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雨疾中,李绍文坐在书房拆开一封信函。
他看罢不由高兴起来,果然还是齐老师惦念自己。
张长官下午已回到他的府邸,此行他收获了一张委任状。
上面徽章蓝得映眼,大意他升了一级,委任张黔墨为卫戍司令,这意味他可以提调江城明面上的军政要务。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无非因马上新建军事局江城站,上峰玩打一下摸一下的政治平衡而已。
谁来接任新成立的江城站站长,他的目光落在面前曾孝愚这个名字上。
此人行伍出身,在鄂城一直担任职务。
不知什么来头,此次拔擢为江城站站长。
这两天曾孝愚与市府要员一起用过接风宴,席间张司令与他尽叙同袍情义。
曾孝愚毕竟也是行伍出身,又曾在军中搞宣传,善观言察色又能说会道,两人倒也相谈甚欢。
曾孝愚显然受过高人指点,暗地里派人主动联络了李绍文。
李绍文接恩师信上说已帮他打点好曾站长,要他见机行事。
齐老师人面广能量大,李绍文对他充满感激,每每关键时刻都有老师为他排忧解难。
他计划过这次和曾孝愚搭上线,要送他一份见面礼。
他立即给曾孝愚去信,约定三天后在湖昌会馆见面。
三天诸般安排好,到了约定时间,两乘车辆分头驰来。
曾孝愚方来江城,并不想大张旗鼓。
他一身极尽普通的灰布长衫,一顶黑呢帽子遮去面容。
车停在会馆巷子口,他独自缓步如同一个普通的路人,不经意地拐进了湖昌会馆。
李绍文已经在会馆里等待。
"你就是齐老爷子的高足?"曾孝愚打量着李绍文。
李绍文相貌堂堂,尤其一双明锐的双眼,脸上挂着笑容,眼眸中收气凝神,极识分寸的意味。
是,他是我在沪上求学时的恩师。
齐老爷子当世大儒。
没想到名师出高徒,我在鄂城都听说了江城致和商行李绍文的大名,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曾孝愚点点头,何况你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曾站长客气了。
李绍文笑道。
你说的见面礼……曾孝愚凑近他,好奇问道。
请随我来,有个人我要引荐给您,看了他您自然明白见面礼的意思。
李绍文给他介绍道,您看,这里就是湖昌会馆。
湖昌会馆门口并不起眼。
可踏进门,转过屏风真是别有洞天,且不谈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装饰,更有云鬓香影目不暇接,金钱美女俱全,男人的理想全到手,还需要走出这扇大门么?李绍文留了心,把他引到最里面的包间大厅,沈汉之早亲自站在门口迎候。
李绍文在前笑容满面引路,沈汉之赶忙迎几步,两人热心地捧着曾孝愚进入包间,里面早就置办了一桌酒席,精巧的菜式,精致的点心,中间居然还有难得一见的白灼大虾,三人坐下。
绍文老弟,这位是?曾孝愚转向李绍文。
他是江城本地天门山的山主沈汉之。
我是帮里‘通’字辈大爷,他是本帮帮主,今天我有心想为两位牵个线。
曾站长,小人不才,手下也有百十号兄弟,愿意随时听您的差遣。
如有所托,万死不辞。
沈汉之很会来事,立马给曾孝愚斟了杯酒,自己也满杯,先干为敬。
好说好说。
曾孝愚端起酒喝了,眼下江城站正是用人之际,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有地头蛇开路,事务也好开展。
他心中窃喜,瞥了眼笑岑岑的李绍文,早听说孙宗翔在时,他就是孙宗翔的座上宾,深谙一切却超然物外。
当初孙宗翔和张黔墨斗得难解难分,张黔墨险胜而出,可李绍文在张黔墨主政时也没受太大冲击,此人能急人所急,几方照顾得体面周全,确有过人之处。
来来,曾站长尝尝这道白灼大虾味道如何,是否合胃口。
江城里这么新鲜的海虾实在难得。
沈汉之目视中间摆放的那盘狠菜说道。
曾孝愚点点头刚要下筷子。
包间门突然开了。
顾行舒大步流星进门,曾孝愚一惊,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
老二,什么事这样着急忙慌?沈汉之心一凛,面呈不悦之色。
大哥,您早上交待宝祥泰的事情,闹事的工人已经散去了,我特来回禀一声。
顾行舒与沈汉之素来如此,没有顾及到沈汉之的面皮眼色。
