挑起,应道:好,我学。
正式工作可是很辛苦的。
慕青先给她打个预防针,这可不像当时你在家独自学习绘图般自由。
虚度年华更痛苦。
之岚主意打定就不会动摇。
她决意从李家大宅里离开的那天,就已经想到今后不会再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便宜日子,心中早有预备。
得益于及时雨周慕青,他是她人生里的灯塔,每次都是他给自己指引方向。
那我们说定,后悔可来不及了哟?慕青咧开嘴笑着逗趣,他很久没有如此开怀过,只在她面前如此。
之岚轻轻一笑。
附近不知谁在放留声机,一首《桃花红》断断续续传来:莺啭山谷,人逢春风。
扁舟轻荡绿波中,水溅粉面笑融融……女声柔和轻快,和着旋律让人情不自已,慕青凝视着之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在厅里流转。
他把她拉起身,作势跟着音乐要跳舞,轻轻一转,顺势把她带到怀里,他喜欢她眼波流转的灵动眼眸,里面藏着对他的爱,他亦如此。
伴着歌声,他轻轻带着她的下巴,好一阵轻柔的吻,似乎多用些力气就把眼前着琉璃人儿碰碎了似的。
烟翠正在天井打水准备端进房间擦洗,抬头仰望窗户上映出楼上这对情人拥抱的轮廓。
她心下惊异,原来小姐早就和二少爷暗通款曲,很多在李家想不通的事情前后贯通,难怪李家大少爷求而不得,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
她怔怔看了一会,恍然回神,端着盆子进房里。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之岚虽心有不舍,但绝不能留下他。
慕青清楚她的含义,眼眸一暗。
好,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明天等我带你到祁氏成衣铺去,发新闻那事就包在我身上。
慕青在她额头上印下承诺一吻,岚儿晚安。
她看着他在扶手沙发上抽起大衣,下楼而去。
木制楼梯一踩咯吱作响,脚步声停了,飘来的音乐不知何时在空气中散去。
厅里的她心里顿时空落落,忍不住跑去打开二楼的窗户,目送他。
快去休息,明天可要忙了。
慕青像心有感应,他再次回头望向窗口站的人儿,对她挥挥手,在院门上了车。
祁玫坐在周公馆客厅等他,慕青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道:你还没睡?祁玫婷婷袅袅走来,接过他的大衣:你去哪了?之前接到电话说商行有急事。
我有些头疼,你自己先去休息吧。
慕青说完径直往书房走。
祁玫的胳膊上搭着他的毛呢大衣,捱着臂膊的地方被她的体温捂得暖烘烘的,她有些伤心,今晚她特意换了新做的粉蓝银色攒花旗袍等他欣赏,对方却视若无睹。
一大早慕青给本地的《江城日报》挂个电话,约以前熟识的王记者在万德商行会客室见面。
和王记者谈完,慕青马不停蹄来到永安里,之岚早打扮停当等他。
看到她,他眼前一亮,她穿着轻便的背带长裤,内衬白色尼龙长袖衬衫,随意搭了件长毛衣,短发清清爽爽,画着淡淡的妆,年轻靓丽,哪里看得出她曾经出嫁过。
他回想起自己的婚礼上她的憔悴,浓妆都遮不住,和眼前的少女感十足的她判若两人。
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她上前自然大方地挽起他的胳膊,笑着出院门坐上车。
向着我的新生活,出发!之岚给自己鼓劲,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慕青偏头笑嘻嘻地望着她,回来了真好!慕青先带之岚见识祁家的产业,参观了布庄和绸缎庄,给她一一介绍,最后回到成衣铺。
铺子里的蔡掌柜瞟眼瞧见慕青两人下车,周姑爷还带个女人进门,不禁上前招呼道:周先生里面请。
慕青虽是代管无职无位,毕竟他掌控实权,蔡掌柜对他恭恭敬敬。
这位周之岚小姐,她将到铺子里工作。
蔡掌柜,店里那位手艺最好的老李师傅,能不能引我们见一见。
既然周先生您吩咐,我带你们去。
蔡掌柜头前领路,往铺子后走。
这位就是老李师傅。
蔡掌柜把两人带到最里面的作坊间门口,指着正用皮尺为女客量身的老师傅对慕青道。
好,你去忙吧。
慕青对蔡掌柜道。