这点小事老二你自己看着办不就好,进来干嘛?没见着我这里有客!一点眼力见也没有,还不给我滚?沈汉之留意曾孝愚微微皱眉,生怕贵客受惊,语气顿时重了起来,半呵斥半责备。
顾行舒没料到沈汉之会说出滚字,不禁一愣。
这么些年,自己对他可谓忠心耿耿,他的命令哪个不曾执行,他的要求自己想方设法也要为他办到。
这话出口,顾行舒心口一闷。
他不知客人是谁,但看沈汉之巴结的样子瞬间懂了。
帮内有宴请,可号称二爷的自己还蒙在鼓里,无人通知。
什么狗屁二当家,自己把自己当成爷了,真令人寒心!顾行舒忍气吞声退了出来。
关上门时听见沈汉之对曾孝愚赔笑:手下人不会办事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请曾站长海涵。
哼!顾行舒鼻子哼了一声,去他娘的不懂规矩,鬼知道今天会馆有客,早得消息他绝不会来讨晦气。
他心里烦闷,晃晃悠悠走到同仁医院来。
花锦芳住院期满身体无恙,得到了出院通知。
花锦芳换了衣服,正要出门,她一开门,顾行舒站在门口举手要敲,佳人就在眼前,她气色已恢复不少,两人四目相对,脉脉不得语。
你……两人同时开口,异口同声。
花锦芳掩口笑道:顾二爷你又来了?你这是……出院了?是,正准备回家。
我送送你。
顾行舒不过与她见了数面而已,听到这话心下一沉,回家?回到祁宏身边?以后还能见到这样的她么?或者是梨园阁戏台上遥遥相望的穆桂英、杨贵妃、苏三或者是其他什么人,都不再是她花锦芳。
要不……花锦芳也在犹豫,要不你陪我去新记市场转转,我还没有去过呢。
好!听了这话顾行舒雀悦起来。
他帮着花锦芳提行李下来,一眼就望见她的车,有种莫名的自卑涌了出来。
他没有车,只有赤手空拳和一把子力气,他用力地攥着行李箱提手。
他默默无语把行李放进车里。
花锦芳让司机把东西带回去,车开走了。
她若有所思望着顾行舒,轻声道:我也没有车。
两人叫了人力车前往不远处的新记市场。
门口有人卖门票,花锦芳准备从手袋里掏钱。
顾行舒按下她的手,牵着她径直往里走,收费亭里的人同他行了个礼:顾二爷,请进请进。
花锦芳抬头看着他。
顾行舒自信大增,牵着她,饶有兴致地同她介绍道:听过么?新记市场应有尽有,这里有西餐店、百货店、化妆品、工艺美术、书画古玩、理发店、照相馆。
对了,这三楼还有三家剧场,一家专演你的老本行京戏、还有两家是本地戏,对了,四楼还有书场,有时也有魔术...新记市场真是他的地盘,说起来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这里多的是帮里收保护费的小喽啰,顾行舒带着她上楼,碰上了好几波人行礼喊他顾二爷。
顾行舒觉得很有面子,男人嘛,没面子还真枉批了这身人皮,尤其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你要不要去剧场瞧瞧?花锦芳道:好。
这里随时人山人海,每一层都设有一个供人休息的小花园,挨肩擦背的男男女女,卿卿我我地挤在花园里,女人衣衫争奇斗艳,男人则争相竞豪富。
有一首《竹枝词》曰:猩红外套金丝结,洋漆凌波小革鞋,新市场前车马驻,冲寒踏雪盼郎来。
此言不虚。
人多眼杂的地方,偷鸡摸狗的更是不少,顾行舒把花锦芳护着,上了三楼。
小剧场里有戏班子在唱《玉堂春》中《三堂会审》一折,花锦芳站着听了好一会儿。
累了吗?要不要坐一下?顾行舒顾及她身体还弱,扶着她走向剧场附近一处长椅,坐下休息。
行头简单了点,不过扮相还不错,咬字也好,就是气息不稳,还得练练。
花锦芳内行,评价着台上做戏的女旦。
肯定比不得你。
顾行舒对她笑着。
这时又有人对他行礼道:二爷。
您怎么有空来这里?兄弟们还以为您在湖昌会馆,听说山主今天请客,您没作陪,不应该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行舒最不愿意听这事,他脸色一黑,瞪了他一眼。
说话人见状不对,招呼一声二爷您忙,连忙溜之大吉。
你帮里有事?花锦芳转头问,原来他是推了事情陪自己,立时有点抱歉,我们不逛了,你快回去吧。
没有。
他挥挥手,一脸不愿意提起的感觉,花锦芳猜他定是遇到烦难。
小喽啰的话令顾行舒顿时意识到不妙,一旦今天湖昌会馆的事传开,他在帮里威望何存?手下人还能服他么?他自有些惴惴不安。