之岚好奇望去,作坊间里放置着大工作台、一台协昌产脚踏缝纫机,工作台上搁着皮尺、木尺、棉线、划粉、剪刀诸物,随意摊着布料,放着纸张。
老李师傅边给女客量尺寸,边用耳朵上夹着的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房里的大立柜全是一匹匹的布,五颜六色的,缎面在天光下闪耀光泽,甚是漂亮。
慕青和之岚对视,两人心有灵犀,不急不躁地在门口等。
老李师傅量完尺寸,草图绘就,又对女客问询一番,最后把图给她看,解释哪里收腰,哪里滚边,哪里缀上装饰,哪里需要镂空……他花了很长时间细细言讲,女客连连点头,道,那全拜托老李师傅您了!心满意足出了门。
两位,有事?他抬头问道,早就留心到门口两人由点头哈腰的蔡掌柜引进来,他们气质不凡,恐非普通客人。
老李师傅,我是新近代管铺子的周慕青,她是我的朋友周之岚,她新进铺子,想师从您学习制衣技艺,烦请您指点一二。
她?不成不成!周慕青这年轻人说话听着客气顺耳,转头上下打量之岚一番,摇了摇头,她这般大小姐模样怎可能吃得苦?做事贵在坚持,我可不敢收娇滴滴的大小姐为徒,到时脾气上来挑三拣四,百般不如意,哪是徒弟,简直是祖宗。
我看周先生你说话谦和才对你讲明,不然我可是直接拒之门外的。
老李师傅,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之岚不待慕青回答,抢着说道,我是被夫家休了出来讨生活的女人,周先生好心让我学门安身立命的手艺。
老李师傅,我一定不怕苦累,我是诚心学艺,求您收下我。
之岚一副遭逢不幸的神情,哀求的语气,令慕青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也许之岚的话对老李师傅起了作用,他再次打量她,原来是位可怜人。
他沉思着:人哪!富贵又如何,若把那些富贵气数败光耗尽,不就泯然众人,同样需要出门讨生活。
何况富家的小姐太太,原本就是躲在家族的荫蔽里,风雨一来,便好似弱不禁风的花朵一般,是该学些自立的本事。
好吧,你且留下来试一试,丑话说在头里,我收徒向来挑剔,若你做不好我吩咐之事,别说我不给周姑爷面子!我老李素来不喜与悟性差的人共事。
谢谢,谢谢师父!之岚脸上转瞬阴转晴地笑道,说着竟向老李师傅鞠了一躬。
慕青瞧着她,为她简单的欢喜感染,他最喜爱她甜美的笑容,如清流滋润心田。
丫头!快来帮我扯布!老李师傅脸上没有表情,但说话语气柔和多了。
是!师父!之岚忙跑进去。
慕青见她忙碌,自己慢慢走出来。
岚儿和以前赋闲在家时性情大不同,为人处世鉴貌辨色,如何说话圆润得体,加之她原本聪慧,在李家经历一番大有长进,慕青安心了不少。
之岚拿出十二分的干劲工作。
每天早早来到铺子,先帮师傅清扫工作间,那些碎布头她都收集起来,按每一位顾客的尺寸,从要求的衣料上帮师傅量好尺寸扯下来,最后整理分类。
老李师傅不愧是祁氏成衣铺首屈一指的大师傅,每天接待顾客自顾不暇,自打有了之岚做帮手,老李师傅只觉事半功倍。
一晃好几天过去,他望着执尺量布料的之岚,这丫头现在熟练到拿手一比划,就能估量出几尺几寸,对各种料子的特性也熟悉了,短短几天她做记录、提问、动手、思考,老李师傅对她当初的第一印象大有改观。
老李,这就是你新收的小徒弟?哟,还是个漂亮姑娘,你可是开了洋荤哦!隔壁工作间的老于同他半揶揄半嘲讽,老李师傅一向不收徒,手艺好自然心气高,连蔡掌柜都热心捧着他,铺子里有些许眼热的人不足为奇。
这你就不懂了老于?这姑娘是周姑爷的裙带关系。
老李惹得起?没办法呗!听见老于的话,另有几位师傅围了过来。
不过,我看那姑娘比老于你徒弟精明多了,阿发那家伙做事粗手粗脚的,又没个心眼,怎么跟老李的徒弟比?有人说道。
你还说我!你徒弟不也一样?上次放错了尺寸,不得你亲自跟人家道歉,重新再做!老于反驳道。
那也好歹凭自己本事,总比靠周姑爷裙带关系来的好,说不得骂不得,轻不得重不得!你们有没有听过一首打油诗,我来给你们念念:一条粉红的裙带子,一头栓着个外甥子,一头栓着个大舅子,外甥子拉着四侄子,大舅子拉着小狗子,当中打了个死结子,扼住小民的细脖子。
另一人摇头晃脑地念诗,除了老李师傅其他人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